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这是我娘子去忻乐楼打的招牌,仙酪酒,军爷尝尝。”邵清拖着铁链走过来,坐在门槛上,与皇城司的守卒对饮。
不多时,三个男子均嘀咕,这仙酪酒,莫不是像草原的马奶酒一样,上头太快。
姚欢扶起邵清,往屋里走,一面幽声对守卒道:“那就劳烦军爷此刻便锁了屋门院门吧,几位也快去歇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院门口传来重重的鼾声。
姚欢回头,看着邵清。他也沉入酣眠中。
孟皇后照着邵清转述的方子,配的药,果然起效了。
姚欢的心,剧烈地跳起来。
她趴到床边,将耳朵贴在方砖地面上。
终于,她听到了盼望中的动静!
如李七娘所言,此世一些讲究的屋舍,铺地的方砖,出窑运到施工现场后,还有经过“磨面”与“斫边”。
尤其是房屋中间的砖,侧面被斫出的棱,内收幅度颇大,因为屋舍落成后,厅中承受人们踩踏的频率最高,必须给方砖与方砖之间,面向地基的一面,留出足够的空隙,保证沉降的余地。
于是,今夜,当同文馆牡丹阁下的小夯灰土地基,被凿开后,地下的人靠手中那根顶端如鹰嘴弯钩的铁条,没有太费时,就从方砖的“斫边”缺口出插了进去。
“叮,呲,噗簌簌……”
姚欢紧张地盯着第一块震动的方砖。
很快,它的一个角,仿如铜镜边缘被磕到,碎了一小块。
一只铁钩,果断地探上来,咬住砖面,往下拉去。
终于,那些陈年的拌有糯米浆的粘合剂,分崩离析了,偌大一块方砖,先是倏地倾斜,继而“嗵”地坠落下去。
一阵轻微的烟尘落定后,王犁刀的脸,露了出来。
姚欢心中的石头,也在这一瞬间,像那块方砖一样,落了地。
“犁刀!”她压抑着欣喜,唤道。
王犁刀短促地应了一声,对姚欢道:“姚娘子你退后些,这砖不太大,须撬下四块,我才能上来。”
王犁刀话音未落,他身边又露出一张年轻的男子面孔。
那是当年差点被张阿四抓去弄死、半路由姚欢和王犁刀救下的河北流民,钱阿丰。
如今已十七八岁的阿丰,不再挨饿的身体,变得颇为健壮。
他手上也拿着铁钩,与王犁刀一起,麻利地将三块方砖,扒了下来。
二人噌地跃上屋中,上前查看邵清。
姚欢道:“为了让守卒不起疑,他也喝了几杯药酒,一时怕是醒不得。”
王犁刀点点头,与钱阿丰先将邵清脚上的铁链投进地洞中,然后二人齐力,架起他的肩膀,小心地把他全身送了下去。
紧接着,他二人与姚欢,都跳入洞中。
黑暗里,又上来一个精壮汉子,乃是段正严留下来的大理四卫之首——卫无常。
卫无常力大如牛,扛起邵清,唤姚欢托着铁链子。
在他前头,则是钱阿丰的父亲,钱三郎。
钱三郎抱着一个被时人称作“夜明珠”的东西。那是一种在阳光下晒足几个时辰后,就能在黑暗中自己发光、不必像松脂那样消耗氧气获得照明的莹石球。
姚欢回头,看着王犁刀和钱三郎,她明白,看过这一眼,她和这些朋友,就永别了。
而帮助她与邵清逃出生天的孟皇后、李七娘等人,她今日,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幽暗中,王犁刀催她:“姚娘子你快走,我和阿丰,还要将砖砌回去。你放心,孟真人道院里的坑,今天半夜,我们就能填上。快走,快走。”
姚欢撸掉眼眶里的泪,转身跟着卫无常和钱阿丰,往黑暗深处疾步而行。
……
这一夜的开封城,与平时并没有不同。
七十二家正店里,依然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鸡儿巷中,打着红牙板子的姑娘们,依然低吟浅唱,或者与客人们说笑诉情。
