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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梅望舒睁开朦胧睡眼,居然还能几步出列,神色如常地答了句,

    “臣附议。”

    帝王端坐在龙椅之上,大拇指抚摩着黄金扶手上的锦绣龙纹,轻轻笑了声,“就三个字?没了?”

    梅望舒镇定应对,“荣、李两位御史的奏章鞭辟入里,弹劾江南道漕司十五道大罪,振聋发聩,更无遗漏。臣并无其他可补充的。”

    好容易挨到退朝,梅望舒头重脚轻地往外走,才走出几步就被拦住了。

    “梅学士留步。”

    小洪宝喘着气跑过来,一甩拂尘挡在面前,“陛下口谕,传召梅学士随侍御前。梅学士这边请。”

    在同僚艳羡的视线里,梅望舒跟着小洪宝往后三殿走,绕过几处回廊,眼看着直奔东暖阁的方向去了,隐约感觉哪里不对,

    “圣上刚才往政事堂那边去了,却单领我一个来东暖阁……该不会是今天御膳房又熬了姜参汤,等着我呢?”

    小洪宝乐了,“咱家正愁着怎么跟梅学士开口呢。现在您自个儿猜出来了,那可倒好。”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东暖阁门廊外,小洪宝伸手推开门,

    “姜参汤已经备好了。圣上的口谕,请梅学士在暖阁先坐一会儿,把汤喝了,圣上手边的事忙完了就过来。”

    梅望舒走进去第一步,踩到毛茸茸的触感就不对。

    “地上的毯子怎么换了?”她低头看了眼,诧异地问小洪宝,“昨日铺的不是这个毛。”

    小洪宝啧啧惊叹,“特意选的差不多颜色纹路的,怎么您还瞧得出区别呢。昨天那张羊毛毯子脏了呗。换了个驼毛的,毛色更柔软浓密些。”

    热气腾腾的汤盅端上来,跟昨日一样,还是上了两道,第一碗是正经汤药,第二碗是槐花蜜。

    梅望舒喝着甜滋滋的桂花蜜,想起昨夜老师对圣上龙体的隐晦疑问,把御前伺候的几个近臣挨个琢磨过去,感觉还是问苏怀忠最合适,问小洪宝,“你干爹今天当值么?我有事找他。”

    小洪宝道,“干爹今天当值,正在伴驾呢。梅学士有事找他,等下圣上来了,我跟干爹说声,叫他得空了过来找你。”

    梅望舒想了想,“我找苏公公的事,御前不好说。改日子吧。”

    正说到这里时,远处响起了开道的清脆响鞭声。

    片刻后,门外长廊传来御前侍卫整齐有序的脚步声。暖阁外值守的数十宫女内侍齐齐朝门外方向拜下。

    圣驾到了。

    小洪宝小跑着奔到暖阁门边,大开两扇雕花木门,拜倒迎驾。

    梅望舒从贵妃榻边站起身,上前两步,按照惯例行礼,“臣参见陛下——”

    话还没说完,刚弯了下膝盖,眼角就看见门口处的锦绣龙袍边角晃动,几个大步跨进了门里,一只有力的大手扶住了她的肘窝,把人搀扶起来。

    “你身子需要调养,以后单独觐见时,不必特意行礼了。”

    洛信原托着她的手肘,引回贵妃榻坐下,手背不慎碰到她的指尖,当即皱眉,

    “怎么手还是这么冰?刚过来?”

    小洪宝赶紧回禀,“梅学士过来暖阁有一会儿了。兴许是地龙不够热气?奴婢这就去加个炭盆。”

    梅望舒出声阻止,“别再加炭盆了。暖阁已经通了地龙,才入冬就烧炭盆,说不过去。臣体寒的毛病是天生的,多少炭盆也没用。”

    “小时候康健的人,哪有什么天生的毛病。”

    洛信原的声线低沉下去,“记得你初进宫伴驾那两年,冬天还拖着朕出去打雪仗,朕可不记得你有什么天生的体寒。都是那几年在宫里被拖累了,冰天雪地,硬生生冻出来的。”

    梅望舒心想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宫里今天赐下一盅活血暖宫的姜参汤,她回家就得补一剂宫寒猛药。

