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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初次见到那双眼睛,安珏的高一刚结束。

    那年夏天雨水欠奉,暑热蕴隆,整个潭州岛像是架在炉上文火慢炖。

    黄昏,姑姑安秀云坐在客厅看连续剧,炒瓜子嗑得咔咔响,说家里投资的款子,放出去就没个声响;丈夫在潭州港务做了十几年劳务派遣,却被硬塞进来的关系户挤掉编制,成天喝酒抱怨;儿子更不省心,当初走了多少关系才送进明中,结果高考不到四百分,又要复读。

    说着说着,安秀云话锋一转:“妈,年前机务段发的冷气扇,你放哪里了?”奶奶低头拆着毛线:“在玉玉的房间。

    ”“能不能先拿去给承斌用?”“你和俞冠两个,不是去年才装了中央空调吗?”安秀云瘪嘴,拿起电蚊拍嗞了只蚊子:“都怪俞承斌这孩子,先前闹着要装,结果中央空调都什么破东西,一点也不耐用,才用多久,天花板就滴水,维修师傅说外机坏了,修吧修吧,也跟买一台新的差不多了。

    就为着这事,俞冠天天和我吵。

    ”奶奶把正在重播的琼瑶剧关了,并不应声。

    安秀云心中不快,还是笑起来:“今年也太热了,我就想着啊妈,先把那台冷风扇给我应应急呗?明年等款子回厂,我给承斌补台新空调,就还回来。

    ”“可玉玉怎么办?”“妈,承斌高三呀!”“那也不成。

    ”安秀云收了笑,从沙发里豁然起身,反手就把装瓜子的果盘给扬了。

    “从小你和爸就偏心我哥,都多少年了,你还是什么好的都紧着你亲亲儿子生的宝贝孙女。

    可是妈,你也不看看,现在是谁还赶早赶晚跑过来,一桶油一包盐的买来孝敬你?”“都是我亲生的,怎么会不疼你呢?”“当初我书念不成去裁缝店学工,后来和俞冠结婚……办酒的钱……还有后来那些破事,你们为我出过一次头吗!”奶奶坐在狼藉里,很久很久才开口:“是妈没做好,对不起你。

