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谢明庭温声打断她:“我还是喜欢你说好听的话,这些毒誓,就不要发了吧。”话音刚落,他轻轻抚上她昨夜被咬得微微发红的一截颈骨,轻柔地吹了吹,问:“疼吗?”
他的软化来得太快,识茵还有些懵,唯摇了摇头。心间仍有些忐忑地想,他这是……相信了吗?
他那么聪明的人,会只因她说了几句软话,就信了她?
她既说没事,谢明庭也没再说什么,一直陪在旁边,看着她安安静静地用完了饭。
没有争吵,没有胁迫,除却几能压死人的寂静,二人之间,倒是自骗婚事泄以来难得的和缓气氛。
识茵没有胃口,不过勉强用了些饭菜果腹,见男人一直眼底沉沉地望着自己,心头的小鹿又乱撞起来,怯怯搁了筷子:“你要,你要那个吗?”
谢明庭只冷眼睨着她,微微地笑:“茵茵,郎君在你眼里,便是这样的人吗。”
那不然呢?识茵在心里忿忿地想。
昨夜折腾了她一场还不够,今早还要戏弄她,当真是荒唐。
面上却是柔和羞涩的:“茵茵谢郎君体恤……”
但这一句也没能讨到好,风清散朗的青年郎君只阴阴冷笑,起身收拾了食具离去。密室的室门在眼前又一次合上,黑暗如乌云笼罩,沉沉压在心上,正当识茵懵懵坐了片刻以为他不会回来了时,石门再一次打开,谢明庭去而复返。
他手里只持了个小巧的白瓷瓶,瓶塞上丹红的一点缨子,不知要用作何用。识茵害怕他是要对自己用药,背在身后的双手撑着锦褥瑟瑟往榻里挪了挪,却被他擒着一截纤白的腿轻拖了回去:“别动。”
瓶塞被打开,馥郁的桂花香霎时在微凉的空气中飘荡,他的手握上她足腕,带动一阵清凉微冷的液体,在肌肤上蔓延开来——原来那瓶中所装,是活血化瘀的药油。
室中黑暗,起初她为了寻找开门的位置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磨出了红痕。她自己原本未觉,未想倒都叫他看在眼里。一时之间,识茵那些气恼与恐惧都咽在心下,竟不知要作何反应。
把她藏在这里的是他,眼下伏低做小对她无微不至照顾的也是他。若说喜欢她,缘何要将她当宠物一样关在这里,若说不喜欢,又大可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这个人的情感,她实在理解不了。
室中与外隔绝,不知寒暑,不辨昼夜,识茵并不知眼下是什么时候,但她实在害怕这无穷尽的黑暗与孤独,遂在他收起药瓶起身欲离开时展臂抱住了他腰:
“郎君别走。”
“屋子里太黑了,郎君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会害怕。”
“哦?”谢明庭回过眸来,饶有兴致地以指抬起她小巧的下巴,“那我留下来,你就不怕了?”
她已是人妇,自然听得懂这话中的暗示,颊上不受控制地漫开一阵红雾来,兀自装作不明:“郎君既是我的郎君,我为何要怕。”
“再说了,妾早就是郎君的人,郎君想碰我,碰就是了。”
谢明庭没理会,一根一根掰开她缠在自己腰上的手指,唯问道:“你之前同我说过的,你有东西落在你伯父伯母手里,是什么。”
他记得很清楚,当初在北邙山别院里时,她曾提过,要他陪着她回顾家一趟,要回她的东西。
现在,他终于可以以她夫君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替她去要了。
识茵不明所以,但事关母亲,还是老实答道:“是我母亲留下的她生平的作品,三箱子书画,和一本她自己撰写的《画论》。”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都是我母亲生前的心血,我不想它们落在我伯母那等焚琴煮鹤之人的手里。”
“知道了。”
他动身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外如雪银白的天光之中。
眼瞧着大门重新合上,识茵有种拼全力也要冲出去的冲动。
罢了。她终究抑下。
她没有那么笨的,这是在他的地方,就算逃出这扇门,她也一样逃不掉,反倒会激怒他。
但他很快就要外放,她猜测,届时他会带她一起走。毕竟他大费周章地把她藏在这里,自不会是为了这短暂的几日欢愉。
等到那时候,就是她离开的机会了。
*
此后一连几日,陈留侯府都是风平浪静。
武威郡主历来治家甚严,加之当日的事做得隐秘,顾识茵的死竟没惹来多少怀疑。随后宫中也派了人来吊唁,女帝亲自下旨,追赠她一品国夫人,算是给了这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孩子极盛的哀荣。
棺椁在商阳院停放逾三日后,陈留侯府开始预备着她的下葬之事。墓地是谢云谏亲自选的,就在北邙山中陈郡谢氏家族墓的那一圈地,他也顺带给自己选了一块地,只等百年之后与她合葬。
做好这一切之后,就只等着下葬的吉日到来。然而与之同时,侯府中还有另一件事也不得不提上议程,即谢明庭的外放。
他外放的事是早就定了的,日子不巧,恰与下葬日是同一天。因而弟弟找上门来告知下葬的日期时,他不无歉意地道:“看来我倒是送不了弟妹最后一程了,届时你便自己去吧,也不必来送我。”
谢云谏冷笑:“也是,我能指望你也去给她送葬么?你要真认她是你的弟妹,也不至于那般荒唐,丧礼期间都不忘那种事!”
