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安城,贞观十二年的秋,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被金箔包裹住的肃穆。宫墙巍峨,朱红刺目,琉璃瓦在正午的日头下显现出刺目的光泽,皇宫内森严的气氛压得人都有些喘不上气。
我,李昀,此时正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一位绷着脸的老宦官身后,沿着永巷那条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的青石板路走着。
鼻腔里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陈年木料的腐朽、远处飘来的檀香、某种不知名药草的苦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甜。这气味丝丝缕缕,钻进脑髓,搅得胃袋一阵阵翻江倒海。
这身子骨,风一吹就得倒…。
我麻木地想着,努力忽略后腰传来的阵阵酸痛,还有这具身体原主残留的、对眼前一切深入骨髓的恐惧。
李昀啊李昀,熬夜看个规则怪谈都能穿还穿成个没根儿的……真是造孽啊。
引路的老宦官姓王,是掖庭局里专司管教新入宫小黄门的。
他脚步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催促,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我那紧绷的神经上,显然是原主的恐惧始终在影响着他。
他始终不曾回头,只有那微微佝偻的背影,像一块沉默的墓碑,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永巷两侧是高得令人绝望的朱红宫墙,抬头望去,只能看见窄窄的一线灰白天空,偶尔有飞鸟的影子掠过,却也是转瞬即逝,如同错觉一般。
不知走了多久,王公公终于在一扇不起眼的黑漆小门前停下。
门楣低矮,上面的朱漆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灰败的木色。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像是垂死者的叹息。门内光线昏暗,一股浓重的霉味混杂着劣质墨汁和汗液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几乎窒息。
掖庭局,新丁入值处。
王公公的声音干涩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毫无波澜地宣布了我的归宿。
他侧身让开,示意我进去,那双浑浊的老眼在我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没有温度,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审视物件的漠然,仿佛在掂量一件即将入库的粗劣器具。
我被他看得心头一凛,慌忙垂下头,学着记忆中影视剧里的样子,胆颤的应了一声:诺。
此时,我的身后冷汗直冒,新丁,他的确是新丁,可是他并不是啊,一种被看透的感觉挥之不去。
我颤颤巍巍的走进掖庭局,一脚踏入,昏暗立刻吞噬了我。
房间不大,陈设简陋得近乎寒酸。几张粗糙的木板通铺几乎占满了空间,铺着薄薄的、颜色可疑的草席。角落里胡乱堆着些盆罐杂物。空气沉闷滞重,带着长年不见阳光的阴湿。
几个穿着同样灰扑扑内侍服饰的小宦官或坐或躺,听到动静,齐刷刷地抬眼望来。那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蒙尘的琉璃珠子,映不出一丝活气,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死水般的沉寂。他们的躲在阴影中,看不清他们的长相。
新来的
一个靠在墙根、年纪稍大的内侍哑着嗓子问,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
是。
我低声应道,嗓子发紧。
叫什么
李昀。
哦。
那人应了一声,再无下文。
其他人也纷纷收回目光,重新沉入各自的死寂中,仿佛刚才那一瞥耗尽了所有力气。
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人心头发毛。
我僵立在门口,手足无措,只觉得那无处不在的霉味和汗味,正一点点钻进骨头缝里。
规矩。
王公公那沙砾般的声音突然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薄薄的,纸张粗糙泛黄看,起来已经很有年代感了,册子边缘已经磨损的十分严重了。
封面是深蓝色的厚纸,用古拙的字体写着三个墨字——《贞观宫律》。
他随手一抛,册子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落在我脚边的青砖地上,发出啪一声轻响,溅起细微的尘埃。
一字一句,都要刻在骨子里。
他的语调平板无波,却字字如冰锥,扎得人遍体生寒。
说完,他再不看任何人,转身便走,那扇沉重的黑漆小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那线灰白的天光,也隔绝了最后一丝活气。
房间里彻底暗了下来,只有高处一扇极小的气窗,吝啬地透进几缕微光,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我弯腰捡起那本名叫的《贞观宫律》的册子。
册子入手粗糙沉重,仿佛不是纸页,而是浸透了某种沉重液体的皮革。
翻开第一页,墨字有些晕染,但还算清晰,无非是些宫廷行走的常例:行止需静,不得喧哗、当值需勤,不得懈怠、见贵主需俯首,不得直视……条条框框,森严刻板。
我耐着性子一页页翻下去,在昏暗的光线下辨认着那些竖排的繁体墨字。
册子后半部分的字迹似乎更潦草些,墨色也深浅不一,像是后来添补上去的。
就在我翻到某一页时,指尖划过一行蝇头小楷,这页的墨色极深,几乎要沁入纸背,笔墨虽然已经干涸,但是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寒意:
规则一:忌五更奏事,违者口舌溃烂,喉穿而亡。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规则,我太熟悉这两个字眼了,魂穿之前,他还在看呢。
依照规则所说,五更,正是拂晓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也是百官即将上朝的时辰。
奏事口舌溃烂,喉穿而亡这描述……绝非寻常宫规的惩戒措辞!这就是那个世界里规则怪谈中违反即死的恐怖条款!
