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说着便出去了。咱们三人。
周玄英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几个字,
一口后槽牙都几乎咬碎
心道,封思远可真是不要脸,
他和小鱼的二人世界,到底还是被他插进来了。
酒过三巡,
三人都有些熏熏然。佳节倍思亲,
女帝放下盛酒的赤玉卮,
悠悠叹道:“也不知道我阿娘阿父他们怎么样了。”
她今年二十四岁,
其父太上皇嬴衍尚在人世,于四年前传位于她,自己却携太上皇后寓情山水,连元日也未回来。
封思远含笑答:“才来的书信,臣还没来得及禀报呢。太上皇和太上皇后现在宣城境内,此刻应当已在去往新安的路上,或许,还会经过义兴。”
“新安好啊,江山共开旷,云日相照媚,就是……”
她有些担心,不描而翠的蛾眉深敛,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就是离江左太近了,我不放心。”
新安郡在钱塘以西,钱塘距离三吴已是不远,从军饷贪墨案,再到刺杀郡守,江东士族实在太过狂妄。
他们如果够聪明,应该知道她派有思去义兴是做什么了,保不齐会狗急跳墙。
再且,她的小叔叔越王嬴彻正就藩会稽,保不齐那些江东大族会与宗王互相勾结,发动叛乱。
她的担忧封思远自然明白,宽慰她道:“小鱼莫忧,有伏将军在呢。”
女帝点点头:“那就好。”
眼中笑意稍敛一瞬,她又问:“那有思那边呢,又怎么样了?仲凌没给他添什么乱子吧。”
“还好,我们的人说,他们兄弟俩近来配合默契,倒很是和睦。”
“前次诱敌、请君入瓮,因有思有伤,也是仲凌自告奋勇扮作哥哥瞒过了叛党,真真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呢。”封思远言笑晏晏地说。
周玄英心中却是一阵无名的火。
小鱼是在关心谢明庭,封思远那么高兴做什么,他可真是会装大度!
却也只得安慰自己。算了,封思远也就是个侧室,他用得着什么大度,他连大度的资格都没有。
“陛下可真是偏心。”他语气酸酸地嘀咕,“仲凌从来都是表面上二五不着调,实则深沉谨慎最顾全大局,什么时候坏过事。”
“倒是那个谢有思,看起来省心,却惹了一堆事出来,偏偏陛下还偏心他。”
谢氏兄弟中,他和谢云谏的关系较好,盖因二人相同的凉州背景,但此时却难说究竟是为好友抱不平还是因了看不惯另一个。嬴怀瑜也不拆穿他:“也好。”
“仲凌此去打的旗号是丧妻外出散心,要他掌兵,实在名不正言不顺。我看江南那块地儿必起叛乱——干脆,等开了春你还是亲自过去一趟,帮帮他。”
周玄英一噎,几乎立时就要跳起来。
要他过去,究竟是帮仲凌,还是帮谢明庭?亦或是单纯便宜了封思远这老男人?
谢明庭不是很厉害吗?又为何要他过去?
然他也明白,女帝陛下决定的公事从来不容他反对,只得垂头丧气地应:“是。”
*
江南,义兴郡。
月皎风清,灯烛荧煌。
郡府的火情已得到了有效控制,是燃放烟花的小吏不慎将烟花与爆竹对准了府垣,倒烧起来。谢明庭赶到时,就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
只是才处理了阳羡吴氏这头恶虎,他在义兴郡的威望可谓如日中天,四周围观的百姓实在热情,围着这位新郡守嘘寒问暖就是不让走。谢明庭索性命人开了府门,引百姓入府衙,亲见高年,问民疾苦。
谢云谏赶至郡府的时候,府衙已被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他艰难地挤到最前面去,檐下悬挂的大红灯笼映出他张望失措的脸:“哥……”
谢明庭正在接见一位上了年岁的老人,询问对方今年的收成,见弟弟孤身前来,心头顿时巨跳。
“老人家稍等,我先失陪一下。”他和颜悦色地道,旋即离席和弟弟走至角落里。百姓的议论声随之响在身后:“那位就是使君的弟弟呀……”
“模样长得可真俊,和咱们府台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时谢明庭已拉着弟弟走至了屏风后,他压低声音问:“不是让你陪着她吗?茵茵呢?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今夜这火来得奇怪,加之上元节无宵禁,他原就担心弟弟会趁此机会带识茵离开,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他孤身来此。
外人面前威风凛凛的小将军此时张皇得像一只小兽,六神无主地攥着哥哥衣袖:“哥,茵茵不见了,我把茵茵弄丢了,茵茵不见了……”
“你快,你快让人去找,我已经让他们关闭各个城门了,可要是她在这之前就被弄出城门,可怎么办啊……”
他今年已经快要二十三岁,但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的时候,却还和幼时一般,下意识地依赖哥哥。
就像很多年前,冒失的他弄脏了父亲收藏的传世名画时,也这般通红着眼走到哥哥面前,乞求他的帮助。
谢明庭眉宇骤然一紧,“哐当”一声擒住弟弟衣领将人压在了厢房门上:“谢云谏!你把话说清楚!”