州桥的夜市里,令人眼花缭乱、口舌生津的各色吃食浆水,依然热销,堪堪一两个时辰,便售卖一空。
汴河的虹桥上,文人雅士依然凭栏赏月,词性大发。启发他们灵感的,除了头顶的朗朗皓月,还有不远处依偎呢喃的鸳侣。
城北的大宋皇宫,则依然在酉末准时落下宫门,经过一夜休整后,重新运作出皇命、政令、权术,乃至肮脏不堪的阴谋诡计。
而在这个繁华喧闹的都城之下,一条已经废弃的军用地道,正帮助一个囚徒与他的妻子,逃出生天。
这条地道,由前朝的统治者所挖,一旦都城被围,一部分兵卒将通过这条地道,来到城外的荒野一隅,造成援兵已至的假象。
……
姚欢喘着气,专注地跟随前头的男人们。
她紧张,又有些激动。
前世在现代,看过的考古发现场景,再次浮现眼前。
那时作为出土文物的七宝莲花灯和官井的螭首砖,帮姚欢锁定了地道在此世的范围。
孟皇后放火烧了瑶华宫后,向宗人寺要了狭小的澄虚道院,寻个由头趋走闲杂,找来王犁刀等帮手,挖到、并勘察了地道的走向,试验了期间会否令人窒息。
李七娘看到了将作监的营造图,知晓了同文馆下的情形,算出了由地道往同文馆夯土地基开挖的最短、最安全的路线。
姚欢终于身处地道中时,深深明白,倘使没有今日不在现场的两位妇人,她的计划,未必能实现。
前头渐渐亮了起来,亮到无须再依靠荧石球来照明。
船工吴翰钻进来,手里拿着一柄铁锤。
“这段河道荒得很,莫说巡卒,连野狗都没一条,放心砸。”吴翰对卫无常道。
卫无常放下邵清,气沉丹田,手起锤落,三四下后,砸开了他脚上的铁链。
吴翰带着他们,钻出地道。
他已经在这里,守了几天。现在,这个洞口,可以由钱三郎封起来了。
卫无常将依然沉睡的邵清扛上渔船,放入最大的一只竹筐,盖上毡布。
姚欢缩在另一只竹筐中。
夜色里,这条渔船,渐渐汇入繁忙的汴河主航道,与其他那些货船与客船一样,靠着顺流的速度,很快就经过了东水门。
然后,船儿们将继续往南,在帝国星罗棋布的水运网络上,结伴同行,或者分道扬镳。
姚欢透过竹筐的洞眼,最后看了一眼大宋的都城——开封。
===第398章
尾声===
公元11107年,中原王朝使用“中绍”年号六年后,它的西南邻居——大理国,迎来了第十六位皇帝——段正严。
段正严即位的日子,正逢大理国盛大的“绕三灵”节。
这是从南诏时期就存在于白族中的节日,“三灵”来自白族的神话传说,分别指西天护法神“建国皇帝”、洱河灵帝“段赤城”,以及建国皇帝的爱女保芸公主。
每年的四月,为期三天的“绕三灵”节日里,大理国的羊苴咩城,人们在苍山洱海边,拜祭神灵,折桑做冠,载歌载舞,十分热闹。
新君登基乃大喜,今岁,段正严宣布,除了减少夏秋两税外,自“绕三灵”节开始的三个月内,羊苴咩城的商税也予以免除。
一时之间,四方商贾云集。
白族人的茶叶与药材,乌蛮人的羊皮毡和犀牛皮甲,缅人的白象,波斯人的香料,交趾的粮米,宋人的丝绸与瓷器,本国的、外国的,各式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大大小小的商队,络绎不绝。
于此同时,大宋与大理之间的官方交易,也在进行。
羊苴咩城的“云南驿”外,苍山脚下大片蓊郁葱茏的林间,来自西边腾冲府的五百匹良种马——越赕骏,正垂头甩尾,悠然地啃嚼肥嫩的仲春野草。
至多十日内,待交割完毕丝帛与白银的款项,这些滇马,将由大宋广南西路邕州买马司提举官,宗泽,率领属下悉数带走。
……
晴日下的洱海边,一个缠着白头巾的小男孩,穿过正在斗歌的人群,寻到自己的伙伴。
“耶莎罗,我们快推着车儿去驿馆吧。那边住进了许多宋人,我听阿爹说,宋人最是有钱,正好,你会说宋语。”
