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第一章

    1935年的上海,梅雨季节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周景明抱着厚重的医学典籍从图书馆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医学院的走廊灯忽明忽暗,照在他清瘦的面庞上。他今年二十四岁,身高近六尺,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长衫,衬得肩线格外挺拔。他的五官生得极好,尤其是那双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琥珀般的色泽,眼角微微下垂,显得温和而无害。

    雨下得很大,他站在屋檐下踌躇了片刻,最终将书本裹进怀里,冲进了雨幕中。雨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衫,贴在他线条分明的背脊上。他抄近路穿过一条幽深的巷子,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声轻呼。

    巷口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女子。她穿着月白色的旗袍,外罩一件淡紫色开司米披肩,此刻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大半。她正踮着脚试图够一把掉在地上的油纸伞,旗袍下摆因此微微掀起,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

    周景明快步上前,先她一步捡起了伞。

    小姐,您的伞。

    女子闻声回头,周景明只觉得呼吸一滞。她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肌肤胜雪,一双杏眼在雨夜中格外明亮,眼角微微上挑,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傲气。她的唇色很淡,像是早春的樱花,此刻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

    多谢。她接过伞,声音清冷如碎玉。

    周景明注意到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淡粉色的蔻丹。这样精致的女子,不该出现在这样的雨夜里。

    小姐要去哪里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我送您一程吧。话一出口,周景明就后悔了。这样唐突的提议,对方一定会拒绝。

    女子打量了他片刻,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衣衫和怀中保护完好的书本上,忽然微微一笑:好啊。

    他们共撑一把伞走在雨中。伞不大,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周景明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混合着雨水的清新,让他心跳加速。

    我叫程锦瑟。她突然开口。

    周景明。他答道,声音有些干涩。

    周先生是医学院的学生她瞥了一眼他怀中的《解剖学图谱》。

    是的,今年最后一年。他有些惊讶她的眼力,程小姐对医学也有兴趣

    程锦瑟轻轻摇头:家父有些藏书,略知一二罢了。她顿了顿,前面路口右转就是我家了。

    周景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栋三层高的西式洋房,门前站着两个穿制服的仆人,正焦急地张望。看到程锦瑟,他们立刻撑着伞迎了上来。

    小姐!老爷夫人都急坏了!一个年长些的女仆接过锦瑟手中的伞,警惕地看了周景明一眼。

    这位是周先生,多亏他送我回来。程锦瑟解释道,转向周景明,多谢周先生。

    周景明刚要告辞,忽然脚下一滑,右手下意识撑地,被碎石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周先生!程锦瑟惊呼,不顾女仆的阻拦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势,伤口很深,需要马上处理。她抬头对女仆说,李妈,去拿医药箱来。

    小姐,这不合规矩...李妈犹豫道。

    快去!程锦瑟的语气不容置疑。

    周景明被请进了程家的门厅。他局促地站在华丽的地毯上,雨水从他身上滴落,在名贵的地毯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全家福,正中端坐的中年男子面容威严,想必就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纺织大亨程维钧。

    程锦瑟亲自为他清理伤口。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指尖偶尔碰到他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妙的触感。

    程小姐懂医术周景明忍不住问。

    家母体弱,我常照顾她。她低头为他包扎,浓密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好了,这几天不要碰水。

    周景明道了谢,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程锦瑟突然叫住他:周先生,明天下午三点,霞飞路的咖啡馆,我有些医学问题想请教。

    不等他回答,大门已经在他面前关上。周景明站在雨中,手心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命运在这一刻被改写。

    第二天,周景明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咖啡馆。他换上了唯一一套体面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当程锦瑟推门而入时,整个咖啡馆似乎都亮了几分。她今天穿了一件藕荷色的旗袍,衬得肌肤如雪,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优美的颈线。

    你来了。她在他对面坐下,语气熟稔得仿佛他们是多年的好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聊了很多。周景明发现程锦瑟不仅精通诗词歌赋,对西方医学也有独到见解。她说话时眼睛会微微发亮,偶尔说到激动处,脸颊会泛起淡淡的红晕。

    其实...临近分别时,程锦瑟突然压低声音,我昨天撒了谎。我没有什么医学问题要请教。

    周景明一愣:那程小姐为何...

    我想再见你。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轻却坚定,从你为我捡起伞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不同的。

    周景明感到一阵眩晕。这样直白的告白让他措手不及,更让他惶恐的是,他发现自己早已对她产生了同样的感觉。

    程小姐,我们...他艰难地开口,我们身份悬殊...

    叫我锦瑟。她打断他,在爱情面前,没有身份。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秘密的约会。周景明知道这段感情有多么危险——程家是上海滩的名门望族,而自己不过是个穷学生。但每次见到锦瑟,所有的理智都会土崩瓦解。

    他们最常去的是法租界边缘的一座废弃小教堂。彩绘玻璃已经残缺不全,阳光透过那些碎片,在地上投下五彩斑斓的光斑。锦瑟喜欢坐在最前排的长椅上,仰头看着破损的穹顶,而周景明则站在布道台的位置,为她朗诵济慈的诗。

    Bright

    star,

    would

    I

    were

    steadfast

    as

    thou

    art...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

    锦瑟会微笑着接下一句:Not

    in

    lone

    splendour

    hung

    aloft

    the

    night...

    然后他们会相视而笑,仿佛这破败的教堂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

    一个多月后的傍晚,周景明如约来到教堂,却发现锦瑟没有像往常一样等他。他在长椅上发现了一张字条:家中急事,明日老地方见。

    第二天,周景明等了一整天,锦瑟始终没有出现。第三天,第四天...整整一周过去,他几乎要发狂了。第八天傍晚,他冒险来到程公馆附近,躲在街角的梧桐树下等待。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程家的黑色轿车终于驶入大门。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军官,他穿着笔挺的军装,面容英俊却带着几分戾气。接着是程维钧,最后才是锦瑟。她瘦了许多,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军官亲昵地揽着锦瑟的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锦瑟勉强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周景明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转身要走,却踢到了一块石子。声音惊动了门口的警卫。

    谁在那里

    周景明拔腿就跑,身后传来警卫的呵斥声和追赶的脚步声。他拐进一条小巷,翻过一堵矮墙,终于甩掉了追兵。当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时,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小桥上。桥下的河水黑沉沉的,倒映着残缺的月光。

    周景明!

    他猛地回头,看到锦瑟站在桥的另一端。她跑得气喘吁吁,头发散乱,旗袍的下摆沾满了泥水。

    你怎么...

    锦瑟扑进他怀里,浑身发抖: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周景明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她瘦削的身体在自己怀中的温度。她的眼泪浸透了他的衬衫,滚烫得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

    那个军官是谁他轻声问。

    锦瑟抬起头,月光下她的眼泪晶莹如珠:徐世铮,我父亲为我选定的未婚夫。他父亲是南京政府的要员,手握兵权...

    你答应了周景明的声音发紧。

    我能怎么办锦瑟痛苦地摇头,父亲以死相逼,母亲病重...我...

    周景明捧起她的脸,拇指轻轻擦去她的泪水:跟我走。今晚就走。我们去香港,去任何地方...

    锦瑟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但很快又暗淡下去:我不能...我母亲...她会死的...

    他们相拥而泣,都知道这是一场无望的爱情。最后,锦瑟轻轻推开他,从手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给你的。她声音哽咽,打开看看吧。

    周景明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精致的怀表。他翻开表盖,里面刻着一行小字: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这是...

    我的心。锦瑟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他的唇。那是一个带着泪水的吻,短暂却刻骨铭心。记住我,周景明。无论将来如何,记住这个吻,记住这个夜晚。

    说完,她转身跑开,消失在夜色中。周景明站在原地,怀表在他手心发烫,锦瑟的唇温还留在他的唇上。雨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打在他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远处的钟楼敲响了十二下。1935年的夏天,他们的爱情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第二章

    胭脂泪痕

    周景明站在医学院实验室的窗前,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表光滑的表面。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距离那个雨夜已经过去了两周。怀表的盖子内侧,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的字样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周学长!

    清脆的女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周景明回头,看见林媛站在实验室门口,手里捧着一叠资料。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绿色的旗袍,衬得肌肤如雪,头发烫成了时下最流行的波浪卷,发间别着一枚翡翠发卡,在阳光下闪烁着昂贵的光芒。

    作为医学院院长的独女,林媛向来是校园里的焦点。她生得明艳动人,杏眼琼鼻,笑起来时右脸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此刻她正用那双大眼睛热切地望着周景明。

    这是父亲让我交给你的研究资料。林媛走近,将资料放在桌上,目光却落在了周景明手中的怀表上,好精致的怀表,能给我看看吗

    周景明下意识地将怀表收回口袋:抱歉,这是家传之物。

    林媛撇了撇嘴,却没有生气:周学长总是这么神秘。对了,下周我生日,父亲要在家里办个小聚会,你一定要来。

    我可能...

    不准拒绝!林媛打断他,俏皮地眨眨眼,我特意请了协和医院的史密斯教授,你不是一直想向他请教心脏手术的问题吗

    周景明沉默了。林媛确实懂得如何打动他。自从与锦瑟分别后,他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业中,希望用繁重的工作麻痹自己。协和医院的史密斯教授是国际知名的心脏外科专家,这样的机会确实难得。

    好吧,谢谢你的好意。他最终点头。

    林媛脸上立刻绽放出胜利的笑容:那就这么说定了!周六晚上七点,别忘了。她转身离开,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欢快的节奏。

    周景明重新拿出怀表,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林媛对他的好感,但他心里早已被那个雨夜中的身影占满,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程公馆的花园里,锦瑟坐在白色藤椅上,手中捧着一本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穿着淡粉色的洋装,头发松松地挽起,露出纤细的颈项。比起两个月前,她消瘦了许多,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锦瑟,客人到了。程母在门口唤她。

    锦瑟合上书,深吸一口气走向客厅。徐世铮正坐在沙发上与父亲交谈,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胸前别着几枚勋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看到锦瑟进来,他立刻站起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程小姐。他的声音洪亮有力,眼神却让锦瑟想起盯着猎物的鹰。

    徐少校。锦瑟微微颔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程维钧满意地看着这对年轻人:世铮刚从南京回来,特意来看你。你们年轻人多聊聊,我和你伯母去书房有些事要谈。

    父母离开后,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徐世铮走近锦瑟,他身上有一股浓重的古龙水味道,混合着烟草的气息,让锦瑟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听说你喜欢读书徐世铮拿起锦瑟刚才放在桌上的书,瞥了一眼封面,《呼啸山庄》这种外国有什么好看的。

    锦瑟默默接过书,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的一株桂花树上,忽然想起周景明曾说过,桂花的香气让他想起家乡的秋天。不知道此刻,他是否也在看着什么想起她

    下个月我父亲要在南京举办一个宴会,徐世铮自顾自地说着,正式宣布我们的婚约。你需要准备几套像样的礼服,程家的裁缝恐怕不行,我让南京最好的裁缝来上海...

    锦瑟机械地点头,耳边却回响着周景明在小桥上的话:跟我走,今晚就走...如果当时她有足够的勇气...

    锦瑟!徐少校在跟你说话。程父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抱歉,我有些头疼。锦瑟勉强笑了笑,能失陪一会儿吗

    不等回答,她已经转身走向楼梯。回到房间,锦瑟锁上门,从枕头下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里面整齐地叠放着十几封信,都是周景明托她贴身的丫鬟小翠悄悄送来的。每一封她都读了无数遍,纸张因为反复翻阅已经有些起皱。

    最新的一封信是昨天收到的。锦瑟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周景明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

    锦瑟:

    秋深了,医学院的梧桐开始落叶,让我想起你说过最喜欢踩在落叶上的声音。我在老地方等了你七天,知道你不会来,却还是忍不住每天去等。

    林院长推荐我毕业后去德国深造,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但我还在犹豫。上海没有了你,去哪里都是一样的遥远。

    怀表我随身携带,它走得极准,就像我的心,永远为你跳动。

    ——景明

    锦瑟的眼泪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几个字。她擦干眼泪,取出一张淡紫色的信笺,开始回信:

    景明:

    收到你的信,就像在沙漠中遇到绿洲。家中已开始准备婚事,每天都有裁缝、珠宝商上门,热闹得让我窒息。我像个人偶,被摆弄着试穿各种华服,却没有一件能温暖我的心。

    昨天徐世铮来访,带来了所谓的聘礼——一套红宝石首饰。宝石很美,却冷得像冰。我只想要你送我的那枚银戒指,虽然简单,却有你的温度。

    父亲加强了守卫,小翠送信越来越难了。若长时间收不到我的回信,请不要担心,我总会找到办法。

    永远属于你的,

    ——锦瑟

    她将信封好,轻轻敲了三下墙壁。不一会儿,小翠推门进来,这个机灵的小丫头是锦瑟唯一信任的人。

    小姐,又有信给周先生小翠压低声音问。

    锦瑟点点头,将信和一枚银戒指交给小翠:告诉他,这是我母亲给我的,让他替我保管。

    小翠将信和戒指藏在内衣暗袋里,刚要离开,突然听到楼下传来脚步声。

    快躲起来!锦瑟急忙将小翠推进衣帽间,自己则迅速躺到床上,假装睡觉。

    敲门声响起:锦瑟,茶会要开始了,客人们都在等你。是程母的声音。

    我马上下来,母亲。锦瑟回答,等脚步声远去,她才让小翠出来,从后楼梯走,小心别被人看见。

    小翠点点头,灵活地溜了出去。锦瑟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涂了点胭脂掩饰苍白的脸色,然后缓步下楼。

    程家的花园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客人。作为上海滩的名门,程家的茶会总是吸引着各界名流。锦瑟机械地微笑着,应付着一个又一个的寒暄。徐世铮像影子一样跟在她身边,时不时插话,炫耀自己的军功和家世。

    程小姐和徐少校真是郎才女貌啊!

    听说婚礼定在明年春天南京和上海都要办一场吧

    徐参谋长的公子果然一表人才...

