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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发圈风波起

    高二分班那天,穿堂风撩起董晓蕊的刘海。

    江听澜在最后一排眯起眼,觉得那缕头发挠得人心痒。

    他偷偷捡走她掉落的蕾丝发圈,却在她运动会晕倒时,当众抱起她冲向医务室。

    早恋谣言席卷全校时,董晓蕊躲着他走。

    直到暴雨夜图书馆停电,他举着手机电筒照亮她哭花的脸:现在人赃并获——你偷走的东西,该还了。

    高考前夜,她父亲举着扫帚把他赶出家门:我女儿要考清华!

    七年后校友会上,他西装革履牵着小豆丁出现。

    全场哗然中,董晓蕊晃着钻戒轻笑:介绍一下,孩子爸——清华建筑系毕业的。

    ---

    高二开学那天,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燥气,蛮横地穿过教学楼长长的走廊,掀起一片崭新的课本扉页哗哗作响,也吹乱了董晓蕊额前细软的刘海。

    她刚在靠窗第三排的位置坐下,正低头费力地把塞得满满当当的新书从鼓胀的书包里掏出来。那阵顽皮的风毫无征兆地袭来,额前精心梳理的几缕发丝瞬间失了章法,调皮地覆上她的眉眼,惹得她鼻尖微皱,有些懊恼地抬手去拂。

    就是那一瞬间的生动。

    最后一排,靠墙的角落,江听澜懒洋洋地趴在堆叠的新书上,下巴抵着手臂。他半眯着的眼睛原本漫无目的地扫视着闹哄哄的新班级,此刻却被那阵风、那缕发、那个微蹙着鼻尖拂发的动作,牢牢盯住了视线。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细痒,顺着目光的轨迹,悄然爬进了心口,像被一根极细、极软的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坐直了些,目光却像被黏住,焦着在那个窗边纤细的背影上。直到她终于理好头发,重新埋首于书本,那股没来由的痒意才稍稍平息,却又在心底留下一点难以捕捉的、微妙的印记。

    课间,短暂的喧嚣像涨潮般涌起。董晓蕊起身去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接水,脚步轻快地从江听澜的座位旁经过。一阵极淡的、像是某种水果糖的甜香气息若有似无地飘过。江听澜低着头,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追随她浅蓝色帆布鞋的移动。

    就在她座位和他旁边过道之间的空隙,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带着精致蕾丝花边的发圈,悄无声息地从她微微晃动的马尾辫上滑落,像一片轻盈的花瓣,坠落在他穿着白色球鞋的脚边。

    心脏毫无预兆地猛跳了一下。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迅速扫过周围——没人注意这个角落。董晓蕊的身影消失在饮水机旁拥挤的人群里。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他。他飞快地弯下腰,手指带着一种做贼般的微颤,迅速将那枚小小的、还带着一丝温热体温的蕾丝发圈拢进掌心,紧紧攥住。那柔韧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尖,带着一种隐秘的、滚烫的灼烧感。他迅速将手插进校服裤兜,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圈柔软的蕾丝,指腹下的纹理清晰可辨,仿佛能描摹出她发丝缠绕过的痕迹。口袋里那个小小的存在感,变得异常巨大,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次心跳都清晰地撞击着它。

    窗外的蝉鸣聒噪得刺耳,教室里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江听澜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飘向那个第三排靠窗的座位。她回来了,毫无察觉地坐下,习惯性地伸手拢了拢脑后的马尾,似乎觉得有点松散,又用手指随意地将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那个动作,自然又带着点不自知的娇憨,像一枚细小的石子,投入江听澜心湖的深处,漾开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他口袋里的手指蜷得更紧,蕾丝花边的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的纹路里。

    2

    怀抱中的告白

    日子像被风吹过的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着,转眼就到了深秋的校运会。操场上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着塑胶跑道被阳光炙烤后的焦灼气息,混合着汗水和呐喊的蓬勃热度。

    董晓蕊站在女子800米的起跑线上,白皙的脸颊因为紧张和阳光的烘烤透出浅浅的红晕。发令枪响,她纤细的身影汇入奔跑的人流。起初她跑得还算轻盈,步点落在红色的跑道上,像一串跳跃的音符。然而刚过第一个弯道,那抹轻盈却陡然迟滞下来。她的脚步变得虚浮沉重,脸色由红转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周围同学的加油声似乎变得遥远模糊。

    江听澜站在自己班级的看台区,目光一直没离开过那个熟悉的身影。当看到她身形猛地一晃,像个断了线的风筝般软软地向跑道外侧倒去时,他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晓蕊!他听到自己班上有女生失声惊叫。

    几乎是同一时间,江听澜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从看台上跃下,几步就冲到了跑道边。他拨开几个围上去的同学,动作快得甚至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蛮力。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他俯下身,手臂穿过董晓蕊的膝弯和后背,用力一托,就将那个失去意识、轻飘飘的身体稳稳地抱了起来。少女的头无力地靠在他汗湿的颈侧,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皮肤,带着一种脆弱而惊心的热度。

    让开!他低吼一声,抱着她,迈开长腿,以一种近乎冲刺的速度,朝着操场另一端的医务室方向狂奔而去。耳边是呼呼掠过的风声,夹杂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还有身后无数道惊愕、好奇、探究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背上。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怀里沉甸甸又轻飘飘的份量,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和思维,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疯狂燃烧——快一点,再快一点!