    想到这里,没忍住,叹了口气。

    “陛下今日把臣召过来,到底有什么事要商量。“

    洛信原坐在贵妃榻的另一边,侧过身来,黑黝黝的眼睛望了过来,半天没吭声。

    最后才淡淡道,“原本是打算留你商量江南道查出的贪渎大案,如何处置后续。早朝时见你在金銮殿上站着打起瞌睡,朕就想着,先找个地方让你睡一觉,再问话吧。”

    说到这里,他弯了弯唇,似认真又似玩笑地道,”不让你先睡饱了,只怕待会儿朕问你什么,你都会面不改色当着朕的面,糊弄一句,“臣附议。‘”

    “陛下言重,”梅望舒起身回禀,“江南道的贪渎大案,两位御史的奏折已经写得极为详尽,臣这边无话可说。若是陛下问起别的事,臣定会尽心尽力应答。”

    “得了吧。下次糊弄朕时,好歹走点心。别呵欠连天的,跟朕说什么‘尽心尽力’。”

    说到这里,洛信原神色似笑非笑,“说起来,昨夜雪卿做什么去了,眼下发青,精神萎靡。——整夜没睡?”

    “是整夜没睡。”梅望舒照实说,“睡不着。”

    “睡不着,还是根本没时间睡下?”

    洛信源唇边带着淡笑,手指轻轻敲了敲贵妃榻的扶手,

    “梅学士身为朝廷栋梁,朝堂政事倚重你的地方不少。朕劝你一句,虽说夫妻久别,干柴烈火,但年纪轻轻的,夜里还是节制些好。需知,纵欲伤身啊。”

    “……”

    梅望舒默了片刻,抬起眼帘,往对面扫过一眼。

    随即避开对面君王的灼灼直视,垂眸看地。

    身为随侍御前的信臣,被当面问起家中的内帷事。

    她思来想去,怎么应对都不妥当,索性闭嘴站在原地,成了个安静的锯嘴葫芦。

    贵妃榻边的君臣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少了对话人声的暖阁内,倏然沉寂下来。

    “嗒!”窗外一声响亮的水流竹响。

    与此同时,洛信原开口,打破了东暖阁内的静默气氛。

    “朕说错了?不该问?”他不紧不慢地问,“还是雪卿恼了?”

    梅望舒并未恼怒,但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其实没想明白,君臣说着说着,话题怎么突然从互相问安转到内帷私事去了。

    “陛下教诲,臣铭记在心。臣回去就修身养性。“

    她中规中矩地回话,“若是今日无其他事的话,臣请告退——”

    “谁让你走了。”洛信原神色冷淡,从贵妃榻起身,径自走到了黑檀木大书桌后面,拉开沉重的圈椅坐下。

    “苏怀忠收拾一下,叫人睡榻上去,睡足了再走。朕不想再见识梅学士站着打瞌睡的功夫了。”

    梅望舒哑然片刻:“……谢陛下关怀。”

    第9章

    暖阁每日配备宫人打扫,贵妃榻哪还需要收拾什么,铺上一床新被褥,便可以躺下。

    梅望舒抱着衾被坐在软榻上,心却有所不安。

    陛下如今的脾气,越来越捉摸不定了。

    仿佛夏日浓云聚集的午后,不知道下一刻是云开雾散,还是落下大雨倾盆。

    她垂眼思索片刻,轻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对了,臣从江南带来的贡品,昨夜备好,早上已经送进宫里。”

    洛信原瞄了眼身后侍立的苏怀忠。

    苏怀忠往前一步,躬身回禀,“梅学士早上送进宫的四箱贡物,已经清点完毕,正在造册,准备送入内库和御膳房。”

    梅望舒想起了那十只活蹦乱跳的江心洲大宝贝。

    “活鸭呢?”她招呼苏怀忠,“下锅之前,好歹拎一只过来给陛下看看。”

    苏怀忠迟疑了一瞬,“这……”

    东暖阁作为君王的闲暇休憩之地,虽谈不上琼堆玉砌,但也称得上布置精巧,处处都是名贵古玩。

    “活鸭……往东暖阁里送?”

