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实则识茵不过是自忖船行水上逃不走才由着他,此时既被点破,好像她日日念着那种事一般,便极是生气。她恼怒地扯着两端纱布重重一系,谢明庭顿时眉头一蹙,显然是牵动了伤口。
识茵只好又替他松了一些,嘴上仍嘀咕:“疼死算了,反正长着张嘴也只会气人。”
只会气人吗?想起白鹿山上的那次,谢明庭微微抿唇,不言。
他苍白面色慢慢恢复自然:“还可以为茵茵解药。”
他还有理了?识茵羞愤地想。
再且,她替他包扎,只不过是看在他方才以身护佑她的份上,再加上他行动不便罢了,可不是和他打情骂俏!
他简直不要脸。
回过神,目及他肩上的那道旧伤,她怒气又无可奈何地熄灭了:“你这处旧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大船这时已经驶离了方才的芦苇荡,羽箭声、厮杀声都已在水雾茫茫中远去。谢明庭披衣坐在榻上,面上的戏谑淡下来,他漠然道:“我六岁时,父母第一次吵架,母亲得知了父亲与有夫之妇往来的事,勃然大怒,想杀了他。”
“我替他挡了一剑,就是如此。”
婆母竟然暴戾至此。
识茵听得一阵心惊。
也难怪招来他这个病。有这样的母亲,谢明庭养成这样的性格,真是一点儿也不奇怪。
“所以你不能和云谏在一起。”出神间,谢明庭又开了口,“母亲疼爱云谏,就算你们搬出去,她也不会善罢甘休。”
她和谁在一起,又关他什么事。
识茵心里才生出的几分谅解又如烟云散,面上却是笑盈盈的,偏抱住他受伤的那边胳膊:“茵茵哪儿也不去啊,茵茵喜欢郎君,茵茵就陪在郎君身边,一辈子也不分开!”
女孩子身前的盈盈柔软正压在他胳膊上,牵动肩上伤口,又是一阵锥心刺骨的刺痛。
知她说谎,谢明庭戏谑瞄她一眼,还要开口,这时陈砾已走到了船室门边,见状红了脸似欲退下。他道:“进来。”
陈砾停在门边,报了方才遇刺、有侍卫与船工被羽箭所伤之事,因船行水上,对方又隐秘在芦苇荡里,不便去追,因而并没获得对方线索。他问:“侯爷,此处已是山阳境内,咱们要报官吗?”
谢明庭沉吟片刻:“不必了。”
“过了山阳就都是繁盛的大郡,他们不敢的。将船改为商船,警惕一些便是。”
江东诸郡势力错综复杂,报官也是枉然,只会白白地浪费时间。
*
如谢明庭所料,接下来的两日,船行水上,倒是风平浪静。
又十日,船只经水路,抵达了义兴郡境内。
彼时,识茵还不知道的是,此刻,有关新任长官强占弟妇的流言已在州郡内传得沸沸扬扬。
作者有话说:
云谏:你抢我老婆,人家对我的报复落在你头上,这很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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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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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原5354)
◎总要一起面对(义兴郡剧情)◎
义兴临近太湖,
郡内水路交通便利,谢明庭并未换乘马车,而是径直将船行驶到了义兴郡内。
江南的初雪还未落下来,
太湖之畔,
仍有垂柳,
然则满湖的莲花俱已凋谢,水鸟也去了更温暖的南方栖息,一路行来,唯剩衰荷残菱,石塔孤零零地屹立水中,
说不出的萧瑟。
湖畔的农田里却是大片大片的翠黄,尚有农人在耕作,冬景萧条间,
俨然是与太湖陡然分裂的一抹春色。
船上,识茵好奇地问道:“地里种的是什么啊,不是冬天吗,
怎还会有菜蔬生长?”
谢明庭瞄了一眼:“是义兴的特产,阳羡雪芽。”
“眼下正是茶树生长之机,等到了明年年初,
就是采摘头茶的时候。自然要料理得勤快些。”
阳羡雪芽之名识茵也是听说过的,
在京中颇负盛名,千金难求。她懵懵地想了一刻:“可是我来时听说义兴并不富裕,
既有这么多的茶田,又临近太湖,
怎会贫穷呢?”
“自然是因为,
这些茶田并不归属于百姓。”谢明庭道。
“那是归属于谁?”
他却与她卖起了关子:“茵茵很快就会知道了。”
此时还未至郡城,
船行太湖之上,
沿岸皆是茶田,翠色涟涟,与长满芦苇的沼泽相连,许久才见边际。
有茶农自茶田中出来,步履蹒跚地朝沼泽中走去,弯腰捡着什么。谢明庭命人将船停泊靠岸,离得近了才发现,是在捡沼泽地中遗落的大雁粪便。
只见他很小心地用小木棍扒拉着雁粪,拾出里面遗留的一粒粒谷粒,如获至宝地装进所携的布袋之中。
此时已是冬日,大雁大多飞去了更南的地方过冬,沼泽中遗留的雁粪不多,老人捡了一圈也没能捡到多少谷粒,又叹息着,拄着树枝费力地朝田埂走。
识茵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老伯,您、您这是在做什么?”