这几日他都没怎么睡好。
为着给妻守灵,他这几日滴水未沾,本就消瘦颓废,下巴上都涨了一圈青色胡茬。
而兄长,便是这几日,他也没怎么消停过。
在今年之前,谢云谏是真不知晓,自己心目中那个清风朗月、谦谦君子的兄长,竟是这般荒唐的人。
谢明庭唯无声嗤笑,道:“君命难违,为兄这也是没办法。就这样吧。”
谢云谏走后,谢明庭望了眼将要暗下来的天色,吩咐陈砾:“备马。”
他去的是正平坊顾家。
顾家伯父和其妻林氏自识茵出事的次日上门哭了一场后便没再上门,此刻灯月皎洁、青年人一身素衣、头戴头戴丧巾,初逢大变,脸上也并没了往日的爽朗,一时之间,二人竟有些分不清来者是谁。
灯下,谢明庭微哑了嗓音:“小婿是来替亡妻讨要一件旧物的。”
“茵茵临去前曾说,她母亲的遗物还留在伯父家中,不知伯父可否归还,明日随她下葬,也好全她心愿,抚慰亡灵。若她泉下有知,也会感念二位的。”
苏氏当年的东西,的确是叫妻子还扣在手里,顾家伯父万想不到这位朝廷新贵的侄女婿竟会亲自上门讨要,侄女又已去世,于情于理都无法不还。
他在心里抱怨妻子从前的爱财如命,忙连声应道:“回侯爷,她母亲的东西是我们收着了,本想找个时机还她,不想一直没有机会。”
“我这就给您拿去,您稍候,稍候。”
他和弟弟原就长得一样,此时又是夜里,灯月晃漾,连肤色的微妙不同都看不出来。如是,顾家伯父没有丝毫怀疑地命人将那三箱书画悉搬至了谢氏来时的马车上,又陪着笑,说了一连串的赔罪的话。
谢明庭始终漫不经心地听着,敷衍地颔首。临走时,犹不忘嘱咐:“明日既是茵茵的下葬之礼,还望伯父伯母早到。”
说完这一句,他即上马,载着那车书画满载而归。身后顾府门前,林氏还在同顾伯父抱抱怨怨,后悔没能早点用这些画敲诈那死去的侄女儿一笔。
出殡的日子是明天,按照惯例,送殡的队伍凌晨就得出发了。此时自铜驼坊陈留侯府门口到去北邙必经的安喜门,沿途都已搭设好了祭棚。回去的路上,陈砾忍不住问:“侯爷,咱们是今晚走还是明晨?”
“明天吧。”谢明庭坐在车中,修长如玉的手指闲闲敲在车中安置的几口木箱上,竟也似一种奇异的音乐节奏,“她既喜眠,还是让她多睡一会儿。”
可待会儿顾氏的人也要去侯府送殡,侯爷就不怕顾氏的人说漏了嘴?
