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165章

    邵清道:“这是前唐时就从西域传来的异教,在中原被称为景教。唐武宗灭佛后,外来教派亦被殃及,景僧们往北去,在草原传教。我儿时,周遭的契丹贵族,亦有信奉景教的。”

    姚欢穿越前,也没什么宗教史的知识储备,对“景教”二字不算纯然陌生,只因在西安碑林博物馆里见过出土的大唐景教碑而已,约略晓得是基督教的分支,保留十字架。

    姚欢于是佯作好奇道:“这是个什么教?不会,唆使教众自尽殉教吧?”

    邵清很肯定道:“若真是景教,不会。景教的教义,禁止这种邪门惨厉之事。”

    他从姚欢手里接过十字架,凑到窗棂处,借着夕阳的最后一缕晖光,仔细翻看,终于在底部找到一个烙印。

    邵清告诉姚欢,开封有多少景僧,在何处传教,他不清楚,但这个十字架的烙印,看起来像是打制此物的作坊所留,他们可以去问问胡商图麦特与契里,寻寻线索。

    二人计议已定,见暮色四合,便要离坊回家。

    不料正走到大门处,那叫作宝萍的女孩一叠声叫着“姚娘子”,急慌慌地跑来,拦住他们。

    宝萍颤声道:“英娘,在净房里,昏倒了,许多血。婆子们已经下值走了,我们不知怎么办。”

    夫妇二人忙跟着宝萍往回走,步履匆匆中,姚欢问女孩:“英娘这两天是小日子来了?”

    宝萍瞄一眼邵清,面色尴尬赧然。

    姚欢道:“我夫君是郎中,你莫忌讳,但说无妨。”

    宝萍于是老实道:“是的,英娘说她,这一回的葵水晚了月余,所以特别多,昨天夜里连草木灰都不够用了。今日原以为好些,不想方才竟汹涌而出,她又说肚痛难忍,干脆去净房坐着。不多时我去小解,就见她瘫在墙角……”

    这番禀报未达至尾声,三人已到了学坊的净房门口。

    另有两个路过时被宝萍叫住的女学徒,一脸惊惧无措地扶着门框,盯着里面。

    姚欢扒开她俩,迈进去一瞧,也是大骇。

    英娘歪在地上。

    此际时辰虽晚,到底临近夏日,几分暮光里,姚欢依然辨出,英娘身下襦裙半截处,被血染得红透。

    姚欢心道,这哪里像是普通生理期,天呐,这姑娘莫非……

    带着难以置信的猜想,姚欢一边唤英娘的名字,一边蹲下来。

    净房门外,听过宝萍所述情形、早已起疑的邵清,二话不说,打发三个女孩走远了些,才迅速回身,立于门槛处,压着声音直言道:“你看她裙下,可有经血以外的成块白膜?”

    姚欢咬牙,推着英娘侧身,寻到她腰间系带,一一解了,定睛寻找,终于找到邵清这个古代郎中和自己这个现代女性,都明白的东西——人体蜕膜组织。

    ……

    英娘是在悦耳的鸟鸣声中醒来的。

    随着意识的清明,最先恢复的,是视觉。

    她看到了晨光里,和衣躺在地上的姚欢。

    姚娘子好像睡得很熟。

    随即,英娘感到,自己陷入无尽黑暗前的腹部剧痛,变成了隐隐的抽痛。

    她在薄衾里,能感到身上的中衣和下裙,都是干的。

    她勉力对抗着虚弱,抬起半幅肩膀。

    床榻边的帷幄下,卷拢着自己那已经没法看的污秽衣衫,一旁两个木桶、一个木盆,空的,搭着几条潮湿的帕巾。

    恢复神智的英娘,仍是一脸懵。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因为月事,几乎痛得要死掉。

    她在床榻上愣愣地坐了一阵,方意识到,这是杜娘子的寝屋,杜娘子已经死了,床榻晦气。

    她挣扎着往床下挪,动静响了片刻,终于将姚欢惊醒了。

    “你躺回去。”

    姚欢起身,沉声道。

    英娘被唬一跳,她从未看到坊长眼中,露出过这样的森然之色。

    “姚娘子,这床板,不吉利,我想下来。”

    “下来作甚,你要死,也不是因为睡过杜娘子的床板。”

    屋门被敲响。

    姚欢去开了,迎进邵清。

    邵清递给妻子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姚欢端着药,走到榻边坐下,叹口气,嗓音柔缓了些,问英娘:“你下腹,此际痛楚如何?”