    ”这时客厅旁的房门敞开,安珏弯着腰,将绑好尼龙绳的冷风扇推了出来。

    十六岁的少女,睡裙挂在纤薄的肩骨,整个人看上去不比一架风扇结实多少。

    两截细胳膊上还有几个没消肿的包,周围绯红一圈,大概是才挠过。

    “姑姑,我不要这个了。

    快拿去给表哥用吧。

    ”安秀云迅速吸空鼻腔,乜来一眼:“玉啊,姑不是……不是针对你。

    只是你表哥现在真是最关键的时候,什么事都有轻重缓急,对不对?”换作从前,安秀云绝对不会说这些话。

    过去她的日子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也是衣食无忧。

    潭州新落成的高端小区,甚至可以全款置办。

    安珏的衣服文具,安秀云也是说买就买,从不心疼。

    可后来丈夫下岗,生意失败。

    这几年安秀云实在也是过得太不顺了,才变了性情。

    安珏没道理不体谅姑姑:“我知道。

    我本来也吹不来风扇的,一吹就闹头疼。

    ”安秀云勉强恢复笑容,眼睛却红了:“傻丫头,小小年纪哪里会头疼哦?”安珏收拾完客厅,把扫帚和簸箕搁在门口。

    转头瞧见水龙头还在孜孜不倦地滴水,立刻拿了脸盆去接。

    她把那盆水烧开,洗完头,刚走回起居室,奶奶就对她说:“刚才给你点了蚊香放书桌上,小心不要碰到窗帘。

    你房间也收拾好了啊。

    ”安珏脸色微变:“我自己会收拾啦。

    ”“刚好衣服叠了放进去,顺手嘛。

    明天奶奶会去家电行,我们也买空调,不怕啊。

    ”“我真的不用。

    ”安珏将擦头发的毛巾挂在衣钩上,“你要真花了这个冤枉钱,我就不止头痛了,还心疼得要命。

    ”“傻孩子哦。

    ”半真半假的谎言总是好用的。

    安珏确实患有头疼的毛病,但不是被电风扇吹出来的,而是长年累月头发没干透,湿气侵体导致的。

    小东巷的用电,接的是矿厂宿舍的电缆,突然跳闸是家常便饭。

    往往安珏才洗完头,四下一黑,电吹风喷出恹恹的火星,她只能暗叫倒霉:又又又来。

    就比如这晚。

    也正是这晚,两个朋友打来了电话。

    电话那头嘈杂纷乱,好在倪稚京嗓门大:“玉呀,今天你不来市体育馆真是血亏。

    咱明中校队向来打遍潭州无敌手吧?结果你猜怎么着,输给人家四中二十多分。

    卉卉,你家男人不行啊,堂堂明中队长才砍十二分,而且一个篮板都没有。

    ”郑卉大惊:“他才不是我家……小珏,你别听稚京乱说!”安珏见缝插针:“那个,你们两个方不方便……”倪稚京立刻说:“方便方便,我明天就给你看照片啊!从老倪那里薅来的奥林巴斯,我特地多带了一个胶卷!哎跑题了。

    更可恨的是人家四中主力压根没来,全替补把我们打成这熊样。

    看看四中男生那身材,天然荷尔蒙,真是太帅了我的妈。

    ”郑卉看不过去:“倪主任知道你这样胳膊肘向外拐吗?”安珏继续问:“谁方便让我去家里借用个电吹……”“我怀春少女正芳华,胳膊向外拐怎么了?难怪下学期要弄一批体育生到咱们学校来。