    这些恭维话像钝刀一样割着锦瑟的心。她借口去拿茶点,暂时摆脱了徐世铮,走向花园角落的自助餐桌。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周景明正站在餐桌另一端,与林院长交谈。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清瘦,侧脸在阳光下如同雕塑般轮廓分明。

    锦瑟的手一抖,茶杯差点掉落。他怎么会在程家的茶会上

    然后她看到了站在周景明身边的林媛,女孩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锦瑟感到一阵眩晕,胸口像是被重锤击中。

    周景明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转头看向锦瑟的方向。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锦瑟看到他眼中闪过惊喜、痛苦和无奈,复杂的情绪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交织。

    林媛注意到了周景明的异常,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锦瑟。她故意贴近周景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然后挑衅般地看了锦瑟一眼。

    锦瑟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她的手紧紧攥着裙摆,指甲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原来你在这里。徐世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院长带着他女儿和得意门生来了,我们去打个招呼。

    锦瑟还来不及拒绝,就被徐世铮拉着向周景明他们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林院长,好久不见。徐世铮热情地打招呼,然后看向周景明,这位是

    这是我最优秀的学生,周景明。林院长介绍道,景明,这位是徐参谋长的公子,徐世铮少校,程小姐的未婚夫。

    周景明和徐世铮握了握手,锦瑟看到徐世铮故意加重了力道,而周景明面不改色地承受着。

    周先生是学医的徐世铮居高临下地问,将来准备开诊所还是去医院

    景明已经被推荐去德国深造了。林媛骄傲地插话,仿佛这是她的功劳,他将是上海最优秀的外科医生。

    德国徐世铮挑了挑眉,我在柏林军事学院进修过两年,需要我给你些建议吗

    锦瑟看到周景明下颌的肌肉绷紧了,但他只是平静地回答:谢谢徐少校的好意,不过我已经安排好了。

    周先生和锦瑟认识吗徐世铮突然问,锐利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花园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锦瑟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来。

    我们...她刚要否认。

    在图书馆有过一面之缘。周景明平静地接话,程小姐对医学很有兴趣,我们讨论过一些书籍。

    徐世铮似乎不太相信,但也没有继续追问。林媛趁机拉着周景明去认识其他客人,锦瑟则被徐世铮带到了父母身边。

    茶会结束后,锦瑟借口头疼回到房间。她锁上门,终于让忍了许久的泪水流下来。看到周景明和林媛在一起的样子,比任何折磨都痛苦。虽然理智告诉她,自己没有资格嫉妒,但心却不受控制地抽痛。

    夜深人静时,锦瑟悄悄起床,来到窗前。月光如水,洒在花园里。突然,她看到桂花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周景明!他怎么会在这里

    锦瑟的心狂跳起来。她轻轻打开窗户,周景明抬头看到她,眼中瞬间亮起光芒。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下来。

    锦瑟犹豫了。如果被人发现...但错过这次机会,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她咬了咬唇,披上一件外套,蹑手蹑脚地下了楼,从厨房的侧门溜了出去。

    周景明在树荫下等她,月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锦瑟刚走近,就被他一把拉入怀中。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心跳声透过胸膛传来,急促而有力。

    你怎么来了太危险了!锦瑟低声问,却没有挣脱他的怀抱。

    林媛告诉我今天的茶会你会出席,我求她带我来的。周景明的声音沙哑,我必须见你,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

    你和林媛...

    什么都没有。周景明打断她,她父亲对我有恩,我不好拒绝她的邀请,但我的心...他捧起锦瑟的脸,从来只属于你。

    锦瑟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景明,我们该怎么办婚期已经定了,我...

    周景明突然吻住了她的唇,这个吻比小桥上的更加热烈,带着绝望和渴望。锦瑟回应着他,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跟我走,周景明喘息着说,就现在。我有同学在码头工作,可以安排我们去香港的船。

    锦瑟几乎要点头了,但母亲的病容突然浮现在眼前。如果她一走了之,母亲会怎样父亲又会如何对待小翠和其他仆人

    我不能...她痛苦地摇头,至少现在不能...

    周景明没有强求,只是更紧地抱住她:我明白。但请记住,无论何时,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会来到你身边。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怀表,打开盖子。月光下,锦瑟看到表盖内侧除了原先的诗句,还多了一个淡淡的红色痕迹——那是她上次吻别时留下的胭脂,形状像一颗小小的心。

    我的心和它一样,永远为你跳动。周景明轻声说。

    远处传来脚步声和手电筒的光亮。有人巡逻!周景明迅速拉着锦瑟躲到一棵大树后。巡逻的警卫经过时,锦瑟屏住呼吸,能感觉到周景明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背,温暖而安心。

    警卫离开后,周景明依依不舍地放开她:你得回去了。

    锦瑟点点头,却舍不得移动脚步。最后,周景明轻轻推了她一下:去吧,我会再想办法联系你。

    锦瑟转身向房子跑去,跑到一半又回头,看到周景明还站在原地,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孤独而坚定。她把手放在唇上,然后向他挥了挥,无声地道别。

    回到房间,锦瑟靠在门上,泪水再次决堤。她从梳妆台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瓶子,里面是她偷偷攒下的安眠药。原本打算在婚礼前夜...

    但现在,看着窗外渐渐隐去的月光,锦瑟将药瓶重新锁进了抽屉。也许,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她取出日记本,在最新的一页写道: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然后在这句话下面,一遍又一遍地写下同一个名字:周景明、周景明、周景明...

    第三章

    秋思落谁家

    南京,徐公馆。

    程锦瑟站在穿衣镜前,像个木偶一样任由女仆们摆布。今天是她与徐世铮的正式订婚日,徐家几乎请来了半个南京城的权贵。她身上这件玫瑰金色的旗袍是上海最贵的裁缝花了整整一个月缝制的,每一寸都贴合她纤细的身材,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花纹,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小姐真美。小翠在一旁帮她整理头发,小声说道。锦瑟从镜中看到小翠的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

    美锦瑟看着镜中的自己——苍白的脸色被胭脂强行染出几分血色,眼睛下方遮不住的青影被粉底掩盖,嘴唇涂成了时下流行的绛红色。这具精致的皮囊下,灵魂早已支离破碎。

    程小姐,时间到了。徐家的管家在门外恭敬地提醒。

    锦瑟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走出房间。长长的走廊铺着红地毯,两侧站着穿制服的仆人,见她经过纷纷鞠躬。这排场本该让人受宠若惊,却只让锦瑟感到窒息。

    大厅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徐世铮穿着笔挺的军礼服站在中央,胸前挂满勋章,看到锦瑟进来,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他大步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握住锦瑟的手,力道大得让她微微皱眉。

    各位,徐世铮高声宣布,声音里满是炫耀,感谢大家来见证我与程锦瑟小姐的订婚仪式!

    掌声雷动。锦瑟的目光扫过人群,看到父亲程维钧正与徐参谋长热络交谈,母亲则坐在一旁,脸色依然苍白,但眼中带着欣慰。忽然,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在大厅最远的角落,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周景明不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

    锦瑟再次定睛看去,那个角落已经空无一人。一定是自己太思念他而产生的幻觉。南京距离上海那么远,徐家又戒备森严...

    仪式进行得冗长而繁琐。锦瑟机械地跟着司仪的指示行动,交换戒指、签婚书、向宾客敬酒...徐世铮的手始终牢牢扣着她的腰,像是在宣示主权。当司仪宣布新人可以亲吻了时,锦瑟全身僵硬,徐世铮的嘴唇压下来,带着烟草和酒精的气息,让她胃部一阵绞痛。

    宴会持续到深夜。锦瑟借口头晕,终于得以暂时离席。她独自来到花园,凉风吹散了脸上厚重的脂粉,也带走了些许窒息感。花园里的桂花开了,香气浓郁得几乎让人晕眩。她靠在一棵树下,终于让忍了许久的泪水流下来。

    锦瑟...

    轻柔的呼唤让她猛地抬头。树影中走出一个人影,月光照亮了他琥珀色的眼睛和清瘦的面庞。

    景明!真的是你!锦瑟几乎要惊叫出声,又急忙压低声音,你怎么进来的太危险了!

    周景明快步上前,在离她一步之遥处停下,双手紧握成拳,似乎在克制拥抱她的冲动:我有个同学在徐家做家庭医生,他帮我混进来的。他的目光落在锦瑟唇上尚未擦净的绛红色,眼神一暗,我看到他吻你了。

    锦瑟用手背狠狠擦了擦嘴唇:我每天都在想你送我的那块怀表,它是我唯一的慰藉。

    跟我走,周景明突然抓住她的手,现在就走。我的同学可以安排我们离开南京。

    锦瑟的手在他掌心颤抖:我母亲...她的病情加重了,医生说受不得刺激。如果我逃婚...

    周景明的手紧了紧,又缓缓松开:我明白。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给你的。

    锦瑟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对银耳环,样式简单,却做工精致,耳坠是两片小小的银杏叶。

    我自己打的,周景明轻声说,银杏代表坚韧和长寿。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放弃。

    锦瑟的眼泪落在银色的银杏叶上,在月光下像一颗颗珍珠。她刚要说话,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和徐世铮粗犷的笑声。

    快走!锦瑟推了周景明一把,别被他发现!

    周景明犹豫了一瞬,迅速在她唇上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然后消失在树影中。锦瑟急忙擦干眼泪,将耳环藏进袖口,刚整理好仪容,徐世铮就带着几个军官朋友走进了花园。

    原来你在这里,徐世铮大步走来,身上酒气熏天,客人们都在找你。

    我需要透口气。锦瑟平静地说,心跳却如擂鼓。

    徐世铮眯起眼睛,突然凑近她:你哭过他粗糙的手指抹过她湿润的脸颊,为什么在订婚日流泪难道不高兴

    锦瑟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只是...想起了我外祖母。她生前最希望看到我订婚。

    这个解释似乎满足了徐世铮的自尊心。他搂住锦瑟的腰:走吧,我父亲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回到大厅,徐参谋长正在台上讲话:...为了两个年轻人的未来,我们决定送锦瑟去英国留学一年,学习西方礼仪和文化,回来后再举行正式婚礼...

    锦瑟震惊地看向父亲,程维钧微微点头,表示这是两家共同的决定。去英国这意味着至少一年不用面对徐世铮,一年不用履行妻子的义务...锦瑟心中涌起一丝希望的火苗。

    宴会结束后,回到客房,锦瑟终于有机会查看周景明送的耳环。在灯光下,她发现每片银杏叶的背面都刻着一个小小的明字。她将耳环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次日返回上海的火车上,程维钧难得地对女儿和颜悦色:徐家很看重你,特意安排你去英国深造。这一年你要好好学习,别辜负他们的期望。

    锦瑟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轻声问:为什么突然决定送我去英国

    程维钧犹豫了一下:徐世铮近期要随部队北上,据说局势不太平。徐家希望等他回来稳定后再办婚礼,这段时间送你去英国最安全也最体面。

    原来如此。锦瑟在心中冷笑。不是为她着想,而是为了保护徐家的财产不受战乱影响。

    回到上海后,锦瑟发现小翠已经收到了周景明的消息——他知道了她将去英国的事,约她三天后在老地方见面。

    这三天里,锦瑟像行尸走肉般应付着各种婚前准备。徐家派来的礼仪老师每天教导她英国上流社会的规矩;裁缝为她量制了几十套适合英国气候的服装;父亲则不断提醒她要珍惜这个机会,多结交有地位的人。

    唯一让她保持清醒的,是袖口暗袋里那对银杏耳环。每当无人时,她就偷偷触摸它们,仿佛那是通往自由的秘密钥匙。

    第三天傍晚,锦瑟借口去教堂祈祷,终于摆脱了家人的视线。她换上最简单的衣服,戴上宽檐帽遮住半张脸,独自前往那座废弃的小教堂。

    推开斑驳的木门,熟悉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扑面而来。彩绘玻璃的碎片依然在地上投下五彩斑斓的光斑,只是位置随着季节的变化而略有不同。周景明已经在那里等候,他站在布道台的位置,阳光透过破损的穹顶洒在他身上,宛如神祇。

    锦瑟摘下帽子,周景明立刻大步走来,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心跳声透过胸膛传来,急促而有力。锦瑟将脸埋在他肩头,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秋日阳光的气息。

    你知道了我要去英国。她轻声说。

    周景明点点头,松开她一些,好看着她的眼睛:我也收到了德国海德堡大学的录取通知,林院长推荐的。

    你要去吗锦瑟的心悬了起来。

    我还在考虑。周景明拉着她坐到第一排的长椅上,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放弃这个机会,陪你去英国。

    锦瑟猛地摇头:不!这是你梦寐以求的机会。海德堡的医学院是世界顶尖的。

    但你比任何梦想都重要。

    锦瑟将手覆在他的手上:如果我们都放弃,就真的没有未来了。你去德国学医,我去英国...至少我们还在同一个大陆上。

    周景明沉默了片刻,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地图,铺在膝头:你看,英国和德国并不远。我们可以约定在瑞士见面,那里是中立国...

    他们头靠着头,在地图上规划着可能的会面地点和方式,仿佛两个在沙漠中寻找绿洲的旅人。阳光渐渐西斜,教堂里的影子越拉越长。

    我该回去了,锦瑟不情愿地说,出来太久会引起怀疑。

    周景明握住她的双手:走之前,我有个请求。

    什么

    戴上我送你的耳环,让我看看。

    锦瑟从暗袋中取出那对银杏耳环,小心地戴在耳垂上。银色的叶子在她乌黑的发间若隐若现,衬得她肌肤如雪。

    美极了。周景明轻声赞叹,手指轻轻触碰那枚耳环,记住,无论相隔多远,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

    锦瑟突然扑进他怀里,嘴唇急切地寻找着他的。这个吻带着绝望和渴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热烈。周景明回应着她,手指穿过她的长发,小心不弄乱发型以免引起怀疑。泪水从锦瑟眼角滑落,混合着两人的唇舌,咸涩而甜蜜。

    当他们终于分开时,夕阳的余晖透过彩绘玻璃,在锦瑟脸上投下红色的光斑,宛如胭脂泪。

    一周后你就要启程了,周景明声音沙哑,我不能去码头送你,太危险了。

    我知道。锦瑟将一枚戒指塞进他手心,这是我外祖母留给我的,你保管着它,就像我一直在你身边。

    周景明郑重地将戒指戴在小指上:我会每天写信给你,寄到你英国的地址。

    我也会。锦瑟站起身,强忍着泪水,景明,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完成学业,成为最好的医生。

    周景明也站起来,最后一次拥抱她: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永远不要放弃希望。

    他们在渐渐暗淡的光线中凝视着对方,仿佛要将彼此的容颜刻进灵魂。最后,锦瑟转身离开,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只要看一眼他孤独的身影,自己就会崩溃。

    走出教堂,天开始下雨。锦瑟没有撑伞,任由雨水打在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银杏耳环在雨中闪烁着微光,如同黑暗中的希望之星。

    回到程公馆,锦瑟发现林媛正在客厅与母亲喝茶。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让她瞬间警觉起来。

    程小姐!林媛热情地迎上来,听说你要去英国了,我特意来送行。

    锦瑟勉强笑了笑:林小姐太客气了。

    林媛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我明年可能也会去英国进修,到时候我们可以做伴。她的目光突然落在锦瑟的耳环上,这对耳环真别致,从没见过你戴。

    锦瑟下意识地摸了摸耳环:是...是旧物,很少戴出来。

    林媛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但很快又恢复了甜美的笑容:很适合你。对了,周学长也收到德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了,你们都要远行,真是巧合呢。

    锦瑟的心跳加速,但面上不露分毫:周先生哦,那位医学院的高材生。恭喜他了。

    林媛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破绽,但锦瑟完美地维持着礼貌而疏离的表情。谈话间,锦瑟注意到林媛不时瞥向她的耳环,心中警铃大作。

    送走林媛后,锦瑟立刻找来小翠:林媛可能起了疑心。你帮我送信时要加倍小心。

    小翠点点头:小姐放心。对了,徐家派人来通知,出发日期提前了,改在后天上午。

    后天锦瑟一惊,为什么这么急

    听说北方战事吃紧,徐少爷要提前北上,想在走前亲眼看到您登船。

    锦瑟咬住下唇。这意味着她与周景明计划中的最后一面无法实现了。她急忙写了一封短信,让小翠务必送到周景明手中。

    信送出去后,锦瑟开始收拾行李。她将周景明所有的信件和那对银杏耳环藏在了一个特制的暗格里,只有她知道如何打开。其余的首饰华服,在她眼中不过是华丽的枷锁。

    夜深人静时,锦瑟站在窗前,望着雨中的上海。这座城市承载了她最美好的回忆和最深的痛苦。两天后,她将远渡重洋,而心爱的人则要前往另一个国度。战争阴云密布,前路茫茫,他们何时才能再见

    雨水敲打着窗户,如同她心中流淌不尽的胭脂泪。

    第四章

    明月共潮生

    伦敦,1937年秋。

    程锦瑟坐在肯辛顿公寓的小窗前,望着外面连绵不断的雨。英国的秋天比上海更冷,雨水也更加缠绵不绝,像是永远也下不完。她裹紧开司米披肩,那是离开上海时唯一带走的贵重物品——周景明曾称赞过它衬她的肤色。

    书桌上摊着一封写了一半的信,墨水被一滴泪水晕开,模糊了几个字。这已经是本周第三封无法寄出的信了。战争爆发后,欧亚之间的邮路几乎中断,她与周景明的联系被硬生生切断。

    亲爱的景明,信上写道,今天在皇家医院做义工时,看到一位东方病人,背影与你相似得让我心跳停止。走近才发现是位日本外交官...