“什么叫你把茵茵弄丢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云谏语声哽咽,脸上流下两行悔恨的泪水:“是……我今晚支开你,本想带茵茵走的,可谁知……谁知……”
谁知,挑个面具的功夫,她人便不见了,问摊子的商贩也说没瞧见。
他心知不好,慌忙掉头去找。然而灯市人海如潮,置身人流中,转瞬即被吞噬。无奈之下,他只得通知灯市附近的警卫帮忙,同时通知各个城门关闭城门,为防她被奸人所掳运出了城去。
但说来不巧,今夜的这场出游本是为了带茵茵离开而设计,故而那地方事先他并没有安排太多警卫——这些天他帮着哥哥训练州郡军,自然在军中说一不二,极轻易便将人支开。也是因此,寻人的难度大大增加,而等到他通知到各个城门关闭城门,更是事发的小半个时辰后。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谢明庭脸色阵白阵青,眉目间担忧与恍惚都如走马灯交替驰骋。他迅速叫来了燕栩和陈砾,命他们带队去寻人。
他自己亦匆匆要出门。谢云谏忙拉住他:“哥……”
他眼眶深红,目光凄郁,惶惶然不知所措。谢明庭回过头来,却是失望地看着弟弟:“云谏,我原以为你比我更懂得爱人,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不顾茵茵意愿的事。看来,我们都高看你了。”
“你分明知道,才铲除了一个吴氏,有多少人盯着我们伺机报复,却还为了你自己的一己私情,全然不顾她的安危!”
“你有没有想过,她一个弱女子,没有半分可以傍身的功夫,若是她落到他们手里,会遭遇什么?!”
“我……”谢云谏亦是悔痛地说不出话,哥哥的话仿佛一把又一把的利剑直往他心头捅,他无法辩解什么,亦担忧识茵的安危,两行长泪落下来,彻底地彷徨无助。
谢明庭深吸一口气,摇摇头失望地走开:“云谏,你最好是祈求茵茵不会有事,否则,我们就一起给她陪葬吧。”
*
这夜的后半夜,义兴下起了雪。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掩去了地上的车辙痕迹,颠簸的马车里,识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瞧见一道纤丽的女子身影坐在身前,而她双手双足俱被绳索捆缚,颈后依旧钝钝地疼着,是方才被人打晕所致。
“醒了?”
她颈上还悬着那串铃铛,轻微的挣扎间便传出阵阵铃音,女子回过头来,车中灯火幽微,映出对方的脸与识茵惊讶的神情:
“是你……”
将她从灯市上掳走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太湖边见过的阳羡吴氏的长房长媳,周氏。
识茵心念电转,很快却明白了过来——对方虽出身义兴周氏,却嫁给了阳羡吴氏的长房嫡子,并育有一子。前时,阳羡吴氏事发之时,是她的叔父、义兴郡的二把手通判周鸿亲自来求的情,请求谢明庭放周氏和离,这才免于流放。
但很显然,对方并不承这个情,竟趁着元宵佳节、灯火闹市,众目睽睽之下地派人将她掳走!
她又想对她做些什么?
周氏则冷笑,掀开帘子一角,让车外明明如月的雪光映照进来:“妾也很惊讶,会是夫人。”
“怎么,你不是谢使君的夫人么,怎么跟宣平侯在一起?妾又该如何称呼夫人呢?是顾夫人,还是苏夫人?”
识茵默然无应。
车窗外林木飞驰退后,似是往西。她强作镇定地问道:“那么,你想做什么呢。”
周氏神色冰冷:“夫人觉得呢。”
“你丈夫——哦不,你大伯抓走了我的丈夫和儿子,我难道就不可以用你去换他们吗?我的遥儿才七岁!那是他祖父、他父辈做的恶,和他又有什么关系?阳羡吴氏固然犯下过罪孽,又为什么要报应到他身上?”
母子连心,既提到儿子,周氏难免有些失态。而想起那个伶俐可爱的孩子,识茵也默了片刻。
她与周氏之子也曾有一面之缘,彼时,那粉妆玉琢的孩童还曾替她擦汗,自也是不忍心的。然国有国法,却也只能道:“令郎确属无辜,但朝廷并没有判处他死刑,只是流放。况且国家律法如此,连坐,也是为了警醒世人不要作恶。”
“我管律法做什么。”周氏冷笑,“我只知道,阳羡吴氏做的事江南就没有哪个士族不做!凭什么谢明庭来之前这么久都相安无事,他一来就要拿我丈夫和儿子开刀!又凭什么,我们吴家辛辛苦苦几代人积攒的家业,要毁在他手里!好好的送他田地他不要,却要拿去分给那些下贱的庶民!还要打着为了这些庶民的旗号,来盘剥我们!”