    值得,合适!”“什么情况啊,真假?”“扩招协议都签了,为了明年冲耐高,我从老倪的文件簿里翻到的。

    欸玉玉,我跟你说,今晚四中主力之所以没来,听说是有队员被码头地痞扣在了棉纺厂,不就在你家附近吗?然后四中队长直接带人去算——”“唉,算了。

    ”安珏叹了口气,二手小灵通也恰如其时地没电了。

    抬头看钟,已过十点。

    安珏无计可施,只好开窗,对头发进行一个纯天然风干。

    可她还未伸手,先是听到了窗外异常的响动。

    仔细辨来,是汩汩水声。

    下雨了?却又不像。

    一辆卡车呼啸而过,大灯将窗外之人的侧影拓在了窗户玻璃上——短发利落,鼻梁挺峻。

    个头非常高,但看其身形,不过一位少年。

    少年仰着下颌,喉结凸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畅快至极。

    这莫不是在……窗外就是国道,离码头也不远,工厂特别多。

    车来车往烟尘又大,因而行人罕至。

    虽然也有过醉汉在这呼呼大睡,但公然把她家砖墙当公厕,还尿到仰天长啸的,安珏真是头一回碰见。

    简直岂有此理。

    满心怨气地推开两扇窗,安珏抄起花露水,就打算往外一通狂喷。

    可空气中并没有预想的骚味,而是弥散着另一种刺鼻的气息。

    那男生警觉地转过头,眼风锐利。

    四目相触,列缺霹雳般,俱是眼前一亮。

    不光安珏,他也愣住了。

    男生并不知道小东巷今夜停电,还以为没人在家。

    就算真有人在,也不该是这样一位单薄少女,手无寸铁,眼睛大得像控诉,让他连一句聊胜于无的“你看什么看”都忘了讲。

    安珏默默将花露水收到背后,率先开口:“那个,碘伏不是这样撒的。

    ”——好浪费。

    她思量片刻,这句没说。

    男生牙关咬得很紧,两腮却不突出,皮骨紧贴,是个相当精致的长窄脸。

    他的颧骨和嘴角都擦破了,淤青化紫,手臂血肉外露。

    可他消毒的方式简单粗暴,大瓶大瓶的碘伏直接往伤口倒。

    完全无法想象这样有多疼,但最痛的时候,男生也只是仰起脸,长吁一口气而已。

    安珏为自己刚才直通下三路的联想感到惭愧。

    不能再这样盯着人家看了。

    可低下头,又正好看到男生紧握的双拳。

    手臂肌肉练得很漂亮,棱角在夜里若隐若现。

    真是避无可避。

    男生冷笑:“碘伏不这样撒,难道用手涂?好学生,你知道消毒是什么意思吗?”借着月亮朦胧的微光,他匆匆扫过屋中陈设,给安珏下了这样的定义。

    在男生开口前,安珏本以为会听见与他容貌相符的少年音,结果却是个极富磁性的男低音,若以音域划分,大约能低到c几乎自带回响。

    安珏沉浸在构想里,没回应他的讥讽。

    看她这反应,男生又哼笑一声,说不清戾气意气哪个多点。

    矿区夜晚多雾多霾,可见度奇低,但男生的眉眼纯澈明亮,异常清晰。

    安珏赶紧错开视线,转身就走。

    不一会儿,她又拎着药箱回到窗边,箱里是大包小包的塑封药袋。

    她素来有好心,但不多:“棉签纱布,止痛镇定,正红花油。

    需要自取,用完快走。

    ”“说话四个字四个字的,你写学校标语啊?”“嗯,要不怎说我是好学生呢。

    ”“……”男生看样子没少经历这种事,即便是单手包扎,在胳膊上打的结也松紧正好,堪称专业。

    处理完关键的几处伤,男生还留在原地。

    安珏防备之心渐起:“你还不走吗?”民房的地基都垫得较高,所以安珏其实一直是微微俯视着对方的。

    可惜她气势没给到位,听来倒像嗔怪。

    男生挑起浓秀的眉,反问:“好学生,你抽烟?”安珏如临大敌。

    她是把表哥的两盒麦金托什藏在外窗台来着——怕奶奶收拾房间会发现。

    她认定屋外不会有人,就像男生也以为屋内没人一样。

    “你到底走不走?”安珏将两包烟抢进怀里,再次下达逐客令。

    “烟先给我一根再说。

    ”男生扬起下颏,“进口货吧?潭州可买不到。

    ”安珏瞠目。

    她真是当了回东郭先生,碰上一只恩将仇报的狼。

    就算这狼长得再好看,也不行。

    “要烟是吧?好说。

    ”安珏气极反笑。

    伸出手,肤层之下的血管清晰如叶脉,“我直接给你一整盒,怎么样?”男生怔然,显然没料到她答应得这么痛快。

    “拿了,就走远点,别再出现在我面前,行不行?”“恐怕不行。

    ”男生捡起地上的外套撂在肩头,他空不出手,干脆凑近了,用唇轻轻衔走一支烟。

    安珏瞬间瞳孔放大,脑中警铃大作,头皮发麻。

    可他浑然不觉,又问:“你叫安玉?”安珏下意识地想要纠正他的错别字。

    了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的?又转念一想,纠正他干什么?这种危险分子她根本就是避之不及,将错就错吧。

    男生这时终于腾出手,指节剥开标签卷起的边缘,现出一个小小的玉字旁。

    “哦,不好意思。

    明屿实验中学,高一四班,安、珏。

    ”他故意拉长音调,说完又大喇喇地抛了个东西进窗。

    安珏一惊,堪堪接住。

    是从前校医院开过的药,安珏没吃完,舍不得丢。

    塑封药袋上贴有标签,完完整整地写着她的体检信息。

    过去某些男同学,看到女孩的身高体重就兴奋,进而推测三围,进而做排名,开黄腔。

    挺庆幸,眼前的男生很自然地忽略掉了这些。

    “袭野。

    ”他简单地自我介绍,“暑假过完,我们就是同学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沿着国道一路走下去,直到走进雾霾笼罩的黑暗里。

    ……安珏猛地从床上睁开眼,不停喘气。

    真是旧梦如昨。

    听说在梦中睡去,便会在现实中苏醒。

    “玉啊,醒了没有?土鸭汤给你放桌上了,线面好像下多了,吃不完也没关系啊。

    ”奶奶在厨房门口唤。

    这一觉竟是睡到了下午。

    屋外雨气溟濛,安珏提声应了奶奶一句,这才低头看见手机上密密麻麻的未接来电。

    是全然陌生的号码。

    而手机的锁屏界面上,赫然显示着这个号码十五分钟前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开窗。

    她立刻坐起,太慌张,被单缠住脚踝,险些摔倒。

    难道昨天一整夜,袭野都没走?毕竟这样的事,过去也不是没有过。

    安珏趿拉着棉拖,对着镜子捋了捋乱发,深呼吸,然后才推开窗。

    果然看见了停在路边的车,以及倚靠车门的人。

    对方穿一件马海毛套头毛衣,斜挎香奈儿的金球方胖子,眼眸发亮。

    “宝贝,你再躲啊?”倪稚京笑吟吟地朝安珏挥手,然后才把借来的手机还给了一脸尴尬的路人。

    “看你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

    嘿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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