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后颈,汗毛根根倒竖。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指不自觉的往下翻动。
果然,在另一页不起眼的角落,又有几行同样墨色深重、笔迹略显仓促的条例:
规则二:避四目相对,尤忌视皇子瞳。违者双目迸裂,神智错乱而毙。
规则三:亥时三刻后,禁近承香殿西廊。闻异响勿寻,速退。违者……肢骸零落。
规则四:尚食局所奉点心,若见朱砂印记,勿食,埋之净处。误食者……腹内生藤,七日枯槁。
……
字字句句,触目惊心。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文字,像无形的冰针,一下下刺进我的眼球,扎进我的脑子。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激得我浑身一个哆嗦,手里的册子差点滑落。我猛地抬头,环顾这昏暗憋闷的斗室。
那几个先来的内侍,依旧各自瘫在自己的铺位上,姿势僵硬,眼神空洞地望着低矮污秽的屋顶,仿佛对那本册子、对那些足以让人魂飞魄散的禁忌规则,早已习以为常。
他们的沉默,他们的死寂,此刻在我眼中,不再是简单的疲惫,而是被无数看不见的恐怖规则长久碾压后,精神彻底崩坏、放弃挣扎的绝望。
这哪里是什么《贞观宫律》这分明是一本催命符!贞观盛世穿错地方了吧!
时间在这不见天日的掖庭局中仿佛都失去了动力,变的缓慢起来。
白日里,我被分派去打扫一处偏僻的庭院。那院落不大,角落里种着几株半死不活的槐树,枝叶稀疏,在秋风中萧瑟。
青石铺就的地面上,顽强地钻出些枯黄的草茎。
活儿倒是不重,无非是清扫落叶,擦拭廊柱和石台。
然而,每一次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每一次抹布擦过冰凉石头的触感,都让我神经紧绷,总有一种自己时刻被注视的感觉。
眼睛的余光,如同最警惕的哨兵,时刻扫视着周围。
远处廊下偶尔走过的宫女,衣袂飘飘,步履无声,像移动的彩绘纸人;更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内侍尖细的通报声,内容模糊不清,却总让我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起那册子上忌五更奏事的血字警告。
阳光艰难地穿过高耸宫墙的阻隔,斜斜地投射下来,在庭院里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我低着头,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视线,绝不与任何人对视超过一瞬,尤其是那些穿着明黄或杏黄服色、被一群宦官宫女簇拥着走过的模糊身影——那极可能是某位皇子。
避四目相对,尤忌视皇子瞳……
那行墨黑的小字,如同烙铁般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带我的,是个叫福顺的年轻内侍,比我早进宫一年。
他脸色常年带着一种营养不良的蜡黄,眼神畏缩,动作总是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僵硬。
休息时,我俩蹲在廊檐下的阴影里,就着凉水啃着粗糙的胡饼。
我压低声音,状似无意地问:福顺哥,咱这宫里……规矩挺严的哈
福顺正费力地咽下一口干硬的饼渣,闻言动作一顿,蜡黄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惧。
他飞快地左右瞟了一眼,确定无人注意这个角落,才把声音压得比蚊子哼哼还低:慎言!慎言!……有些规矩,看着是规矩,实则是……是‘天条’!碰了,真会死人的!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前些日子,尚食局有个倒霉催的,不知怎地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哎呦,那惨状……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把那恐怖的画面甩出脑海,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用力地啃着饼,眼神愈发空洞麻木。
他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我的心湖,印证了《宫律》上那些恐怖条文的真实性,也激起了更深的寒意。