    锦瑟叹了口气,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那里已经堆了十几个同样的纸团,每一个都承载着无法传递的思念。

    她拿起桌上的怀表——这是她离开上海前,托小翠转交给周景明的那块,不知何时被他悄悄放回了她的行李中。表盖内侧的诗句下面,多了一行小字:天涯共此时。

    手指轻轻抚过那熟悉的字迹,锦瑟仿佛能看到周景明伏案刻字的模样,眉头微蹙,唇角却带着温柔的笑意。分别已经两年,他的面容在记忆中是否依然准确

    窗外,防空警报突然凄厉地响起。锦瑟迅速收起怀表,抓起早已准备好的应急包跑向地下室。伦敦的空袭越来越频繁,德国人的轰炸机几乎每晚都会光顾。

    地下室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房客。锦瑟找了个角落坐下,从包里取出一本书假装,实际上耳朵竖着,捕捉任何可能关于欧洲大陆的消息。

    ...听说巴黎沦陷了...

    ...荷兰女王流亡到英国...

    ...德国人在波兰的暴行...

    零碎的谈话片段飘进耳朵,每一个都让锦瑟的心揪紧一分。周景明在德国还好吗海德堡是否也遭到了轰炸他曾来信说那里的实验室有多么先进,教授多么赏识他...但最后一封信停留在三个月前,战争爆发的前夕。

    程小姐,房东太太走过来,递给她一杯茶,你又在担心那位在德国的朋友了

    锦瑟勉强笑了笑,接过茶杯。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周景明的真实身份,只说是一位在德国留学的朋友。

    战争会结束的,房东太太安慰道,年轻人总有重逢的一天。

    锦瑟点点头,啜了一口茶。又苦又涩,战时配给的茶叶质量每况愈下。就像她的希望,一天比一天渺茫。

    空袭结束后,锦瑟没有回公寓,而是直接去了皇家医院。作为志愿者,她负责照顾妇孺病患。工作能让她暂时忘记痛苦,而且医院里总能听到最新的战况。

    程,3号病房需要换药。护士长匆匆走过,递给她一个托盘。

    3号病房是儿童区。锦瑟推门进去,看到新送来一个小女孩,约莫五六岁的样子,金发凌乱,小脸上满是煤灰和泪痕。护士告诉她,这孩子的家被炸弹击中,父母双亡,她是唯一幸存者。

    锦瑟的心一阵刺痛。她轻轻走近,用湿毛巾擦拭女孩的脸:你好,我是瑟琳娜(她入乡随俗取的英文名)。

    女孩蓝色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锦瑟继续温柔地为她清理,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你很安全

    here,没有人会伤害你。

    当她准备离开时,女孩突然抓住她的衣角,小声说:妈妈...死了吗

    锦瑟的眼眶瞬间湿润。她在女孩床边跪下,轻轻抱住她:是的,亲爱的。但我

    promise,我会照顾你,直到你找到新的家人。

    女孩在她怀里放声大哭,锦瑟也忍不住落泪。这一刻,她想起了上海,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周景明...战争夺走了多少人的挚爱又有多少人像她一样,在异国他乡独自承受着思念的煎熬

    夜深了,锦瑟哄睡女孩后,站在窗前望着伦敦的夜空。今晚没有月光,只有探照灯的光柱在云层间扫射。她掏出怀表,轻轻吻了吻表盖:景明,无论你在哪里,请一定要平安。

    德国,海德堡。

    周景明站在实验室的窗前,望着外面飘落的雪花。海德堡的冬天来得比上海早,十月底就已经银装素裹。他的倒影映在玻璃上——比两年前更加消瘦,眼下有浓重的阴影,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然明亮,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周,数据整理好了吗施密特教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已经完成了,教授。周景明转身,递上一叠文件,新型抗生素的实验结果比预期好很多。

    施密特教授翻阅着文件,满意地点头:优秀的工作。战争时期,这种药物能拯救无数生命。他拍了拍周景明的肩膀,你是我最出色的学生,可惜...

    可惜我是中国人周景明平静地接话。

    自从战争爆发,德国国内的排外情绪日益高涨。尽管周景明在学术上表现出色,仍免不了遭受歧视和怀疑。实验室里其他学生开始疏远他,街上偶尔会有人对他喊难听的话。

    施密特教授叹了口气:政治总是玷污科学。但在这里,在我的实验室,才华是唯一的通行证。

    周景明感激地点头。如果没有施密特教授的庇护,他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回到狭小的公寓,周景明从床垫下取出一个铁盒,里面整齐地叠放着锦瑟的来信。最后一封是一个月前收到的,从那以后,邮路就中断了。他每天都会检查信箱,却总是失望而归。

    铁盒旁边是锦瑟留给他的银戒指,他把它穿在一条细链上,挂在胸前,贴近心脏的位置。戒指内侧刻着永结同心四个小字,是锦瑟外祖母的祝福,如今成了他们之间的誓言。

    周景明取出一张信纸,开始写信:

    亲爱的锦瑟:

    海德堡下雪了,让我想起你说过从未见过雪。多希望此刻你能在这里,我们可以一起在雪中漫步,看老桥披上银装...

    实验室的工作进展顺利,新发现的抗生素可能对伤口感染有奇效。如果成功,或许能申请去英国交流,那时我们...

    笔尖停顿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尤其是在两国交战的情况下。但他必须保持希望,否则如何度过这漫长的分离

    周景明将写好的信放进信封,却没有贴上邮票。现在寄不出去,但他相信总有一天,这些积压的信件会找到它们的主人。

    他走到窗前,望着雪中的月亮。同一轮明月,是否也照耀着伦敦的锦瑟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他轻声吟诵,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戒指。

    第二天清晨,周景明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实验室的同事汉斯,脸色异常紧张。

    周,快收拾东西!汉斯压低声音,盖世太保在找你,说怀疑你是间谍。

    周景明的心一沉:这太荒谬了!

    施密特教授正在拖延他们,但撑不了多久。你最近发表的那篇抗生素论文引起了军方注意,他们不想让一个外国人掌握这么重要的技术。

    周景明迅速收拾了几件必需品,包括那个装满信件的铁盒和几本重要的研究笔记。

    去瑞士,汉斯塞给他一张车票和一些钱,教授安排的。火车一小时后出发,从后门走。

    周景明握紧汉斯的手:替我谢谢教授。

    他悄悄离开公寓,混入清晨的街道。雪已经停了,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刺骨的寒意。周景明压低帽檐,避开主要街道,向火车站方向走去。

    经过一家咖啡馆时,橱窗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新闻:...德国空军昨夜再次轰炸伦敦,摧毁多处军事目标...

    周景明的脚步猛地停住。伦敦!锦瑟在那里!他的心瞬间被恐惧攫住。那些轰炸真的只针对军事目标吗平民区是否安全锦瑟住的公寓有没有防空洞

    嘿!你!一个粗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周景明回头,看到两个穿制服的军官正指着他。他立刻转身拐进一条小巷,加快脚步。军官的皮靴声在身后响起,越来越近。

    拐过几个弯后,周景明躲进一家早开的面包店,从后门溜出,终于甩掉了追兵。当他气喘吁吁地到达火车站时,离开车只剩十分钟。

    站台上人群拥挤,大多是急于离开的商人和外侨。周景明低着头排队检票,心跳如鼓。就在他即将登上火车时,一只粗壮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周景明先生

    周景明浑身僵硬,缓缓转身,看到一个陌生男子,穿着便衣但气质明显是军人。

    我是。您...

    施密特教授的朋友,男子迅速打断他,塞给他一个信封,教授让我转交给你。火车上再看。

    周景明刚接过信封,男子就消失在人群中。他登上火车,找到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等火车开动后才打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瑞士银行的存单、一份伪造的瑞士护照,以及一封信:

    周:

    情况比想象的更糟。军方不仅想要你的研究,还想控制你这个人。瑞士不再安全,你必须尽快回中国。

    我联系了上海的一位同行,他会为你提供工作。乘船路线已安排妥当,到苏黎世后联系信封背面的号码。

    保重,期待和平后重逢。

    ——施密特

    周景明将信读了两遍,小心地收好。回中国...这意味着离锦瑟更远了。但至少,他能回到他们相识的地方,也许能打听到她家人的消息,找到保持联系的方法。

    火车穿过雪景,向瑞士边境驶去。周景明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思绪却飘回了上海。那座城市的所有记忆都与锦瑟有关——雨中的初遇,教堂里的密会,小桥上的吻别...如今战火纷飞,他们何时才能重逢

    与此同时,上海法租界的一栋洋房里,林媛正拆开一封信。自从战争爆发,她利用父亲在邮政系统的关系,成功拦截了所有寄往程家和周景明的信件。

    这封是从伦敦寄来的,笔迹清秀优雅,一看就知道出自程锦瑟之手。林媛冷笑着拆开封口,快速浏览内容。信中满是思念和担忧,还有对未来的期盼。

    可笑。林媛将信扔进壁炉,看着火焰将它吞噬。两年了,周景明依然对那个程锦瑟念念不忘,对她的示好视而不见。现在周景明被迫离开德国,正是她的机会。

    她取出一张信纸,模仿程锦瑟的笔迹写道:

    景明:

    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结束我们的关系。战争改变了一切,我在英国认识了新的人,即将开始新的生活。

    请不要再写信给我,也请不要尝试联系我的家人。祝你在德国学业有成,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锦瑟

    林媛满意地检查了一遍伪造的信,装入信封,写上瑞士的转寄地址。这封信会经由特殊渠道送到周景明手中。等他回到上海,发现程家早已人去楼空(她父亲已经安排好将程家请出上海),自然会相信这封绝情信的内容。

    至于程锦瑟...林媛微笑着想,让她永远留在英国好了,最好死在德国的轰炸下。

    三个月后,上海码头。

    周景明站在甲板上,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轮廓。两年半的离别,上海似乎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空气中多了一丝紧张和压抑。

    他穿着简单的西装,胸前口袋里装着那封绝情信,已经读了无数遍,纸边都起了毛边。信中的每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但他仍无法相信这是锦瑟写的。一定有其他原因,也许是迫于家庭压力...

    下船后,周景明按照施密特教授提供的地址,找到了位于法租界的同济医院。院长杜文启是教授的老朋友,热情地接待了他,并安排他担任外科医生。

    你的研究对我们非常重要,杜院长说,战时药品紧缺,能自制抗生素将拯救无数生命。

    周景明点点头,心思却不在工作上:杜院长,您认识程维钧吗上海滩的纺织大王。

    杜院长表情微妙地变了变:程家他们去年就离开上海了。听说程小姐在英国留学,程老爷把家产变卖了大半,带着夫人去了香港。他压低声音,徐家失势了,徐参谋长被暗杀,徐世铮下落不明。程家大概是怕受牵连。

    周景明的心一沉。香港现在被日军占领,去那里寻人几乎不可能。而英国...正与德国交战,通信完全中断。

    你问这个做什么杜院长好奇地问。

    没什么,只是...旧识。周景明勉强笑了笑。

    安顿下来后,周景明去了他们曾经密会的小教堂。教堂已经半塌,彩绘玻璃荡然无存,只有那个布道台还倔强地立在那里。他站在锦瑟常坐的那排长椅前,仿佛还能看到她仰头看穹顶的侧脸,在阳光下如同精致的剪影。

    锦瑟,他轻声呼唤,声音在空荡的废墟中回荡,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等你。永远。

    伦敦,同一时刻。

    程锦瑟站在医院楼顶,望着东方渐白的天空。又是一夜轰炸后的黎明,城市四处冒着黑烟,但太阳依然升起,不屈不挠。

    她手中捏着一封刚收到的信,是从瑞士转寄来的,落款是施密特教授。信中告诉她周景明已安全回到上海,并附上了他的新地址。更重要的是,信中提到周景明从未收到过她的任何信件,也从未写过什么绝情信。

    锦瑟的眼泪落在信纸上。两年多的杳无音信终于有了答案,是有人从中作梗。她几乎能猜到是谁——林媛那双充满算计的眼睛浮现在脑海。

    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回到上海战争封锁了所有常规航线,而她的资金所剩无几。收养的战争孤儿莉莉也需要她照顾。

    锦瑟望向东方,那里有她日思夜想的人。无论相隔多远,无论多少阻碍,她一定要回到他身边。一定。

    第五章

    万里归舟

    1941年秋,马赛港。

    程锦瑟紧握着莉莉的小手,站在拥挤的码头上。地中海炽热的阳光灼烧着她的皮肤,与记忆中伦敦阴冷的雨季形成鲜明对比。三个月来,她们从伦敦到里斯本,再到马赛,每一段旅程都充满艰辛。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能上船莉莉仰起小脸问道。这个在伦敦轰炸中失去父母的英国女孩,如今已经八岁,说着一口带着上海腔的中文。

    锦瑟蹲下身,整理莉莉的衣领:很快了,亲爱的。她注视着女孩湛蓝的眼睛和淡金色的卷发,想起两年前在医院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当时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孤儿会成为她生命中如此重要的存在。

    女士,您的证件。一个法国海关官员伸出手。

    锦瑟从手提包中取出护照和船票。护照上的名字是程莉莉,她利用程家在领事馆的关系,为莉莉办理了养女身份。这是她们能一起旅行的唯一方式。

    官员仔细检查了文件,又打量了莉莉几眼,最终盖上了放行章:祝您好运,女士。这可能是今年最后一班开往远东的客轮了。

    锦瑟道了谢,牵着莉莉登上维多利亚号客轮。这艘意大利籍的船只已经老旧,但在战争时期,能买到票已是万幸。她们的舱房狭小潮湿,只有两张窄床和一个洗脸台。莉莉好奇地东摸西碰,而锦瑟则小心翼翼地将随身行李放在床下。

    最重要的物品始终贴身携带——周景明送的银杏耳环和那块怀表,用细绳挂在脖子上,藏在衣服里。离开伦敦时,她几乎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只为凑够这张船票的钱。现在,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和少许盘缠,她一无所有。

    妈妈,我们会见到周叔叔吗莉莉趴在舷窗边,看着码头上忙碌的人群。

    锦瑟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经常给莉莉讲周景明的故事,把他说成一个英雄般的医生。希望如此,宝贝。她轻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触碰胸前的怀表。

    船缓缓驶离港口。锦瑟站在甲板上,望着渐渐远去的欧洲大陆。五年了,她终于踏上了归途。这五年里,世界天翻地覆,而她心中的爱却从未改变。

    航行的前两周风平浪静。莉莉很快和船上其他几个孩子成了朋友,而锦瑟则大部分时间待在甲板上看书,或者给莉莉讲故事。偶尔有男性乘客试图搭讪,都被她礼貌而坚定地拒绝了。她的心早已给了远方的那个人,再容不下其他。

    然而,平静在第三周被打破。

    那天清晨,尖锐的警报声惊醒了全船乘客。潜艇!德国潜艇!水手们奔跑着大喊。

    锦瑟一把抱起还在睡梦中的莉莉,随手抓了件外套就冲向甲板。海面上,一艘德国U艇的轮廓清晰可见,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客轮。

