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红缨相遇
腊月里的襄阳城飘着细雪,王聪儿把红缨枪往城墙砖缝里一杵,枪杆铜铃在寒风里抖出串脆响。她跺了跺冻麻的脚,粗布鞋底在青石板上蹭出两道白印子——昨儿刚拿米浆糊的鞋帮,这会儿又裂了口。
各位叔伯婶子赏口热汤钱!少女清清嗓子,辫梢的红头绳扫过结霜的睫毛。脚尖勾起地上的柳叶刀,刀光泼雪般旋开,惊得前排穿绸缎的老爷往后仰,后腰撞在肃静回避的木牌上。
人群哄笑中,王聪儿手腕轻抖。飞刀擦着老爷的狐皮领子掠过,笃地钉在木牌中央。那肃字上半截应声而落,碎木屑簌簌掉进雪堆。
好!穿短打的脚夫们拍红巴掌,铜钱叮叮当当砸在冻硬的粗麻布上。王聪儿弯腰捡钱,鼻尖忽然嗅到缕沉水香。抬头正见个戴竹笠的高个汉子立在三步外,蓑衣下靛蓝衣摆被风掀起,露出云纹暗绣的滚边。
这位爷不捧个钱场她攥着红缨枪走近,枪尖故意扫过对方斗笠。男人抬手握枪的姿势像接片羽毛,掌心粗茧蹭得枪杆沙沙响。
姑娘削了官家牌匾,不怕衙役寻衅低沉的嗓音裹在风雪里,倒比刀锋还利。
王聪儿心头突地一跳。城门口贴的缉盗告示墨迹未干,画的就是白莲教逆贼。她梗着脖子笑:官老爷的肃字金贵,削半拉不还剩个萧字么萧瑟寒冬的,应景儿。
竹笠微微抬起,露出截刀削似的下巴。男人忽然轻笑,呼出的白雾漫过两人之间:倒是个会说话的。他往钱堆里抛了块碎银,转身时蓑衣扫过王聪儿冻红的耳垂,戌时三刻,城西土地庙。
少女蹲身捡银子,发现碎银下压着张黄符纸。朱砂画的莲花浸了雪水,在暮色里洇成血似的红。
城西槐树抽着光秃秃的枝桠,王聪儿踩着更夫梆子声摸到土地庙。残雪压得屋瓦咯吱响,她蹲在墙根数砖头——第三块松动的青砖果然能挪开。
这算哪门子正经门路...她嘀咕着往狗洞里钻,突然脚踝一紧。天旋地转间后背撞上堆干草,冷硬的皮甲硌得她肋骨生疼。
轻点!我新絮的棉花!王聪儿挥拳要打,手腕却被铁钳似的手扣住。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白天的蓑衣客换上了玄色劲装,眉骨那道疤被阴影染得愈深。
齐林。男人松手退开半步,火折子擦亮供桌上的半截残烛,白日见姑娘飞刀劈匾,倒让我想起个故人。
烛光跳进他眼里,晃出点星子似的亮。王聪儿揉着手腕瞪他:你们白莲教收人,专挑会钻狗洞的
清妖的细作最爱盯生面孔。齐林从供桌下拎出个陶罐,倒出张泛黄地图,上月刘记粮行二十车谷米半夜进城,听说押镖的丫头跟守军赌骰子,赢了整坛烧刀子
王聪儿耳根发烫。那夜她确实踩着粮包跟守军划拳,还故意把酒泼在巡更签筒上。冷风卷着雪粒从窗缝钻进来,她忽然嗅到男人身上淡淡的金疮药味。
你要劫官仓她嗓子发紧。
是取。齐林的手指在地图上蜿蜒,乾隆爷在热河修园子,梁木都是从襄阳山林伐的。他忽然转身,玄色衣摆扫过少女膝头,押镖那夜,你可听见运木头的苦力唱什么
王聪儿怔住。记忆里纷乱的梆子声中,确实有嘶哑的调子穿透夜色:汉江水流不到头啊,爷娘骸骨喂了狗...
