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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嫣然张开手臂,拦在梅望舒身前,“夫君是天家幼时的伴读,伴驾十年,情谊深厚!你们今天闯门搜查,圣上知晓不知晓?”

    嫣然的质问,恰好也是梅望舒想要问的。

    她看向庭院里的齐正衡。

    齐正衡的脸上,一瞬间露出某种极为微妙的神色。

    看起来很想骂娘。

    好端端一个英武彪悍的正三品武将,御前得力亲信,露出满脸憋屈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个风箱里两头受气的的耗子。

    齐正衡的脸色变了几次,最后又重新变回尴尬的神色,干巴巴道,“昨夜去城南叶老尚书家,早上过来梅学士这边,都提前通报了御前。圣上那边……当然是知道的。”

    嫣然细细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肩头颤抖起来。

    梅望舒垂下眼,没吭声。

    齐正衡干咳了一声,“这位就是梅夫人吧,幸会。那个,梅学士,劳烦尊夫人让一让,让兄弟们进屋搜查。别挡在门前,让兄弟们左右为难。”

    嫣然显然也想起正屋里藏的那些要紧东西,哪里肯让。

    两边激烈争执了几句,齐正衡无奈道,“梅学士,尊夫人再拦着门,卑职只能命人把她拉到旁边去了。”

    梅望舒坐在靠窗的方桌边,闻言抬起眼来,递过极冷淡寒凉的一瞥。

    “嫣然是我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辱她如同辱我。”

    她冷冷道,“何必只搜屋子,齐大人怎么不直接来搜我的身。说不定我身上藏着贺国舅同党的谋逆证据呢。”

    清冷冰寒的‘谋逆’两个字甫出口,仿佛石破天惊,齐正衡的脸色顿时大变,慌忙喝退了附近搜查的禁军,将正屋二十尺范围内清了场。

    “你……你……国舅爷那边犯的事,原来你都知道了?”

    “知道的不比齐指挥使少。”

    梅望舒冷冷地道,“因此,我也知道,老师与贺国舅犯的事毫无干系,纯粹是有人要为难老师。看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我只问你一句,借着贺国舅犯的谋逆大案的名头,夜里登门搜查,带走老师,到底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齐正衡尴尬地去挠头皮,最后实在没奈何,叹气,

    “梅老弟,别为难哥哥。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这些勾心斗角的玩意儿,哥哥玩不来。”

    他抬手往天上指了指,“天家怎么吩咐,我这个做臣子的就怎么做。”

    梅望舒几句话逼迫得齐正衡交了底,表面上神色不动,心绪却完全不像表面显露的那么平静。

    安静坐在窗边,心中如惊涛骇浪。

    齐正衡已经把话说开了,索性拉开对面交椅,一屁股坐在椅上,把话说得更直白些。

    “你和圣上那么多年的情谊,我们这些伴驾的老人都看在眼里。去年还好好的,今年到底是怎么了?我一个粗人,平日里压根没看出来哪里不对。圣上前两天把差使交代下来,要找叶老尚书的晦气,我差点还以为听错了!”

    他唉声叹气,“不管你们到底是哪里不对,总之,一个是君,一个是臣,闹起了别扭,总不能让天家主动来找臣下吧。少不得要你这边主动些,仔细想想,到底是哪件事出了岔子,再主动进宫求见,哪怕死缠烂打些,好歹当面把话说开了才好。”

    他这边掏心掏肺说了半天,那边梅望舒却始终一个字不说。

    视线垂下,盯着桌上放冷的半碗清粥出神。

    “我记得,上次腊八节入宫觐见,当时还好端端的。”

    她缓缓道,“我,林思时,苏怀忠三人,和圣上分享了家里自带的腊八粥。告退出宫时,也是宫里的步辇送我出来。”

    齐正衡一拍大腿,“那就是腊八节之后出的事!你再想想。”

    梅望舒继续平淡地陈述,“腊八节之后,我便一直告病,闭门谢客。直到前几日官员闯殿跪谏,才去了一趟宫里,劝走老师,我便走了。”

    “听你的意思是,你这边不知出了什么事?”齐正衡听了,抱臂琢磨着:

    “但至少,圣上那边的意思明明白白的。官员跪谏当日,紫宸殿里伴驾的是姓周的那小子。圣上特意把他撇开,召我过去,把追查叶老尚书的差事吩咐下来。”

    “这几日,不管是去城南叶家,还是来你梅家,都是我这边经手,不是那姓周的,已经是明明白白的手下留情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梅望舒的肩头,

    “听哥哥一句话,明早你就去宫门口求见,去圣上跟前认个错,当面把话说开了。这么多年的交情,十年伴驾的情谊,你们闹什么呢。”

    梅望舒安静地坐在原地,摇了摇头。

    “齐兄,问题不在这里。就算我明日去宫门外求见,当面见到了圣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认什么错。”

    她的视线依然盯着那碗清粥。

    “我不知道我和圣上之间哪里不对,也不知道是哪件事出了岔子。我只知道,天子想要打压臣下,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法子能打压。君王厌弃了你,根本不需要什么原因。”

    “其实,从这次回京后开始,我就开始有种感觉……我已经摸不清天家的喜怒了。随侍御前,动辄得咎。”

    她想起了入京归来的当日,入宫述职,正碰着圣上心情不好,直接打破了多年的礼敬惯例,让她行了君臣拜礼。

    被两个小皇孙划破了腿,伤得不严重,她便做主瞒下了。圣上却不知为何,为了这件小事发下雷霆之怒,夜里微服登门,当面逼她褫衣验伤,颜面无存。

    最近的那次见面,腊八节当日,虽然后来圣上转怒为喜,和她分食了腊八粥……

    但一开始见面之前,还不是把她晾在殿外,吃了半天的冷风?