陈砾忍不住在心间嘀咕。
再说了,他怎么觉得,比起一味地瞒着二公子,侯爷倒更似想让二公子知道一般。
简直像,简直像故意的一样……
子时四刻,送殡之礼始。
天还未完全亮,侯府门口悬满了白色的灯笼,照得星沉月落的天空煌煌如白昼。谢云谏身在队伍之首,白衣缟素,摔丧驾灵,带着送殡的队伍压地雪山一般,浩浩荡荡向北而去。
与之同时,鹿鸣院那间已经熄了灯的寝房之下,密室之内,红烛犹燃得炽烈,那本该身在北去棺椁中的女孩子此时正安安静静地睡着,半点不知室外之事。
窗外夜色晴明,一阵夜风吹过,风拂枝动,香雪朵朵,娇颤不胜。
次日,清晨。
因阖府的奴才几乎都跟着送殡的队伍去了北邙,谢明庭不避耳目,径直叫陈砾将马车驶进了鹿鸣院,就着衣袍将熟睡中的识茵抱上了马车。
“真可怜。”
他注视着趴在腿上熟睡的人儿,神情似怜悯。
她双眸紧闭,细细的蛾眉连睡梦中皆是不安紧蹙的模样,红唇遍布齿痕,已被咬破,皆是他昨夜留下的印迹。
马车开始走动起来,向东而去,欲抵洛阳码头,乘船经运河南去。谢明庭一手揽着怀中的女孩子,一手则撩开车帘,瞧了眼车窗外已经大亮的天色。
已是辰时了,云谏那边,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他想。
顾家的人今日也在送殡之列,下葬时没瞧见那些书画,总会和他说漏嘴的。他自当反应过来,从北邙快马赶回,也还来得及见他们一面。
要是还赶不上,自己就再等等他好了。
*
洛阳城郊,北邙。
已是初冬,北邙山中荒烟蔓草、树木萧瑟,送葬的队伍宛如一条银白如雪的长龙在横岚秋塞中涌动,空中纸钱飞舞,片片如雪。
等到了谢云谏事先选定的墓地前,天色已是大亮。幽深密林间坐落着数座坟茔,树木中横亘的苍苍白雾还未散去。
原先选定的墓址已被挖开,棺椁也从灵车上转移下来,只等下葬。林间回荡着一阵低低的哭声。
武威郡主身为婆母因哀毁过度今日并没来送葬,谢云谏身为丧主,自是立在最前列。
在他身后,则次第跟着苏临渊、顾家伯父等逝者的母家亲戚,以及,不知出于何故前来送葬的楚国公周玄英。
有客人在送葬的队伍间环顾了一圈,疑惑问:“怎么不见你家兄长。”
“回世伯,兄长今日外放,君命难违,赶不过来。”谢云谏麻木地应,伤恸如云雾笼罩于脸上。
周玄英因身份尊贵,就立在谢云谏身畔,闻言唯在心间冷笑。
什么君命难违,什么赶不过来。
小鱼岂是那等不通人情的君主,分明就是谢明庭那家伙趁此机会离开。
知宾提醒着下葬的时辰将至,谢云谏扭过头对顾伯父与林氏道:“新妇即将下葬,伯父再看看她吧。”
识茵父母双亡,无论心理上和伯父伯母亲不亲,按照礼法,顾伯父与林氏都是她出嫁前最亲的人。这也是谢云谏明知他们对妻子不好却还屡屡给顾家面子的原因。
识茵的堂妹顾识兰也在送葬之列,此时跟在父母的后头,捏着手帕子哭得好不伤心。顾伯父脸色讪讪地,壮着胆子探头朝棺椁里看了眼。
少女的遗体已经蒙上了层白布,不得见其面貌,但见棺椁里空空荡荡,除却少量陪葬物品并没有昨夜侄婿特意来要的她母亲的书画,又不禁疑惑:“她母亲的那些书画,没有放在里头吗?”
书画?
谢云谏疑惑地皱了眉:“伯父何出此言。”
昨夜来要家中要书画的,难道不是他?
顾伯父还未开口,一旁抹泪的女儿顾识兰已心直口快地说道:“姐夫这话说得好奇怪。”
“昨夜不是您亲自登门来求的我叔母的书画吗,说是姐姐生前的遗愿,想要书画随她下葬。”
竟有这事?
谢云谏倏然一阵心惊肉跳。
可他昨夜并没有去顾家。如果顾家所言是真,那昨夜去顾家求岳母书画的是谁?兄长吗?
不是和他生得一模一样的兄长,谁又能堂而皇之地从顾家带走岳母的书画?他又为何要在临走前去顾家求这个?
像是封闭已久的古井突然得见一缕天光,一直以来某个从来不曾细想过的猜测重新顽强地浮上心来。谢云谏面色阵红阵白,心脏都剧烈颤动。
却还强撑着掩过了此事:“不错。但书画易遭虫蠹,事起仓促,我暂时还没找到存放的法子,后面再说吧。”
他神色如常,三言两语即将这话题带了过去,若无其事地主持完葬礼。顾伯父几人虽心有疑虑,但见他脸色又实在不像,一时只得将那些疑惑都咽下了喉口。
然而即虽面色掩饰得极好,谢云谏内心却似不受控制地擂起了千面鼙鼓,手心的汗越出越多,就快握不住腰间的剑。
“长兄已经启程了么。”
寻了个机会,他问跟随在身边的亲卫谢徐。
谢徐道:“家中传的消息,好像是清晨走的吧。”
“怎么了,侯爷?”