去年汉江决堤,县衙开仓放的是掺沙的陈米。齐林的声音突然放轻,像把钝刀磨着人耳膜,我爹带着乡亲去讨说法,被按了个哄抢官粮的罪名。
供桌上的烛火爆了个灯花。王聪儿看见男人喉结滚动,阴影顺着脖颈爬上那道疤。她想起爹爹咽气前攥着的那把观音土,喉咙里突然泛起熟悉的酸苦。
所以你要造反话出口才惊觉声音发颤。
齐林却笑了。他解下腰间乌木匕首搁在案上,吞口处血玛瑙映着烛火:白莲教十年前就被剿过一轮。如今我们管这叫...替天行道。
王聪儿伸手去摸匕首,指尖触到刃口冰凉的刻痕——驱胡两个小字深深嵌进铁里。男人的手掌突然覆上来,带着练武人的粗粝,却暖得像捧住了团火。
敢不敢他问。
庙外北风扯着枯枝呼啸而过。王聪儿感觉掌心沁出汗,匕首纹路烙进肌肤。她仰头撞进齐林的目光,那里面烧着的火苗竟比烛光还烫。
得加钱。她扬起下巴,下次见面,我要走正门。
齐林愣怔片刻,忽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扑簌簌落,惊起檐角窝着的寒鸦。他解下腰间玉佩塞进姑娘手心:城南当铺的幌子缀着红流苏,拿这个能兑二十两。
王聪儿攥着玉佩转身,听见身后传来句:明晚子时,粮仓西门。她踩过满地碎雪,怀里的玛瑙匕首贴着心口发烫,竟比揣着炭炉还暖。
第二章
火起襄阳
王聪儿蹲在粮仓西墙根的阴影里,后槽牙咬得发酸。戌时的梆子敲过三遍,守军换岗时的铁甲碰撞声近得能数清鳞片。她摸出齐林给的玉佩,借着月光看上面刻的莲花纹——白日里当铺掌柜见着这玉佩,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二十两雪花银。掌柜的当时抖着山羊胡,秤盘上的银锭映得柜台发亮,姑娘可要换成铜钱
全要碎银子。她记得自己把褡裢拍在柜台上,再包半斤灯油。
此刻那包灯油正贴着胸口发烫。王聪儿听见墙头传来两声鹧鸪叫,忙把红头绳解下来系在腕上。这是晌午齐林教她的暗号:红绳缠三圈,子时动手。
瓦片忽然轻响。玄色身影狸猫似的翻下墙头,落地时竟没溅起半点雪沫。齐林肩头背着牛皮水囊,腰间多了柄三尺苗刀。
东南角两哨塔,每塔三人。他扯下半块烧饼递给王聪儿,西北库房锁是黄铜虎头栓,得用火油烫。
王聪儿嚼着烧饼含糊问:不是说劫粮仓烧了作甚
声东击西。齐林指尖在墙砖上划拉,你带兄弟们放火烧马厩,我去开仓。他突然抓住姑娘手腕,粗粝的拇指按在她脉门上,见着穿锁子甲的别硬拼,那是指挥佥事。
王聪儿甩开他的手,腕上红绳扫过男人手背:当我三岁娃娃说着从后腰抽出三把柳叶刀,马厩里多少草料
够烧红半边天。齐林眼底映着远处哨塔的火光,记住,火起半刻钟后...话没说完,粮仓里突然爆出犬吠。
两人同时贴墙缩进阴影。铁链哗啦作响,四条獒犬拖着守军冲出院门。王聪儿感觉齐林的手按在她肩头,力道大得能捏碎骨头。
换岗时辰不对。他嗓音绷得像弓弦,有暗哨。
王聪儿摸到怀里的灯油包,油纸簌簌响:你左我右
齐林却突然扯开她夹袄系带。王聪儿刚要骂,一团带着沉水香的棉布塞进她怀里——是男人贴身穿的里衣。
裹住灯油。齐林已经解开发带咬在嘴里,苗刀出鞘三寸,狗鼻子灵。
戌时的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钻。王聪儿哆嗦着把灯油瓶裹进里衣,忽然听见墙内传来喝骂:哪个营的在外头
齐林猛推她肩膀:走!
王聪儿借力蹿上榆树,枝头积雪簌簌砸在追兵铁盔上。她反手甩出飞刀,刀光没入院中草垛,守军举着火把往暗处涌。
走水啦!她捏着嗓子尖叫,灯油包狠狠砸向马厩顶棚。火折子擦过瓦片,轰地点燃浸油的棉布。
火舌腾起的瞬间,王聪儿看清了粮仓全貌。二十座穹顶库房像巨兽匍匐,东南角哨塔的弩机正吱呀转动。她翻身滚下屋檐,靴底擦着支棱的箭垛滑过,忽然腰间一紧——齐林甩出的麻绳缠住她,两人跌进谷堆。
不要命了男人低吼,苗刀劈开扑来的獒犬。热血溅在王聪儿脸上,腥得她胃里翻腾。
西北角!她抹了把脸,铜锁!