“士庶天隔,庶人生来就只配做我们鞋底的泥,我们并没做错什么,是谢明庭要沽名钓誉,故意拿我们开刀。”
这回,识茵的沉默却比往健妇闯进来,不由分说地剥了她的衣服扯下她贴身的兜衣,识茵害怕地缩在角落里,将自己紧紧抱作一团。
对方原本秀丽温婉的脸上此刻淬满了怨毒,她忍不住道:“你也是女子,为何要对同是女子的我如此恶毒?”
周氏眼中迸射出阴寒的光,近乎歇斯底里:“那谢明庭也是士族,又为何要对同是士族的我们赶尽杀绝?!”
识茵哑口无言。
她不是士族,她没办法将自己置于周氏的位置感同身受。但她曾亲眼见过义兴郡百姓无田可种、只能拾雁粪充饥的苦难,她知道谢明庭打击吴氏是对的,她不愿意自己成为他的累赘!
可对方今天就敢直接剥了她的衣裳了,谁知道下一次她会做什么?难道真要将她扔给那些长工侮辱吗?
巨大的恐慌似严寒的天气将她自上而下地笼罩,她有些伤心地想,谢明庭……谢明庭呢?都已经第五天了,他为什么还不来救她?他是不是真的不会管她了?
他为什么还不来救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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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
第
64
章
◎“她跑了!”◎
义兴郡,
郡府。
谢云谏带着新送来的信件匆匆走进府门衙厅的时候,谢明庭正同通判周鸿商议交换人质的事。
那周氏是周鸿的堂侄女,当初,
尚是他带着周氏的父母来请求与阳羡吴氏的和离使她免于流放,
不想周氏却恩将仇报。周鸿惶恐到了极点,
自得知来事情后便着急忙慌地过来请罪。
谢明庭却是很平静地谅解了对方,安抚住了义兴周氏,而为了不牵连到家族,这几日周鸿也是忙上跑下。此刻,就是在和谢明庭商议如何快速接回吴氏父子、换回识茵来。
“先失陪一下。”他走到弟弟面前,
将他拉进另一间屋子,压低声音问,“又有信了?”
谢云谏眼中含泪,
用力地点了下头。他将那封信着急忙慌地从袖中取出,“你看……他们随信还送来了这个……”
樱草色的一抹兜衣,犹浸润着女子的幽香,
上面还绣着几朵小小的茉莉。谢云谏或许不知,谢明庭又如何不清楚,当即神魂如失地愣在了原地。
谢云谏张皇地问:“哥……怎么办啊,
怎么办……”
茵茵只是个弱女子,
遇见这样的事,她如何应付得来。
倘若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他可真就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一想到识茵正不知被关在哪里受苦,谢明庭心脏处亦传来一阵刀割一般的痛楚。却是闭了闭眸,
压下心痛拆信看了起来。
谢云谏眼泪汪汪地,
收起那抹兜衣,
又道:“对方要我们明日就把人送到,
否则就要……要不,就如了她的意,把人还给她们,把茵茵换回来。”
“你要是担心朝廷怪罪,我去领罪就好了,不会牵连你……”
谢明庭才看完那封信,面对弟弟的关心则乱,唯有深深叹息:“你又胡说八道什么?我岂是这等贪慕仕途之人?”
“你总以为只有你对她的喜欢才是喜欢,我就不在意了是么?谢云谏,我告诉你,事情是你惹出来的,要想把茵茵救回来,从今以后一切事情都听我指挥,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明白没有?!”
谢云谏嗫嚅着唇:“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太担心茵茵了……都好几天了,我们连对方位置在哪儿都不知道,茵茵该多绝望啊……”
对方虽是个女子,心思却实在缜密,每次派人传信,都是行到中途再请人代交,并在信中约定郡府将回信放在某个地方,皆僻静无人空旷处,无法匿身,因而两次通信下来,他们始终无法判断对方所在何处。
“别急,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谢明庭飞速地冷静下来,他先拟了一封信,诚挚地讲述了吴氏父子二人尚在回来途中的事,请求对方再宽宥几天时间。并在信中要求,对方不得伤及识茵分毫,否则,他必以同样的手段报复在对方之子身上。
同时,又附上了棉衣若干,在信中嘱咐对方照顾好识茵,不要令她受冻。
这一回,周氏的回信却是三天后才姗姗来迟。
她在信中同意了谢明庭的要求,交换的时间仍为正月二十五日,只是,以防他们耍诈,她在信中要求她们离开后才会将识茵放回来。谢明庭亦同意了这个请求,派人将书信送还书信中这一次要求的地方。
随后,他在书案上铺开张义兴郡的舆图,将三次书信往来中约定放信的地方在舆图上一一标出,再画线连接,从而形成一小块三角区域。
谢云谏不明其意:“哥,这是什么意思?”
谢明庭没有回复,转而吩咐陈砾:“拿这张图去给吴氏的管家看,问问他阳羡吴氏在这片区域里,有没有别院田庄。”
吴氏的管家因只是胁从犯罪并未被流放,暂被关在郡府的牢狱之中。陈砾将那幅舆图交由管家看,竟还真有处房舍建在那片区域内的烟黛山上,只因是吴氏公子的私产,知道的人不多,抄家之时未被清算。
“就是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