    梅望舒转头四顾,望了眼贵妃榻旁边放着的一对定窑白瓷大梅瓶,矮茶案放着的写意山水翠玉插屏,地上新铺的驼毛毡毯,也觉得不大合适。

    “要不,把活鸭赶庭院里,陛下隔着窗赏玩片刻?”

    “手冷得跟冰似的,还要开窗户喝冷风?”洛信原不冷不热地吩咐,“活鸭找个笼子装好,直接送进来。”

    ***

    一炷香时间后,层层精挑细选、最活泼健壮的一只江心洲活鸭,被塞进精巧的金笼子里,由负责皇城守卫职责的殿前都指挥使,齐正衡齐大人亲自拎着,送进来东暖阁。

    金笼子就放在那张平日里批阅奏章的黑檀木大书桌上。

    年轻的天子站在桌边,逗弄了一会儿活鸭,投喂了点鸭食。

    梅望舒也过去喂了些。

    刚才暖阁里陷入凝滞的气氛,自从这只活鸭进来,明显热闹松动了几分。

    洛信原的唇边重新带了笑,但也并不像梅望舒原先以为的那样,年轻人天生喜欢活物,逗弄起来兴致勃勃。

    赏玩了不到半刻钟,就吩咐齐正衡原样拎下去,随即传水洗手。

    “好了,江心洲活鸭,朕算是见识过了。雪卿这下满意了?”

    随即传下口谕,“今日午膳,就喝刚才那只鸭子熬的活鸭汤。”

    梅望舒无言以对。

    才玩赏完就炖汤……

    这些活鸭大宝贝的归宿,跟入宫之前想象的似乎不太一样。

    “活蹦乱跳的鸭子,羽毛绚丽得很,走路姿态也神气有趣,陛下好歹多留几天。”

    洛信原不以为然,“你向来喜欢送各式各样的活物进宫,说是贡给朕赏玩,只怕是家里怕麻烦,搁朕这儿替你养着。”

    洗完了手,走回桌案后落座,一边悠悠告诫臣下,“拿着二品的优厚俸禄,家里怎么不多请几个小厮仆妇。”

    “真不是。”梅望舒头疼地道,“真的是诚意上贡。”

    洛信原没说话,狭长乌眸斜挑,睨一眼过来,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不与你计较”。

    苏怀忠送上了茶,君臣两人端着茶盏,一个坐在大书桌后,一个抱着薄衾坐在软榻上,闲话了几句。

    闲谈的同时,桌案后的天子视线偶尔扫过来,往软榻扶手处搁着的宽大文官袍袖口瞄一眼,又转开。

    梅望舒的心里默默计数,数到第五次的时候,抬起袍袖,仔细打量了几眼,穿戴并无错处。

    “陛下?”她开口询问,“可是臣今日的服饰哪里不对?”

    “行了,何必明知故问。”洛信原的视线又扫过她宽大的袍袖口。

    “你的江心洲活鸭,朕已经赏玩过了。其他的贡物呢,别藏着掖着,拿出来。”

    梅望舒微微一怔。

    还有什么贡物?

    所有的贡物,她全部清点完毕,封在四口大木箱里,清早便送入宫了。

    洛信原低头喝了口茶,见对面迟迟没有动静,耐心地催促,“朕的平安符呢。”

    梅望舒:“……”

    面上保持着平静神色,藏在袖中的素白指尖,细微地捻了捻衣袖。

    原以为陛下喜爱的江心洲活鸭,看来并无多少兴趣。

    主动问起的,居然是查看礼单时并未显露太大反应的,寺庙里处处可见的平安符。

    “江南古刹之中,为陛下求来的平安符,”她缓缓道,“放在箱笼之中,作为贡物,今日早些时辰呈给宫里,应该已经入了内库。”

    黑檀木御桌案后,洛信原眼中的细微期待消退了。

    他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磕碰到桌面,咔啦一声轻响。

    “原来如此……按上贡的规矩,呈给宫里,入了内库。”他神色淡淡,身子往后靠去,“知道了。有劳梅学士费心。”

    倏然而至的沉默,再度横扫了东暖阁。

    梅望舒垂眸望着手里的茶盏,琢磨了一瞬。

    或许是陛下长大了,开始笃信神佛平安之事?