齐林拽着她穿过浓烟,火场里的哭喊声混着铜锣乱响。王聪儿瞥见个穿锁子甲的军官在调弓弩手,顺手甩出飞刀。刀刃扎进那人肩甲缝隙,惨叫声撕开夜幕。
漂亮!齐林踹开库房木门,热浪扑面而来。黄铜锁头在火光中泛红,他抄起烧着的门闩就往锁芯捅。
王聪儿突然抓住他手腕:等等!她扯下发间红绳缠在烧红的铜锁上,直接烫要留印子。
齐林愣神的功夫,姑娘已经解下牛皮水囊往锁头浇。冷水激得铜锁吱吱作响,裂开道细缝。他抬脚猛踹,库门轰然洞开。
白花花的大米涌出来,混着焦灰在两人脚边打旋。王聪儿抓起把米粒,月光下竟泛着青——霉斑爬满每粒米,像长满尸斑的脸。
这就是官仓...她嗓子发紧,爹爹咽气前,说县太爷粮缸里的米能照出人影。
齐林抓起把霉米摔在墙上:狗皇帝吃金咽玉,百姓连观音土都抢不上热的。他突然拽过王聪儿,染血的苗刀指向东南,带兄弟们运粮,我来断后。
火光照亮男人眉骨上的疤,像柄烧红的剑。王聪儿摸到腰间玉佩,突然扯下塞进他手心:当票在城南李记棺材铺。
齐林还没开口,破空声骤至。王聪儿旋身甩出最后两把飞刀,箭矢擦着齐林耳畔钉进粮袋。她看见弩机手重新上弦,哨塔上的火光映着十张铁胎弓。
趴下!齐林拦腰扑倒她,箭雨钉满身后粮垛。他反手甩出苗刀,刀柄缠着的麻绳套中哨塔横梁。
抓紧!男人吼声未落,王聪儿已经抱紧他腰身。苗刀带着两人荡过火海,箭矢追着衣摆钉在梁柱上。落地时齐林闷哼一声——左肩插着半截断箭。
你...王聪儿刚要查看,却被推上院墙。
运粮车在槐树林。齐林撕下衣摆缠住伤口,血很快洇透布料,见到穿草鞋的,就说莲花渡汉江。
王聪儿翻上墙头又回头:你呢
男人在火光中扬起染血的玉佩:棺材铺见。说罢转身冲进箭雨,苗刀划出的银弧劈开浓烟,像朵绽放在火里的白莲。
第三章
旧年灯影
棺材铺后院的地窖里,王聪儿把发霉的官粮倒进麻袋,手指被米虫咬得全是红疙瘩。李掌柜端着油灯进来,灯油味混着樟脑味呛得人脑仁疼。
姑娘歇会儿老头儿把陶碗搁在棺材板上,红糖姜茶,驱寒的。
王聪儿盯着碗里晃动的红糖渣,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七岁的她蜷在草棚里,爹爹咳出的血沫子染红了破棉被。穿靛蓝袍子的郎中提着药箱闯进来,眉骨上那道疤被油灯照得发亮。
大兄弟使不得...爹爹挣扎着推那包银子,我这病...
诊金先欠着。郎中声音又低又沉,像块烧红的铁烙进心里,等丫头长大,让她到襄阳城西找姓齐的还债。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王聪儿手一抖,姜茶泼在齐林给的玉佩上——莲花纹泡在糖水里,跟记忆里郎中袍角的暗纹一模一样。
地窖木板突然吱呀作响。王聪儿抄起棺材钉转身,正撞见齐林裹着寒气滚下来。他肩头箭伤渗着血,玄色劲装撕成布条,怀里却紧紧搂着个陶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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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呢她嗓子发紧,手里棺材钉当啷掉地。
齐林咧开干裂的嘴笑,露出沾血的牙:阎王爷嫌我身上药味冲。他拍开陶罐泥封,浓烈的酒香漫出来,汉江春,壮胆的。
王聪儿扯了块裹尸布给他包扎,手指触到男人后背陈年箭疤,突然开口:十年前腊月初八,你去过南阳府刘家庄吗
齐林举到嘴边的酒碗顿住。地窖油灯晃得厉害,映得他眉骨上的疤一跳一跳。
有个咳血的佃户,草棚里带着个黄毛丫头。王聪儿攥紧玉佩,莲花纹硌得掌心生疼,郎中留下五两雪花银,说是等丫头长大...
酒碗突然倾倒,泼湿了两人衣摆。齐林的手抖得像风里枯叶:那郎中...是你什么人
我爹。王聪儿听见自己牙齿打颤,他埋骨那天,我在坟头摔了郎中给的药箱。她从贴身夹袄摸出半块碎玉,药箱夹层里藏着这个,刻着驱胡的驱字。
齐林怀里的陶罐砰然落地。他抓过碎玉往自己匕首上拼——刃口的驱胡二字严丝合缝。
齐大哥...王聪儿突然用上幼时的称呼,你救我爹那晚,为什么说襄阳城西姓齐的
地窖忽然灌进穿堂风,油灯灭了。黑暗里响起衣料摩擦声,齐林点燃火折子的手背青筋暴起:我爹跟你爹,都是雍正十二年跟着白莲教起事的。火光跳到他脸上,映出眼角细纹里藏着的水光,那年清妖火烧大乘庵,你爹替我爹挡了三箭。
王聪儿感觉喉咙里堵了团热炭。记忆里爹爹总在深夜摩挲半块碎玉,说等世道太平了要去襄阳寻人。原来要找的,是眼前这个眉骨带疤的男人。
那晚本是要接你们去襄阳。齐林突然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可等我凑够盘缠回去...他喉结滚了滚,没说完的话化在酒气里。
王聪儿摸到他掌心黏腻的血痂,突然明白土地庙那日为何鬼使神差跟来。不是为那锭银子,是男人身上沉水香混着金疮药的味道,跟记忆深处救命的药香一模一样。
所以你见我第一眼就...她嗓子哑得说不下去。
你甩飞刀时扬下巴的模样,跟你爹劈柴火时一个样。齐林忽然轻笑,笑声却像哭,连骂人时的轻点都...
地窖木板突然被砸得咚咚响。李掌柜的破锣嗓子扎下来:巡防营在查当铺流水!那玉佩...
