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榻前脚靠上,也并没有她睡前褪下的那双缠枝蒲桃纹蜀锦粉鞋。
“茵茵?!”
这回心知不好,他快步冲过去一把掀开了低掩的青帷,
里面空空荡荡并无一人。谢云谏薄唇发白,
立刻冲出房间大声唤来守夜的侍女:“人呢?都死去哪里了?”
“你们是怎么当差的?少夫人不见了都不知道?”
侍女们俱跑过来请罪,
战战兢兢跪了一地。有个机灵的含笑答:“二公子息怒,
二公子息怒。方才少夫人出门赏月去了,特意吩咐过奴等,这才没敢惊动您。”
大晚上的,看什么月亮!黑灯瞎火地摔着磕着了可如何是好?
谢云谏心急如焚,飞快地捞起衣裳往身上套着:“少夫人身边可还跟着谁?”
“少夫人吩咐了,不让奴等跟去。”
谢云谏的气音瞬间提高了数度:“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
麒麟院中闹得人仰马翻的时候,鹿鸣院里却是凤烛高照、熏香细细,空气皆被烛光照得热烈。
床畔摆放的髹漆贴金的面盆架上还放置着一面银盆,鲜红的玫瑰花瓣漂浮在温水里,每一瓣都沾满水珠,水流无声的涌动间,花瓣便微微地颤。
另一边,谢明庭正蹲坐在榻前,慢条斯理地替识茵穿着衣裳。而她低垂着通红的眉眼,冰瓷似的肩颈皆在轻颤。
视线相触,她又立刻移开。
“你既好了,就放我回去吧。”她低声地说。
谢明庭一抬头,将她脸上的不耐都收入眼底,心间忽然掠过一丝没来由的烦躁。
他并没有碰她,不过是亲吻。
但和他在一起,她就这么不情愿。早上和云谏待在一块儿时,脸上却都是笑意。
如今,他用卑微祈求才换来的和她的一时片刻,她也想着云谏。
她就这样喜欢云谏。
心底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在疯涨,是嫉妒,是丑陋,是不甘,又渐渐压过了原先的理智,藤蔓一般在血液肤肉里生长四散。
闻见窗外隐隐传来的喧哗人声,他将腰带在她腰间系了个结:“茵茵。”
故意将人拦腰抱起,往窗边走:“怎么办,云谏好像发现你不在了。”
“是第一回做这种事不熟练所以留下破绽了吗?不怕,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就不会了。”
识茵原本低着头想事情,身子忽被调转了个架在窗台上,后背撞上冰凉的窗棂时,窗外那些嘈杂的声音忽也一瞬清晰。
她突然明了了他想做什么,急切地挥舞双手想要推开他:“不,不不不——”
“你放我回去!你放我回去!”
她之所以稀里糊涂的同意留下来,就是想安抚住他,不想他发疯把事情闹大。可这里是窗边,烛光正将他们的亲密映在窗子上。
识茵只觉心脏都被他攥在手里——他们会看见的!
她名义上是谢云谏的妇人,却背着他和他的大哥搞到一处,若是被人看到,她的名声就全毁了!
耳畔娇声比幼猫还可怜,窗外灯火隐隐人声迢迢,是弟弟院中近乎倾巢出动来寻她。瞧见女孩子脸上的焦灼害怕,谢明庭心间忽地生出一股恶劣的报复的快意,他轻笑着吻她发红的脸颊:“是折辱吗?”
温热的呼吸如霭霭春风拂在脸上,吐出的字句却暗昧无比:“是茵茵今夜事情没做好的惩罚啊,事情没做好,自然该罚,茵茵又在委屈什么呢?”
“还是说,是在害怕?害怕他会找过来,看见你我?那不更好吗?你就告诉他,我并不是你的什么大伯,我是你的郎君,我才是你的郎原先强压下去的怒气都因这一声而迅速蹿起,她用力地抡起手掌来:“无耻!”
手腕却被他死死攥住,她挣脱不掉,兀自挣扎不已。二人相持间,影子便毫无保留地映在窗纸上。
院外,谢云谏也闻见了这一声,匆匆出门的脚步突然一顿。
他闷头闷脑地循声看去。仅仅一院之隔的哥哥院中灯火通明,窗上映着他挺拔清瘦的影子,似是他立在窗边。
可若细看便能发现,那影子里还掩藏着另一重娇小玲珑的身影,当是女子。他看见她鬓发凌乱地靠在哥哥颈下,一截纤细臂影在窗纸上晃啊晃,有如春风里摇晃的柳丝,窈窕婀娜……
他们,他们是在窗子边……那个吗??