    英娘呐呐道:“好像有手在扯,但能忍。”

    姚欢知道,那是宫缩。

    昨日,邵清看了蜕膜组织,就判断,这姑娘的胎胞,没有流干净,得喝药。

    待英娘在不知所措中喝光了药,又有些羞怯。

    痛经昏过去而已,姚娘子竟然让邵提举给开了药。

    姚欢才对她道:“你与哪个男子,有了肌肤之亲?”

    “啊?”英娘一怔,脱口而出地否定,“我,没有。”

    “没有?你肚子里的孩子,哪里来的?”

    英娘好像没有听懂姚欢这句话,瞪着眼看她。

    姚欢又气又无奈。

    这从小没娘的女孩儿啊,什么都不懂,也是可怜。

    仍是站在门边的邵清,和声道:“英娘,你有身孕了。只是,小产了。你得告诉坊长,事情的来龙去脉。”

    ===第374章

    线索===

    昨夜,昏睡中的英娘未再大出血,松了一口气的姚欢与邵清,猜测胎儿的父亲身份时,甚至怀疑过沈子蕃或者张择端。

    听到英娘说出“徐侍郎”三个字,夫妇两个,如骤逢那云晦雷发的场景,皆是惊得目瞪口呆。

    然而英娘这女娃娃,片刻前弄明白自己险些丧命时的惊恐神色,却渐渐转出几分羞涩娇饶的情态来。

    她甚至在嗫嚅中掺了几分憧憬:“姚娘子,徐侍郎告诉我,国朝文士推崇的苏子瞻学士,与侍妾王朝云的情缘,就始于她十二岁时,比我还小着两岁……”

    觑到姚欢眼色似有不善,英娘又忙不迭补充道:“杜娘子也说,徐侍郎与我,很像苏学士和朝云,只因侍郎夫人不似苏夫人贤惠大度,侍郎须想好妥帖的法子,才能让我进徐府。”

    英娘的眸子里晶芒熠熠,映得一张惨白灰暗的病容面孔,也还了生机。

    姚欢合上了下巴,努力趋走满脑门的黑线。

    这信息量太大。

    但她对英娘,没有分毫的嫌弃与鄙夷。

    一个最基本的道理是,就算这故事,其实是一幕狗血剧、而非佳话,那么,最该谴责的,也绝非英娘这个权势为零的角色。

    她姚欢若不能够有这样的认知,就枉为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穿越者。

    姚欢于是尽量用平静的口吻探问:“你与徐侍郎的缘分,杜娘子给牵的?”

    “嗯,杜娘子说,她觉得我像另一个她,她盼着我能有个好前程……呃,不,我并非认为姚娘子这里不够好……”

    姚欢打断她语无伦次的解释,盯着问道:“杜娘子嘱咐过你,不要让人知道吗?包括我?”

    英娘道:“杜娘子说,等侍郎那边准备好了,她先替我向你开口。”

    姚欢越发将语音放得低柔,缓缓道:“英娘,杜娘子不知怎地就投了河,目下这情形,倘使徐侍郎准备食言,你可想过怎么办?”

    英娘咬咬嘴唇,终于将自己那点儿小心思交了底:“我最近一回,与徐侍郎相会时,劝他吃了许多酒,然后,拿了他的云雁玉牌子。昨日得知杜娘子不在了,我原想,只能靠自己,去催一催侍郎。”

    姚欢道:“英娘,你真的十分喜欢徐侍郎,愿意给他做侍妾?你才十几岁,就认定他了?”

    英娘仿佛已将这个问题想过许多次,此际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还不忘再强调一句:“就像朝云娘子与苏学士那样。”

    姚欢轻叹一声道:“好,我替你去催催侍郎。”

    英娘欢喜起来,也顾不得邵提举还远远地站在门槛处,便伸手要去贴身肚兜的内袋里,掏那块证物。

    姚欢制止了她。

    “英娘,这牌子你暂且收着。倘使徐侍郎,真是苏学士那样的气品,有没有这块牌子,你都是王朝云。”