齐林猛地扯开棺材板下的暗格,拽出件妇人孝衣扔给王聪儿:换上!从义庄后门走,见到挑粪车的喊白藕生泥。
王聪儿套孝衣时手指直打颤,齐林突然扳过她肩膀。男人眼里烧着火,比劫粮仓那晚还烫:活着到老河口,有船等。
你呢她攥住他染血的袖口。
清妖要的是白莲香主。齐林撕下袖管塞进她手里,布条上混着血与沉水香,拿这个去船头点三下火把,自有人接应。
王聪儿被推出棺材铺后门时,听见巡防营的马蹄声碾过青石板。她混在送葬队伍里,怀里的碎玉贴着心口发烫。十年前爹爹咽气前攥着她的手说:丫头记住,肯在雪夜送炭的,定不是恶人。
拐过槐树巷时她回头望,齐林正站在棺材铺二楼挥苗刀。月光泼在他身上,眉骨那道疤亮得像柄银刀,劈开了襄阳城的沉沉夜色。
第四章
月老庙前
老河口的芦苇荡里,王聪儿咬着发带给齐林换药。男人后背新添的刀伤翻着红肉,混着金疮药的汗味直往鼻子里钻。
轻点!这是人肉不是案板!齐林趴在船板上龇牙咧嘴,手里编芦苇的活计倒没停。细长的苇叶在他指间翻飞,眼看着成了只蚂蚱。
王聪儿一巴掌拍在他伤口边:昨儿砍清妖马腿时怎么不喊疼说着摸出块糖瓜塞进他嘴里,李婶给的喜糖,便宜你了。
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齐林耳根子发烫。自打半月前棺材铺脱险,这丫头突然开始给他捎零嘴儿——有时是沾着灶灰的烤红薯,有时是油纸包的腌梅子,活像喂街边野猫。
芦苇船忽然晃得厉害。王聪儿踉跄着跌进男人怀里,鼻尖撞上他锁骨处的旧疤。沉水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竟比那晚粮仓的火还灼人。
当家的!船头放哨的麻三突然掀帘,龟山镇的弟兄传信,说能搞到二十石谷种!
王聪儿腾地跳起来,脑袋磕到船篷也顾不上揉:当真清妖在汉江口设了七道卡子,他们...
走陆家嘴的渔道。齐林套上褂子,苇叶蚂蚱顺手别在王聪儿辫梢,扮送嫁妆的,腊月里办喜事的多。
麻三眼神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突然拍腿:可不是现成的新人!齐大哥的玄色袍子配红腰带,王姑娘的碎花袄改个盖头...
胡咧咧啥!王聪儿抄起鱼叉要打,船却猛地往左倾斜。齐林拦腰抱住她,掌心温度透过粗布衫烙在腰窝:这主意不赖,省得哨卡掀轿帘。
当夜,王聪儿蹲在船尾搓嫁衣。李婶给的茜草染红了半江水,粗麻布在月光下晃得像团火。齐林拎着两条鲫鱼过来,看见姑娘把玉佩拴在红绳上往衣襟缝。
使不得!他急得差点摔了鱼,那是兑银子的信物...
当票我早撕了。王聪儿咬断线头,你揣着我爹给的碎玉,我带着你家的玉佩,这才叫公平。
齐林蹲下身,鲫鱼在船板扑腾。他忽然抓起染红的江水,往姑娘鬓角抹出朵歪歪扭扭的桃花:当年我爹娘成亲,就在白莲渡的破庙里。娘扯了半幅经幡当盖头,爹拿断刀刻了块木牌当婚书。
王聪儿摸出贴身藏的匕首,驱胡二字在月色下发亮:这个比木牌结实。
腊月十八,龟山镇哨卡张灯结彩。清兵掀开红绸轿帘时,新娘子正捏着嗓子哭嫁:奴家舍不得娘啊...盖头下的匕首贴着大腿,刀柄缠着褪色的红头绳。
晦气!清兵甩下帘子,送葬似的喜轿也好意思出门!
轿帘刚落,王聪儿立刻掀了盖头。齐林在前头赶车,玄色袍子下鼓鼓囊囊别着苗刀。她忽然瞥见他后颈粘着片苇叶,伸手去摘的瞬间,车队拐上了官道。
二十辆粮车藏在送亲队伍里,车轴抹了猪油吱呀都不吱。王聪儿数着更鼓声,忽听远处传来马蹄,忙把盖头往齐林头上一罩:低头!
州府的骑兵举着火把掠过,领头多瞧了眼花轿。只见新娘子五大三粗攥着手绢,新郎官盖头下隐约露出刀削似的下巴。
看什么看王聪儿掐着嗓子甩手绢,没见过疤脸新郎官
当夜三更,粮车全数进了山。王聪儿瘫在火堆旁啃冷馍,忽然脖颈一凉——齐林给她套上个苇叶编的项圈,叶尖还挂着颗风干的糖瓜。
聘礼。男人耳朵红得透亮,等开了春...