被称作“耶莎罗”的女孩,也就六七岁的模样,穿着对襟的土布短襦,裙摆绣着蝴蝶的百褶小裙子,一双眼睛不大,但亮晶晶的,好像波光粼粼的湖水。
她看了看自己的竹制推车,没有马上作出决定。
此处人多、热闹,她很想听歌看舞,但小半天了,她的货品,只卖出去两三件。
周遭都是本乡本土的百姓,小女孩卖的这些吃食,他们自家也会做,故而路过的人们,最多也就是指着小女孩夸几句长得好看,却并不光顾她的小摊。
小女孩耶莎罗,是头一回自己来集市上卖东西。
若非段家哥哥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照看好她,她的母亲并不放心才六岁出头的女儿,独自推着小货车出门。
小段哥哥见她犹豫,干脆上前拨开抵着轮子的鹅卵石,推起竹车往外走,一面道:“去吧,说不定,太阳还没落山,咱们就发财啦。”
耶莎罗留恋地看了一眼跳舞的美丽少女们,微笑着跟上小段哥哥。
……
云南驿外,当地百姓闻讯而来,已经摆起一长溜货摊。
小段哥哥的侦察果然靠谱,这里并没有卖酱料和鲜花饼子的同行。
耶莎罗刚擦了擦脑门上的细汗,生意就上门了。
宗泽背袖而立,盯着眼前这个小掌柜,觉得有趣。
才这么一点点地大,就能帮家里赚生计咯,与雄州边境的那些娃娃们一样。
他继而,又生发出一种奇特的感觉,这女娃娃的面孔,为何瞧着,有几分熟悉。
小段哥哥捅捅耶莎罗,用白语道:“你看他的红袍子,这是个大官儿哩,快与他说汉话呀。”
耶莎罗克服了羞怯,拿起一节竹筒举到宗泽面前:“伯伯,这是我娘做的油浸菌子,下酒最好,十个海贝一罐。”
海贝,是大理国的通行货币。
宗泽闻言,甚是惊讶,这女娃娃的汉话,怎地这样流利,并且,竟然带着京畿口音。
他弯下腰,闻了闻菌子,和蔼道:“真香,可是娃娃,我没有海贝呀,那是你们大理国的钱。我是宋人,给你铜钱,可好?”
说着,宗泽掏出褡裢,解开,数了十个给孩子们。
耶莎罗仔细瞧了瞧,她很想挣到这十个铜钱,但她不能占这个宋人的便宜。
她于是仰起脸,对宗泽认真道:“伯伯,我娘说,三个大宋的铜钱,就能在酒肆里吃到一份上好的‘黑格’,但如果用海贝买,须三十个。而且,你这十个铜钱里头,有两个是折二钱,有两个是折三钱,那就相当于我们大理国的一百六十个海贝。这样吧伯伯,我给你六罐菌子,两罐石榴花酱,两罐酸腌菜酱,一包肉干,三袋玫瑰花烤饼子,这样就是,六十,二十,二十,三十,三十,正好一百六十个海贝。好吗伯伯?”
宗泽已经听晕了。
他愣愣地看着小女孩抄起吊在货车上的小竹筐,三下五除二地将她罗列的食品全都塞了进去。
耶莎罗拎了拎竹筐,莞尔道:“不重,我也能提得,伯伯挎走吧。”
宗泽回过神来,哈哈大笑,提起筐子,赞道:“不错,娃娃,你不但诚实,算账快,难得脑筋还活络,不是退我钱,而是多卖我东西。着实灵光,灵光!”
一旁的小段哥哥,没想到耶莎罗这么牛,眨眼间,小货车就空了一半,遂也操着生硬的汉话,向宗泽介绍:“她,爹娘,汉人。这里,厉害。”
小段哥哥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表示聪明的意思。
宗泽却是眼神一闪,佯作好奇地问耶莎罗:“你家,是唐时到南诏的吗?”
耶莎罗摇头:“我不晓得。”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这样回答似乎有些生硬。
眼前这位和气的大官人,毕竟让自己刹那间就发了笔小财呢。
她于是笑容绽放,补充了一句:“伯伯,我有汉名儿,我叫邵雪菲,我娘说,雪菲是西域一种极好的胡豆的名字。”
宗泽听到女孩的姓,再听到‘胡豆’二字,心中结结实实打了个大激灵。
“你爹爹,姓邵?那你娘,姓什么?”
