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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谢明庭面无表情,谢云谏则拼命憋着笑。周玄英手足无措,有些忐忑地看着岳父,哪里还有往日的嚣张气焰。

    他本是长途跋涉,体力消耗严重,又挨了一顿打,已是许久未进食了。这会儿实在是饿得有些受不住。

    太上皇这才掠了女婿一眼,面色仍旧铁青:“自己去厨房,把碗洗了。”

    厨房里多多少少有些吃的,周玄英如蒙大赦:“小婿这就去。”说完便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这厢,识茵已随岑樱去了正房。既得知了对方真实身份,此刻相处起来便不免拘谨。她感激地道:“谢谢伯母。”

    是为了方才在饭桌上维护她的事。

    她六岁丧父,七岁失母,自从父母离开后,她长在伯父家,再没享受过亲情温暖。这是第一次,有长辈为她主持公道,哪怕他们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

    岑樱只笑笑:“谢我做什么呢,我曾经……曾经也有友人遭遇和你一样的事,我只恨我那时遇见她太晚,没能保护好她。”

    “再说了,这段日子有你陪着我们也挺好的呀,我们拿你当女儿一样看待。长辈为小辈做主,不是应该的吗?”

    窗阴笼罩下的美妇人神情温柔,像极了记忆里的母亲。识茵眼眶微酸,看着眼前这张温柔慈爱的脸,眼中渐渐析出了泪水。

    岑樱又抱着她温声细语地安慰了她一阵,才问道:“可是茵茵,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她轻轻啜泣了一阵,摇头喃喃:“我不知道。”

    她没有那么喜欢谢明庭,但同样的,她好似也没有多恨他。真要让她像她打过的那些官司一样将他告上衙门,不仅做不到,更会是两败俱伤。

    她只是不想再和他们纠缠,又很害怕,若彻底和他了断会招来他的疯病……

    就像上次和上上次,他把她关在密室和东阳县说“不爱他就去死”,无不是因为她说不爱。

    岑樱陪着她说了一会子话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夜里就寝,便有些担心地对丈夫道:“我看阿茵这事,还很难办。”

    “她自己好似也不是对谢家那小子全无感情,但也没完全下定决心,我们又能怎么个帮法呢。”

    室内青灯如豆,秦衍正蹲坐在榻前替她洗脚,闻言道:“管这些做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

    “好啊,你说不管。”岑樱嗔他,险些将盆中的水都漾在他脸上,“那今天打玄英的是谁?打了一顿还不够,还不许人家上桌吃饭、只能躲在厨房里啃黄瓜,然后晚上也不许吃饭,这时候怎么不‘儿孙只有儿孙福’了?你还真不怕小鱼埋怨你啊。”

    “依我看,你就是觉得茵茵不是我们女儿,所以没那么上心罢了。”

    秦衍沉默,唯拿过巾帕一语不发地替妻子擦净双足。

    顾识茵只能算他的学生,自然不能和女儿相比。其次,感情的事的确只能看她自己。他能惩治周玄英是因为那是为自己的女儿做主,可若连顾识茵自己都不愿惩治谢家那小子,他们这些外人又如何能插手?

    “总之,尊重她自己的意愿吧。”秦衍道。

    *

    盘盘望舒月,皓皓冰蚕绢。夜深人静,识茵暂住的西厢房里还亮着灯火。

    今日担惊受怕了一日,她很有些累了,自己烧了水在房中沐浴。

    她如今暂住的西厢房明亮又宽敞,卧室之后,也专门开辟了一间小屋充作湢浴。她泡在热水里,感受着温暖的水流一寸一寸漫过她的肌肤,氤氲的热气一点一点安抚她紧绷的太阳穴,疲累的身体渐渐地得到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窗边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吱呀,迅疾的夜风从窗外灌进来,轻摇窗棂,吹散了书案上堆着的一叠讼纸。

    她身在浴室里,这时还没意识到危险的靠近。直至那人推开浴室的门才猛然从惬意中惊醒:“谁……”

    是谢明庭。

    他推门走进来,冰玉一般的相貌在室内被烛光染得昏黄的水汽下显得柔和又朦胧。识茵先是稍稍放松了瞬间,旋即又气急起来:“你又来做什么?你是疯了吗?”

    她万想不到,他竟如此狂悖,这还是在岑伯母她们眼皮子底下呢,就敢这般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难道天底下,真没有能管束他的人了吗?

    她身子都浸在水中,不着寸缕,又因紧张和忿怒而颤如花枝,搅得浴桶里的水都沄沄如江河。

    浴桶里的水不过漫至心口,犹露了一对莹润双肩与半弯牡丹花萼饱满的弧线于水面上,昏黄的水汽中,实在白得耀目。

    谢明庭却没有看那儿。

    他视线久久锁在女孩子满是怒色的脸上,心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好似每一次,他和她之间,都是这般无止境的争吵。

    人说久别重逢自是人生第二等欢乐事,分开这许久,再见了他,她竟一点儿也不欢喜么?

