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越王并不与她计较:“罢了。你是个弱女子,本王不为难你。”“来人。”他扬声唤来守在帐外的亲信,“那个丫鬟放回去,送顾夫人去会稽。”
“给本王好生养着,不许亏待了,等本王拿下吴兴,夫人还有大用处呢。”他笑着说。
*
识茵就此被送往会稽的越王王府,与云袅分开。也是在路上,听着看押她的将士闲谈,她才渐渐明白,越王已经拿下了钱塘,方才见面的营帐,就是在钱塘郡。
钱塘郡离越王的老巢会稽郡郡治会稽县不过百余里距离,她仍被罩以黑布,扔在马车里摇摇晃晃颠簸了两天,便到了会稽郡越王府的大门前。
会稽郡承平日久,自后晋起便安定富庶、人物繁阜,越王获郡内百姓供养多年,王府亦修建得通天的气派,斗拱山形,梁柱藻饰,连门前两个石狮子都贴了金,已然越制。
“王上吩咐,不许亏待了夫人。找间院子安排吧。”送她到此地的将士对前来接人的管事与仆妇丫鬟们说。
她被安置在府中的一间小院里,房舍修筑得异常华美,假山白石,直栏横槛,窗阴下梅花开得正好,琼英吐蕊,势若雪海。
已是冬日,天空渐渐飘起了霰雪,屋里铺了厚厚的毡毯,又烧了地龙,一室氤氲如春。
只一样——四面窗户皆被订死,门也总是锁着,一日三餐自有人来送,除此之外,便再接触不到外界了。
是座牢笼,又是座华丽的牢笼。
士兵并未对府中的人透露太多,只言是越王特意吩咐,府中留守的仆役便将她当作是王上身边新晋的爱姬,小心侍奉。
识茵不被允许踏出房门半步,院内有丫鬟仆妇们看守,院外也有部曲侍卫看守。虽如锦衣玉食,但她也知晓,越王留着她,是为了对付谢明庭。
越王已经攻下了钱塘,下一步就是北上攻取吴兴、义兴、建康……她不想成为谢明庭和义兴百姓的累赘,但她也不想死。到底,要怎样才能逃出去呢?
她想不出法子来,着实绝望。
三日后,清晨,她从梦中醒来,发现床头站了个十一二岁的女童。
女孩子生得粉妆玉琢,头上双螺髻,颈间金玉璎珞,一身纯白如雪的麂皮绒袄,陪着大红色绣梨花的披风,腰间则系了只白狐脸的假面,华贵非常。
她正睁着那双溪水般明澈的眼俯身好奇地打量着自己,识茵唬了一跳,忙揽被坐起:“你是谁?”
女童却是呆呆地望着她:“姐姐,你生得好美啊。”
“我叫阿梨,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神情懵懂而烂漫,见是个小孩子,识茵的戒备稍稍降下些许,唯困惑地问:“你是……”
“我是阿梨啊。”女孩子满眼天真,“我不是都告诉你了么?你叫什么呢?”
“他们说你是殿下叫人送回来的女人,你是大的,我是小的,所以我要管你叫姐姐,是这样吗?”
什么大的小的?以这女孩子的意思,岂不是将她错认成越王的姬妾,而她自己也是……
识茵指尖都因了这一猜想而泛出寒气,正是疑惑,看守她的仆妇急急忙忙地从屋外跑来:“小娘子,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不是您能来的地方,还是快回去吧……”
“我不回去。”那名唤阿梨的女孩子却索性在识茵榻边坐下,“殿下不在,我一个人好无聊的,好不容易来了个姐姐,就陪我玩玩嘛。”
又甜甜唤她:“姐姐,你陪阿梨玩好不好?”
识茵颈后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
因她记得,云谏曾同她说过,越王身边并无姬妾,就只一个十二岁的女童,府中人称“小娘子”。上次来义兴,他还特地为这个小娘子打探过义兴可有什么适合孩童的玩意儿,云谏遂向他,仆妇们起初还象征性地拦她几次,后面便默认了——毕竟,殿下的命令是不许顾夫人外出,可没说不许小娘子进去找她。
阿梨小姑娘性子天真烂漫,总是叽叽喳喳,快活得像只小鸟一般。许是二人眉眼处还有几分相似的缘故,识茵与她,倒也颇为投缘。
她被关在这里无所事事,不过看书、刺绣打发时间,一面暗中思考着逃走之法。每当这时,阿梨就陪在她身边,或是向她请教刺绣的针法,或是请她讲书上的故事,对她的称呼也从“识茵阿姐”便成了“姐姐”。
而识茵怜她年纪尚小就落入魔窟里,待她也十分温柔随和,总是一一耐心解答。
只是越王府的人看管她甚紧,四面门窗皆锁死,只在阿梨造访与离开时房门才会打开,几日下来,她找不到任何机会。
这日朔风呼啸,大雪纷飞,屋内,识茵在结了冰花的窗下绣雨燕,阿梨小姑娘就抱着个汤婆子坐在她对面安静地看她绣。
半晌,她忽而懵懵地问:“这是冬天,姐姐,你为什么绣燕子呢。”
“因为阿姐羡慕燕子可以自由自在,去她想去的地方。”识茵道。
不似她,却被关在这儿,生死难料。
明郎他们,又该怎样地担心她呢?