等什么春!王聪儿扯断项圈往火里扔,麻三他们起哄闹洞房,你真当拜过堂了
火星子噼啪炸响。齐林突然拽过她的手按在心口,掌下心跳震得人发慌:那年你爹咽气前,我跪在草棚外头听他说,丫头嫁人得有三样——一是能同喝一碗粥,二是敢共挡一片天,三是...他喉结滚了滚,三是肯在坟头续香火。
王聪儿摸到他怀里碎玉硌手,忽然想起粮仓那夜的血火。火堆爆出个灯花,她抓起把灰抹在男人额头:我们白莲教不论这些虚礼。今夜就算礼成,往后你杀人我递刀,你中箭我疗伤。
齐林突然打横抱起她往山洞走,惊起夜枭扑棱棱飞。王聪儿揪着他衣领骂:作死啊!放我下来!
不是要洞房吗男人笑得胸腔发震,总得给山神爷演个全套。
山洞里铺着茅草垫,嫁衣胡乱盖在粮袋上。王聪儿摸到齐林后背结痂的疤,忽然咬住他肩膀:明儿开始,你得教我苗刀。
成。齐林扯下半幅嫁衣缠住两人手腕,那今夜先教你认穴位...
月光漏进山洞时,王聪儿枕着玄色袍子睡了。辫梢的苇叶蚂蚱散开半只翅膀,盖住她颈间新添的红痕。齐林摸出匕首在洞壁刻字,刀刃刮落的石粉簌簌掉在驱胡二字上——
乾隆五十九年冬,齐王氏盟于此。
第五章
烽火连营
操他娘的清妖,这是把襄阳城的炮都拖来了!麻三从崖顶藤梯滑下来,裤腿被火铳燎得冒烟。王聪儿正给伤员灌米汤,闻言把陶碗往齐林怀里一塞,拎着苗刀就往山洞口冲。
齐林拽住她后腰带:炮弹不长眼,你给我老实缝帐篷去!
缝个屁!王聪儿反手把针线包砸他脸上,昨儿新到的二十杆鸟铳,全让刘二虎那帮老油子扣在東寨了!
山洞里霎时静得能听见血滴声。刚裹好伤的弟兄们偷瞄齐林脸色,谁不知道劉二虎是当年跟着齐老爹起义的老资历,寨子里三分之一的马队都是他带出来的。
齐林抹了把脸上的血沫子,突然笑出声:媳妇儿这是要当家了他抄起供桌上的半截蜡烛,走,跟为夫的讨家伙去!
東寨马棚里,刘二虎正踩着粮箱骂街:老子砍清妖辫子的时候,你们这群崽子还在娘胎吃手指头呢!话音未落,王聪儿的苗刀擦着他耳朵钉在粮箱上。
虎叔好大威风。齐林甩着火折子照亮马棚,扣下的鸟铳要是能骂死清妖,侄儿给您磕头认错。
刘二虎的脸涨成猪肝色,镶金牙在火光里一闪:姓齐的别忘了,当年你爹被围在黑松岭,是老子带三十个兄弟...
杀穿八旗马队,背回我爹的尸首。齐林突然接话,手里的蜡烛滴在粮袋上,那年虎叔左眼被流箭射瞎,血糊得看不清路,硬是摸着我爹铠甲上的莲花纹摸回营的。
老马倌们集体红了眼眶。王聪儿突然踢翻粮箱,哗啦啦滚出几百发受潮的火药弹:这就是虎叔藏的宝贝泡过雨水的铁疙瘩,留着给清妖当炮仗听响儿
刘二虎的金牙咬得咯吱响,王聪儿却解下染血的嫁衣盖在火药堆上:麻三,带人把这些搬到西崖晒场。虎叔的马队今晚改走小龙潭,那边官道刚被暴雨冲塌——
慢着!齐林把媳妇儿拽到身后,小龙潭的泥石流三天前就停了,当清妖的探子是瞎的
王聪儿突然踮脚咬他耳朵:你带人把后山伐木的滚石撬松...热气喷在耳垂上,齐林猛地攥紧她手腕:你要水淹七军
放屁!刘二虎拍大腿,小龙潭那溪沟子,老子撒泡尿都比它水量大!
单撒尿不够。王聪儿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可要是撬开堰塘闸门,再赶上今儿半夜的暴雨...
三更天,清妖的火炮营果然卡在小龙潭。刘二虎趴在山梁上嚼草根,眼瞅着洪水卷着滚石冲垮官道,二十车红夷大炮全陷进泥坑里。他扭头冲王聪儿竖大拇指:侄媳妇儿这招阴得带劲!
王聪儿把火铳扔给齐林:该你了。
齐林叼着草杆子笑:媳妇儿唱白脸,相公自然唱红脸。说着翻身上马,玄色披风在月色下猎猎作响,虎叔,带您的马队去收庄稼吧!
那夜小龙潭的杀声惊飞满山老鸹。王聪儿蹲在崖顶编草绳,忽听背后马蹄声急。齐林的血顺着马鞍滴成线,怀里却抱着个哇哇哭的奶娃娃。
捡的王聪儿扯下红头绳扎孩子脐带。
清妖屠了山脚的赵家村。齐林的手还在抖,三十户人就剩这棵独苗...
王聪儿突然把襁褓塞他怀里:抱着!自己拎起染血的苗刀翻身上马,麻三!点二十个会水的弟兄,跟我端了清妖的浮桥!
