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井塌
张连山回了家,进门就点了一炷沉香。他盘膝坐在供桌前,恭恭敬敬的甩了三枚铜钱扔出了一卦。紧接着翻出早年留的通书黄历,眉头紧锁,指尖轻拈铜钱,口中念念有词。
“三日后,丙午日,阳气通达,午时可开土破地。”
算定了黄道吉日,他抬头看了香炉一眼:“那日阳气重,适合净井。”
第二天一早,村长胡三就带人挨家挨户通报:“后日净井,午时开始,家家出人,有事耽误的,回来别怪村里说闲话。”
到了正日子,天才亮,村口老槐树下便聚起了人。男人们带着铁锹、锄头、长绳,女人们则准备了热水、干粮。孩子们拽着父母衣角,东张西望。
顾云站在人群边上,抬头望着井边那棵老槐。阳光打在枝叶上,斑驳陆离,那井口却似吞人之渊,深不见底。
张连山身披青布袍,腰系黑绶带,扎了一条细麻绳将头发绑好。他手中拄着桃木杖,杖头拴了一串铜钱叮当作响,腰间别了两张黄符。他走到井前,朝四下人拱手:
“列位,今日净井,不光是除泥清水,更是除秽祛灾。天地有灵,地脉藏气,老井近百年未动,动它,就得敬它。”
村民们纷纷低声应和。
张连山开始布坛。他先取出朱砂,在井口四角点了“天、地、人、鬼”四字。接着燃香三柱,朝井口叩首三次,将黄符贴于井圈上,随即取清水洒地,念诵:
“天清地明,井水复灵,符镇妖邪,神人护形。”
香烟袅袅升起,井口似也安静了些。张连山又念了几句古咒,将纸钱焚于井旁,余灰被风吹入井内。他回身挥手:“礼成,动工吧。”
村长胡三站出来道:“按咱们前日议的,老张你留在井口带人清井,我带几个小伙子去吊罐沟借水。各家各户孩子别乱跑,乖乖守着等。”
张连山将最后一张黄符焚尽,香灰随风飘散。他一收桃木杖,转身要走,顾云悄悄凑过去,压低声音问:
“姥爷……你刚才做的那一套,真的……有用吗?”
张连山顿了顿,低声笑了一下,“真要说清个井,其实不至于。可你也得想,这口井多少年没人动了,估计就是时间长了这水自然就脏了。不是怕鬼,是怕人心不稳。”
他说着,回头看了看井边围着的老人们,“做这一套,不是给井看的,是给人看的。他们心里踏实了,才好干活。”
顾云低下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众人应声分流,扛着工具的留在井边,扛着担子的跟着胡三上了路。
顾云被人群推搡着挤到一旁,他踉跄几步,抬头看没人注意自己,便默默找了块青石坐下。石头冰凉,硌得他屁股发麻,他也没挪地方。几个村里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正蹲在不远处,用树枝在地上画圈,有的拿石子打着赌,有的嘻嘻哈哈比力气。
他没凑上去,只低头盯着自己鞋面发呆,像被人扔在这世间的杂草,连风都懒得拂他一下。
忽然间,顾云的余光瞥见一道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衫的男孩,看样子年纪比他小不了多少,背影清瘦,但跑得极快,一蹦一跳,脚下扬起一串细灰。他两只胳膊紧紧抱着个铁皮水壶,跑得气喘吁吁,一路穿过人群,跑到一个正在搬工具的汉子身边。
“爹,渴不渴?我灌了水。”男孩把水壶递过去,小心地仰着头看父亲。
那汉子低头笑笑,接过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然后顺手摸了摸孩子脑袋,“乖,水还是你灌得清凉。”
父子俩的动作不快不慢,语气平平常常,听不出半点特别的情绪。但这一幕,却像一根尖针,悄无声息地扎进了顾云心里,钝钝的,闷闷的,却又钻得深。
他蓦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指节发白,像在努力压下什么。
他不是没羡慕过那种感觉。那种随时能把“爹”喊出口的理所当然,那种即使只是递个水壶都让人觉得温暖的过分的日子。他也想有过。但他没有。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一觉醒来就到了姥爷家,一开始他很惊慌失措,但过了日子也就习惯了。
他记得曾经常问姥爷:“我爹娘呢?怎么别的孩子都有,我没有?”姥爷总是皱着眉,摸摸他的头发,说,“他们有事要办,等你长大就懂了。”
可都过去多少年了?他姥爷教他的东西都学会了,爹娘没有回来;他也知道了当年夜里发生了什么,但爹娘还是没有回来。
他连他们长什么样都快忘了,更别提什么“信”或者“消息”了。哪怕是封信、一个人带口信、甚至梦里托句话,也没有。
顾云猛的抬头,眼前的人群还在忙碌,锄头铁锹的碰撞声,村民的吆喝声,混成一团喧嚣。他的心却沉得像井底的黑泥,冰冷、沉重、无解。
“顾云!”
张连山的声音远远传来,“别愣着,小心井边。”
顾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想的太入神竟不知不觉间快走到井口了。他朝姥爷点点头,往井边再挪远些。
这时,井中水已抽得差不多。张连山吩咐几人下井,用大木桶一桶一桶往上运淤泥。
井壁湿滑,人下去得慢。最先下去的是二柱和三狗,两人小时候就淘气惯了,爬树下河都不怵的。
“慢点下,井里面滑,别磕掉了牙。”张连山叮嘱着。
“放心吧张爷,咱小时候玩这井边都玩出茧子了。”三狗笑着说。
他们用绳索拴着桶,从井底一点点挖黑泥,送到上面。
一桶、两桶、三桶……村民们轮着人力,整整干了大半个时辰。
就在这时,井下传来一声低吼:
“哎?这下面……怪软得嘞!”
紧接着就是一声惊呼。
“哎呀——不好!塌了塌了!!”
只见井绳猛地一抖,木桶掉了下去,绳索松滑得如蛇摆尾。
井口顿时一片混乱。
“快拉绳——快!”
“二柱!三狗——”
几人冲过去拉绳,绳子却空了。再探头下看,井底不见人影,只见一片稀泥翻滚,井底像是塌出了一口小坑,坑口黏黑一团,仿佛有东西正在缓缓涌动。
“快去找梯子!”张连山脸色一变,怒喝。
“谁下去看看?!”
“我去!”壮实的刘麻子当先一声吼,绑上绳索便往下爬。
顾云眼睁睁看着那井口处焦急的人群,心跳如鼓。他手指攥紧膝盖,不敢眨眼。
老王头在一旁骂:“都说了这老井不能动!出事了吧!”
“出事也不是咱不动就能不出!”李二嫂也吼回去。
“得了!”二柱他哥从远处跑来,一身汗,一桶水泼在地上,“吵什么!命都没影呢,先看看还能不能救人!”
刘麻子爬下去时,井底出现了一个大洞。他伸手探向塌口边缘,探了半天才勉强找看到下面好像还有很大的空间。
“人没见着,啥也没没见到——下面好像是塌了底儿了。”
村里人都傻了。
顾云看着这一切,心里一阵发冷。
“姥爷……”他喃喃。
张连山回头望他一眼,那眼神里有点沉,有点远,也有点说不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