    所有人!救生艇准备!船长的声音在颤抖。

    恐慌在乘客中蔓延。人们推搡着、哭喊着冲向救生艇。锦瑟紧紧抱着莉莉,被人群挤到栏杆边。她看到救生艇正在被放下,但已经挤满了人,根本没有她们的位子。

    抓紧妈妈,千万别松手。锦瑟在莉莉耳边说,然后从内衣里掏出一个小皮袋,迅速挂在莉莉脖子上,这里面有我们的证件和一点钱,还有...周叔叔的地址。如果...如果我们分开,你一定要找到他,告诉他你是我的女儿。

    莉莉惊恐地睁大眼睛,但勇敢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船身剧烈震动——鱼雷击中了船尾。锦瑟失去平衡,险些摔倒。浓烟和火光从后方升起,船开始倾斜。

    跳船!必须跳船!一个水手大喊。

    没有选择了。锦瑟抱着莉莉爬上栏杆,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入冰冷的海水中。

    入水的冲击几乎让她窒息。她拼命划水,保持莉莉的头部在水面以上。周围落水的人们尖叫着,救生艇已经划远,而客轮正在快速下沉。

    锦瑟抓住一块漂浮的木板,让莉莉趴在上面,自己则抓着边缘,用尽全力踢水,远离正在下沉的船只。一个小时后,她们和另外十几个幸存者被一艘路过的希腊货船救起。

    当锦瑟颤抖着爬上甲板,第一时间检查莉莉的情况时,发现女孩的小腿被什么东西划伤了,鲜血直流。

    疼吗,宝贝锦瑟心疼地问。

    莉莉咬着嘴唇摇头,但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锦瑟从自己的衬衫上撕下一条布,为莉莉简单包扎。她们所有的行李都随维多利亚号沉入了地中海,只剩下贴身携带的那点东西。

    希腊货船的船长是个粗犷但善良的人,同意带她们到下一个港口——新加坡。这意味着旅程将延长至少一个月,但总比留在海上等死强。

    接下来的日子艰苦异常。货船条件简陋,食物配给有限,锦瑟常常把自己的那份多分给莉莉。夜晚,她们挤在狭小的船员舱里,听着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入睡。莉莉的腿伤有些发炎,锦瑟只能用盐水和从厨房讨来的白酒简单处理。

    每当莉莉睡着,锦瑟就会取出怀表,轻轻抚摸表盖内侧的字迹,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力量。景明,等等我,她在心中默念,我就要回来了。

    一个半月后,货船终于抵达新加坡。此时的东南亚也已战云密布,日军随时可能南下。锦瑟用最后一点钱买了两张开往香港的船票,又从慈善机构那里得到了一些衣物和食品。

    香港的情况比她想象的更糟。日军已经占领了这里,街上到处是巡逻的士兵。程家的旧宅被征用,父母下落不明。锦瑟带着莉莉在难民收容所住了一周,终于打听到有一艘葡萄牙货船会偷渡一些人去上海。

    代价是她仅剩的一枚金耳环——周景明送的那对银杏耳环中的一只。

    妈妈,不要!莉莉哭着拉住她的手,这是周叔叔给你的!

    锦瑟亲吻莉莉的额头:只要能回到周叔叔身边,一只耳环算什么她将另一只耳环和怀表藏得更深,这些是绝不能失去的珍宝。

    1942年初春,历经五个月的艰难旅程,锦瑟和莉莉终于踏上了上海的土地。码头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恐惧。日军哨兵严格检查每一个入境者,不时有人被拉出来带走。

    锦瑟紧紧牵着莉莉的手,排队等待检查。莉莉的腿伤因为长途跋涉更加严重了,走路已经有些跛,但女孩坚强地忍着不哭。

    证件。一个日本军官用生硬的中文说。

    锦瑟递上她和莉莉的护照。军官狐疑地看了看金发蓝眼的莉莉,又看了看黑发黄肤的锦瑟。

    她不是我亲生的,锦瑟用英语解释,但我合法收养了她。我们是回上海找家人的。

    军官又盘问了几句,最终不耐烦地挥手放行。

    走出码头,上海熟悉的街景让锦瑟眼眶发热。五年了,这座城市变得陌生而压抑,日军的太阳旗随处可见,行人低头匆匆而过,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繁华与活力。

    妈妈,我们现在去哪莉莉小声问。

    锦瑟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皱巴巴的纸条:同济医院,找周景明医生。

    她拦了一辆黄包车,报上地址。车夫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听到医院名字时,从帽檐下偷偷打量了她们几眼,但什么也没说。

    车子穿过上海的街道,锦瑟贪婪地看着沿途的一切,试图找寻记忆中的痕迹。许多店铺关门了,街角站着日本兵,偶尔有装甲车呼啸而过。但当车子拐入法租界时,熟悉的梧桐树依然挺立,仿佛时间在这里静止。

    同济医院是一栋灰白色的四层建筑,门口排着长队。锦瑟付了车钱,牵着莉莉走向问讯处。

    请问周景明医生在吗她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护士抬头看了她一眼:周医生今天有手术。您是

    我是...他的老朋友,从国外回来。锦瑟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真名,能告诉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吗

    护士翻了翻登记簿:周医生的手术要到下午四点结束。您可以在这里等,或者留下联系方式。

    锦瑟看了看疲惫的莉莉,决定先找个地方安顿一下。医院对面有家小茶馆,她们在那里坐下,要了两杯茶和一点糕点。莉莉狼吞虎咽地吃着,锦瑟则一直盯着医院大门,生怕错过周景明的身影。

    三点四十分,锦瑟付了账,带莉莉回到医院门口等待。她的心跳得如此剧烈,几乎要冲出胸膛。五年了,他变了吗还认得她吗会不会已经有了新的生活

    四点十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挑身影出现在医院门口。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他戴着口罩,锦瑟也立刻认出了那个身影——周景明。他比记忆中更瘦,肩膀却更宽了,短发中夹杂了几丝银白,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然明亮如昔。

    锦瑟的脚像生了根,无法移动。莉莉拉了拉她的手:妈妈,那是周叔叔吗

    这声妈妈在安静的医院门口格外清晰。周景明猛地转头,目光越过排队的人群,直接锁定了锦瑟。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锦瑟他摘下口罩,难以置信地轻声呼唤。

    下一刻,他们同时向对方奔去。人群、战争、五年的分离,一切都不复存在。周景明一把将锦瑟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锦瑟的脸埋在他肩头,闻到了熟悉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汗水和他特有的气息。泪水决堤而出,染红了他的白大褂。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周景明的声音在她耳边颤抖,我就知道...

    莉莉怯生生地拉了拉周景明的衣角。他这才注意到这个金发蓝眼的小女孩,正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这是莉莉,我的...女儿。锦瑟介绍道,突然有些不确定周景明会如何反应。

    周景明蹲下身,平视着莉莉:你好,莉莉。我是周景明,你妈妈的老朋友。他的目光落在女孩腿上的伤处,专业本能立刻显现,你的腿怎么了

    被船上的铁片划伤了,莉莉勇敢地说,妈妈用白酒帮我消毒,但还是疼。

    周景明轻轻检查了一下伤口,眉头紧锁:已经感染了,需要马上处理。他一把抱起莉莉,另一只手紧紧牵着锦瑟,跟我来。

    他带她们直接去了自己的办公室,一个简单但整洁的小房间。书架上摆满了医学书籍,墙上挂着解剖图和几张风景照片。锦瑟注意到桌上摆着一个小相框,里面是她当年留在上海的一张照片。

    周景明迅速准备了消毒器械和药物,为莉莉清理伤口。他的动作娴熟而轻柔,一边操作一边安慰莉莉:会有点疼,但你是勇敢的女孩,对吗

    莉莉咬着嘴唇点头,全程没有哭一声。锦瑟在一旁看着,心中涌起无限柔情。这就是她爱的男人,历经战乱和分离,依然如此温柔可靠。

    处理好伤口后,周景明让护士安排莉莉在病房休息,然后带锦瑟去了医院楼顶的小花园。春日的夕阳将天空染成金红色,远处的黄浦江波光粼粼。

    他们相对而立,贪婪地看着对方的脸,仿佛要将五年的空白全部补上。

    我以为你...周景明的声音哽咽了,我收到那封信...

    什么信锦瑟困惑地问。

    周景明从钱包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已经泛黄起皱。锦瑟展开一看,顿时怒火中烧——那是一封以她的口吻写的绝情信,但她从未写过这样的内容!

    这不是我写的!她激动地说,我给你的每一封信都充满了思念,从来没有...

    我知道,周景明握住她的手,后来施密特教授联系到我,告诉我真相。是林媛,她截留了我们的信件。

    锦瑟的眼泪再次涌出:五年...我们错过了五年...

    周景明将她拉入怀中:但我们终于重逢了。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融合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当夜,周景明带锦瑟和莉莉回到他的公寓——法租界一栋老式洋房中的小单元。房间简单但温馨,书桌上堆满了医学期刊和研究笔记。

    条件有限,周景明有些不好意思,战时物资紧缺...

    锦瑟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一个小盒子上。她走过去打开,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几十封信——全是她写给周景明却从未寄达的信件。

    施密特教授想办法带出来的,周景明解释道,它们支撑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锦瑟也从怀中取出怀表:我一直带着它,就像带着你的心。

    他们相视而笑,眼中含着泪水。莉莉已经在客房里睡着了,腿上的伤口被妥善包扎,小脸上带着安宁的微笑。

    周景明轻轻将锦瑟拉到沙发上坐下,为她倒了一杯热茶:现在,告诉我你这五年的经历。

    锦瑟从伦敦的轰炸讲起,到收养莉莉,再到艰难的归国旅程。周景明则讲述了在德国的遭遇,被迫离开的经过,以及回上海后的工作。他们彻夜长谈,仿佛要把五年的空白全部填满。

    黎明时分,锦瑟靠在周景明肩头睡着了。周景明轻轻将她抱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然后坐在床边,凝视着她疲惫却安宁的睡颜。阳光渐渐透过窗帘,为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欢迎回家,我的爱人。

    一周后,周景明带锦瑟去了他们曾经密会的废弃教堂。战争让这里更加破败,但那个布道台和几排长椅依然倔强地立在那里。阳光透过残缺的彩绘玻璃,在地上投下五彩斑斓的光斑,恍如昨日。

    周景明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绒盒,单膝跪地:程锦瑟,五年前我们被迫分离时,我就想这样做了。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钻戒,嫁给我,好吗

    锦瑟泪流满面地点头。周景明将戒指戴在她手指上,然后站起身,深深吻住她的唇。这个吻温柔而坚定,仿佛要将所有错过的时光都补偿回来。

    当他们手牵手走出教堂时,阳光正好。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黄浦江的水依然奔流不息。战争尚未结束,未来依然充满未知,但此刻,他们终于找回了彼此。

    锦瑟靠在周景明肩头,轻声说:还记得你送我的那首诗吗海上生明月...

    周景明微笑,接上下一句:天涯共此时。

    无论天涯海角,无论战火纷飞,他们的心始终如一。而那滴落在1935年上海雨巷中的胭脂泪,终于在1942年的春天,绽放成了最美的爱情之花。

    第六章

    烽火连三月

    1942年夏,上海法租界。

    周景明将最后一块木板钉在窗框上,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这栋两层小楼曾是家裁缝铺,战争爆发后荒废至今。他与锦瑟用积蓄买下它,准备改造成诊所。

    景明,过来看看!锦瑟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周景明放下锤子,循声走去。锦瑟站在一间阳光充足的房间里,金黄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她穿着简单的蓝色旗袍,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边,被汗水微微浸湿。即使是在这样简陋的环境里,她依然美得让周景明心跳加速。

    这里做儿童病房怎么样锦瑟转身,眼睛亮晶晶的,我们可以漆成淡绿色,墙上画些小动物。莉莉说可以帮忙画兔子。

    周景明走过去搂住她的腰:完美。孩子们会喜欢的。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鼻尖,杜院长答应给我们一些多余的床铺和设备。

    马修神父也承诺会送些药品来,锦瑟靠在他胸前,虽然不多,但总比没有强。

    马修神父是他们在教堂举行婚礼时结识的法国神父,那座教堂就是他们曾经秘密约会的地方。婚礼很简单,只有几个朋友和莉莉参加。当炸弹的爆炸声从远处传来时,周景明和锦瑟正交换誓言,他们相视一笑,将炮火声当成了特殊的礼炮。

    妈妈!周叔叔!莉莉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我买到面粉了!

    两人下楼,看到莉莉抱着一个小纸袋,小脸因为奔跑而红扑扑的。她的腿伤已经痊愈,只是跑步时还略微有些跛。自从来到上海,莉莉的中文进步神速,现在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

    太好了,锦瑟接过面粉,今晚可以蒸馒头了。战时物资紧缺,面粉成了奢侈品。

    莉莉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还有这个!药店的陈爷爷给的。她打开纸包,里面是几块水果糖。

    周景明皱眉:你又去麻烦陈爷爷了

    我没有,莉莉急忙解释,是他主动给的。他说...说我是勇敢的小战士。她低下头,我想留给小豆子他们,医院里的孩子们...

    锦瑟心疼地搂住莉莉。这个八岁的女孩在战乱中成长得太快,已经学会为他人着想了。小豆子是他们在医院认识的孤儿,因为营养不良而瘦弱得像颗豆子,莉莉经常去陪他玩。

    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宝贝。锦瑟亲了亲莉莉的额头。

    周景明看了看手表:我得去医院了,今晚可能回来得晚,有个复杂的手术。他穿上外套,吻别锦瑟和莉莉,注意安全,最近日军搜查越来越频繁了。

    锦瑟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心中涌起一丝不安。自从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的局势更加紧张,日军到处搜捕抗日分子和欧美侨民。作为英国公民的莉莉理论上应该被关进集中营,是周景明通过关系弄到了假的出生证明,证明她是中葡混血儿。

    妈妈,我们去医院看小豆子吧,莉莉拉着锦瑟的手,我答应教他折纸船。

    锦瑟收起忧虑,微笑着点头:好,等我整理一下药品。

    同济医院的儿童病房总是挤满了人。战争带来了太多孤儿和受伤的孩子。锦瑟和莉莉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欢呼。几个能走动的孩子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叫着程阿姨和莉莉姐姐。

    小豆子特别瘦小,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实际已经八岁了。他坐在角落的床上,看到莉莉时眼睛一亮,但身体太虚弱,无法起身。

    看我带了什么!莉莉炫耀地拿出彩纸,今天教你折会跳的青蛙!

    锦瑟将带来的药品交给护士,然后开始为几个孩子检查伤口。虽然没有正式学过医,但这些年她积累了不少护理经验。周景明常说,她比一些实习医生还要细心。

    程小姐,护士长悄悄走过来,压低声音,刚收到的消息,明天日军要来医院搜查可疑分子。那个金发小姑娘最好别来了。

    锦瑟的心一沉:谢谢提醒。她感激地点头,同时担忧地看向正教小豆子折纸的莉莉。他们必须更加小心了。

    傍晚,锦瑟带着莉莉提前离开医院。回家的路上,她警觉地发现有人跟踪——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锦瑟加快脚步,拐进一条小巷,然后另一条,终于甩掉了尾巴。

    妈妈,怎么了莉莉不安地问。

    没什么,宝贝。锦瑟强作镇定,我们走快点,天要黑了。

    回到家,锦瑟立刻锁好门窗,拉上窗帘。她取出周景明准备的应急包检查了一遍:一些现金、证件、基本药品和干粮。随时准备好逃跑,这是战时上海的生存法则。

    周景明深夜才回来,脸色异常凝重。锦瑟已经让莉莉先睡,自己则坐在灯下等他。

    怎么了她接过周景明的外套,闻到一股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气息。

    今天手术的是个地下抵抗组织成员,周景明声音极低,日军拷问他时伤到了内脏。他死前告诉我,日军怀疑医院有人在帮抵抗组织提供药品...