谢云谏摇摇头,回头望着不散晨雾中已经树立起来的墓碑,原先笼罩在心头的伤恸尽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猜疑。
茵茵真的去了么?
那座棺椁里,埋葬的又真的是他的妻么?
为何茵茵故去的这些日子,长兄几乎每晚每夜都要行事?又为何他口中的那个“音娘”,自己从未见过?
越想心底越是发寒,想要拔腿一走了之一探究竟。这时苏临渊却走了过来,朝他拱手一揖:“谢侯爷。”
“能否借一步说话?”
谢云谏回过神来,到底是妻子的娘家人,倒也没有不给面子。与他脱离送葬的队伍走至一旁的一株桐花树下:“表兄请讲。”
苏临渊平静道:“侯爷,您不好奇,我那日为什么要当着楚国公与那位高郎君的面儿,要您开棺吗?”
谢云谏心下已然有些猜到,薄唇抿得近乎发白:“为什么。”
“是有人指使我这么做的,好做实小妹的死。”苏临渊一字一句都咬得极为冷静清醒,“那人却也不是别人,而是……”
他话音未落,谢云谏忽似冲天的鹞子一般蹿了出去。
“家中有急事,此处还拜托楚国公代臣主持,臣先走一步!”
他抛下这一句,跳上来时送葬的骏马,头也不回地朝城中狂奔。
变故突然,四周人群诧异纷纷。周玄英淡淡解释:“是郡主叫他回去,好似是出了什么事。”
“新妇既已下葬,诸位,就请回吧。”
*
洛阳东郊,洛河之畔。
山色倚晴,黄叶坠新,两岸青山环抱下的洛河水面清波摇曳,一艘画舫正悠悠停靠在岸边。
船外,陈砾正立在栈桥上,不住地望着来时方向,又不时仰头看看天色。
久不见人来,他不免有些焦灼,心下纠结了一小会儿,终是踏上甲板进入船室,停留在那一间轻掩的房门外,低声请示:“侯爷,时候不早了,二公子想必不会来了,要不,我们先走?”
此行路途遥远,他们需在天色彻底暗下来前赶至前方的郡县船港过夜,若是迟了,便只能漂泊在水上了。
船室中布置得精致典雅,云母屏、连珠帐、却寒帘、犀丝簟……楹柱窗栏俱用金玉珠翠妆饰,和侯府中也没什么两样。
室内,紫茸云气帐若云雾垂下,轻拢着那一张安放在船室正中的七宝床,床上,珊瑚枕翡翠衾一应铺陈。此刻正叫谢明庭垫在那柔若无骨的女孩子身后,手里端了个白玉莲花形小碗,好心情地替她喂粥喝。
她尚未梳洗,一头青丝若柔软的缎子落满肩头与饱满柔软的玉软。滟浓的墨色间,能觑见肩下裸露的大片大片玉白肌肤,是彻夜欢乐、还未更衣的缘故。
闻见那句“二公子”,她悄然抬眸觑了谢明庭一眼。男人神情淡淡,手持瓷匙仍专注地搅弄着碗中浓稠的麦粥。
“再等等。”他道。
此处并非人群熙攘的码头,但他们留了人在那儿,云谏只要赶至码头,自然就知道他们在这儿了。
虽是如此说,他实在没有在屋中等候的耐心,随意喂了识茵几口粥后,将瓷碗搁在了榻边一方剔红荔枝纹托盘上。
“你自己吃吧。”
说完,他起身拨帘出去,修长清瘦的身躯在船外昏怠的天光中挺拔如一株玉树。
船外,天色果然不早,初冬的云层阴沉沉的,压在天空上好似山雨欲来。
岸上,还是久久不见人烟。
耐着性子又等了一炷香后,谢明庭没再坚持:“走吧。”
陈砾得令,忙解了系在船柱上的行船的行繂,收起艞板,吩咐仆役开船。
船只破水,悠悠在碧波荡漾的洛河水面前行东去。正是这时,岸上突传来裂石惊弦的一声:
“谢明庭!”
是谢云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8
22:09:19~2023-0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