    可他却很想她,很想很想……

    于是柔和了声音,他背身出去:

    “你先更衣吧,我今夜过来,只是想和你说说白日未曾说完的话,不会做什么。”

    说完这一句,他便出去了。

    浴室的门扉重新合上的时候,识茵紧绷的心也跟着落回去,瞧见他略显落寞的背影,眼中又涌起几分迷茫的雾气。

    不知为什么,阔别重逢,今夜的这个他看起来倒比往日的温和,不似那般步步紧逼了。可,她还可以再相信他的么?

    识茵更衣完毕出去的时候,他正立在书案前,整理那些被风吹乱的讼纸。

    “我在义兴的时候就听说新安出了个很厉害的女讼师,茵茵,我真没有想到,那会是你。”

    识茵双眸一黯,无声走过去:“你当然想不到。大约我在你眼里,也就只有榻上那一样用处罢了。”

    久别重逢,她字字句句却似冰冷的刀,专往他心间捅。谢明庭回眸过来:“当然不是。”

    “从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你是很聪慧的女子。”

    从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始,亦或者,是从谈论登州案的那次。只不过后来他们总也在争吵,要不就是虚与委蛇地互相较劲,并没有谈论文义、了解彼此的时候。

    所以呢?那也并未改变他对她做的事啊。

    识茵唯在心里冷笑,走过去手指轻搭在那些卷宗上:“那又怎么样,女子的聪慧和才学,在你眼里也不过是床笫之欢后的消遣。”

    半年不见,她似远比当初懂得如何伤他,宛如心底被刺痛,谢明庭微微蹙眉。

    “茵茵,我们之间,一定要这般互相伤害吗?”

    他从身后轻轻拥住她,将头搁在她苒弱的肩上:“我很想念你,你一点儿也不想我吗?”

    说完这一句,他呼吸都微微屏住,于烛火荜拨的轻响中,等着她的回答。

    想他。

    像是有蜻蜓忽然掠过心间,识茵有片刻的怔然。

    她没有挣扎,就那么顺从地被他从身后轻拥着,柔弱的脊背紧贴着他温暖又熟悉的胸膛,下半身却渐渐陷入秋夜的寒凉。

    分开的这大半年,她好似还真没有想过他。如果是偶尔孤枕寒衾一瞬然的想起他的种种好处时,也可以算作想念吗?

    除此之外,好似是没有的。

    她收起讼纸,语气平和:“我为什么要想你呢。”

    “我待在岑伯母他们身边,过得很好啊。不用日日担心流言蜚语,也不必被人逼迫。很好,很自在。”

    这一声不无自嘲之意,谢明庭道:“我知道过去我对你不好,我诚恳地向你道歉,以后不会了……”

    “这话在东阳之前你也不是没说过,有什么改变吗?”她却打断了他,又回过眸来,“再说了,你也不过是因为太上皇他们才对我道歉的。”

    嘴上说再多遍,都不会改变内心的真实想法。

    信奉权势者,也只会服从于权势。这才是真实的他。

    还真是令人讨厌啊!他为什么就不能变好一点呢?!

    她有些气愤,雪白的面颊上却不自禁地落下几滴泪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谢明庭否认道:“不是。”

    “我……”

    他略略犹豫了一阵,还是把路遇妇女沉塘的那件事说了:“是从这件事之后,我才体会到你当初的痛苦。让你担惊受怕,不曾给你足够的安全感,不考虑你的处境,只想着我自己,是我错了。茵茵,我为这一点诚恳地向你道歉,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但你看,当初在义兴的时候,我们不是已经处置得很好了吗?你可以相信我,我可以处理得更好的,不会再让你受到流言的困扰。”

    “所以,茵茵,和我回去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谢庭庭:你有想我吗?

    茵茵:想,想把你绳之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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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2

    ?

    第

    72

    章

    ◎“让我重新学着爱你”◎

    和他回去?

    识茵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

    半年未见,

    他好像清瘦了许多,原就轮廓分明的脸颊愈发瘦削,橘黄烛光下冰冷锋锐得像刀锋一样。她不自禁伸手去拂,

    指尖僵在半空,

    又似有一瞬的凝固。

    捕捉到她眼中的一丝心疼时,

    谢明庭心脏都为之微微跳动。他握住了那只有如白玉葱根的手,放在了脸上。

    四目相对,识茵面色微赧,微微挣扎着想收回去。他眼里却唯有诚挚的欢喜,握着她手捧在唇边轻吻着,

    从指尖到手背,宛如最虔诚的信徒,在蒙受观音的甘露。

    识茵指尖都酥麻一片,

    颤如蝶翼。却也没再挣扎,半晌,唯微微叹了一声:“明郎,

    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我不是告诉过你,营营青蝇,谗人罔极。我喜不喜欢你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我不能忍受我们这种不容于世俗的关系。”