    锦瑟倒吸一口冷气:他们怀疑你

    不确定,但我的德国背景确实引人注目。周景明疲惫地坐下,我们必须加快诊所的筹备,越早离开医院越好。

    锦瑟为他倒了杯热茶:今天也有人跟踪我和莉莉。

    周景明的手一顿,眼神锐利起来:描述一下那人的样子。

    听完锦瑟的描述,周景明的眉头皱得更紧:听起来像是林家的司机。

    林媛锦瑟的心跳加速,她还在上海

    不仅在上海,还攀上了日军的一个少佐。周景明的语气中带着厌恶,杜院长告诉我,她父亲现在为日本人做事,负责医疗物资调配。

    锦瑟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脖子上的怀表——如今它和银杏叶耳环一起,穿在一条银链上随身携带。林媛,这个曾经截断他们通信的女人,如今又成了新的威胁。

    明天我会请假,我们去把诊所剩下的工作完成,周景明握住锦瑟的手,越早搬进去越好。

    然而,命运没有给他们这个时间。

    第二天清晨,一阵粗暴的敲门声惊醒了全家。周景明从窗缝往外看,顿时变了脸色——日本兵和伪警察包围了房子。

    后门,他急促地说,推着锦瑟和莉莉,现在就走,去马修神父那里!

    锦瑟慌乱中只来得及抓起应急包和挂在床头的怀表项链。他们刚冲下楼梯,前门就被砸开了。周景明将锦瑟和莉莉推向厨房方向,自己则转身面对闯入者。

    周景明医生为首的日本军官用生硬的中文说,你被指控向抗日分子提供医疗援助,请跟我们走一趟。

    搞错了吧,周景明镇定地回答,我只是个普通外科医生。

    军官冷笑一声,挥手让人搜查房子。锦瑟和莉莉躲在厨房门后,透过门缝看着这一切,莉莉紧紧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出声。

    搜查的士兵很快发现了周景明藏在书房地板下的药品和医疗笔记——这些都是他为诊所准备的,但现在成了通敌的证据。

    带走!军官厉声命令。

    当日本兵粗暴地架起周景明时,锦瑟几乎要冲出去,但莉莉死死拉住了她的手,眼泪无声地流下。周景明似乎感应到她们的存在,朝厨房方向微微摇头,眼神坚定:不要出来。

    随着周景明被带走,房门重重关上,锦瑟瘫坐在地上,泪水模糊了视线。莉莉扑进她怀里,两人紧紧相拥,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全世界的寒冷。

    我们得去找马修神父,锦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该怎么做。

    她们从后门溜出,穿过几条小巷,来到法租界的圣心教堂。马修神父是个六十多岁的法国人,在上海传教已近四十年。听完锦瑟的叙述,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忧虑。

    林维民确实投靠了日本人,神父证实了周景明的消息,他女儿林媛最近常出入日军司令部。据说她和情报处的田中少佐关系密切。

    锦瑟的手指紧紧攥着怀表:神父,我们必须救景明出来。日军会怎么对待他

    马修神父叹了口气:如果是普通审讯还好...但如果林媛介入...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我能做什么锦瑟的声音颤抖但坚定。

    我认识几个在伪政府工作的教友,可以打听周医生的下落。神父思索着,但最快的方法是...直接找林媛。

    锦瑟的心一沉。求助于林媛这个曾经拆散他们,现在又可能陷害景明的女人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马修神父摇头:如果真是她策划的,那么只有她能放人。

    莉莉拉了拉锦瑟的袖子:妈妈,那个坏女人会帮我们吗

    锦瑟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莉莉的头发:不知道,但为了周叔叔,我们必须试试。

    通过马修神父的关系,锦瑟得知周景明被关在虹口区的一个特别监狱。更令人担忧的是,林媛确实与这起逮捕有关——有人看见她在周景明被带走后不久进入了同一栋建筑。

    第二天,锦瑟独自前往林家公馆。这是一栋西式洋房,门口站着伪军警卫。她报上姓名后,被带进一间奢华的客厅,等了近半小时,林媛才姗姗来迟。

    五年过去,林媛更加美艳动人。她穿着剪裁合体的旗袍,头发烫成时髦的大波浪,妆容精致,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情。只有那双眼睛,依然如锦瑟记忆中一般锐利而冰冷。

    程锦瑟,林媛红唇微启,我就知道你会来。

    锦瑟挺直腰背:林小姐,明人不说暗话。请你放过周景明。

    林媛轻笑一声,点燃一支香烟:凭什么凭你那张漂亮脸蛋还是凭你那个来历不明的洋娃娃

    锦瑟的手在袖中握紧,指甲陷入掌心:景明从未做过伤害你的事。如果你恨我,冲我来,别牵连无辜。

    无辜林媛突然提高音量,他拒绝我时,可曾想过我的感受我父亲愿意招他为婿,给他最好的前程,他却念念不忘一个已经抛弃他的女人!

    锦瑟这才明白林媛的恨意从何而来——不仅仅是嫉妒,更是被拒绝的羞辱。

    那封假信是你写的,锦瑟冷静地说,你截断了我们的通信,现在又想借日本人的手除掉景明。

    林媛吐出一个烟圈,不置可否:他现在是我的犯人,生死由我掌控。

    锦瑟强忍愤怒:你想要什么

    林媛上下打量她,目光最终停在锦瑟脖子上的银链:怀表和耳环。把它们给我,我可以考虑让景明少吃点苦头。

    锦瑟的心一颤。这两样东西是她和周景明爱情的象征,五年来无论多么艰难都未曾离身。但现在...

    她缓缓取下项链,将怀表和穿在上面的银杏耳环放在茶几上:放了他。

    林媛贪婪地拿起怀表,打开表盖,看到里面的诗句和胭脂泪痕,冷笑一声:感人至深。她合上表盖,东西我收下了,但放人没那么简单。田中少佐很欣赏景明的医术,想让他为皇军服务。

    锦瑟猛地站起来:你出尔反尔!

    别急,林媛悠然道,有个折中方案。景明可以不去前线,但必须...娶我。这样他既能继续行医,又能得到保护。

    锦瑟如坠冰窟。这才是林媛真正的目的——得到周景明,哪怕是用胁迫的方式。

    他不会答应的。锦瑟咬牙道。

    那就看你的选择了,林媛微笑,是坚持你那可笑的爱情,还是救他的命我给你三天考虑。

    离开林公馆,锦瑟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该怎么办放弃景明救他性命,还是...

    程小姐!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她。是同济医院的护士小王,曾经和周景明共事过。

    小王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将锦瑟拉进一条小巷:我听说周医生被捕了。有个消息你可能需要知道——林媛根本没有她说的那么大的权力。田中少佐只是利用她,实际上决策权都在日本人手里。

    锦瑟眼前一亮:你是说...

    周医生被关在虹口监狱。明天有一批药品要送去那里,我可以帮你混进去。小王压低声音,但很危险,一旦被发现...

    我去。锦瑟毫不犹豫地说。

    第二天清晨,锦瑟穿上护士服,戴着口罩,随小王和其他几名医护人员进入了戒备森严的虹口监狱。走廊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透过铁栅栏,锦瑟看到一些囚犯伤痕累累地蜷缩在角落里,她的心揪成一团。

    周景明在特别监区,小王小声说,往前走右转。

    特别监区的守卫更加森严。锦瑟借口送药,得以接近周景明的牢房。当她看到铁栅栏后的身影时,几乎哭出声来——景明蜷缩在角落,白衬衫上满是血迹,脸肿得几乎认不出来。

    景明...她轻声呼唤。

    周景明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挣扎着挪到栅栏边,血迹斑斑的手指抓住铁栏:锦瑟...你怎么来了...太危险了...

    锦瑟的手穿过栅栏,轻抚他的脸:我带你出去,一定。

    听着,周景明声音嘶哑,如果我出不去...你和莉莉必须离开上海。去找马修神父,他有办法送你们去重庆...

    不!锦瑟的泪水滴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我不会丢下你。

    守卫开始催促,锦瑟不得不离开。最后一刻,周景明塞给她一张小纸条。回到安全地方后,锦瑟打开纸条,上面是潦草的几个字:徐世铮还活着,在76号。

    徐世铮锦瑟几乎忘了这个曾经的未婚夫。据说他在父亲被暗杀后投靠了汪伪政府,现在是极司菲尔路76号特工总部的小头目。周景明为什么提起他

    马修神父解开了这个谜:徐世铮一直暗恋林媛,但林媛看不上他。如果他知道林媛现在想得到周医生...

    锦瑟恍然大悟:我们可以利用这点。

    计划很快制定出来。通过马修神父在伪政府中的关系,一封匿名信送到了徐世铮手中,透露林媛为了得到周景明,不惜与田中少佐亲密接触。

    两天后,戏剧性的变化发生了——田中少佐被调往前线,周景明的罪行因证据不足被降级为思想不稳,改为监视居住。而林媛,则突然与徐世铮宣布订婚。

    锦瑟知道,这是徐世铮的报复——用婚姻锁住林媛,同时断了她对周景明的念想。

    周景明被释放的那天,锦瑟和莉莉早早等在监狱门口。当他蹒跚地走出来时,锦瑟冲上前紧紧抱住他,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莉莉也扑上来,三人抱成一团,泪如雨下。

    我们回家,锦瑟哽咽着说,诊所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可以马上搬进去。

    回到临时住处,锦瑟小心地为周景明清理伤口。他的背上布满鞭痕,左手两根手指骨折,但这些都不及锦瑟看到他瘦骨嶙峋的身体时的心痛。

    林媛拿走了怀表和耳环。她低声说。

    周景明虚弱地笑了笑:没关系,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他从鞋底的暗格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那枚锦瑟外祖母的银戒指,他一直藏在身上。

    锦瑟帮他戴上戒指,然后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她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平坦的腹部,我们要有孩子了。

    周景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抱住锦瑟,像是拥抱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这...这太好了...

    如果是男孩,我想叫他安,寓意平安。锦瑟轻声说。

    如果是女孩,就叫望,代表希望。周景明接道。

    窗外,上海的夜空被探照灯划破,远处偶尔传来枪声。但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新生命的喜悦暂时驱散了战争的阴霾。他们依偎在一起,计划着诊所的未来,谈论着等战争结束后要带孩子们去周景明的家乡看雪。

    夜深了,锦瑟靠在周景明肩头,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虽然伤痕累累,虽然前路依然艰难,但此刻,他们是完整的。那滴落在1935年上海雨巷中的胭脂泪,穿越战火与时光,终于在这个夏夜,绽放成了永恒的爱之花。

    第七章

    悬壶济世

    1942年初秋,上海虹口区。

    程锦瑟站在新挂牌的明瑟诊所门前,望着斑驳的木质招牌在秋风中轻轻摇晃。两个月前这里还是个废弃的仓库,如今已被改造成简易诊所——一楼是诊室和药房,二楼是他们一家人的住处。虽然简陋,但这是他们在战火中建立起的小小避风港。

    妈妈,牌子歪了。莉莉踮起脚尖指着招牌。九岁的女孩比刚来上海时长高了不少,金色的卷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锦瑟微笑着调整招牌:这样呢

    完美!莉莉学着大人的口吻说,然后压低声音,周叔叔说今天有特殊病人要来,让我在门口看着。

    锦瑟点点头,心领神会。所谓特殊病人,其实是地下抵抗组织的成员或受迫害的爱国人士。诊所开业一个月来,已经秘密救治了十几位这样的病人。每次周景明都会工作到深夜,小心翼翼地为他们处理伤口,而锦瑟则负责掩护和放哨。

    走进诊所,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周景明正在整理手术器械,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他脸上的淤青已经消退,但左手的两根手指还固定着夹板——那是日军拷问留下的纪念。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放下镊子,走到锦瑟身边,手掌轻轻覆在她微隆的腹部。四个月的身孕还不明显,但周景明总能敏锐地察觉到最细微的变化。

    好多了,不再反胃。锦瑟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小家伙今天很安静。

    周景明眼中闪烁着光芒:昨晚我梦到他了,一个健康的男孩,有你的眼睛和我的下巴。

    也可能是女孩,锦瑟笑道,一个像莉莉一样勇敢的小姑娘。

    他们的对话被门口莉莉的咳嗽声打断。周景明立刻恢复专业表情,转身面对工作台。锦瑟则拿起登记簿,假装在清点药品。

    进来的是个穿长衫的中年男子,帽子压得很低,走路时左腿明显不便。

    我找周医生,他声音沙哑,听说他擅长治腿伤。

    周景明不动声色地打量来人:请坐,把裤腿卷起来我看看。

    锦瑟拉上诊室的布帘,站在门边警戒。透过帘子的缝隙,她看到那人腿上触目惊心的伤口——明显是刑讯所致,已经感染化脓。周景明眉头紧锁,手法娴熟地清理伤口,同时压低声音交谈。

    ...东区联络点被破坏了...

    ...药品藏在教堂地下室...

    ...下周会有新一批学生过来...

    锦瑟移开视线,假装没听到这些危险的内容。自从周景明被释放后,他更加坚定地帮助抵抗组织。作为医生,他无法对暴行视而不见;作为丈夫和父亲,他又必须保护家人的安全。这种矛盾时常让他夜不能寐。

    病人离开后,诊所陆续接待了几位普通市民——一个发烧的孩子,一个切伤手指的主妇,一个营养不良的老人。战时物资紧缺,很多人小病拖成大病才来就医。锦瑟负责登记和配药,莉莉则帮忙安抚哭闹的孩童。

    中午休息时,马修神父悄悄送来一箱药品。从瑞士红十字会弄来的,老人眨眨眼,别问途径。

    周景明如获至宝,立刻开始分类:抗生素留给重伤员,止痛药分装成小份,纱布和酒精则放在随手可取的地方。

    神父,有消息吗锦瑟一边整理药品一边低声问。

    马修神父摇摇头:日军搜查越来越严,你们要格外小心。特别是...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莉莉。

    锦瑟明白他的意思。随着战事吃紧,日军开始抓捕在沪的外国人,尤其是英美侨民。莉莉的假身份至今未被识破,但风险与日俱增。

    我会保护好她。锦瑟坚定地说。

    下午三点,尖锐的空袭警报突然响彻全城。锦瑟迅速关上诊所大门,带着莉莉和周景明躲进后院挖的防空洞。这不是第一次空袭,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狭小的空间里,莉莉紧紧依偎在锦瑟身边,而周景明则站在洞口,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爆炸声由远及近,地面微微震动。锦瑟的手不自觉地护住腹部,心中默默祈祷。周景明回头看她,目光坚定而温柔,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一小时后,警报解除。他们回到诊所,发现玻璃被震碎了几块,但整体完好。还没来得及庆幸,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就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开门一看,是隔壁杂货铺的伙计,满身灰尘,脸上有血迹:周医生!求您快去看看吧,青云路被炸了,好多伤者!