“我娘姓姚,我们家开了一个胡豆饮子馆,就在洱海边。伯伯,你何时带着那些马回大宋?是否来得及,去我家饮子馆坐坐?那边看日落可美了,王爷和王妃,哦不对,现在是皇帝和皇后了,他们也喜欢去我家喝胡豆饮子。”
邵雪霏愉快地向宗泽发出邀请。
她天真的小脸上,眼睛笑成了月牙儿。
这孩子,不笑的时候,像她父亲,一笑起来,那对弯弯的眼睛,确实和她母亲一模一样。
宗泽在心中这般评价着,嘴角也翘了起来。
……
姚欢招呼着女儿,将两盘菜端去院中的石桌上,自己则小心地端着一钵鱼汤,跟了过来。
“宗提举,这就是大理国的特色菜,生猪皮拌生猪肉,当地话叫‘黑格’。”
邵清说完,给宗泽与自己各斟了杯米酒,二人皆是一饮而尽,然后举筷伸向“黑格”。
“今日的蘸水,怎地这样香?”邵清赞许地问姚欢。
“在市肆上买到新鲜的山胡椒了,”姚欢略带得意地回答,又转向宗泽道,“宗提举,大理国这生猪肉的吃法,很讲究。现宰的小猪,只取后腿的皮与腰脊的肉。肉丝且不说,光是这皮子,就须一半刮毛,一半用松香烧去毛。刮毛的皮切丝,松香烧过的皮切片,前者柔韧,后者薄脆。”
宗泽点头道:“确实风味甚佳,老夫前日到了羊苴咩城,就见到街边酒肆有这个卖,因瞧着竟是生猪肉,不太敢吃。今日尝来,竟这般鲜美。对了,姚娘子调的这碗蘸水,更是点睛之笔。”
邵清笑道:“这碗蘸水,往里头加山胡椒,是跟当地人学的,但往里头加梅子醋,则是当地人跟我们学的。宗提举可还记得,当年在雄州,尊驾请我夫妇二人吃的第一顿饭,就是鱼皮蘸梅子醋。”
宗泽嚼着生猪肉,咽下后,轻叹一声:“是,雄州榷场初见,好像就在昨日,谁想一晃已快十年了。”
晚风轻拂,洱海上红云升腾,水鸟翔集。
小雪菲跑了一天买卖,此刻饿得很,像只小狼崽一般,呼哧呼哧,将母亲做的一大碗鹅肉拌饵块,吃个干净。
她开始喝鱼汤的时候,终于有心思去观察大人们的神情。
父亲与母亲,原来竟和今日这位慷慨的大官人伯伯是好朋友。
可是,他们谈着谈着,脸上的笑容,似乎就没有刚见面时,那么明显了。
他们说到许多人,什么简王,端王,苏公……哎,光是苏公,好像就有三个。还有曾什么什么,也有很多个。这些人,有的像段王爷一样,做了皇帝,有的因为太老了,就死了。苏公们是病死的,曾枢相是病死的,还有一个叫曾纬的,也是得病死的,死在岭南贬所。
小雪菲不知道“贬所”是什么样的房子,但她想,这个曾纬,应该,也很老吧,所以才病死了。
……
夜晚,人类的活动渐趋平静,洱海的波涛拍岸之音,便显得特别清晰。
邵清去洱海边提了两大桶水来,给马刷背。
宗泽自掏腰包,买了一匹越赕骏,留在洱海边的这座柴扉小院里。
“莫推辞,这是伯伯我,送给雪菲的,将来做她的嫁妆。”
姚欢收拾着石桌上的咖啡杯。
七年前,他们成功地在西南边境与段正严、姨父姨母、小玥儿会合后,进入大理国,来到羊苴咩城。风尘略洗,心神甫定,姚欢就惦记起段正严说过,大理皇宫中,有两棵教徒带进来的咖啡树。
树果然是活的,还结着红彤彤的果子。
如今,大理国的百姓,也开始像喝茶一样,喝咖啡。
而方才宗泽说,惠州的胡豆树也种活了,子瞻学士,是看着白鹤峰成片的胡豆林,安详笑着走的。
邵清刷马的时候,小雪菲兴致高昂,又十分温柔地,摸着马的鼻子。
马也似乎很喜欢这位小主人,甚至颇有灵性地低下头,让矮个儿的小主人能进一步地抚摸到它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