夜里,回到那间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斗室。
同屋的几人早已蜷缩在草席上,发出沉重或不规律的鼾声。
我躺在冰冷的草席上,身下的硬木板硌得骨头生疼。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屋外风声呜咽,像是有无数冤魂在宫墙夹道里穿梭哭嚎。远处,不知哪个角落,隐隐传来一阵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敲击声。
笃……笃笃……
间隔很长,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规律性,像是骨头在轻轻叩击着什么坚硬的物体。
承香殿西廊……亥时三刻后……闻异响勿寻……
冷汗瞬间浸湿了单薄的里衣。我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想,不去听,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逃离的欲望。
这长安宫城,白日里是恢弘壮丽的帝国心脏,到了夜晚,却化作了一座鬼气森森、被无数诡异规则所禁锢的巨大囚笼。
而每一个活在其中的人,都是囚徒,都在无形的刀锋上战战兢兢地行走。
日子就在这种提心吊胆的煎熬中滑过。
我谨小慎微,如同在布满无形蛛丝的迷宫中穿行,竭力避开一切可能的禁忌。
直到那日午后,我被临时抽调,跟随一队内侍前往尚食局领取各宫例份的点心。
尚食局位于宫城深处,院落重重,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食物香气、蒸腾的热气以及各种香料混合的味道。
巨大的灶台冒着白烟,人影在蒸腾的热气中穿梭,显得模糊而忙碌。
我们一行人在一个管事宦官的带领下,安静地排在廊下等候。
前面还有几拨人在领取。我低着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那些被宫女太监们提走的、或大或小的食盒。
突然,我前面一个负责领取某位才人点心的宫女,从尚食局宦官手里接过一个精致的多层红漆食盒。
就在交接的瞬间,那食盒最顶层的盖子似乎没盖严实,微微滑开了一道缝隙。
我的位置正好斜对着缝隙,目光下意识地探了进去——里面是几块摆放整齐、色泽诱人的糯米糕,雪白软糯,还点缀着鲜艳的果脯。
然而,就在其中一块糯米糕朝下的底部边缘,赫然印着一个指甲盖大小、殷红如血的印记!那印记形状扭曲怪异,像是一滴凝固的鲜血。
朱砂印记!
尚食局所奉点心,若见朱砂印记,勿食,埋之净处。误食者……腹内生藤,七日枯槁。
《宫律》上的文字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我浑身一僵,几乎要脱口喊出警告。然而,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能做什么冲上去打翻食盒那宫女、尚食局的人会怎么看我一个刚入宫的小宦官,竟敢质疑尚食局的供奉
更大的可能是,我会立刻被当作疯子或别有用心者拖下去,下场绝对比腹内生藤好不了多少!
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冷汗涔涔的几息之间,那宫女已经熟练地盖好食盒盖子,浑然不觉地提着它,转身汇入离开的人流。她脚步轻快,背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口。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
那点心上鲜红的印记,仿佛烙在了我的脑海中。
那个不知名的才人……她会吃下去吗
腹内生藤……七天枯槁……我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规则冰冷而残酷,而我,渺小如尘埃,连发出警告都是一种奢侈的妄想。
心乱如麻地办完差事,提着属于掖庭局那份分量明显粗糙许多的点心盒子往回走。
穿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宫道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隐隐传来。
声音是从道旁一处堆放杂物的狭窄死胡同里传出的。
鬼使神差地,我放慢了脚步,借着拐角的阴影往里瞥了一眼。
一个穿着低阶宫女服饰的身影蜷缩在角落的杂物堆旁,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正是刚才领取了那盒带朱砂印记点心的宫女!