老人回身过来,看清他们衣着,竟是跪下来乞讨:“贵人行行好吧,老朽已经好几天没吃饱饭了,求贵人行行好。”
“去拿些粮食给这位老人家。”谢明庭道。
等到识茵去船上拿了些粟米回来,谢明庭已延老人在田埂上坐下,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老人原是茶农,家中原有朝廷授予的五六十亩茶田,尚可度日。然好景不长,随着两个儿子的相继去世,家中的三十亩口业田便相继被官府收回,唯剩下二十亩养家糊口的永业田,也被当地大族阳羡吴氏强行兼并,自己则沦落为吴氏的奴仆,一把年纪了还得为人帮佣。
原本,永业田是不允许民间买卖的,然大族吴氏在当地一手遮天,贿赂郡守,用尽种种手段,强行霸占。老农申冤无门,反欠下对方高额贷款,只得沦为帮佣,但即使如此,也没有一口饱饭吃,是故不得不捡雁粪充饥。
“可是太上皇永昭一朝,不还曾大量还民于田吗?”
差陈砾送走茶农后,识茵仍久久地未能从极度的震惊之中脱离。至于剩下的那个问题——义兴水产丰茂难道就找不到其他可以充饥的东西,在舌尖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
是了,大约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有主人的,百姓不可随意攀摘,否则也不会沦落到拾雁粪。
谢明庭看着老农远去的蹒跚背影:“那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所谓均田制,打压豪强,还田于民,都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只要士族一日存在,土地兼并的现象就一日会发生。区别只在于速度的快慢。”
“毕竟,人的贪欲是无止境的。大族要钱有钱要粮有粮,官府里的人不是自己就是亲戚,要欺夺贫穷百姓的土地,不费吹灰之力。”
只他也没想到,才过去二十年,这义兴郡,土地兼并的现象竟然如此严重。
——江东大族尾大不掉,迟早,会成为陛下的心头之患。
他微微叹了一声:“民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网民也。”
这话出自《孟子》,大意是说老百姓没有固定的产业养活自己,就会放纵邪恶无恶不作,等到他们犯了罪再用刑罚处置他们,就是在陷害人民。
识茵听懂了他话中之意,想起方才的老人,亦是一阵心酸。她问:“那郎君想怎么做。”
谢明庭蹙眉:“不怎么做。”
他的态度未免太过冷淡,与方才拿粮食给茶农的和软截然相反。识茵微微惊讶:“可你不是义兴郡的父母官吗?他们都是你的子民,民贵君轻,社稷次之。你既坐了这个位置,自然得为百姓考虑啊。”
谢明庭睨她一眼:“民贵君轻不过是儒家用来骗人的,他们自己就学而优则仕,高居庙堂,官官相护,兼并农田,鱼肉百姓,何来的‘民贵’。”
“君上之于民也,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民众只是帝国的兵役和徭役,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识茵被他这番冷情的话震得头皮微凉,她摇摇头:“你太冷血了,我不喜欢。”
她只是个普通妇人,看见受苦的农人会同情,面对鱼肉乡里的大族会愤懑,并不懂得他口中那些大道理。
冷血吗?他说的不过是实话。谢明庭道:“那要我怎么做,才是你喜欢的?”
这怎么又是她喜不喜欢了,难道他自己面对这些受难的百姓没有同情之心?那方才怎么又送人家粮食?
再说了,他说起法家的这些道理头头是道,实则作奸犯科的事一样也没少做,这就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吗?
识茵心间抱怨,嘴上则道:“你自己也说了,民无恒产,则无恒心,你是这里的父母官,至少,得让他们吃饱穿暖吧。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病者有其医,勤者有其业……这些,不可以做吗?”