    ……

    小娘子扎堆的地方,和文官儿扎堆的朝堂一样,最是瞒不住事。

    学坊那些有生育经验的婆子们一来,女孩儿们叽叽喳喳地将细节一说,英娘的自然流产,哪里还会是秘密。

    姚欢想到后世多少案例中,那些掩盖真相的舆情处置方式,决定不对学坊成员躲闪回避,而是第一时间训话。

    所幸今日又逢休沐,姚欢与邵清站在院里商量少顷,便让邵清带上宝萍,去刘府将美团叫来坐镇。

    当年的沈家婢女,金美团,前岁成为刘锡的妾后,说服刘锡的嫡妻分出刘府的一部分家财,与沈馥之合伙开正店。两年下来,刘府分红颇丰,美团因生财有道,越发得了刘夫人的器重。刘夫人乃武将之女,最烦看账和管家耽误她五枪弄棒、出城打猎,于是干脆让美团来执掌中馈。

    是以,美团如今,二十不到的年岁,出来露面,也算是名号响当当的刘府金姨娘了。

    艺徒坊的绝大部分女娃娃,都由刘家出钱养活、养大,也认识美团。

    辰巳之交,得了当年小主人“”兹事体大、速来”几个字召唤的美团,踏入学坊时,姚欢正将众人圈在中庭里。

    美团走上前。

    姚欢指了指她,向诸人道:“这两日我常要出门办事,金姨娘执掌坊务。你们多少得过刘府的恩惠,也晓得金姨娘与我的情分。但你们不晓得的是,金姨娘,比我还耳聪目明,又赏罚分明。杜娘子不在了,我拜托金姨娘看着学坊,最是放心。”

    姚欢顿了顿,又道:“都是学坊的一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小娃娃们听不明白,你们这些已知人事的,不会不懂我的意思。拿着英娘的急症去外头说三道四的,那就是脑子被门夹坏了,生怕别个不往我们艺徒坊扣屎盆子。艺徒坊的名声若坏了,你们能不遭人白眼?就算关起门来说三道四,也不许。那不是有点儿心肝的人,做得出、说得出的。你们可以画不出佳作、织不出天工、算不清账、订不好书,但不能丢了恻隐之心!”

    美团在来时的路上,车内的宝萍也好,车外骑在马上的邵清也罢,都多少与她说了原委。

    美团何等机敏,听姚欢发完话,樱唇一抿,侧头道一句“姚娘子放心”,才和颜悦色地对众人道:“那年冬至,未蒙刘将军青眼时,我就去孤幼院给你们送过糕饼。转眼之间,都是亭亭玉立的小娘子咯。莫与我生分,姚娘子不在,大事小事,都尽管说与我听。我先与宝萍,去看看英娘,今日便在屋里照看着她。”

    ……

    后院暂时安顿好,夫妇二人出了学坊,往城北走。

    熟悉西域饰品的契里,花了一个时辰,便带着他们寻到那家卖出十字架的胡商铺子。

    运气当真不错,铺子掌柜自己,也是景教徒,十分肯定地告诉两个宋人,购买这批十字架的景僧,在何处传教。

    不到申正时刻,姚欢和邵清,敲开了景寺的门。

    “杜娘子引荐我们来此处。”

    姚欢先试探了一句。

    景僧的目光,于温静中带着一丝颇有分寸的欢迎之意,俯身道:“杜娘子前日刚来做过礼赞。二位也愿成为大圣慈父的子民?”

    邵清依着记忆中契丹贵族信奉景教的情形,向景僧恭敬道:“是的,杜娘子与我们说,莲座上的十字,能够救赎我们的身心。”

    景僧闻言,还真没有本土宗教那种欲擒故纵的作派,一副全心全意传教的热忱模样,邀请二人进入内庭。

    邵清凭着素来所受的目力与耳力的训练,确信包括供奉莲座十字架的正堂在内,这小小景寺统共就三间能够一眼看穿的屋子时,迅速回身,关上了院门。

    景僧,以及正在擦拭十字架的仆从,皆是一愣,随即有些惶惶然地看着夫妇二人。

    姚欢冷冷道:“杜娘子死了,我们是她的挚友,自要为她来讨公道。为何她信了景教,明明过得衣食无忧,却突然自尽?莫不是你这样的妖僧,诱使她殉教?”