    随侍御前,动辄得咎。

    或许根本没有什么缘由,纯粹是因为,帝王长成了。

    羽翼丰满的苍鹰,已经可以独自展翅高飞,翱翔天际,再也无法忍耐身边有一根时时刻刻牵着脖颈的线绳,告诉他前进方向,规劝他躲避风雨。

    她恍惚想起了前几日进宫当时。

    紫宸殿的汉白玉楼台之下,她察觉了高处盯来的视线,仰头上望,圣上正好居高临下,和她对视了瞬间。

    那不是她熟悉的内敛沉稳的君王目光。

    而是充满危险意味的,仿佛被丛林猛兽盯住,暗火灼灼燃烧的陌生眼神。

    从昨夜得知叶老师被带走搜查的那个时刻起。

    到今天早晨,禁军突然破门而入……

    被深深压抑在心底的各种情绪,意外,紧张,酸涩,委屈,忽然间涌了上来。

    梅望舒把头转去侧边,忍着薄薄的泪意,轻声道,

    “是圣上为难我。”

    第31章

    私心

    齐正衡临走时不放心,再三询问,“你当真会入宫求见圣上?你可别拿话哄我。”

    梅望舒还是那句话,“什么时候把老师放了,我便即刻入宫求见。”

    齐正衡叹气,“你别赌气,哪有臣子拿话要挟天家的呢。”

    话虽如此,还是撤了禁军的包围,回宫复命去了。

    梅家大门敞开,以不变应万变,梅望舒便坐在屋里等消息。

    消息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不到一个时辰,宫里快马来报,叶老尚书那边问话完毕,录下口供,和贺国舅的案子并无什么瓜葛,已经把人好端端地送出宫来。

    梅家小厮飞快跑了个来回,证实叶昌阁已经在午前回返了城南回雁巷的家中,安然无恙。

    梅望舒听了,转头吩咐嫣然取外袍。

    嫣然露出忧虑的神色,“大人的身子……可以出门应酬整天了么?”

    梅望舒安抚她,“连着在家里休养了半个多月,已经好转许多,应该不碍事了。”

    嫣然这才取来了一套紫色仙鹤补子文官袍,“现在穿起来,还是等下出门再穿。”

    “今日不穿官袍,拿个托盘来,把官袍折整齐了,和整套靴帽腰带一起放托盘里。”

    在嫣然震惊的眼神里,梅望舒站起身,看看自己身上半旧的雪青色竹纹家居袍子,叮嘱道,

    “取一件襕袍来。”

    又找来了常伯,“把库房里收着的贵重御赐之物都找出来,放在一处。对了,书房里放的官印也取出来。”

    ——

    梅望舒入宫时是傍晚,正好赶上外皇城的六部衙门散值,放值回家的官员三三两两地出来。

    当头几名官员沿着宫墙转了个弯,迎面撞见穿了一身白襕袍进宫来的梅望舒,各个脸上都是蓦然一惊,同时停了步,几双眼睛惊疑不定地打量过来。

    常伯不能入宫,换了宫里的内侍托举着梅家送进来的木托盘,趋步跟随在她身后。

    托盘上一件件整整齐齐摆放着绛紫官袍,玉钩腰带,铜铸官印,最上方赫然是那件斑斓耀眼的御赐孔雀裘。

    众官员看在眼里,个个神色复杂。

    礼部尚书叶昌阁昨天夜里被禁军登门围家,带走查问的事,早已经私下里传开了。

    又有消息灵通的暗中道,一大早看见禁军又往城东梅宅方向去了,流言传得绘声绘色,说什么的都有。

    没想到还没出宫门,迎面就撞上了人。

    几名出宫的官员纷纷停了步,视线觑着梅望舒身上的襕袍,又去看托盘里的官袍官印。

    这边驻足观望,后面又走过来一拨人,领头的鸿胪寺卿俞光宗,和梅望舒平日里是有几分交情的,冷不丁撞见这场面,愕然片刻,走过来见礼,

    “梅学士,许久不见。”

    梅望舒回礼,“是有一阵没见了,鸿胪卿。”

    俞光宗指着那托盘,叹息道,“好好的官袍不穿在身上,这又是什么意思?梅学士难不成要效仿前朝那些归隐山林的大儒,挂印而去?”