谢云谏愣住了。
脑中不知怎地想起那日北邙山下、他去找哥哥辞行时不经意瞧见的那一幕。身着青裙的少女,主动直起腰来攀住哥哥的脖颈求吻,像一朵青葱脆嫩的玉簪花。
娇小的一缕倩影,如今想来,却有些像茵茵。
半晌,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谢云谏黑了脸,拂落脑中残影匆匆踏出院门。
房中,谢明庭仍未放开识茵。
她眼中有恨,他亦不肯退让,方才温文如玉的伪装早已不见,额角都是凛绷的青筋。
天知道方才他有多想就这么抱着她让弟弟看见,让府中所有人都看见。
看见亲吻她的人是他,看见和她缠绵的人是他,看见她的郎君是他,不是谢云谏!
却再也忍受不了,她在他的怀中想着别的男人,仅仅只是因为那人顶着个她丈夫的虚名!
就算是云谏,也不行。
就算只有一刻,也不行!
二人就这般相持着,许久,触及到她目中的一点泪意,他那稀薄殆尽的理智才重回颅内,又抱着她往屋内走:
“笨。茵茵的身子只有郎君能看,我怎舍得让别人瞧见你。”
室内的红烛光重新照在脸上,识茵长松一口气。他已将她抱在了怀里,在榻上坐下,指节轻轻屈起,微凉的指落在那滑腻似酥的脖颈上。
嗓音暗昧,如沉闷无风的夜中一声喑哑的铃铎:“上次的牙印,云谏是不是瞧见了?茵茵是怎样糊弄过去的呢?”
“茵茵,你说,”
嗓音又一顿,他拉下那抹樱草色衣襟:“如果这次换个地方留,云谏是不是就看不到了呢?嗯?”
那一巴掌终于落在了他脸上,识茵气结:“谢有思!”
她方才怎么会觉得他可怜?他根本就是个疯子!
“我是许给云谏的,今夜来见你已是冒险,你是非要弄得所有人都知道吗?我的名声怎么办?云谏又怎么办?”
谢明庭面色铁青:“那让你跟了云谏,你心里就舒坦?”
“他才回来几天你就那么喜欢他?不肯喜欢我?可明明连你从前喜欢的那个他也是我装的,凭什么你说放下就放下了,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那我又算什么,我算什么?”
女孩子原本式微的挣扎又一瞬激烈起来:“是你把我还给他的!是你!你要我怎么样?”
“非要我一清白之身,侍奉你们兄弟两个你才乐意吗?是吗?”
谢明庭被她乱挥的手打到脸,颊上漫开火辣辣的疼,又如火焰,一路烧至了心里。适才恍惚想起来,今夜叫她过来,似乎是想和她道歉服软,开始时他也做得好好的,她同意了留下来。但不知为什么,又搞成如今这副境地。
他不会爱人,也没有人教过他要如何讨得一个女孩子的欢心和原谅。他只是凭本能地察觉到,他好像又做错事了。
他本应该继续伏低做小,乞求她的原谅,但现在,以她的反抗来看,显然事与愿违。
心间骤然酸楚得厉害,他有些挫败,张了张口,半晌才寻回自己的声音:“抱歉。”
“没有把你还给他,我亦喜欢你,碧落黄泉,之死靡它。我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等过些日子,我们就搬出去好吗?一切都交给我,不会让人说你什么的……”
大抵是第一回表露自己的内心,曾在三法司辩法时以一当十、口若悬河的谢少卿,此刻竟算得上有些语无伦次。他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身下的泣露芙蓉花,伸手拭下她睫畔滚落的玉珠儿:“下次不会了。茵茵,今晚是我不对,原谅我好吗?我们……还像从前那样。”
从前……
识茵唯在心底讥讽地笑了笑,心里突生快意。
像从前那样撒娇卖痴地讨好他、说喜欢他吗?原来他想要的是这个?
真可笑啊,编织谎言去欺骗别人的人,竟也会期待真心。
可从前的满心爱慕,也不过是她装出来的,她不喜欢他的,从未。
……
顾忌着弟弟已经发现,谢明庭没敢贪欢,很快放她回去。
他将披风亲替她系上,纤长手指,勾着系带在她颈下打了个结:“从后门出去,不会被发现。”
“云谏寻你不到,待会儿就应当过来寻我。院子后头有个假山石洞,和麒麟院挨着,那里地形隐蔽不易被发现,先前他们找不到你也是情理之中。我会把他引过来。你就说,只是思念父母出来走走,没想到会惊动他。”
编谎这种事自是审案无数的大理寺少卿来得更为圆融熟络,识茵垂眸不应,面色怏怏,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谢明庭自知今夜做得过火,没再敢强求,握着她手轻吻一吻让陈砾送了她出去。
识茵强忍不适,扶门而出,没有回头。
她想,她也不会再回头了。
今夜的她,简直像个笑话。
谢明庭本想送她出去。忆起她对自己的抵触,又终究未动。
她现在,应该不想见到他。他有些神伤地想。
院外,久寻识茵不到的谢云谏果然已经折回来了。他着急地奔进来:“哥!哥!”