    她放下手里茶盏,“是臣思虑不周,扰了陛下兴致。臣原想着,那平安符并非什么罕见贵重之物——”

    桌案后的帝王一抬手,打断了没说完的解释话语。

    洛信原靠在织金锦缎的龙椅靠背上,一只手搭在光洁饱满的额头,闭目良久,笑了声。

    “行了。朕今日不想听你说话。带来的鸭子还在锅上炖着,也不好罚你什么。你歇着吧。喝了汤再走。”

    “……”梅望舒一阵无言。

    最近到底怎么了,御前接连出岔子。不过是一个寺庙里寻常的平安符,按惯例贡进了内库,怎么就‘不想听你说话’了?

    对着苏怀忠连连努嘴示意的动作,她起身下榻,站到御前,“臣的疏忽,无心之失。下次一定随身带进来。”

    元和帝压根没搭理她。

    梅望舒:“……”

    她站在原地,跟对面的苏怀忠互相对视一眼,抬手按了按眉心。

    苏怀忠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拍脑袋,“唉,老奴年纪大了,做起事来丢三落四的!梅学士早上送进来的四箱贡物应该没来得及入库,老奴这就过去找找,把梅学士从江南古刹求来的平安符取出来,当面呈给陛下过目。”

    洛信原翻开堆积如山的奏章,伏在桌上写写划划,没听到似的,头都没抬。

    苏怀忠躬身倒行着退出去了。

    梅望舒原地拢袖站了一阵,暖阁通了地龙,温暖如春,强撑着的困意上涌,眼皮不知不觉又往下耷拉——

    “北魏国十年未贡,这次使者入京,居然是两手空空来的。区区一道‘进贡表’,就能把欠下的十年贡品揭过去了?这帮北蛮人没脸没皮,若无其事,鸿胪寺官员居然也不提?”

    洛信原啪的扔过来一本奏折:

    “从鸿胪寺卿往下,上次被朕训诫一番,罚俸半年;这次倒好,居然把‘武士对战’的章程直接跳过了。莫非他们觉得,耗费国库的真金白银,摆设国宴,清平歌舞,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北边那群狼崽子,就能展示国威了?”

    他不冷不热道,“梅学士闲着也是闲着,与其站着打瞌睡,不妨过过目,看看鸿胪寺的好章程。”

    梅望舒半梦半醒间接过奏本,打开,一目十行地扫过,

    “臣看鸿胪寺的章程,循规蹈矩,并无什么错漏,却也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

    “招待使节的具体章程,臣并不擅长;但臣想来想去,鸿胪寺卿俞大人,君子端方,待人以诚,因此招待使节,也是以君子之礼待之,问题或许就出在这里。臣举荐一人,可担任鸿胪寺少卿,协助俞大人,把这次使节入京的事宜好好操办起来。”说着把奏折原样放回御案上。

    洛信原不满地沉下语气,带了警告之意,“又糊弄朕。”

    “没有。”梅望舒无奈道,“陛下如今亲政日久,方方面面的政事都会遇到;臣跟随陛下左右,越来越感觉力不能及。与其事事亲力亲为,不如任用专才。”

    洛信原的视线从奏章里抬起,越过书案,盯了她一眼。

    神色不动,看不出对她的这番说辞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但至少没继续纠缠下去了。

    “你举荐何人?”

    “此次随臣巡视江南道的两名巡查御史之一,荣成。”

    “荣成。”洛信原对此人有些印象,神色缓和了些,“荣御史有何殊才,得你亲自举荐?”

    梅望舒默默地回想了片刻,“荣成此人,胆大心细,办事利落,颇有才干。至于性情么……狡狯多端,如牛皮膏药,死缠烂打,没脸没皮。”

    “……”御案后端坐的天子抬起手来,揉按着太阳穴。

    “你确定,你是在御前举荐贤才?”

    “是。臣诚意举荐。鸿胪寺卿君子端方,待人以诚,彰显我国礼仪之邦,泱泱大度;鸿胪寺少卿牛皮膏药,没脸没皮,正好和同样没脸没皮的外邦豺狼死缠烂打,寸土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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