愁绪都似游丝软絮无定,她低着头,轻轻叹了口气。
对面的阿梨小姑娘却突然倾身过来,按住了她手:“姐姐,那我们逃走吧。”
逃?
她震惊地抖了一下,针尖险些刺进指腹。阿梨小姑娘又沮丧地撅起唇来:“我在这里一点都不快乐,姐姐来之前,府里就没有人陪我玩。”
“我没有爹娘,自小就被卖入戏班子,没日没夜地练功,打杂,登台表演……后来,又被卖给殿下。”
“他们都说殿下对我好,暗地里,还将我唤作小娼妇。我知道的,这是骂人的话……”阿梨越说越伤心,眼眶里盈盈聚起了泪,“可是阿姐,殿下他,他对我不好,每次都打我,都好疼的……”
“阿姐,我们逃走好不好?”小姑娘急切地抓住了她手,眼中晶莹如珍珠闪烁,“我知道这样是不好的……可我真的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
识茵尴尬难言。
阿梨才十一岁,她不敢想象这些年她都遭遇了什么。但逃走的确也是她心之所愿,她犹豫道:“可,外面铜墙铁壁的,我们如何能……”
“我可以的。”阿梨赶紧道。
这口吻未免太过笃定,识茵不由疑惑觑了她一眼。阿梨小姑娘又可怜巴巴地道:“阿姐是不相信阿梨么?”
“明天,我可以叫上伺候我的丫鬟,阿姐你扮成她,我就能带你出去了。我还知道那边有个狗洞,可以钻出去……”
小姑娘胸有成竹的样子,又显出与平素的幼态不符的成熟来。识茵有些迟疑。
她们相识不久,阿梨对她未免亲热得过了头,虽然眼下还看不出什么破绽,她也喜欢这小姑娘,还是本能地忧虑。
但“离开”的诱惑对她而言实在太大,思来想去,她决定相信她,莞尔颔首:“嗯。”
阿梨果然说到做到,次日再来时,便带上了她的侍女。
识茵同侍女换了装束,她又取过胡粉、燕脂、眉笔要替她乔装,小大人似的,十分熟练:“阿姐你放心,我是戏班子长大的,化妆这种事对我来说小菜一碟,保管看不出什么。”
只是上妆和乔装终究还是有区别。阿梨见化完妆后也不很像,便犯难地蹙起了眉。识茵道:“没事,待会儿出去的时候,我低着头就是了。”
“那就这样!”
阿梨飞快地说着,整顿衣裳,清了清嗓子,故意提高声音说道:“阿姐,阿梨这就回去了。”
识茵会意,亦应道:“雪路湿滑,路上慢些。”
她就这样身着阿梨丫鬟的装束,低眉跟在阿梨身后,堂而皇之地出了房间。
临到要出院子时,守在院子里的几名仆妇却似看出些什么,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打量了许久。
“你……”一名仆妇迟疑地开了口,想叫她抬起头。
识茵额上都蹿起细密的汗意,脸上阵红阵白。这时阿梨忽然甜甜道:“林姨,我回去了哦。”
她笑着对为首的仆妇说。
林姓仆妇点点头:“小娘子慢走。”
随后命人打开院门,就这般放了二人过去。
二人走后,有仆妇疑惑道:“方才那位,怎么有点像院子里关着的那个顾氏?”
“你怕什么?”林姓仆妇却啐她,“你忘了以前殿下送回来的女人都是什么下场了?依我看啊,那个大的还不如咱们小主子心眼多呢!你就等着看戏吧!”
昨日才下了一场大雪,府中已全被大雪覆盖,屋檐上、花木上、地面上都积着厚厚的一层雪,犹似上天所赐的珍贵棉被,白茫茫一片冰雪琉璃世界。
既离了院子,二人脚步不由加快,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十足的狼狈。
阿梨的小羊皮靴子将雪地踩的咯吱咯吱响,她落在后面,气喘吁吁地给识茵指方向:“姐姐,往东跑,那个洞在东边。”
“你先跑,我在后面给你断后,我们从梅花林里过去,不容易被发现。”
识茵一心只想逃走,难免心急了些:“那好,我在前面等你。”
这时脚下突然传来咔嚓一声、树枝断裂的声音,她脚下踩空,身子开始飞速地往下坠。
强烈的失重感后,她落入深不见底的洞中,脚踝疼痛如裂,头撞在一旁僵硬的湿土上,就此陷入昏迷。
“阿姐!”阿梨的呼唤声撕心裂肺。
然而洞中却没有回应了。
少女立在洞口,瞧着洞中积雪里渐渐渗出的一丝鲜红血迹,纯美的面孔上终满足地浮起一丝笑。
这原是下人们冬日储存菜蔬的冰窖,怕人掉进去,拣了树枝盖上去。若是平时自然能被瞧见的,但一场大雪,却掩得干干净净,真是上天都在帮她呢。
这个蠢女人,什么殿下对她不好,什么想和她逃走,都不过是她编出来骗她的,她竟也信以为真!