    周景明二话不说,抓起急救箱就往外跑。锦瑟想跟去,被他坚决制止:你怀孕了,不能去危险的地方。留在诊所,准备接收伤员。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如同噩梦。锦瑟和莉莉忙着消毒器械、准备床位、煮开水。第一批伤员被抬进来时,锦瑟差点没认出满身血污的周景明——他已经在现场做了几场紧急处理。

    这个需要立刻手术,他简短地指示,声音嘶哑,弹片伤到了脾脏。

    锦瑟立刻协助他准备手术。没有先进的设备,没有足够的麻醉剂,有的只是医生的技术和坚定的意志。手术过程中,爆炸声再次从远处传来,但周景明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一丝颤抖。

    那天晚上,诊所里躺了五位重伤员和十几个轻伤者。锦瑟和周景明几乎没合眼,轮流照顾病人。凌晨时分,锦瑟发现周景明靠在墙角睡着了,手里还拿着未写完的病历。她轻手轻脚地给他披上外套,却被他的突然惊醒吓了一跳。

    怎么了有情况他条件反射般弹起来。

    没事,锦瑟心疼地按住他,你睡吧,我来守夜。

    周景明摇摇头,用冷水洗了把脸:还有两个病人需要换药。你呢该休息了,为了孩子。

    最终他们一起完成了夜间的护理工作。当黎明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时,最后一个伤员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周景明和锦瑟站在诊所门口,望着硝烟未散的天空,疲惫但欣慰。

    昨天我救了七个人,周景明轻声说,但死了多少二十三十

    锦瑟握住他的手:你无法救所有人,但被你救下的那些人,他们的生命从此不同。

    周景明转头看她,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感: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们离开上海,去重庆或昆明...

    你会快乐吗锦瑟直视他的眼睛,远离需要你的病人,只为自身安全

    周景明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不会。

    那么我们就留下。锦瑟坚定地说,无论多难,我们一起面对。

    周景明紧紧拥抱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我发誓,等战争结束,我会给你和孩子最好的生活。

    锦瑟在他怀中闭上眼睛。此刻的上海满目疮痍,但她相信,总有一天,硝烟会散去,春光会再次照耀这座城市。

    几天后,一个意外的访客打破了诊所的平静。

    锦瑟正在药房整理所剩无几的药品,莉莉突然冲进来:妈妈!那个坏女人来了!

    还没等锦瑟反应过来,林媛已经优雅地站在了药房门口。她穿着最新款的旗袍,头发烫成时髦的波浪,妆容精致得与简陋的诊所格格不入。更令人不安的是,她身后跟着两个穿伪军制服的警卫。

    程锦瑟,林媛红唇微启,好久不见。

    锦瑟下意识地护住腹部,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林小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听说你们开了诊所,特地来看看。林媛环顾四周,目光在简陋的设备上逡巡,真是...朴素。

    莉莉挡在锦瑟面前,像只护崽的小兽。林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金发蓝眼的女孩:这就是你收养的小杂种居然还没被关进集中营,真是奇迹。

    锦瑟的手紧紧握住莉莉的肩膀:如果你是来挑衅的,请离开。我们有病人需要照顾。

    林媛突然笑了:别紧张,我今天是以卫生委员会的名义来视察的。她从手袋中取出一份文件,根据新规定,所有私人诊所必须登记药品来源和用量,每周向委员会报告。

    锦瑟接过文件,快速浏览内容。这明显是针对他们的——药品来源大多是秘密渠道,根本无法如实上报。

    我们会按规定办理,锦瑟平静地说,如果没有其他事...

    还有,林媛打断她,目光落在锦瑟微隆的腹部,恭喜啊,怀孕了几个月了

    锦瑟没有回答。林媛突然伸手触碰她的肚子,锦瑟本能地后退一步。

    别紧张,林媛轻笑,我只是好奇,在这么艰难的环境下生孩子,会不会太冒险了她的指尖轻轻划过锦瑟的腹部,如同毒蛇吐信,希望这孩子...健康平安。

    莉莉猛地推开林媛的手:不许碰我妈妈!

    林媛的脸色瞬间阴沉,但很快又恢复假笑:脾气不小。程锦瑟,好好管教你的孩子,否则...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警卫,现在的上海,意外太多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两个警卫紧随其后,其中一个故意撞翻了架子上的药瓶。

    直到林媛的车声远去,锦瑟才长舒一口气,双腿发软地靠在药柜上。莉莉紧紧抱住她:妈妈,我害怕。

    锦瑟亲吻莉莉的额头:别怕,周叔叔会保护我们的。

    当晚,锦瑟将林媛来访的事告诉了周景明。他的表情瞬间阴沉,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又因受伤的手指而吃痛松开。

    她是故意的,周景明沉声说,警告我们她随时可以找麻烦。

    药品登记怎么办我们的大部分药品都...

    我会想办法,周景明打断她,语气坚决,从今天起,你和莉莉不要单独外出。林媛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锦瑟点点头,突然感到一阵胎动,不由得轻呼出声。周景明立刻紧张地凑过来:怎么了不舒服

    不是,锦瑟拉着他的手放在腹部,他在动,你感觉到了吗

    周景明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他跪在锦瑟面前,将耳朵贴在她肚子上,像个第一次听到大海声音的孩子般惊喜:我听到了...天啊,锦瑟,他在踢我!

    两人相视而笑,暂时忘记了林媛带来的阴影。这个小生命,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也是未来的希望。

    然而,危险很快再次降临。三天后的深夜,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全家。周景明警觉地从床上弹起,示意锦瑟和莉莉躲好,自己则拿起手术刀走向门口。

    谁他沉声问。

    是我,小王。门外是同济医院护士的声音,周医生,快开门!

    周景明打开门,小王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脸色惨白:日军查封了医院药库,正在全城搜查私人诊所!他们马上就到这边来了!

    锦瑟倒吸一口冷气——诊所的地下室里还藏着大量给抵抗组织的药品。

    十分钟,小王喘息着说,最多十分钟他们就到。

    周景明立刻行动起来:锦瑟,带莉莉去马修神父那里。小王,帮我把药品搬到后院。

    不!锦瑟坚决地说,我们一起搬。莉莉,去把后门打开。

    四个人争分夺秒地将禁药转移到后院,藏进事先挖好的地洞中。刚盖好伪装,前门就传来粗暴的砸门声。

    开门!皇军检查!

    周景明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服去开门。锦瑟则迅速检查了一遍诊所,确保没有遗漏任何可疑物品。

    闯进来的是五个日本兵和一个伪政府官员,后者操着生硬的中文宣布:根据战时法令,征用所有医疗物资!

    他们翻箱倒柜,将仅存的药品和器械全部没收。锦瑟站在角落,紧紧搂着莉莉,生怕女孩的金发引起注意。幸运的是,日本兵的注意力全在药品上,没有多看一眼这个混血女孩。

    搜查持续了近一小时。当侵略者终于离开时,诊所几乎被洗劫一空。周景明沉默地看着一片狼藉,下颌线条紧绷。

    至少他们没发现地下的药品,小王低声说,但你们以后更危险了。

    送走小王后,锦瑟和周景明坐在凌乱的诊室里,疲惫不堪。莉莉已经在里屋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抓着她的布娃娃。

    我们得把药品尽快转移,周景明低声说,明天我就联系马修神父。

    锦瑟点点头,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腹痛,不由得弯下腰。周景明立刻紧张地扶住她:怎么了

    肚子...好疼...锦瑟冷汗直流。

    周景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一把抱起锦瑟,轻轻放在诊床上,迅速检查她的状况。

    有出血吗他声音颤抖但专业。

    锦瑟摇摇头:只是疼...像抽筋...

    周景明为她做了简单检查,眉头渐渐舒展:可能是过度劳累引起的宫缩。你需要绝对卧床休息,至少三天。

    他拿来温水让锦瑟服下,然后坐在床边,紧握她的手:对不起,让你经历这些...

    锦瑟虚弱地微笑:不是你的错。我们都没得选择。

    周景明将她的手贴在脸颊:我发誓,等孩子出生后,我一定想办法送你和孩子们去安全的地方。

    锦瑟没有反驳,但心中已打定主意——无论多危险,她都不会离开周景明。五年的分离已经足够漫长,余生她要与他共同面对一切风雨。

    夜深了,周景明守在锦瑟床边,听着她和莉莉均匀的呼吸声。窗外,上海的夜空被探照灯划破,远处偶尔传来枪声。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这个小诊所是他们用爱与勇气筑起的堡垒,庇护着需要帮助的人,也守护着他们来之不易的幸福。

    周景明轻轻抚摸锦瑟的腹部,感受着里面微弱但顽强的生命迹象。无论前路多么艰难,这个孩子,他们的爱情结晶,将是照亮未来的希望之光。

    第八章

    希望之光

    1943年初春,上海。

    程锦瑟被一阵剧烈的腹痛惊醒,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窗外天色未明,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日军又在夜间搜捕抵抗分子了。她咬住嘴唇,不想惊动身旁熟睡的周景明。他昨晚做了三台手术,直到凌晨才躺下。

    但第二波疼痛来得更猛烈,锦瑟忍不住闷哼一声。周景明立刻睁开眼,医生的本能让他瞬间清醒:开始了

    锦瑟点点头,手指紧紧攥住床单:比预产期早了半个月...

    周景明翻身下床,动作敏捷地点亮油灯。战时电力紧张,诊所经常断电。别怕,初产通常比较慢。他的声音镇定,但锦瑟看到他点灯的手在微微颤抖。

    莉莉也被惊醒了,揉着眼睛站在门口:妈妈怎么了

    宝宝要提前出来了,周景明简短地解释,莉莉,去烧开水,越多越好。

    九岁的女孩立刻行动起来,金色的卷发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轮小太阳。锦瑟望着女儿跑开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暂时压过了疼痛。

    周景明已经穿好白大褂,开始检查锦瑟的情况:宫缩间隔多久

    大概...十分钟...锦瑟喘息着回答,景明,外面还在戒严...

    我知道。周景明眉头紧锁。日军最近加强了宵禁,任何夜间活动都会遭到盘查甚至枪击。如果现在送锦瑟去医院,风险太大。

    又一波宫缩袭来,锦瑟弓起身子,指甲深深陷入周景明的手臂。疼痛过去后,她虚弱地问:能在诊所生吗

    周景明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设备不够,但比冒险上街强。他吻了吻锦瑟汗湿的额头,相信我。

    锦瑟挤出一个微笑:一直相信。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如同一场模糊的噩梦。宫缩越来越频繁,疼痛像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几乎不给喘息的机会。周景明一边安抚锦瑟,一边准备接生用品——消毒过的剪刀、纱布、热水...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派上了用场。

    莉莉成了得力助手,按照周景明的指示递工具、换热水、擦拭锦瑟额头的汗水。女孩出奇地冷静,蓝眼睛专注而坚定,完全不像个孩子。

    妈妈,加油,她握着锦瑟的手轻声鼓励,弟弟很快就出来了。

    黎明时分,锦瑟的尖叫划破了诊所的寂静。宫口终于开全,但胎儿的位置不太理想。周景明的表情越来越凝重,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锦瑟,孩子有点横位,他声音低沉,我需要手动调整,会很疼。

    锦瑟虚弱地点头,脸色苍白如纸。当周景明的手伸进去调整胎儿位置时,她死死咬住毛巾,才没有再次尖叫出声。疼痛几乎让她昏厥,但莉莉不断在她耳边说着鼓励的话,像一根细线将她拉回现实。

    我看到头了!周景明突然喊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再使把劲,锦瑟!

    锦瑟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下推挤。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后,她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啼哭——像黑暗中的第一缕曙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

    是个男孩!周景明的声音哽咽了。他小心翼翼地托起浑身血污的婴儿,动作轻柔得不像个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倒像个第一次触碰蝴蝶的孩子。

    锦瑟虚弱地伸出手:让我看看他...

    周景明将婴儿放在她胸前,这个小生命皱巴巴、红通通的,但完美得令人心碎。他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小手紧紧攥着,哭声越来越响亮。

    他好小...锦瑟轻触婴儿的脸颊,泪水模糊了视线。

    五斤六两,不算太小。周景明专业地评估,同时处理脐带和胎盘,肺部发育很好,听这哭声多有力。

    莉莉踮着脚尖,好奇地看着这个皱巴巴的小东西:他为什么这么红

    在羊水里泡了九个月,周景明微笑着解释,过几天就会变白净了。

    就在这时,前门突然传来粗暴的敲门声,紧接着是日语和伪军的呵斥:开门!皇军搜查!

    所有人的表情瞬间凝固。周景明迅速用毯子裹好婴儿,递给莉莉:带弟弟躲进密室,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莉莉抱着婴儿,像只受惊的小鹿:那妈妈...

    我会保护她,周景明坚定地说,快走!

    莉莉刚躲进书柜后的密室,前门就被踹开了。三个日本兵和一个伪军冲了进来,刺刀在晨光中闪着冷光。

    为什么违反宵禁伪军厉声质问。

    周景明挡在锦瑟床前,用流利的日语回答:我妻子分娩,无法移动。我是医生,在这里接生是唯一选择。

    为首的日本军官眯起眼睛,打量着凌乱的产床和满身血污的锦瑟。他的目光在周景明和锦瑟之间来回扫视,突然用生硬的中文问:孩子呢

    锦瑟的心跳几乎停止。周景明面不改色:在里屋,刚睡着。

    带出来检查!伪军狐疑地命令,所有新生儿都要登记!

    周景明的手悄悄移向手术器械盘,指尖碰到了剪刀。锦瑟看出他的意图,惊恐地摇头——对抗意味着必死无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诊所后门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日本兵立刻警觉地转身,只见一个金发的小身影一闪而过。

    外国间谍!伪军大喊,抓住她!

    三个日本兵冲了出去,只剩下军官留在原地。他狐疑地看了看周景明,又看了看虚弱的锦瑟,最终决定亲自去追。

    等脚步声远去,周景明立刻锁上前门,打开密室。莉莉抱着婴儿走了出来,小脸煞白:我...我从后门扔了块石头...

    聪明的女孩!周景明紧紧拥抱她,然后检查婴儿的情况。小家伙居然睡着了,对刚才的危机浑然不觉。

    锦瑟虚弱地伸出手:莉莉,你太勇敢了...但下次不许冒险!

    莉莉点点头,将弟弟小心地放在锦瑟怀里:他需要妈妈。

    周景明重新整理了产床,为锦瑟清理伤口。虽然情况暂时稳定,但他知道危险远未结束——日军很快就会回来,而新生儿的哭声随时可能暴露他们。

    我们需要转移,他低声说,马修神父那里...

    话音未落,前门再次被敲响。这次的声音没那么粗暴,但依然让所有人绷紧了神经。

    周医生是我,小王。一个女声轻轻传来。

    周景明谨慎地开门,同济医院的护士小王闪了进来,脸色凝重:日军在全城搜捕外国侨民,特别是孩子...她的目光落在莉莉和新生儿身上,倒吸一口冷气,天啊,已经生了

    半小时前,周景明简短地说,外面情况如何

    很糟,小王压低声音,日军挨家挨户搜查,已经抓走了十几个混血儿和外国侨民。你们必须立刻离开!

    锦瑟抱紧婴儿,心如擂鼓。带着新生儿逃亡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但留下更危险。

    小王从包里取出几支针剂:这是青霉素,以防产后感染。她又拿出一套护士服,程小姐能走路吗

    锦瑟咬牙点头。周景明帮她清理干净,换上护士服。婴儿被小心地包裹起来,藏在医疗用品篮子里。莉莉则戴上了帽子和口罩,遮住显眼的金发。

    他们刚准备从后门离开,前门又一次被砸响——这次比之前更猛烈。

    周景明!开门!一个熟悉的女声命令道。

    林媛!锦瑟和周景明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小王迅速示意他们继续撤离,自己则走向前门:我去拖住他们!