她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哭得撕心裂肺,却又拼命压抑着声音,怕被人听见。她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几块被捏得不成形状的白色糯米糕,其中一块的边缘,那抹刺目的、扭曲的朱红印记清晰可见!
她发现了!她没有送上去!
恐惧和一种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我看着她颤抖着,用一块破布小心翼翼地将地上散落的、特别是那块带着印记的糕点包裹起来,然后踉跄着起身,警惕地四下张望。
我赶紧缩回阴影里。她抱着那个小包裹,跌跌撞撞地朝更偏僻的御花园深处跑去,大概是去找个净处掩埋。
我靠在冰冷的宫墙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还好……她发现了。至少,暂时避免了一场悲剧。但这侥幸带来的不是轻松,而是更深的疲惫和无力。
这深宫之中,每个人都在挣扎求生,每一步都可能是深渊。那本《贞观宫律》上的血字规则,并非虚言恫吓,而是悬在每个人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
就在我心神恍惚之际,掖庭局那个永远板着脸的王公公突然出现在面前,把我吓了一跳。他手里拿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墨写着立政殿三个字。
李昀。他声音依旧平板。
今夜,你去立政殿偏殿值夜。戌时三刻前到,听候张公公吩咐。机灵点,那是皇后娘娘的寝宫,贵人清静之地,莫要冲撞。
立政殿!长孙皇后的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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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
值夜偏殿
那地方……《贞观宫律》里似乎没有特别提及立政殿的禁忌
但这念头刚起,就被更深的恐惧淹没。
没有提及,不代表安全!
这宫里的规则,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何时、何地突然亮出致命的獠牙。
尤其是,那里住着皇后,还有年幼的皇子们……
王公公将木牌塞进我手里,那冰冷的触感让我指尖一缩。
他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那表情说不出是怜悯还是警告,随即转身离去,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宫道上,握着那块仿佛有千斤重的木牌,寒意彻骨。
日头西沉,暮鼓声沉沉地回荡在宫阙之间,宣告着宵禁的开始。
宫道上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摇曳,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将宫殿巨大的阴影拉扯得更加狰狞扭曲。
我揣着那块冰冷的立政殿木牌,脚步沉重地走向那座象征着后宫权力顶点的殿宇。心跳得如同擂鼓。
立政殿并非孤立的宫殿,而是一片恢弘的建筑群。
主殿庄严宏伟,飞檐斗拱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我被引路的宦官带到位于主殿西侧的偏殿区域。
这里廊庑相连,庭院清幽,灯火明显比别处明亮柔和许多,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清雅的安息香气,驱散了一些秋夜的寒凉。
负责此处的张公公是个面皮白净、眼神锐利的中年宦官,唇上无须,说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似乎要穿透我的皮囊。
我连忙躬身,递上木牌,低声道:掖庭局新丁李昀,奉命前来值夜。
嗯。
张公公鼻子里哼了一声,接过木牌随手丢在一旁的案几上。
今夜你守西暖阁外回廊。规矩就两条:一,眼观鼻,鼻观心,不许乱看乱听;二,无事不得踏入暖阁半步,有动静,先报我,不得擅自处置。懂了
诺,奴谨记。
我低着头应道,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悸动。
西暖阁听起来像是皇子起居的地方。
去吧。
张公公挥挥手,不再多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件无足轻重的摆设。
西暖阁外是一段曲折的回廊,连接着几间厢房和一个小小的庭院。
廊下每隔几步便悬挂着一盏素纱宫灯,里面的烛火稳定地燃烧着,投下柔和的光晕。
我站在被指定的廊柱阴影里,努力将自己缩成一道不起眼的影子,按照张公公的指示,眼观鼻,鼻观心,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脚下那一小块被灯光照亮的地砖。
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捕捉着四周的一切声响。
夜渐深,万籁俱寂。
主殿那边早已没了声息,只有巡夜禁卫远远传来的、极有规律的沉重脚步声和甲叶摩擦的轻微哗啦声,更衬得偏殿区域静得可怕。
偶尔有值夜宫女提着灯笼从远处廊下悄无声息地走过,裙裾摩擦地面的细微窸窣声,也很快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时间一点点流逝,紧绷的神经在死寂中开始感到疲惫和麻木。
就在我以为这将是一个平安无事的夜晚时,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童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宁静。
呜呜……阿娘……我要阿娘……
声音是从西暖阁紧闭的门扉内传出的,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和惊恐。
是九皇子李治!
