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算什么交杯酒
后面的仪程有老太君在,倒没有出幺蛾子。白月舟将闻憬推到正堂,扔下一句“嫂子有点意思”就跑开了。
闻憬的视线穿不过红盖头,只得落在沈灼华的绣鞋上。
他定定地看着绣线,想起沈灼华自己准备的绒毯,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府中婶婶们皆是寡居,各房之间暗地里争斗不休。
沈氏为了银子嫁给他这个废人,闻憬不喜,但也不在乎。
而沈灼华,也在悄悄观察闻憬,她的目光顺着红绸落在闻憬手上,只觉得肤色苍白,骨骼突出,一看便是身体不大好的样子,果然如传闻一般。
两人心里百转千回,直到手中红绸被人拉了两下,这才惊觉该拜天地了。
沈灼华努力模仿着妹妹的仪态,好在过程顺利,正要松口气,忽然听见一道惊慌的女声。
“大哥吐血了!”
堂上顿时乱成一片。
沈灼华瞬时从堂上的主人公,变回了一个局外人。
等到大夫离去,新房内只剩下一个摘了盖头的沈灼华,和一个陷入昏迷的闻憬。
沈灼华坐在桌边,仔细打量着四周。
除了屋里的红绸和床上躺着的新郎官,她实在没有身处自己新房的实感。
再看看这屋,虽然桌椅木材都是极好的,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
金银玉石,字画古玩,一概没有。
听说那场败仗后,闻憬被夺了军衔,还拿了许多私产发给阵亡将士的亲人。
看来是没钱了。
沈灼华本能地盘算起来。
闻憬这副身子骨,去世之前定然是要用药吊着的,也不知全从府里出,还是需要自己采买?若是自己买,闻憬的月例是否够?
将军府给的聘礼应当可以支撑一段时间,但若是府中人际复杂,她恐怕还需要银子打点,也得挪用一些。
沈灼华悄悄往床头看去一眼。
闻憬的确是极好看的,虽因病气多了几丝苍白阴郁,也仍看得出五官的俊秀与眉眼间的锋利之感。
若没有出事,应是相当惊才绝艳的年轻儒将。
方才她被送过来时,匆忙和府中女眷说了几句话。
沈灼华最会察言观色,听得出她们话中对闻憬如今的轻视。
可又藏着一丝畏惧,不敢拿到明面上说。
沈灼华有些唏嘘,甚至有点同情闻憬了。
曾经也是将军府的顶梁柱,一朝跌落,竟谁都能笑他。
但这丝同情很快就被抹去了,闻憬再差还有一个将军府,还能拿捏她们这样的小门户。
不如想想自己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沈灼华坐了一会儿,估摸着今夜的仪式也就到这儿了,干脆自己卸了钗环。
又开门出去叫人,想要些水来梳洗。
门外的丫鬟见了她,都面露惊疑,欲言又止,还有一人连忙上前将半掩的房门关紧了些。
“沈……大少夫人,公子身子不适时,房门要关好的。”
沈灼华疑惑,“我担心关得太死,他醒来叫不到人。”
那丫鬟眼底的同情与鄙夷并没有藏得太好,“公子不喜人靠近的,少夫人最好记一记。”
沈灼华“哦”一声,笑道:“我知道了。”
余光中,回廊那头晃过几抹身影,沈灼华转头看去,只从衣裙的颜色看出大概是府中的几位女眷。
她们并未走远,不知是来监督,还是看笑话的。
沈灼华请丫鬟去打水来,忽地听见门那边传来两声闷响。
她下意识推门进去,瞬间微怔。
闻憬已经醒了,整个人摔在地上,束起的黑发散了。
听见沈灼华进门的声音,散落的发丝顺着闻憬转头的动作滑落下来,露出他苍白英俊的脸。
闻憬什么也没说。
沈灼华从前也见过残废的人,海桐巷另一头的张屠夫,被勋贵的马车撞断了双腿,从此憨厚温和的人性情大变。
他会痛哭,会暴怒,会将所有想帮助他的人都用最恶毒的话语骂走。
但闻憬脸上没有任何的神情,只是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沈灼华迅速收拾好心情,她没有上前扶起闻憬,而是去拿了拄拐轻轻放到闻憬手边。
闻憬的声音也很淡,“多谢。”
沈灼华看着他握住拄拐,闻憬的手很大,手指骨骼突出,原应该是很有利的手。
这双手拉过长弓,舞过枪剑,砍过敌军。
此刻却只有在握着拄拐起身时,才有用力的时刻。
闻憬站得很不是很顺利,沈灼华迟疑一瞬,还是伸手扶住他的手臂。
“不必。”闻憬微微颔首,侧身略过,“你歇息吧。”
沈灼华道:“将……夫君晚间吐了血,先把药喝了吧?”
闻憬没有立刻回答,沈灼华的手收回来也不是,又不知该放去哪里。
见她呆立着,闻憬才说:“我同祖母不同,这里没那么多规矩。”
沈灼华茫然,“什么?”
怎么突然说起规矩了?
又听闻憬道:“我不管你,你也无需管我。”
沈灼华听懂了。
她也在这一刻知道,闻憬并不比那断了腿的张屠夫好上多少。
有些人的苦靠发泄,有些人的痛却是锁在冰块中燃烧的火焰。
沈灼华怀疑,她要是表现出更多一点同情,可能会被闻憬杀了灭口。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尽量放轻了语气说:“我并非想管着夫君,只是,只是初来乍到,实在有些惶然……”
她回忆着妹妹的话本子里的柔弱闺秀,努力模仿着。
无论如何都已拜过堂,她想在将军府待得顺利一些,至少不能和闻憬有什么龃龉。
闻憬拄拐走到桌边坐下,将已经凉了的药汤推到一边,给自己倒了盏茶。
沈灼华欲言又止,见杯子已到了闻憬嘴边,只好说:“那是酒。”
原是喝交杯酒用的。
闻憬像没听见,慢条斯理地喝了半杯。
他饮酒时面上也没有什么情绪,烛光在眼睑下投上明灭的阴影。
沈灼华想,没关系,他是个快死的瘸子,她能理解,她能忍。
这样想着,她在另一边坐下,也给自己倒了半杯酒。
“二婶明知夫君的身子状况,还是盛了酒,想来是规矩不可废。”
沈灼华将酒喝了,冲闻憬抬了一下杯子,“如此便也算礼成了,可以吗,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