    周景明扶着锦瑟,莉莉提着篮子,三人悄悄溜出后门,钻进小巷。锦瑟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产后撕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她咬紧牙关不发出声音。

    他们刚拐过一个街角,就听到诊所方向传来林媛尖锐的声音和日语的呵斥。周景明加快脚步,半扶半抱着锦瑟向教堂方向移动。

    然而,命运似乎偏要作对——前方路口出现了日军巡逻队。周景明立刻拉着家人躲进一家关门的杂货铺门廊。

    分开走,他低声说,我带莉莉引开他们,你去教堂找马修神父。

    锦瑟摇头,泪水夺眶而出:不!我不能...

    为了孩子,周景明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会找到你们的,我发誓。

    锦瑟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她含泪点头,接过婴儿篮。周景明深深看了她和儿子一眼,然后带着莉莉向相反方向跑去,故意弄出声响吸引巡逻队。

    那边!一个日本兵大喊,追了上去。

    锦瑟趁机向教堂方向蹒跚而行,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炭火上。怀中的婴儿开始不安地扭动,小脸皱成一团——他要哭了。如果现在哭出声,一切就完了。

    宝贝,求你别哭...锦瑟轻声哄着,加快脚步。教堂的尖顶已经可见,但似乎遥不可及。

    婴儿的小嘴张开,眼看第一声啼哭就要爆发。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从旁边小巷伸出,将锦瑟拉了进去。

    锦瑟几乎要尖叫,但对方立刻捂住了她的嘴:嘘,是我。

    林媛!锦瑟浑身冰凉,仿佛被毒蛇缠住。她本能地抱紧孩子,准备拼死一搏。

    出乎意料的是,林媛没有喊人。她盯着锦瑟怀中的婴儿,表情复杂:男孩女孩

    男...男孩...锦瑟颤抖着回答。

    林媛沉默片刻,突然从手袋里取出一个小瓶塞给锦瑟:盘尼西林,比你们从黑市弄到的纯度高。她顿了顿,教堂后门没人看守,快走吧。

    锦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帮我们

    林媛的嘴角扭曲成一个苦笑:我不是帮你。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婴儿身上,我上个月流产了...徐世铮不知道。说完,她转身离去,高跟鞋在石板路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锦瑟来不及思考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抱着婴儿向教堂狂奔。后门果然无人看守,马修神父正在祷告,见到她立刻迎了上来。

    天啊,孩子!老人惊呼,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锦瑟,周医生呢莉莉呢

    锦瑟瘫坐在长椅上,终于允许自己哭出声:他们...引开日军...我不知道...

    马修神父迅速安排修女照顾婴儿,自己则为锦瑟检查伤势。产后奔波让她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浸透了裙子。

    你需要休息和治疗,神父严肃地说,孩子我会保护好。

    锦瑟摇头,挣扎着要起来:不行,我得找景明和莉莉...

    你这样出去只会送死,神父按住她,相信周医生,他很聪明,会找到这里的。

    锦瑟知道神父说得对,但分离的痛苦几乎令她窒息。她刚出生的儿子,现在是她与周景明之间唯一的联系。如果景明和莉莉出了什么事...

    修女抱来了清洗干净的婴儿。小家伙睡着了,小脸粉嫩,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小的阴影。锦瑟接过孩子,泪水滴在他脸上。他皱了皱眉,但没有醒,只是无意识地抓住了母亲的一根手指。

    他叫什么名字马修神父轻声问。

    安,锦瑟回答,周安。他父亲说,希望他一生平安。

    夜深了,教堂里点起了蜡烛。锦瑟躺在临时搭建的床铺上,婴儿偎依在她身边。马修神父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还没回来,周景明和莉莉下落不明。

    锦瑟轻抚儿子柔软的脸颊,轻声哼唱起一首古老的摇篮曲。这是她母亲在她小时候唱的,后来她也唱给莉莉听。歌声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仿佛能穿越时空,传到不知身在何处的周景明耳中。

    景明,你在哪里她喃喃自语,我们的儿子需要你...我需要你...

    教堂的彩绘玻璃外,上海的天空被炮火染红。在这片混乱与黑暗中,一个小小的新生命安静地睡着,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多少人的希望之光。

    第九章

    墙上的月光

    上海虹口拘留所,1943年春。

    周景明靠在潮湿的砖墙上,数着从高处小窗透进来的光线变化。三天了,自从他和莉莉被捕后,就被关在这个不足五平米的牢房里。每天只有一小碗发霉的米饭和半碗浑浊的水,但比起肉体上的折磨,精神上的煎熬更令人崩溃——他不知道锦瑟和刚出生的儿子是否安全。

    周叔叔,我又找到一个字。莉莉轻声说,打断了周景明的思绪。女孩蜷缩在角落里,用指甲在墙上刻划着。她的金发已经变得脏兮兮的,蓝色大眼睛下有浓重的阴影,但精神却出奇地好。

    周景明挪到她身边,看着墙上歪歪扭扭的中文字:天写得很好,笔画顺序完全正确。

    莉莉露出小小的笑容,继续专注地刻划。这是周景明想出来的方法——教莉莉认字写字,既能打发时间,又能让她保持希望。九岁的女孩展现出惊人的学习能力,短短三天就学会了二十多个汉字。

    今天学什么新字莉莉问,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明亮。

    周景明想了想,拿起一块小石子,在墙上写下月字:这个字念yuè,意思是月亮。

    月亮...莉莉跟着读,小心地模仿着笔画,妈妈说月亮能让人想起远方的家人。

    周景明喉咙一紧。是啊,无论相隔多远,人们仰望的是同一轮明月。此刻锦瑟是否也在看着月亮,思念着他们

    周叔叔,你哭了莉莉的小手轻轻碰触他的脸颊。

    周景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泪水。他迅速擦干,挤出一个微笑:没有,只是...眼睛有点不舒服。

    莉莉懂事地点点头,没有追问。她靠进周景明怀里,像只寻求温暖的小动物:我们会回家的,对吗妈妈和小弟弟在等我们。

    对,一定会回家。周景明搂紧她,声音坚定,我保证。

    牢房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钥匙转动的声音。周景明本能地将莉莉护在身后。铁门打开,一个日本军官和两名士兵站在门口。

    周医生,军官用生硬的中文说,跟我们走。

    周景明站起来,但没有移动:去哪里

    有个重要病人需要你治疗。军官不耐烦地说,别浪费时间。

    那孩子呢周景明挡在莉莉前面。

    军官冷笑:她留在这里。你的表现决定她的待遇。

    周景明蹲下身,平视着莉莉:记住我们的约定

    莉莉点点头,小脸严肃:不哭不闹,等你回来。

    好姑娘。周景明亲吻她的额头,然后站起身,跟着士兵离开。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莉莉站在牢房中央,瘦小的身影在昏暗光线中显得那么脆弱,却又那么坚强。

    周景明被带到一间简陋的手术室。手术台上躺着一个腹部中弹的日本军官,军衔显示是个大佐。房间里还有两个日本军医,看到周景明进来,明显松了口气。

    子弹卡在肝脏附近,其中一个军医用日语说,我们不敢贸然取出。

    周景明立刻明白了情况。日军有优秀的外科医生,但这种复杂手术他们没把握,所以才冒险找来他这个犯人医生。如果他手术失败,等待他和莉莉的将是可怕的惩罚;如果成功...或许能争取到更好的待遇。

    我需要消毒器械,干净的纱布,麻醉剂...周景明列出清单,语气专业而不卑不亢。

    手术持续了近四个小时。子弹位置确实棘手,离主要血管只有毫米之遥。周景明全神贯注,双手稳如磐石,额头的汗水不断滴下,也顾不上擦拭。当最后一片弹片被取出,伤口缝合完毕时,连日本军医都露出了敬佩的表情。

    很好,为首的大夫点头,大佐会活下来。

    周景明脱下手套:现在,我需要食物和干净的水给我的孩子。

    军官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点头:可以。但你将被定期传唤,为皇军服务。

    回到牢房,莉莉立刻扑上来抱住他:你回来了!她的声音里满是如释重负。

    周景明轻抚她的头发:我说过会回来的。他拿出藏在衣服里的一个小饭团,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莉莉的眼睛亮了起来,但她只吃了一半,坚持把另一半留给周景明。当晚,他们终于喝到了干净的水,甚至得到了一条薄毯子。莉莉蜷缩在周景明怀里,很快睡着了,小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周景明轻轻哼着锦瑟常唱的摇篮曲,望着窗外的一小片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黯淡的星星。锦瑟和儿子现在在哪里是否安全这个念头像钝刀一样不断切割着他的心。

    第二天,周景明继续教莉莉认字。今天学的是海字。

    大海的海,他解释,和妈妈的母字组合起来,就是上海。

    莉莉认真地模仿着笔画:妈妈说上海是她遇见你的地方。

    周景明微笑:是的,在一个下雨天。她...

    他讲述着与锦瑟初遇的故事,看着莉莉的眼睛随着情节亮起来。这些回忆成了牢房里最珍贵的财富,也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力量。

    下午,牢门再次打开。这次不是来提审周景明,而是带来了一个新犯人——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中国男子。他被粗暴地推进来,摔在地上,铁门随即关上。

    周景明立刻上前检查。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肋骨断了至少两根,左眼肿得睁不开,但意识还算清醒。

    别动,我帮你处理伤口。周景明轻声说,用衣角蘸水清理男子脸上的血迹。

    男子虚弱地点头:谢谢...医生

    你怎么知道

    你的手...很稳...像医生...男子喘息着说。

    周景明简单为他固定了肋骨,然后问:你叫什么为什么被抓

    陈...志远...印刷厂工人...男子艰难地说,他们说我...印抗日传单...

    莉莉递上半杯水,陈志远感激地啜饮着。喝完水,他突然压低声音:医生...你是不是...明瑟诊所的周医生

    周景明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

    地下...抵抗组织...在找你...陈志远艰难地从鞋底取出一个小纸卷,我本来...要送去教堂...给马修神父...

    周景明的心跳加速。他小心地展开纸卷,上面是一行娟秀的字迹——是锦瑟的笔迹!

    景明:

    我和儿子安全。莉莉在哪里教堂已成庇护所,等待你们归来。

    永远爱你的锦瑟

    周景明将纸条紧贴胸口,闭上眼睛。至少现在他知道锦瑟和儿子安全了。但莉莉在哪里这个问题让他心如刀绞——锦瑟不知道莉莉和他一起被捕了。

    陈先生,你能联系到抵抗组织吗周景明急切地问。

    陈志远摇摇头:我被捕前...联络点已经暴露...他突然抓住周景明的手,但...教堂有地道...通往法租界...如果逃出去...

    周景明思索着这个信息。越狱风险极大,尤其还带着莉莉。但如果留在这里,迟早会被折磨致死。他必须权衡利弊,找出最佳方案。

    接下来的几天,周景明细心照料陈志远,同时暗中观察守卫的轮班规律。莉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变得异常安静和配合,像个小小情报员一样记下每个细节。

    第五天夜里,陈志远的伤势突然恶化。他发着高烧,呼吸越来越弱。周景明用尽所有办法,但没有药物,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年轻人走向死亡。

    黎明前,陈志远回光返照,突然清醒过来。他拉着周景明的手,声音微弱但清晰:周医生...记住...印刷厂后墙...第三个砖缝...钥匙...

    话未说完,他的手垂了下去,眼睛永远闭上了。周景明轻轻为他合上双眼,心中充满愤怒和悲痛。又一个无辜的生命被战争吞噬。

    天亮后,日本兵来拖走尸体时,周景明趁机观察了走廊的布局和守卫数量。越狱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危险,但不是不可能。

    当天下午,周景明再次被带去手术。这次是个腿部受伤的少佐。手术中,他注意到器械盘里有一把小手术刀。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脑海。趁护士转身时,他迅速将刀片藏在了袖口褶皱中。

    回牢房的路上,周景明的心跳如擂鼓。如果被发现私藏器械,等待他的将是酷刑和死亡。但为了莉莉,为了锦瑟和儿子,他必须冒险。

    令他意外的是,回到牢房后,莉莉神秘地凑到他耳边:周叔叔,我有个秘密。

    什么秘密,宝贝

    莉莉指向墙角的一块松动砖块:那里...后面有东西。

    周景明警惕地看了看牢门,确认守卫不在附近,然后小心地移开砖块。后面是一个小洞,通向隔壁牢房。洞里塞着一张纸条。

    周景明展开纸条,上面是歪歪扭扭的中文字:海上生明月。他瞬间认出了这是莉莉的笔迹——她在和隔壁的囚犯交流!

    隔壁是谁他低声问。

    莉莉摇头:不知道。但他们会写中文,我教他们天涯共此时。

    周景明的心猛地一跳。这两句诗,是他和锦瑟的定情诗!隔壁的人怎么会知道除非...

    他迅速在纸条背面写下:锦瑟安否然后塞回洞里。

    片刻后,纸条传回,上面多了几个字:安好,盼君归。

    周景明的手颤抖起来。这不可能是巧合。隔壁牢房里的人一定和锦瑟有联系!他必须想办法与之接触。

    夜深人静时,周景明用藏起的手术刀开始小心地扩大墙上的洞。砖块和灰浆一点点松动,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莉莉在一旁放哨,一有动静就发出暗号。

    就在洞口即将大到能通过一只手时,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周景明迅速用身体挡住洞口,莉莉则假装睡觉。手电筒的光从铁窗扫过,然后远去。

    危机暂时解除,但周景明不敢继续挖了。他将纸条传过去:明日再联系。然后小心地将砖块复位。

    第二天,周景明没有被传唤手术,这给了他更多时间计划。通过纸条交流,他了解到隔壁关着一位姓吴的中学老师,被捕前与地下抵抗组织有联系。更重要的是,吴老师知道教堂地道的具体位置!

    印刷厂离教堂只有两个街区,吴老师写道,如果能逃到那里...

    周景明思索着这个信息。越狱计划逐渐清晰:首先利用手术刀制造机会,然后带着莉莉逃往印刷厂,找到陈志远说的钥匙,再通过某个方式进入教堂地道...每一步都充满风险,但坐以待毙不是选择。

    下午,周景明开始教莉莉一些基本的医疗知识——如何止血,如何固定骨折。女孩学得很快,但困惑地问:为什么学这些

    因为知识就是力量,周景明轻声说,无论发生什么,记住我教你的这些,也许有一天能救人一命。

    莉莉似懂非懂地点头,但认真地重复着每个步骤。看着这个金发女孩专注的样子,周景明心中充满怜爱。她已经失去了亲生父母,现在又被迫经历这些...如果逃出去,他发誓要给莉莉一个真正的家。

    傍晚,牢门突然打开,进来的是周景明最不想见到的人——林媛。她穿着精致的旗袍,妆容完美,与阴暗的牢房格格不入。

    周医生,她红唇微启,好久不见。

    周景明挡在莉莉面前:你来干什么

    林媛轻笑一声,示意守卫退下:别紧张,我是来帮你的。她从手袋里取出一个信封,程锦瑟和你儿子的照片。他们很安全。

    周景明警惕地接过信封。里面确实是一张照片——锦瑟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站在教堂门口。她瘦了很多,但表情平静,婴儿则健康红润。周景明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喉咙发紧。

    你想要什么他直视林媛的眼睛。

    徐世铮要调往南京了,林媛突然说,他打算在走前处决一批政治犯...包括你。

    莉莉倒吸一口冷气,抓紧了周景明的衣角。周景明面不改色:什么时候

    三天后。林媛盯着他,但我可以安排你只被流放,而不是枪决。条件是...你跟我去南京。

    周景明几乎要冷笑出声:然后呢做你的私人医生

    做我的丈夫。林媛语出惊人,徐世铮不知道我已经流产两次,医生说我再也不能生育了。他需要一个继承人,如果我没有...他会找别人。

    周景明这才明白林媛的算盘。她需要一个孩子来巩固地位,而他的儿子...