他还年幼,夜里惊醒找母亲是常事。
但紧接着,一个妇人温软却明显带着焦虑和疲惫的声音响起,试图安抚:殿下乖,莫哭,莫哭……皇后娘娘歇息了,奴婢在这儿呢,奴婢抱着您……
是乳母张氏的声音。
她的安抚似乎并未奏效,小皇子的哭声反而更加清晰,带着一种莫名的惊惧:……黑……有东西……眼睛……眼睛好亮!好怕!
眼睛
这两个字像冰针一样刺入我的耳膜!
《宫律》中那避四目相对,尤忌视皇子瞳的警告瞬间炸响!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我猛地抬起头,视线不受控制地投向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
门内,小皇子的哭声陡然拔高,变成了尖锐的哭喊:啊——!眼睛!眼睛在看!好亮!阿娘救我——!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啊!
乳母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充满了恐慌。
嘭!
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倒地的声音。紧接着,门内传出乳母张氏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那尖叫里蕴含着极致的恐惧和疯狂,瞬间撕裂了夜的宁静!
鬼啊——!眼睛!龙!是龙的眼睛——!烧了它!烧掉——!
暖阁的门并未上锁,被里面剧烈的挣扎猛地撞开了一道缝隙!昏黄的烛光从门缝中倾泻而出,正好映照出里面地狱般的一幕!
只见九皇子李治小小的身体被乳母张氏死死地按在榻上,他拼命挣扎哭喊,小脸因为恐惧而扭曲。
而那个平日里温婉和顺的乳母,此刻面目狰狞,双眼圆瞪,眼白上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瞳孔却缩成了针尖般的一点,里面映不出任何影像,只有一片疯狂燃烧的混沌!
她一只手死死按着小皇子,另一只手竟疯狂的伸向榻边高几上那盏燃烧的青铜雁鱼灯!跳跃的火焰离她的指尖只有寸许!
她要打翻灯盏!她要放火烧!
凡见龙睛者……
一个冰冷机械的声音在我脑中尖啸,仿佛来自《宫律》本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不是扑向烛台,也不是冲向那发狂的乳母,而是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扑向榻上惊恐万状的九皇子!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小皇子肩膀的刹那,我的目光无可避免地撞上了他因极度恐惧而大睁的双眼!
那是一双清澈如水的孩童眼眸,此刻盈满了泪水和无助。
然而,就在那清澈的瞳孔深处,在泪水的折射下,我清晰地看到——两缕极其细微、如同纯金熔铸的丝线状纹路,正诡异地盘踞其中!
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极其缓慢地、妖异地旋转着!那光芒内敛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和冰冷,仿佛……沉睡的龙影!
龙睛!
剜目献祭!
《贞观宫律》上那四个血淋淋的大字如同惊雷,在我看到那金色龙影的瞬间,毫无征兆地、带着灼热的恶意,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开!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猛地攫住了我的左眼!仿佛有一把无形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捅进了我的眼眶,在里面疯狂搅动!
呃啊——!
一声短促而压抑的痛哼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挤出。左眼瞬间被滚烫的液体充满,视野一片猩红模糊!剧痛几乎让我当场昏厥!