    景僧听到“杜娘子死了”几个字,目光已是骇异地一凛,待听得姚欢给自己扣上“妖僧”二字,霎那间由惊变怒。

    “你们怎地血口喷人!我景教,严禁自尽。众生的性命,都是大圣慈父的,自绝性命,犹如背叛大圣慈父,与故杀他人一样是大罪孽,将堕入地狱。”

    姚欢盯着景僧:“你方才也说,前日她来过景寺。杜娘子正是那一夜投了汴河。”

    这景僧紧锁眉头思忖须臾,越发气急。

    那日杜娘子看起来明明已无积郁之象,令他以为大圣慈父救赎了这位教众的灵魂,没想到,她竟然,竟然以自尽的行为叛教了。

    肉体凡胎,怎可夺取大圣慈父主宰生命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作为一位有使命、有梦想的传教者,他实在很替大圣慈父,感到被蔑视的屈辱。

    对,就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既如此,自己也没有义务为这位教众保守秘密了。

    景僧先回身,对着圣坛上的莲座十字架,也在自己胸口划了个十字,旋即又转过来,神色傲然道:“你们的朋友,哼,她莫不是被逼死的?此前她来过数次,说什么,助长有淫恶之念的男子,构陷善良的妇人,她内心觉得万分痛苦。”

    “构陷?”姚欢琢磨着这个词。

    邵清则向景僧深深一揖,道:“吾二人与尊驾告罪,内子是杜娘子的手帕交,一时情急,出语无状。这是在下的银鱼袋,请尊驾知悉,我夫妇并非粗野孟浪之人。敢问尊驾,杜娘子,还说过些什么?”

    邵清昨夜,回宅换了官服,银鱼袋却是揣在身上。

    景僧入乡随俗,在中原王朝的地界,十分明白,政权是凌驾于神权之上的。见邵清亮了鱼袋,景僧也知趣地还了礼,努力回忆一番,眯着眼道:“听她的意思,要求她做这些事的人,似乎,曾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就说了这么多,官人,我可以握着莲花十字发誓。”

    姚欢与邵清对视一眼。

    这些线索,已经很有用了。

    ===第375章

    那么好赖的===

    辰时末,常朝就散了。

    臣工们走出皇城,骑上马,由仆从松松地牵着缰绳,往分列御街东西侧的各座衙署上值去。

    仿佛两股不疾不徐的水流,就像这个王朝素来的办事节奏。

    一早等在尚书省门口的邵清,迎到了礼部侍郎徐德恰。

    徐德恰打量邵清,虽身穿绯色官服,但面生得很,想是不知哪个衙门的管勾、提举之类的官儿,给朝廷干活用的,不是什么清贵之职,故而从未在上朝时见过。

    “尊驾,是寻我?不知何事呀?”

    朗朗晴日、人来人往之处,徐德恰秉持着一贯的礼敬下士的好风度,对品阶与年纪显然都不如自己的邵清,出语十分平易。

    邵清欠身,低幽幽道:“在下是太府寺官药局提举,替内子传个话。小杜娘子,投水自尽了,而内子,前日才从英娘口中,知晓麦家园巷之事。里头的一些蹊跷,她想问问徐侍郎。”

    徐德恰翩翩玉郎般的温和笑容一僵。

    麦家园巷深处的小院,正是他与艺徒坊那女娃娃幽会之地。

    “你娘子,姓姚?”徐德恰明知故问。

    “正是。”

    徐德恰的心思快速翻滚。

    片刻前的早朝上,他从吴府尹口中听到杜瓯茶的死讯,确实有些惊诧。但此际,更教他发懵的是,听邵清的意思,怎么?杜瓯茶促成的这场风流韵事,姚氏不知道?

    徐德恰皱起眉头,语带霜意地对邵清道:“你娘子,要问什么?你不能替她问么?”

    邵清直视着徐德恰:“不能。侍郎,在下是官药局的提举,不是开封艺徒坊的提举。”

    徐德恰避了这两道令人极不舒服的目光,却又不甘心示弱,“哧”地冷笑道:“看不出来,你这后生,都绯服加身了,竟是个惧内的。”

    旋即,徐德恰扬着下巴颏,望向尚书省的乌头大门,吐出几个字:“下值后,你引我去。”

    ……

    春夏之交,开封内城到西水门之间的汴河,最是宜人。

    再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船工吴翰将自己赖以为生的小游船,撑到更为僻静些的绿荫之地,下了锚。

    少倾,他对身后舱中的姚欢说一句“邵提举来了”,便敏捷地跳上河岸。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