“你有没有瞧见茵茵?”
谢明庭披衣出来,立在灯月朦胧的阶下,好似一株笼罩着月光的生辉玉树。
他淡淡睇弟弟一眼:“胡乱嚷嚷什么。”
“你的新妇不见了,你来我院子寻?”
“不,不是。”谢云谏此刻才反应过来这话容易引发歧义,忙解释,“我把府中都寻遍了也没找到,是想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法子……”
他不说话,只是冷着脸看他。谢云谏忍不住唤:“哥!”
谢明庭这才开口:“你再好好想想有什么地方是你眼皮子底下却没去的,若还是没有,再说已寻遍了吧。”
眼皮子底下?
谢云谏如梦初醒,匆匆折返。
麒麟院后,识茵已被送到了那处假山外。此处离麒麟院不远,乱石幽竹之后,依稀可见院中灯火,是阖院皆在寻她之故。
陈砾将灯笼交给她:“少夫人,小的先躲去那边。您放心,小的会一直在,等着二公子过来才走。”
知他是好心,识茵麻木地点头,她坐在山石上,仰头眺望着苍穹明月,实无一刻在欣赏月色。
这样……像是什么呢?识茵想。
自己送上门去,被他哄一哄就留下了,她还真是下贱。
荷包里还静静装着那纸表兄亲手写的诉状,正是有关她母亲的事。
今夜本是为此事而去,为此事隐忍,可到了最后,她却不再想提。
谢明庭就是一条疯狗,根本不是他外表那样的温润君子,他爱的,无非是这种近乎偷情和灭|伦的刺激,他所说的喜欢她,她一个字也不会再信。
他也根本不会顾及她的脸面与死活,一切只想着他自己的枕席欢愉。这个时候,她再自己把软肋和把柄递上去,无疑是羊入虎口。
她不能任他拿捏……
不去求他,她也可以找到母亲的。
一定还有其它办法的,一定!
“茵茵!”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小园石径之上,谢云谏急切唤了声她名字,飞奔过来将人抱住。
青年的筋骨震得她肤肉生疼,她身体微微震了下,一个“云”字才送出舌尖,谢云谏已将她松开,神色紧张地追问:
“茵茵,大晚上的你怎么跑出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哪里磕到?”他攥着她手,目光担忧地在她身上打量,“茵茵……你怎么了,你说句话啊……”
识茵却是愣住。
她看着那张此刻溢满担忧的脸,分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一个心地良善人如其名,一个,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她心里忽然间软得厉害。这才是她本来的丈夫。是她蠢笨,认错了人。如今,还要骗他,背着他和他的兄长不伦……
她泪水一颗一颗地往下掉,瘦弱双肩若蝶翅微颤,哽咽不能语。谢云谏一瞬慌了:“茵茵?”
下一瞬,那阵清幽的茉莉香风却撞进怀中。识茵羞愧地捂住脸:“云谏……”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知不知道……我配不上的……我配不上的……
从一开始接近你,就只是一个局……
她哭得这样伤心,倒把谢云谏惊在原地,原本那些关怀责备的话一字也道不出,想抱她,又怕唐突了她,只好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背,柔声安抚。
识茵哭了一阵,原本慌乱委屈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开始想,她不能心软,她配不上谢云谏,但若真的跟了他,谢明庭还会一直纠缠。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离开。
她不会再被谢明庭拿捏了,也不会再和他来往。
正是这时,后方传来一道熟悉而淡漠的声:“寻到了就好。”
是谢明庭。
谢云谏回过头去,兄长手提宫灯,身披大氅,立在丛篁修竹之下,玉一样面庞,被明黄的光与月光映照得忽明忽暗。
像一块皎皎良玉,被月光暗影染上了阴翳。
谢明庭却没有看他。
他视线掠过弟弟,落在那与弟弟紧密相缠的少女身上,若熔岩滚烫。
半晌,才道了一句:“弟妹,以后别乱跑。”
识茵还是没有应,起身轻轻推开谢云谏往回走。
谢明庭脸色一暗。
他知道,他又一次把她推远了。
42
?
第
42
章(原36章)
◎那是你的女人,你怎么可以让给旁人?!◎
回到房中后,
识茵将谢明庭事先交代的言辞说了,谢云谏没有怀疑,只是担忧地叹口气:“没什么,
下次不要这样了。”
“那你会怪我吗?”
深夜扰他出来相寻,
她心下有些过意不去。更厌恶那个轻信谢明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