但扑出去的身体已经收势不住。
剧痛之中,求生的本能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驱使着我。
我强忍着左眼那几乎撕裂灵魂的灼痛和失明的黑暗,右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右手猛地向前一探,不是捂向小皇子的眼睛,而是越过他的小脑袋,用整个手掌,死死地捂住了他因为恐惧而大张的嘴巴,同时用自己的身体,将他的头脸连同那双正闪烁着诡异金纹的眼睛,严严实实地压向了自己的胸膛!
噗通!
我和小皇子一起重重地摔倒在柔软的榻上。几乎在我捂住他眼睛的同时,一股温热的、带着奶腥气的液体猛地喷溅在我的手背上、胸膛上——是小皇子受惊过度吐出的秽物。
来人!快来人啊——!
乳母张氏那疯狂尖锐的嘶喊声如同警报,彻底撕裂了立政殿偏殿的死寂。
她放弃了扑向烛台,转而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嚎叫着朝压在九皇子身上的我扑来,枯瘦的手指弯曲如爪,直直抓向我的脸,目标赫然是我剧痛流血的左眼!
砰!
就在那指甲即将触碰到我眼皮的瞬间,暖阁的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
数名身材魁梧、手持棍棒的健壮宦官如同猛虎般冲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张公公!
他面沉似水,眼神锐利如刀,一眼便看清了屋内混乱的局势。
拿下!
张公公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两名宦官如狼似虎地扑上去,一人一个精准的擒拿,瞬间便将疯狂挣扎的乳母张氏死死按倒在地。
张氏被压在地上,面孔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四肢仍在疯狂地扭动踢打,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我的方向,充满了怨毒和一种诡异的、非人的渴望。
惊扰殿下,罪该万死!
张公公看都没看地上的乳母,快步走到榻前,目光如电般扫过被我压在身下、又被捂住口鼻而憋得小脸通红的九皇子李治,最后落在我剧痛扭曲、左眼不断涌出温热液体的脸上。
他眉头紧锁,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度的震惊和……某种了然
李昀
他叫出了我的名字,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松开殿下!退下!
剧痛和失血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左眼处那持续的灼烧感和温热的液体流淌让我知道伤势不轻。
我咬着牙,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和几乎要昏厥的痛楚,颤抖着松开了捂住小皇子的手,挣扎着想从他身上爬起来。
动作牵扯到左眼,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
小皇子李治脱离了钳制,立刻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瑟瑟发抖。一名宫女慌忙上前将他抱起,温言安抚。
张公公的目光像冰冷的镊子,在我脸上那只流血不止的左眼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地上被死死按住、仍在嘶吼的乳母张氏,最后落在那盏幸免于难的青铜雁鱼灯上。
跳跃的烛火在他眼中映出两点幽深的光。
带下去。
他对按住乳母的宦官简短下令,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随即,他转向我,语气不容置疑:你,跟我来。
我捂着剧痛的左眼,粘稠温热的血液从指缝中不断渗出,顺着脸颊蜿蜒流下,滴落在前襟。
在张公公冷峻的目光注视下,我只能踉跄地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意识开始模糊,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越来越强。
廊下的素纱宫灯在视野中扭曲变形,拉长成一道道诡异的光带。
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沉重如擂鼓的跳动声。
我们并未去太医署,也没有回掖庭局,而是被张公公引着,在迷宫般的宫殿群中穿行。方向……似乎是甘露殿
那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让我瞬间清醒了几分。
甘露殿,那是皇帝陛下日常批阅奏章、召见近臣的地方!深更半夜,我一个刚闯下大祸、还伤了一只眼睛的小太监,被带去哪里
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比左眼的剧痛更甚。
难道是因为我冲撞了皇子还是因为……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那剜目献祭的规则惩罚,难道并未结束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座灯火通明的殿宇。
廊下侍立着数名身着明光铠、按刀而立的禁卫,甲胄在灯火下反射着冷硬的寒光,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空气肃杀得几乎凝滞。张公公上前,与守在殿门口的一名高阶宦官低声交谈了几句。那宦官目光如电,在我满是血污的脸上扫过,眼神微微一凝,随即点了点头,侧身让开。
厚重的殿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里面透出明亮而温暖的光线,还有一股淡淡的墨香和龙涎香混合的气息。
进去吧,陛下在等你。
张公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沉而平静,却像是一道冰冷的判词。
我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左眼钻心的痛楚和眩晕,踉跄地迈过高高的门槛。
甘露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阔的穹顶,地上铺着光可鉴人的金砖。
殿内陈设简洁而庄重,巨大的紫檀御案后,端坐着一个人。
他身着常服,明黄色的圆领袍服,肩上随意搭着一件玄色大氅,并未戴冠,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发髻。
面容清癯,双眉如刀,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刚硬。
此刻他正微低着头,目光落在御案上摊开的一份奏疏上,神情专注而沉静。
灯光勾勒出他深刻的轮廓,眉宇间不见暴戾,却沉淀着一种久居上位、掌控乾坤的威严,如同静卧的雄狮,不怒自威。
这就是开创了贞观盛世的唐太宗,李世民!