黎明时分,王聪儿湿漉漉地爬回山洞。齐林正给孩子喂米汤,抬头就骂:你当自己是浪里白条话没说完,媳妇儿冰凉的唇堵上来,带着汉江水的腥气。
清妖退了。她瘫在草堆上笑,浮桥的守将是个旱鸭子,抱着火药桶喊娘呢...
齐林突然扒开她衣领,王聪儿踹他:死鬼!孩子看着呢!
看个屁!齐林捏着块烫红的铁片,火铳碎片都嵌进肩胛骨了,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王聪儿歪头瞅伤口:正好跟你的箭伤凑一对。她忽然摸出半块玉佩按在孩子胸口,往后这孩子就叫赵莲生,等天下太平了...
送他去江南读书。齐林撕下里衣给她包扎,老子当年要是不造反,这会儿还在襄阳城开药铺呢。
山洞外忽然炸响惊雷。王聪儿缩进男人怀里:要暴雨了。
正好。齐林吹灭蜡烛,趁黑摸去烧了清妖的粮草。
背我去!王聪儿耍赖搂他脖子。
美得你!齐林把孩子裹进披风,等把这小祖宗哄睡了,为夫背你杀个七进七出...
雨幕遮住血腥味时,起义军的马队正趟过小龙潭。麻三举着火把回头,隐约瞧见齐林背着王聪儿走在队尾,两人的影子在闪电里黏成一个人。
第六章
雨夜惊雷
这日子没法过了!王聪儿一脚踹翻腌菜坛子,酸水溅到齐林刚补好的裤腿上,半个月啃了八顿树皮,寨子里连耗子都饿得啃门框!
齐林蹲在门槛磨苗刀,火星子噼里啪啦往裤脚蹦:昨儿麻三不是逮着两只田鸡
塞牙缝都不够!王聪儿扯开米缸盖,缸底黏着三粒霉米,你听听外头,崽子们哭得比乌鸦还瘆人!
寨子东头突然炸开哭嚎。两口子对视一眼,抄起家伙就往晒谷场冲。刘二虎正举着马鞭抽人,地上蜷着个抱麻袋的瘦猴儿:敢偷老子的粮种,老子抽死你个小杂种!
虎叔手下留人!王聪儿甩出红头绳缠住马鞭,这孩子我认得,赵铁匠家的小栓子——他爹上个月替咱们挡箭死的!
刘二虎的金牙咬得咯吱响:管他天王老子,偷粮种就得剁手!话音未落,齐林的苗刀擦着他头皮钉在木桩上:虎叔这鞭子抽得痛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清妖打进来了。
晒谷场霎时静得吓人。小栓子哆嗦着解开麻袋,滚出半把带泥的草根:俺娘快饿死了...这、这是后山挖的野葛根...
王聪儿突然抄起镰刀划开手心,血珠子啪嗒掉进麻袋:我拿血替孩子作保,要是寨子里再丢半粒粮,你们剁我手指头!
当夜暴雨如注。王聪儿蹲在灶台边熬葛根汤,齐林推门带进一身水汽:查清楚了,粮仓里的陈米是刘二虎倒卖给山下粮贩子了。
陶勺咣当砸进铁锅:这老东西!
他私养了二十匹战马,光豆饼一天就要耗三石。齐林拧着湿衣角,但眼下不能撕破脸,马队还得靠他...
靠个屁!王聪儿掀了锅盖,你抹不开面子,我去当恶人!她抓过蓑衣往身上裹,却被齐林拦腰扛上肩头。
放我下来!
给你看个好东西。男人踹开地窖暗门,火折子照亮满墙地图,南阳府的官船后日过老河口,押送五千石新米。
王聪儿盯着河道标记,眼睛比饿狼还亮:你想劫皇粮
不是劫,是借。齐林指尖划过汉江支流,麻三的表舅在船帮当纤夫,说这几日上游暴雨,官船要在野猪滩停靠避风...
暴雨砸得屋顶哗哗响。王聪儿突然咬住他耳朵:要是我能把官船引到芦苇荡...
给你当半年马凳!
三更天,野猪滩的浪头掀得比房高。王聪儿带着二十个水鬼摸到官船下,腰上缠的羊皮囊鼓成串葫芦。她朝桅杆甩出飞虎爪,齿尖咬着的火折子突然照亮舱门——两个守兵正蹲着赌骰子。
天牌!守兵刚喊出声,王聪儿的匕首已经抵住他喉头:地牌管天牌,借你家粮仓使使。
江面突然炸起三簇绿火。齐林在芦苇丛里挥动火把,三十条舢板像离弦的箭扑向官船。刘二虎的马队举着火铳在岸上打转,嘴里骂得比雷声还响:他娘的,打仗不带老子...
虎叔!齐林甩过麻绳套住他马脖子,带着你的人往东跑,把追兵引到蛤蟆沟!
官船粮仓撬开的瞬间,白花花的大米瀑布似的泻进舢板。王聪儿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米堆。齐林纵身扑过去捞人,两人顺着米流滚进底舱,惊起满仓老鼠乱窜。
你压着我头发了!
别动!齐林突然捂住她嘴。头顶甲板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火把光透过木板缝漏进来——是穿官靴的!