谢明庭眉尖微动,下意识要反驳,又终究止住。
原来她希望他这样做。
儒家欺名盗世,她也不过是被蛊惑的万千人之一。但若她喜欢,他也愿意换一身温和儒雅的皮,扮她喜欢的谦谦君子。
“可以。”他道。
复将目光投向太湖边广袤无际的茶田:“我来江南,就是为圣上达成此事。”
百姓是国家的百姓,田地也是国家的田地,但这些士族却将国家的百姓与田地纳为己有,无异于窃国。
一个国家,也至少应该让勤耕的百姓吃饱饭,百姓才不会暴动,才会屈服于统治。
从这一点来看,他和她的思想,算是殊途同归。
*
郡城早已禁严,郡府的一帮掾属及当地几个大族的家主皆已等候在太湖码头,正焦急地翘首以盼。
此时已是十一月中旬,距离长官到任的时间已晚了整整十日,又听说这位新长官状元郎出身,还有侯爵,却好刑名之术,本应升任大理寺卿,不知为何又被下放义兴。料想是个御下严苛之人,心下便有些惴惴。
不过……这般风清月朗的人物,怎地还听说和家中弟妇有些不清白呢?这可就奇了怪了……
俄而船至,艞板放下,谢明庭身着赤色官服,衣履焕新地自船上下来,一众属官忙都上前行礼。
谢明庭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人,神色极淡:“路上遇见些事情耽搁了,来迟了。”
“接风洗尘就不必了,带我去郡府吧。”
往常长官到任,第一天惯常是不会办公的,若是换作从前的那位娄郡守,可是连着去本地的大族里吃了三天呢,这位新长官未免太不近人情。
通判周鸿面上才蕴出几分笑意,寂静里明明白白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冷笑,一名青年翻身上马,径直转身离开。
人群中顿时鸦雀无声。
周鸿脸上神情都似僵滞,半晌才打了个哈哈:“启禀明府,此人是司兵参军燕栩。他这是为您引路呢。”
“燕参军年纪轻,不识礼数,还望明府见谅。”
司兵参军又称司兵,是州郡属官,掌郡内军防、门禁、田猎、烽候、驿传诸事。
谢明庭瞥了眼青年人马背上的背影:“无妨,走吧。”
他身后并无仆役,也无家眷,众人原想询问主母,想起流言,又把这话咽了回去。
谢明庭一行人走后,识茵才被陈砾从船舱中接出,改乘马车,安顿在永和里为郡守准备的宅院。
这是座很典型的江南风格的宅子,黛墙青瓦,水石相映,一草一木皆透着精致。
虽是冬日,宅中松柏蓊郁,青翠欲滴。识茵手抚着汤圆儿,支颐坐在月洞窗前,一双横波妙目空对着窗下湖水氤氲、湖石嶙峋。
她是在想自己今后的去处,难免失神。隔着一方池塘,院子的那头,却有几名丫鬟匿身在白石后,偷偷觑着新任主母的模样,窃窃私议。
“那位就是我们的新夫人啊。”
“长得可真美。也难怪呢,是弟妇府台也要强求……”
“弟妇?那不就是他弟弟的妻子了?可咱们这位新府台不是状元出身吗,怎会做出这种事。”
“对啊,你还没听说吗?近来郡城里都传遍了,府台本来要升大理寺卿的,就是因为这事,才被下放……”
陈砾安顿好随行的护卫匆匆踏入院子时,听到的就是这样的闲言碎语。他额上青筋一跳,大踏步走上前拎住了其中一个丫鬟的后领:“是谁教的你们说这种话?”
丫鬟们都唬了一跳,看清是他,慌忙跪下来,口称饶命。
这处宅院是通判周鸿买给新任长官的,丫鬟们也俱是新买的,此刻怕被主家驱逐,倒豆子似的将流言说了。
是从京城来的客商,言新任郡守因强占弟妇而惹恼了圣上,这才被下放。
陈砾听得心惊肉跳。
夫人在京城都是个死人,两人的事情也未传出去。是谁居心叵测地跑到义兴来散播流言?
侯爷此来义兴为的是替圣上实践那什么“万言书”,历来改制,必然损害大族利益,阻碍重重。这样的流言传出去,那些政策又如何让人拥戴?
这夜,谢明庭极晚才回来。
他在郡府设厅一直待到子时,为的是处理前任郡守留下来的堆积如山的卷宗。郡府一帮大大小小的属官也都陪他当值到深夜。
才踏上抄手游廊往卧房去,陈砾神出鬼没般冒了出来:“侯爷。”
谢明庭看出他神色不同寻常,停下脚步:“怎么了?”
陈砾遂报了流言的事,又很气愤地道:“这些流言定是高家那帮人搞出来的,侯爷,您上书圣上吧,请圣上彻查此事。”
许是早已料到此行不会顺利,谢明庭并没有太大的惊讶,他极冷静地道:“这件事,先不要让夫人知道。”
“原来的那些丫鬟只让她们在外院伺候,把云袅从洛阳叫过来。身边有熟悉的人,夫人会自在些。”
云袅几人已在路上,陈砾见他如此平静,未免有些着急:“那这件事怎么办呢。”
“再说吧。”他神色淡淡地颔首,轻轻拂开他独往前去。
他当然知道这流言是冲着他来的,看来,那些人已经洞悉了他接下来在义兴的行事,所以提前来给他下绊脚石了。
只是茵茵一向在意这些身外名,告诉她,也只会是徒增烦恼。
他没有先回卧房,在书房的桌案边坐下,脑中想的仍旧是方才的案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