御案下首两侧,侍立着两位大臣。
左侧一人,年约六旬,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眼神深邃而温润,如同蕴藏着无尽智慧的古井,气质儒雅从容,正是当朝首辅,以房谋杜断闻名天下的房玄龄。
右侧一人,年纪稍轻些,身材略显瘦削,面色严肃,眉头微锁,眼神锐利如鹰隼,透着一股刚正不阿、明察秋毫的凌厉之气,正是与房玄龄齐名的杜如晦。
整个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浓郁的血腥味从我身上散发出来,左眼处温热的液体还在不断渗出,顺着指缝滴落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在这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世民终于从奏疏上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了过来,落在我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我捂着左眼、沾满血污的手上。
那目光深邃如寒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看进我的灵魂深处。没有震怒,没有惊诧,只有一种沉静的审视。
你伤了眼睛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沉稳平和,听不出喜怒。
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巨大的恐惧和左眼的剧痛让我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冰冷的触感让眩晕感稍减。
奴……奴该死!惊扰了九殿下……奴罪该万死!
我声音嘶哑颤抖,语无伦次,巨大的压力下几乎无法思考。
惊扰
李世民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朕听闻,是张氏突发癔症,意图不轨,是你护住了稚奴
他直接用了九皇子的小名。
奴……奴只是……
我伏在地上,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剜目献祭的恐怖规则还在脑海中尖啸,左眼的剧痛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看见的代价。
抬起头来。
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头。粘稠的血污模糊了左眼的视线,只能勉强用右眼看向御座的方向。
血液顺着脸颊流下,在下巴处汇聚滴落。我能感觉到房玄龄和杜如晦的目光也同时聚焦在我脸上,如同实质的探针。
李世民的目光在我流血不止的左眼上停留了片刻,那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随即,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凝视着我那不属于此的灵魂,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我的心上:
你既见龙,当知天命。
见龙!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在我本已混乱不堪的脑海中轰然炸响!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都凝固了!
他知道了!
他果然知道!
他知道我看见了九皇子瞳孔中的龙影!
那所谓的天命……难道就是指那诡异恐怖的规则难道这规则……竟与皇权、与这巍巍大唐的国运息息相关!
巨大的震惊和彻骨的寒意让我僵在原地,连左眼的剧痛都仿佛被冻结了。
就在这时,侍立在御案下首左侧的房玄龄,轻轻向前挪动了一小步。
这位以沉稳睿智著称的老臣,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他的动作,自然而然地吸引了我的目光。
只见他从袖口摸出了一本书册,那书册的封面颜色……深蓝泛黑,借着灯光,我看清了封面上的几个大字——《贞观宫律》!
陛下,这是…新的宫律。
听到这话的我一脸惊愕的看向蹲坐在上首的大唐皇帝李世民。
李世民同样在看着我,眼神交汇的刹那,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漆黑,我惊恐的摸向自己的脸。
顺着脸颊摸到了眼睛的。
空的…
是空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