王聪儿摸到怀里的火药囊,却被齐林按住了手。男人扯开自己衣襟,露出精壮的胸膛,突然扯着嗓子学猫叫:爷轻点儿...哎呀...
官兵的淫笑几乎贴着耳朵根:这鬼天气还有野鸳鸯舱门被踹开的瞬间,齐林扬手撒出把白米迷了眼,王聪儿顺势甩出火药囊。轰隆一声,底舱炸出个窟窿,江水裹着大米喷成白柱。
抱紧!齐林拽着王聪儿跳江,身后官船燃成火球。两人在漩涡里浮沉时,王聪儿突然咬他肩膀:你刚喊的什么混账话!
救命恩人还挑理齐林把她推上舢板,自己却被浪头卷走三丈远。王聪儿甩出红头绳缠住他手腕,生生把人拽回来:再敢学窑姐儿叫唤,老娘把你塞进炮筒当烟花放了!
黎明时分,寨子里飘起米香。小栓子捧着热粥直磕头:神仙娘娘...王聪儿踹了脚瘫在草堆里的齐林:拜他,这缺德主意是他想的!
刘二虎灰头土脸冲进寨门,金牙缺了半颗:他奶奶的!蛤蟆沟的陷马坑真带劲,清妖的骑兵队折了三十匹马...他突然瞥见粮垛后头啃馒头的齐林夫妇,嗓门顿时小了八度:那个...往后马队的豆饼减半...
暴雨初歇,王聪儿在溪边搓染血的嫁衣。齐林凑过来递葛根:娘子英明,这回既得了粮,又收拾了刘二虎...
少拍马屁!王聪儿甩他一脸水,昨儿泡了半宿江水,我这老寒腿...
为夫给你焐!齐林突然把人打横抱起,惊得对岸饮马的弟兄们直吹口哨。王聪儿揪着他耳朵骂:老脸不要了
要脸能当饭吃男人大步流星往山洞钻,赶紧生个胖闺女是正经,省得你天天跟刘二虎干仗...
日头爬上山梁时,寨子里飘起炊烟。麻三蹲在粮垛上啃炊饼,听见山洞里传出王聪儿的骂声和齐林的讨饶声,嘿嘿笑着往洞口挂了个草编的喜娃娃。
第七章
血染汉江
秋雨把襄阳城泡得发胀,王聪儿蹲在城垛后头搓火药绳,手指头被硫磺烧得焦黄。齐林忽然贴着她后背挤过来,蓑衣上的雨水全蹭在她脖领子里。
往南门撤。男人嗓子哑得像生锈的刀,刘二虎带着三百马队来接应。
王聪儿甩开他胳膊,火铳管在城墙砖上磕出火星子:放你娘的屁!老河口运来的二十车火药还没到...
到了!齐林突然吼起来,震得她耳膜生疼。他抓起把湿淋淋的红头绳往她腕子上缠,你跟麻三去接火药,我带人守瓮城。
雨幕里忽然炸响三声号炮,王聪儿浑身血液都冻住了——这是清妖总攻的信号。她反手揪住齐林衣襟:要撤一起撤!上回你发誓再不分兵...
这回听我的!齐林突然咬住她嘴唇,血腥味混着雨水呛进喉咙。分开时他扯下半块玉佩塞进她怀里:给孩子留着。
马蹄声已到百步外,齐林猛推她肩膀:走啊!王聪儿踉跄着栽下城楼,回头望见男人立在箭垛上的背影,玄色披风被烈风撕成碎片。
运火药的老牛车陷在泥坑里时,王聪儿听见瓮城方向传来巨响。那声音像天雷劈开山峦,震得路旁枯树簌簌掉枝。麻三突然跪进泥水里,指着冲天而起的黑烟哭嚎:瓮城...瓮城火药库炸了!
王聪儿踩着流民尸首往城头奔,火把光里飘着焦糊的肉味。她踢开挡路的断枪。齐林!王聪儿发疯似的扒拉碎砖,指甲盖掀翻了也觉不出疼。碎砖下突然露出靛蓝衣角——是齐林生辰时她亲手染的布。
醒醒...她抱起男人焦黑的上半身,掌心摸到后背碗口大的窟窿。齐林忽然抽搐着咳出血沫,炸烂的右手摸索着够她脸颊。
孩子...叫齐驱...破碎的喉管里挤出气声,驱除鞑虏...
王聪儿把他的手按在肚皮上,三个月的身孕还没显怀。男人糊满血痂的眼皮忽然颤了颤,嘴角扯出个笑纹:真暖和...
别闭眼!她撕下衣摆堵他胸口冒的血,布片转眼泡成红浆,麻三去取金疮药了,你撑住...