    梅望舒从容道,“不敢草率挂印而去。实在是在下病势沉疴,难当重用,有负圣上厚爱。今日特意来宫中觐见圣上,当面拜别,辞官归乡。”

    俞光宗欲言又止,最后点点头,道,“最近京城里局势混沌……梅学士若是身子不适,辞官回乡养病一阵,也好。”

    他退开两步,“圣驾在紫宸殿。”

    梅望舒沿着长长的朱红宫道,刚转过一个弯,远处显露出紫宸殿外的鎏金铜钉宫门,迎面撞见苏怀忠抱着拂尘,气喘吁吁地从宫门里小跑出来。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苏怀忠显然提前得了消息,顿足道,“梅学士,人在气头上,别做气事!快快,把官袍穿起来,官印收回去!”

    梅望舒并不回应,轻飘飘撇过话题,问,“圣驾在紫宸殿?”

    “圣驾在殿里,但你——”

    “那就好。劳烦苏公公把官袍官印转交御前,跟圣上禀明:京城秋冬过于凛冽,臣入京十年,病体难支,再难担当重任。恳请放归故乡养病,安度余年。”

    苏怀忠双手托着木托盘,站在原地,整个人都懵了。

    就在这时,十五六年纪、一副青涩生嫩面孔的小桂圆公公,从紫宸殿方向飞奔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

    “梅学士留步!传圣上口谕——”

    “他要走,就按重臣走的章程办。叫他把官袍穿上,人进殿来,当面跟朕请辞。”

    ——

    梅望舒重新穿上那身仙鹤补子文官紫服,缓步登上紫宸殿最高处的楼阁时,正是掌灯时分。

    星星点点的宫灯,从皇城四处逐渐亮起,从高处望下去,四处忙碌奔走点灯的宫人小如蝼蚁。

    多日不见的天子,背影宽阔,独自凭栏,眺望着京城暮色。

    “雪卿,”他并不回头,声音低沉,“你来了。”

    “臣来了。”梅望舒走到两步外,敛首俯身,准备行稽拜大礼,“臣前来拜别陛下。”

    刚刚才动了下,手臂已经被牢牢扶住,托着起身。

    洛信原把人扶起,却又闪电般松了手,往后缓缓几步,退回了阁楼外的栏杆处。

    “昨夜整夜未睡。“他转身又对着暮色浓重的天穹,

    “朕对着头顶明月,一直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记得你我上个月,东暖阁赏月时……明明还好好的。”

    他抬起右手,露出拇指上的玄鹰玉扳指,晃了晃。

    “看,朕至今还戴着。”

    梅望舒的指尖在袖中细微地攥动了一下,抚过自己空着的右手拇指。

    虽然没有戴在手上,她却也还记得当夜的君臣月下散步,谈笑间赐下的一对玉扳指。

    那时候的相处情形,虽然有了些波折,却还是有往日的情分在的。

    她恍惚了一瞬。

    “臣愚钝,不知哪里出了错。”

    “你没有做错什么。”洛信原撑着扶栏,哑声道,“是朕的私心作祟。”

    梅望舒默然无语。

    君臣两人,隔着三步的距离,彼此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昨夜出动禁军,把叶老尚书从家里请进宫来,还是安置在东暖阁里,只是问了几句话,午前就把人放归了。”

    “早上齐正衡去你家之前,过来问了一句。当时朕……整夜没睡,脑子混沌,气怒攻心,就想着用些激烈法子,把你从家里逼出来……”

    “朕……错了。”洛信原转过身来,平日里幽亮如深潭的眸子,如今黯淡无光。

    远方灯火跳跃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半是期待半是恐慌,他艰涩地道,“雪卿,别恼了朕。”

    梅望舒垂下视线,避过帝王恳切热切的眼神。

    “陛下言重了。”她侧过脸去,平静地回道,“身为臣下,怎么会恼了君上。”

    远方跳跃的灯火映照在她的容颜,映亮了线条柔和的侧面脸孔。

    神色温和而淡漠。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洛信原看在眼里,一颗急促跳动的心,仿佛溺入了冰寒深潭,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伴驾十年,朝夕相对。

    京城里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像他一般地了解他的梅卿。

    梅雪卿其人,外圆内方。

    温和淡雅的谈吐下,藏着一颗孤直狷介的心。

    他的雪卿,向来待人平和大度,说话极少说死,做事总留一步余地。但一旦下定了决心……没有人能改变。

    他这个天子,也不能。

    洛信原缓缓后退一步,身形退入了阁楼檐角的大片阴影之中。

    “今天的请辞……势在必行了?”他自嘲地笑了声,“什么理由?还是抱病?”

    梅望舒的声音也有了些涩意,“确实抱病已久。”

    一瞬间,心念电转。

    她想起曾在某个夜里和嫣然提起的打算。

    等过了年,慢慢筹划,一步一步请辞,留有充裕的时间,好好拜别御前……

    声音里不由带出一丝细微的感慨。

    “年前请辞,实在仓促了些。但如今看来……势在必行。”

    她后退半步,再度端端正正地稽拜下去,“臣,梅望舒,病势沉疴,难当重任。特来拜别陛下,请辞归乡。”

    洛信原这回没有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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