    “我始终曾是你的弟妹,这一点,

    始终无法改变。我不想,不想将来事情败露,

    落得个声名狼藉的境地。”

    但对于他而言,

    她的喜欢就是最重要的。谢明庭想。

    “可是只要你愿意接受我,

    这些事,

    我自会想办法摆平的。在义兴的时候,我们不是就做得很好吗?”他温声说。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看法罢了。”识茵道,“明郎,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的。”

    她还是怕,怕有朝一日,他们的事会暴露。怕她会被千夫所指,连自辩都不能。

    复将目光转向了案上白玉镇纸下压着的讼纸:“其实我现在的生活很好。虽然粗茶淡饭,虽然也有招致报复的风险,可我每天都过得很充实。这里的生活,让我感觉到我是一个有用的人,而不是谁的妻子,谁的所有物。”

    “所以你让我跟你回去,我是真不想回去。明郎,我已经有我自己的生活啦,我很满意现在的自己。所以,就算我喜欢你,我也不愿意舍弃。”

    就算她喜欢他,也不愿意舍弃。

    谢明庭在心间将这话过了一遍,心脏似是被刺了一下,微微一震。

    他有些怔神地看着灯下盈盈微笑的女孩子,分开不过半年,她真的变了很多。若说从前的她只是一株依形势变化的菟丝花,现在的她,眼神中却多了一丝松竹似的坚毅。

    他好像隐隐约约知道她的答案了,修眉微颦,飞速地压下了心底的失望:“好,我不逼你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喜欢我吗?”

    喜欢他吗?

    识茵也在心底这样问自己。

    最初的时候,还是有一点吧。他们也曾有过蜜里调油的时候,从最初洞房相见将他认作夫君时的欢喜,和后来“确认”他就是夫君后的一心一意。彼时,不管是药效作祟还是出于某方面的需要,她的的确确是有些喜欢他的。

    后来,后来她在义兴郡看到了他的种种改变,虽然一直不愿承认,但好似,对于那样的他,她是有些动心的。只是这一切都抵不过世俗的眼光和流言蜚语……

    “好了。我知道了。”久也没等到她的答案,谢明庭深吸一口气,打断了她的沉思。

    他温声道:“茵茵,我不逼你了。”

    “从前的事是我不好,我今晚过来,也只是想和你当面说声抱歉。这次我会在新安待上一段时间,你慢慢想,我不会再逼你。走的那天,我等你的答案。”

    “之前你在信上说让我好好治理义兴,善待百姓。我自问我也都做到了。可见世上没有难事,只要用心去学。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还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学着爱你,好吗?”

    他好似是退了一步,但目光灼灼,仍旧紧紧摄在她脸上。识茵心跳莫名有些乱,只觉这话又是说来诓她。

    难道她不同意,他就会放手?

    这可一点儿也不像他。

    识茵心头一颤,思虑都乱如春麻。她微垂着眼,避开他视线,没答应也没否认:“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正是这时,门外响起了谢云谏刻意压低的声音:“茵茵,你睡了吗?”

    二人同时一愣,视线落在那紧拴的门栓之上,门上紧接着传来拍门声:“茵茵?你在吗?你怎么不说话啊?”

    “我……”她口舌都似打了结,才要解释两句,门外的谢云谏声音一瞬提高数度,很是气愤的样子:“是不是谢明庭在里面?”

    这院子不很大,他们三今晚都被安顿在东厢房居住。结果他去洗漱的功夫,哥哥和玄英就都不见了。他知道玄英多半是跑去了厨房找吃的,可谢明庭呢?自然就是来找茵茵了!

    他可真不要脸!

    谢云谏气得脸色通红。

    樱姑姑分明说了,他们谁都不许来打搅茵茵,他怎么就这么厚脸皮?又来爬|床?谢云谏顿时气不打一处出,将门板拍得震天响:“谢明庭?谢明庭你是不是在里面,你给我出来!我不许你欺负茵茵!”

    屋内,识茵脸上烧得通红,一个劲地推他:“你快走!”

    深更半夜,男女居室,实在尴尬。她不想让伯父伯母知道他今晚过来了,好似她背着他们又跟谢明庭来往一样。

    谢明庭薄唇微动,原还有两句亲密话想和她说,但见小娘子面色焦灼、哪里还顾得上苛责她,匆匆转身行至内室的窗边,跳窗离开。

    几乎是同一时刻,门扉被她打开,檐灯下照出谢云谏一张担忧又气愤的脸。他立在门边恪守着岑樱立的规矩不曾进屋,先是扫了眼她身上尚算齐整的寝衣,随后问:“我哥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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