齐林的瞳孔已经散了,炸飞两根手指的左手却死死攥着块东西。王聪儿掰开他拳头,半块染血的玉佩粘着截断指,刻着莲花的纹路被血丝填满。
清妖的箭雨泼下来时,王聪儿伏在尸首上不动。箭矢扎进齐林早已僵硬的肩胛,像刺在她心尖剜肉。直到麻三带人杀穿包围,她才从血泊里摸出炸弯的苗刀。
葬在汉江边。她拿红头绳缠紧隆起的小腹,要看得见襄阳城的方向。
当夜起义军残部渡江,王聪儿立在船头没回头。怀里的半块玉佩贴着心跳,江风送来岸边清妖庆功的胡笳声。她忽然解了束发的红绳,系在麻三捧着的骨灰坛上。
告诉弟兄们。她摸着微隆的肚子冷笑,白莲教齐王氏还在呢。
十年后,汉江涨水的季节。有个戴斗笠的妇人牵着男娃来上坟,孩子腕上红绳系着半块玉佩。妇人把酒洒在江水里,忽然听见身后马蹄声如雷。
娘!男孩指着江面帆影喊,麻三叔的船队!旗子上绣着白莲花...
王聪儿按着腰间苗刀起身,江风掀起她鬓角白发。对岸襄阳城的轮廓在暮色里模糊,像极了某人披风翻卷的模样。
第八章
白莲浴火
汉江在暴雨里翻起黄沫子,王聪儿踹开中军帐的门板,蓑衣上的水淌成小溪:狗日的清妖连浮桥都敢烧!麻三带人砍毛竹扎筏子,撑到晌午就能...
帐内空无一人。案头油灯照着半碗冷粥,镇纸下压着张泛黄的地图——齐林十年前画的汉江布防图,边角还粘着干涸的血指印。
嫂子!麻三瘸着腿撞进来,铁甲缝里渗着黑血,东岸...东岸全是绿营兵!
王聪儿抄起苗刀的手突然抖了。刀柄缠着的红头绳褪成惨白,像极了齐林咽气那日城头的雪。她扯开帐帘,江风卷着焦糊味扑在脸上:对岸清妖的火炮排成赤蟒,新铸的威远将军炮在雨里泛青光。
十五岁的齐驱攥着把短弩冲进来:娘!马队听您的!
王聪儿摸出半块玉佩按在儿子手心。血沁的莲花纹硌着少年掌纹,恍惚间与齐林塞玉佩的雨夜重叠。她突然笑了:记不记得你爹怎么说的
驱除鞑虏!少年眼珠子烧得通红。
错了。王聪儿系紧护心镜,他说要你活到天下太平。
惊雷劈开江面时,起义军的木筏撞上铁索阵。王聪儿立在马背甩飞虎爪,钩住对岸炮台的瞭望杆。苗刀在暴雨里划出银弧,斩断的锁链砸起丈高浪头。
给老子冲!麻三的舢板撞上滩头,老寒腿陷进淤泥也顾不上拔。王聪儿却突然勒马——江心洲芦苇荡里,隐约露出靛蓝衣角。
齐林...她魔怔似的调转马头。十五年来头一回违了军令,单骑冲向那片芦苇。雨幕里传来少年嘶吼:娘!那是陷阱!
芦苇丛中暴起十面绊马索。王聪儿凌空翻下马背,苗刀劈断三根铁链,后腰却中了弩箭。她踉跄着扑向那抹靛蓝,抓住的却是件泡烂的旧袍——齐林生辰时她缝的那件,领口莲花纹早被鱼虾啃秃。
找到啦!清妖参将的狞笑刺耳,摄政王有令,活捉齐王氏赏千金!
王聪儿拄着苗刀起身,箭镞在脏腑里搅动。她忽然摸到怀里的火药囊,想起野猪滩劫粮那夜,齐林搂着她滚进江水的温度。
驱儿。她朝对岸嘶喊,看好了!
火折子擦过湿透的衣襟,三次才迸出火星。追兵的马蹄声近在咫尺时,她突然扯开衣襟——十五个火药囊捆成的褡裢,引线缠着褪色的红头绳。
齐驱的短弩射穿参将眼窝时,江心洲炸起赤色莲花。混着血与火的浪头扑向炮台,二十门新炮哑了火。少年撕心裂肺的娘字刚出口,就被麻三捂嘴拽进芦苇丛。
三日后,幸存的起义军在破庙里聚头。齐驱攥着半块玉佩发呆,忽然被麻三踹了屁股:哭个球!你娘在江里看着呢!
神龛上供着半截焦黑的苗刀,刀柄红绳缠着块靛蓝碎布。麻三倒满三碗浊酒
暴雨拍打窗棂,恍惚又是汉江边的喊杀声。齐驱突然抄起短弩:三叔,我要打襄阳。
打个屁!麻三摔了酒碗,你娘用命换你...
所以更得打!少年把玉佩拍在供桌上,驱除鞑虏四个字,得刻在襄阳城门上!
十年后的清明,新任襄阳总兵开城门巡街。忽见个戴斗笠的汉子打马而过,腰间玉佩刻着血莲花。总兵刚要喝问,护城河突然浮起千百盏河灯,每盏灯芯都燃着半截红头绳。
满城惊呼声中,白莲大旗自汉江东岸席卷而来。齐驱一马当先,苗刀劈断的城旗盖住当年爹娘血战的瓮城旧址。麻三在乱军里狂笑:嫂子!老子带驱儿来烧纸了!
江风卷着火星子掠过城头,恍惚化作双人并骑的剪影。半块玉佩沉在护城河底,终于等到另一块来拼成完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