    休想!他厉声说,我绝不会把儿子交给你!

    林媛的表情瞬间阴沉:那就等着被枪毙吧。想想那个洋娃娃会遭遇什么。她恶意地看了莉莉一眼,日军对白种女孩很感兴趣,尤其是年轻的...

    周景明几乎要扑上去掐死她,但理智阻止了他。暴力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害了莉莉。

    给我一天考虑,他最终说,明天给你答复。

    林媛满意地笑了:明智的选择。她转身离开,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上渐行渐远。

    当晚,周景明通过墙洞与吴老师紧急商议。越狱计划必须提前了。

    明晚有暴雨,吴老师写道,守卫会松懈。印刷厂钥匙在第三个砖缝,开后门。

    周景明将计划告诉莉莉,女孩出乎意料地冷静:我会像妈妈一样勇敢。

    夜深了,莉莉在周景明怀里睡着了。他轻轻将她放在角落,然后借着月光,在墙上刻下一行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他不知道的是,隔着一堵墙,吴老师也在同步刻着同样的诗句。更不知道的是,这个吴老师其实是地下抵抗组织的重要成员,与锦瑟和马修神父有着密切联系。

    明天,他们将踏上一场生死未卜的逃亡。但此刻,在这阴暗的牢房里,月光透过小窗,温柔地笼罩着相依为命的父女俩,仿佛在无声地承诺:无论相隔多远,总会有重逢的一天。

    第十章

    海上生明月

    1943年夏,上海。

    暴雨在午夜如期而至。雨点砸在拘留所的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完美掩盖了周景明挖墙的最后动静。墙洞已经扩大到能勉强通过一个成年人,吴老师从另一边帮忙撬松砖块。

    准备好了吗周景明低声问,手轻轻搭在莉莉肩上。女孩点点头,金发在黑暗中微微闪光。她穿着周景明用毯子改制的背包,这样他就能空出双手应对突发情况。

    隔壁传来吴老师的声音:守卫刚换班,下一轮巡逻要二十分钟后。

    周景明深吸一口气,将藏在鞋底的手术刀递给莉莉:记住我教你的,只有在万不得已时使用。

    莉莉接过刀,小手却出奇地稳。这十天来,这个九岁的女孩学会了止血、包扎,甚至如何用一根发卡开简单的锁。战争让孩子过早长大。

    周景明先钻过墙洞,然后接应莉莉。吴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迅速将一张手绘地图塞给周景明:记住路线,印刷厂后门钥匙在第三个砖缝。

    一起走。周景明抓住吴老师的手腕。

    吴老师摇头:我得去警告其他人。别担心,我有自己的逃生路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十字架,把这个交给马修神父,他会明白的。

    没有时间争论。周景明将十字架收好,抱起莉莉,沿着吴老师指示的路线潜行。雨水从走廊破损的屋顶倾泻而下,打湿了他们的衣服,但也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拘留所的后围墙布满了铁丝网,但暴雨中看守的士兵躲进了岗亭。周景明用手术刀剪断铁丝,在雷电的掩护下制造出一个勉强能通过的缺口。

    抓紧我。他低声对莉莉说,然后背着她爬过围墙。尖锐的铁丝划破了他的手臂和后背,但他咬牙忍住疼痛。落地时,泥浆没过了脚踝,但他们自由了——至少暂时是。

    印刷厂离拘留所只有三个街区,但在宵禁的上海,每个阴影都可能藏着危险。周景明抱着莉莉,贴着墙根前行,避开巡逻的探照灯。雨水冲刷着街道,形成浑浊的小溪,淹没了他们的脚步声。

    转过第二个街角时,灾难降临了。一队日本兵突然从对面走来,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湿漉漉的街道。周景明迅速躲进一个门洞,将莉莉护在身后。心跳声如擂鼓,几乎要盖过雨声。

    谁在那里一个日本兵用生硬的中文喊道。

    周景明屏住呼吸。莉莉的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手电筒的光越来越近。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黑猫从垃圾堆窜出,吸引了士兵的注意。

    只是只猫。士兵嘟囔着,转身离开。

    周景明等了足足一分钟,确认危险解除后,才继续前进。印刷厂的招牌在雨中若隐若现,破败的建筑像一头沉睡的野兽蹲伏在黑暗中。

    第三个砖缝...周景明喃喃自语,手指摸索着后墙的砖块。雨水让一切变得湿滑难辨,他的手指已经冻得麻木。

    突然,莉莉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那里!她指向一块略微凸出的砖块。

    周景明撬开砖块,果然摸到了一把生锈的钥匙。就在他准备尝试开锁时,远处传来一阵犬吠——日军开始使用警犬搜捕逃犯了!

    快!他颤抖着将钥匙插入锁孔。生锈的锁起初纹丝不动,然后突然咔嗒一声开了。周景明抱着莉莉闪身进入,刚关上门,就听到外面传来日军的喊叫声和犬吠。

    印刷厂内漆黑一片,弥漫着油墨和纸张的气味。周景明摸索着前进,避开散落的器材。根据吴老师的说法,这里有一条地下通道通往两个街区外的教堂。

    地下室入口在哪里...周景明自言自语,手指划过墙壁寻找线索。

    莉莉突然指向一角落:那个铁环!

    地上果然有一个生锈的铁环,拉起后露出向下的楼梯。周景明点燃从印刷台上找到的一小截蜡烛,微弱的火光中,他们看到狭窄的楼梯通向黑暗。

    我先下去。周景明将莉莉放在身后,小心地探路。楼梯年久失修,有几级已经腐朽,踩上去发出不祥的吱呀声。

    地下室堆满了发黄的纸张和废弃的铅字。周景明举着蜡烛四处查看,却找不到任何通道的迹象。难道吴老师的情报有误

    周叔叔,看这里!莉莉指着一面看似普通的墙。仔细观察后,周景明发现墙上的砖块排列有细微不同——中央几块砖没有灰浆。

    他们合力移开那些砖,露出一个黑洞洞的通道,勉强能容一个人爬行。通道内散发着霉味和泥土气息,不知通向何方,但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我先进去,你跟紧我。周景明将蜡烛递给莉莉,小心别烫着。

    通道又窄又湿,周景明只能匍匐前进。泥土和虫子掉进衣领,但他顾不上这些。身后的莉莉呼吸急促但坚定,没有一句抱怨。

    爬行了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久,通道开始向上倾斜。周景明的手碰到了前方的木板——通道尽头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他用力推了推,木板纹丝不动。难道出口被封死了绝望开始蔓延,但就在这时,莉莉递过来一块铅字金属。

    试试这个。

    周景明用金属块撬动木板边缘,终于松动了一角。更多的力量施加后,木板轰然倒下,新鲜空气涌入通道。他们爬出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墓室里——这是教堂的地下墓穴!

    我们成功了!莉莉小声欢呼。

    周景明却警觉地竖起手指。教堂里有人声,而且是日语!日军已经搜查到这里了

    他们悄悄摸向墓室出口,从门缝窥视。教堂主厅里,几个日本军官正在和马修神父交谈。神父面色苍白但镇定,手中握着圣经。

    我们得到情报,有逃犯可能藏在这里,为首的军官说,搜查整个教堂!

    士兵们分散开来,其中一个径直朝墓室走来。周景明迅速拉着莉莉躲到一具石棺后面。门被踢开,手电筒的光扫过墓室。莉莉紧紧捂住嘴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就在士兵即将发现他们时,教堂前门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大佐!发现可疑人员在钟楼!

    士兵立刻转身跑向声源。周景明长舒一口气,但危机远未结束。他们需要找到锦瑟和其他人,然后尽快离开。

    根据吴老师的指示,周景明找到了墓室墙上的一块活动砖,后面藏着一个小十字架——与吴老师给他的一模一样。他将两个十字架叠在一起,轻轻一扭,墓室角落的一块石板竟然移开了,露出向下的阶梯。

    这是...周景明惊讶地看着这个隐藏得如此巧妙的通道。

    他们小心地走下阶梯,来到一个宽敞的地下室。眼前的景象让周景明瞬间湿了眼眶——十几个孩子睡在简易地铺上,而坐在角落哺乳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锦瑟!

    锦瑟抬头,手中的婴儿差点滑落。她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周景明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将她和孩子一起拥入怀中。

    景明...莉莉...锦瑟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肩膀,我不是在做梦吧

    周景明亲吻她的额头、眼睛、嘴唇,确认这是真实的:我们逃出来了。

    莉莉扑上来抱住他们,三人紧紧相拥,中间的婴儿被挤得不舒服,发出抗议的哭声。这声音惊醒了地下室里的其他人,马修神父和几个修女从隔壁房间跑出来,看到周景明和莉莉,纷纷在胸前画十字。

    感谢主!马修神父接过周景明递来的十字架,吴老师呢

    他留下来警告其他人。周景明简单解释了越狱经过。

    锦瑟抚摸着他脸上的伤口和淤青:你们需要处理伤口,然后休息...

    话音未落,地面上突然传来一阵爆炸声,整个地下室都在震动。灰尘从天花板簌簌落下,孩子们惊叫着醒来。

    空袭!马修神父脸色大变,日军在轰炸这个区域!

    周景明立刻行动起来:所有人远离墙壁和天花板!孩子们到中央来!

    锦瑟将婴儿交给年长些的莉莉,然后协助修女安抚惊恐的孩子们。周景明和马修神父则检查地下室的支撑结构,确保能承受轰炸。

    又一枚炸弹落在附近,震落了一盏油灯。火苗迅速在地毯上蔓延。周景明脱下外套扑打火焰,同时指挥大家向后撤退。

    后面有个更坚固的储藏室!马修神父喊道,带孩子们过去!

    转移过程中,莉莉怀中的婴儿受惊大哭。锦瑟接过孩子,轻声哼唱摇篮曲,奇迹般地安抚了他。周景明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无限柔情——他的家人,在战火中依然坚强而美丽。

    储藏室原是教堂的酒窖,拱形石顶更加坚固。大家挤在一起,听着外面连绵不断的爆炸声。周景明搂着锦瑟和莉莉,锦瑟则抱着婴儿,四人形成一个紧密的小圈子,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全世界的伤害。

    他叫什么名字周景明轻声问,手指轻触婴儿的脸颊。

    安,周安。锦瑟微笑,就像我们约定的。

    周景明接过孩子,第一次好好端详自己的儿子。小家伙有一头浓密的黑发,鼻子像锦瑟一样小巧挺拔,而抿嘴的样子则像极了周景明自己。一种前所未有的保护欲涌上心头,他发誓要让这个孩子生活在和平的世界里。

    轰炸持续了近两小时才逐渐停歇。马修神父派一个胆大的修女上去查看情况,带回来的消息令人忧心——教堂主厅部分坍塌,但幸运的是日军已经撤离。

    我们必须尽快转移,周景明说,他们迟早会搜查到这里。

    锦瑟点点头:抵抗组织安排了一条去重庆的路线,但我们得先到码头。

    计划很快制定:分小组行动,由熟悉地形的修女带领,分批前往安全屋。周景明和锦瑟一家将最后离开,因为带着婴儿风险最大。

    就在准备过程中,莉莉突然拉了拉周景明的袖子:周叔叔,有人来了!

    所有人瞬间安静。果然,地面上传来脚步声和日语喊叫声。日军来搜查地下室了!

    快!从后通道走!马修神父催促道。

    周景明抱起莉莉,锦瑟抱着婴儿,跟随马修神父向酒窖深处跑去。那里有一扇隐蔽的小门,通往城市下水道系统。其他人已经先行撤离,只留下几个修女销毁痕迹。

    刚进入阴暗潮湿的下水道,他们就听到上方传来日军的吼叫声和修女的尖叫声。周景明想转身回去帮忙,被马修神父拦住:来不及了!快走!

    五人沿着下水道艰难前行,污水没过了脚踝,恶臭令人作呕。但求生的本能驱使他们前进,穿过一个又一个岔路口。马修神父举着微弱的油灯引路,不时停下来确认方向。

    前面左转,然后爬梯子上到地面,就是码头区了。老神父气喘吁吁地说。

    就在这时,莉莉突然脚下一滑,跌入污水中。周景明迅速将她捞起,但女孩已经开始咳嗽发烧——她吞下了脏水,情况不妙。

    我们得快点出去!锦瑟焦急地说,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扶着莉莉。

    终于,他们找到了通往地面的铁梯。马修神父先爬上去查看,然后招手示意安全。周景明背着已经半昏迷的莉莉,锦瑟抱着婴儿紧随其后。

    爬出下水道,他们发现自己在一个废弃仓库里。从窗户外望去,码头就在不远处,几艘渔船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那里有抵抗组织的人接应,马修神父说,我送你们过去。

    刚走出仓库,危险再次降临——一队日军巡逻兵发现了他们!

    站住!士兵举枪瞄准。

    马修神父挡在前面:跑!我拦住他们!

    周景明犹豫了一瞬,但莉莉的高烧和婴儿的安危让他不得不做出选择。他拉着锦瑟向码头狂奔,身后传来马修神父用法语念诵祷文的声音,然后是枪声...

    锦瑟发出一声压抑的啜泣,但没有停下脚步。码头上,一个渔夫模样的人向他们招手:快上船!

    就在他们即将登船时,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来,横挡在码头入口。车门打开,走下来的竟是林媛!

    来不及了,周景明将莉莉推向锦瑟,带孩子们上船!

    锦瑟不肯放手:不!一起走!

    林媛快步走近,出人意料的是,她手中拿的不是武器,而是一张通行证:拿着这个,能过检查点。

    周景明警惕地盯着她:为什么帮我们

    林媛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徐世铮死了。这场战争...没有赢家。她将通行证塞给锦瑟,给孩子一个没有战争的未来。

    远处传来更多日军的声音。林媛转身走向自己的车:快走!我引开他们。

    她上车后故意撞翻了路边的货摊,引起骚动。周景明不再犹豫,拉着锦瑟和莉莉登上渔船。船刚离岸,日军就冲到了码头,但已经晚了。

    渔船驶入晨雾中,上海的天际线渐渐模糊。莉莉在高烧中喃喃自语,锦瑟轻抚她的额头,哼着那首古老的摇篮曲。周景明抱着儿子,看着初升的太阳照在妻女脸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们去哪里锦瑟轻声问。

    先去重庆,然后...周景明握住她的手,去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

    锦瑟靠在他肩头,泪水无声滑落。怀中的莉莉安稳睡去,而婴儿则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崭新的世界。

    在船舷边,周景明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银戒指,轻轻戴在锦瑟的无名指上:这一次,我们再也不分开。

    锦瑟看着戒指,又看看怀中的孩子们,露出一个含泪的微笑:永远不分开。

    渔船顺流而下,驶向未知但充满希望的未来。在他们身后,上海的轮廓渐渐消失;而在前方,一轮红日正从水天相接处冉冉升起,如同新生的希望,照亮了漫长的归途。

    [全文完]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