所以啊,这么蠢的人,哪里配得上殿下呢。殿下是世界上待她最好的人,她绝不要他被其他女人抢走,就算以后有了嫂嫂也不行。
敢和她抢殿下,就去死吧!
作者有话说:
啊,阿梨小妹妹是占有欲作祟,就像有些独生子女不想被分走父母关爱,不是男女之情!
感谢在2023-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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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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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6
章
◎“你若想用我来要挟他,我会立刻自杀”◎
却说云梨带着识茵去后,
看守识茵的仆妇们渐渐不安:“怎生去了这么久还未回来?”
“还是去找找吧,那位可是殿下特意吩咐过要伺候好的,可别出了事!”
一行人遂发动侍卫部曲去找,
几将王府翻了个底朝天,
也不见人影。最后,
还是负责园圃的下人提醒:
“梅林那边有个废弃的地窖,我前几天拿树枝木板盖住的,这几天下了雪可能掩住了看不大出,可别是掉在那里面了吧!”
一炷香后,众人果然在地窖里找到已经昏迷过去的识茵。
她额上已因撞到冻土而渗出血来,
叫大雪掩埋了小半个时辰,嘴唇和脸的颜色都褪作青乌。众人手忙脚乱地将她救出来,又去请大夫。
林氏气得大骂:“真是个下作的小戏子!”
四周脚印已被清理,
看不出半点痕迹,若非他们自己想到此处,那真是尸骨化成了水也不会找到!
小小年纪,
心肠竟如此歹毒!偏偏在殿下面前装得天真良善,哄得殿下对她信任百倍,把她从瓦舍里带回来,
养女儿一般,
又给了她生母云太妃的姓,吃穿用度一应皆是正经主子的待遇。
哪里想得到,
这张甜美稚嫩的面孔之下,内心却如蛇蝎!
众人将识茵送回房间里,
烧了地龙,
给她盖上厚厚的棉被,
塞了许多汤婆子,
又请来医师,替她诊断、接骨、擦药。
许久之后,少女苍白的脸色才渐渐红润起来,自昏迷中悠悠醒转。
她的右腿已经摔断了,脚踝扭伤,小腿多处擦伤,连额上也破开个口子,几乎是苏醒的一刹那,灼痛感便遍布全身。
入目仍是众人担忧的脸,她的第一反应竟是失望而不是后怕。又忍痛装出副懵懂的样子:“我……我这是怎么了……”
林氏等人见她醒来,都长长地松了口气,也暂无心思追究她的出逃了。林氏和颜悦色地道:“夫人方才不小心掉到地窖里去了,亏得我们发现的及时,才没有大碍。”
“不过夫人的腿摔断了,以后夫人还是好好在屋子里待着,哪里也不要去了。”
地窖?
识茵的心一瞬揪起来。忙支起身子,追问:“那阿梨没事吧?”
那地窖那样深,她掉下去即摔断了腿,若是阿梨岂不得没命?
她这一动,撕心裂肺的疼痛又随之传来,唇瓣间溢出一丝呼痛。林氏等人忙将她按住。
林氏讪讪地笑:“小娘子么……”
“阿姐!”
门边忽然传来一声极清脆的哭音,打断了林氏。云梨似一头被吓坏的小兽,哭着奔过来:“阿姐,你有没有事?我,我看到你掉进去都吓坏了,然后我就去叫了林姨她们……”
“阿姐,都是阿梨不好,都是阿梨的错,都是阿梨要你带我去摘花才害你掉下去的,阿梨再也不任性了……”她伏倒在榻边,放声大哭。
她这话顺带将二人出逃的事也掩了过去,哭得又那样伤心,令房中诸人瞧了,无不在心内道了声“厉害”!
不愧是戏班子出身,小小年纪,做起戏来炉火纯青,眼睛都不带眨的!
唯独识茵被蒙在鼓里:“没事。”
她温和地道:“阿梨没事就好,也还好掉进去的是我,要是换了阿梨,还不知疼成什么样……”
她被害得这样惨,眼里面上却唯有对云梨的担忧。云梨红了眼:“阿姐……”
她像头软软的小兽扑进识茵怀里,用力抱着她,嚎啕大哭:
“阿姐对阿梨真好,从没有人对阿梨这样好……”
“阿梨再也不任性了,阿梨再也不吵着阿姐给我摘花了呜呜呜,都是阿梨的错……”
寂静的屋舍里回荡的都是女孩子的哭声,听来似真心悔过,听得人几乎潸然泪下。
识茵亦回抱着软糯得像只小绵羊的女童,满是划痕的手轻轻扶着她的背:“阿梨不哭啊,阿姐这不是没事么?”
“别哭了,去把脸洗了,下午阿姐再给你讲故事。”她柔声哄道。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并非会轻易相信别人的人,但对这可怜的孩子却十分投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