    医务室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冽气味。校医熟练地给董晓蕊量了血压,又看了看她的眼睑和舌苔。

    低血糖,还有点轻微中暑。跑前没吃东西吧校医一边调配葡萄糖水,一边问。

    董晓蕊虚弱地靠在简易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轻轻点了点头,额发被汗水浸湿,几缕黏在光洁的额角。

    现在的孩子啊……喏,把这个喝了。校医把水杯递给她。

    江听澜一直站在病床尾,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局促。他双手插在裤袋里,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着接过水杯的手指上,看她小口小口地吞咽着糖水,苍白的唇瓣沾上一点水光,这才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谢谢……董晓蕊的声音细若蚊蚋,捧着水杯,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没有看他。

    没事就好。江听澜的声音有点干涩,像是喉咙里堵了沙砾。他挪开视线,盯着墙角白色药柜上贴着的标签。口袋里的手指,又不自觉地捻了捻那个早已被体温熨得温热的蕾丝发圈。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

    然而,少年人莽撞的英勇,在流言的发酵罐里,迅速变成了另一种味道。

    看见没江听澜抱着董晓蕊跑得那叫一个快!啧啧,那眼神,绝对有事儿!

    听说董晓蕊晕倒就是因为他送的什么吃的还是两人吵架了

    高二(7)班那对儿早恋!板上钉钉了!

    课间的走廊、操场的角落、甚至食堂排队时,窃窃私语如同无形的风,无孔不入。那些带着暧昧笑意的眼神,那些故意拔高的关心询问,织成了一张巨大而粘稠的网。

    董晓蕊成了这张网里最敏感、最急于挣脱的猎物。

    再次在走廊迎面遇上时,江听澜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目光落在她身上。董晓蕊却像受惊的小鹿,猛地低下头,肩膀微缩,抱着怀里的几本书,几乎是贴着另一侧的墙壁,飞快地从他身边溜了过去。擦肩而过的瞬间,带起一阵微弱的、带着水果糖清甜气息的风。那风拂过江听澜的脸颊,却带来一种冰冷的滞涩感。他僵在原地,看着她匆匆消失在前方教室门口的纤细背影,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闷得发慌。

    物理课上,老师需要同学上台协助演示电路实验。好巧不巧,点到了董晓蕊和江听澜。

    董晓蕊站在讲台一侧,盯着老师手里的电路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侧脸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当江听澜按照老师指令,拿着导线向她靠近时,她几乎是触电般地往旁边挪开了一大步,动作幅度大得让正在讲解的老师都停顿了一下,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董晓蕊同学老师问。

    对……对不起老师,我……有点不舒服。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脸颊却反常地飞起两片红云,目光死死地钉在讲台桌面上,仿佛那里刻着救命的符文,坚决不肯向江听澜的方向偏移半分。

    江听澜握着导线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冰凉。讲台下几十双眼睛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他身上,带着了然、探究或看好戏的笑意。他默默收回手,下颌的线条绷紧,一种冰冷的难堪混合着尖锐的失落,像细密的针,密密麻麻地刺进心底。教室里嗡嗡的低语声像无数只蜜蜂在耳边盘旋。

    他沉默地完成演示,回到座位,目光掠过前排那个挺得笔直却异常僵硬的背影,只觉得教室里的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口袋里的蕾丝发圈,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3

    风雨夜重逢

    高三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期末考试前的紧张气氛,像一层厚重的、无形的冰壳,覆盖了整个校园。一个寻常的晚自习后,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蓄谋已久的暴风雨。

    董晓蕊在图书馆角落靠窗的位置复习物理。窗外,墨黑的天幕被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撕裂,紧接着,滚雷如同巨大的车轮碾过天际,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图书馆顶棚的日光灯管急促地闪烁了几下,发出滋滋的悲鸣,随即啪地一声,整个空间连同窗外最后一点天光,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啊!短促的惊呼在寂静的黑暗中格外清晰,是董晓蕊的声音。

    停电了。

    黑暗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感官。恐惧攫住了董晓蕊的心脏,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双手紧紧抱住膝盖。窗外,狂风裹挟着暴雨猛烈地抽打着玻璃窗,发出密集而狂暴的噼啪声,仿佛要将这小小的避风港彻底撕裂。雷声一个接着一个,在头顶炸开,震得书架都在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一道稳定的、略显冷白的光束,突兀地刺破了董晓蕊眼前的黑暗。那光源来自一部手机的后置灯,光线并不刺眼,却坚定地驱散了她周围一小片令人窒息的墨色。

    光束微微晃动,最终定格在她脸上。

    董晓蕊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眯了一下眼,泪腺在极度的惊吓后不受控制地分泌出泪水,模糊了视线。她透过朦胧的水光,看到了光源后面那张熟悉的脸——江听澜。他就站在几步开外,举着手机,光线从他下颌处打上来,勾勒出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神情在光影的切割下显得有些难以捉摸,眼神却像沉在深潭里的星子,专注地落在她脸上。

    你……董晓蕊张了张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劫后余生的颤抖,剩下的话却卡在喉咙里。

    怕打雷江听澜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和沉闷的雷声间隙里响起,比平时低沉许多,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董晓蕊咬着下唇,胡乱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倔强地偏过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瓮声瓮气地否认:才没有!

    哦。江听澜应了一声,手机的光束却稳稳地停留在她身上,没有移开分毫。他往前走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图书馆里并非只有他们两人,远处有手机的光亮起,传来模糊的说话声,但在这一方被手机灯光圈出的狭小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肆虐的风雨声和他们之间骤然拉近的呼吸。

    光束清晰地照亮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睫毛上细小的水珠,还有因为窘迫和倔强而微微抿起的唇角。

    江听澜的目光在她挂着泪珠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专注得近乎审视,然后,他缓缓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外面的风雨,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审判的意味:

    现在人赃并获——

    他顿了顿,手机的光线似乎更聚焦了一些,牢牢锁住她那双盈满水光、带着惊愕和迷茫的眼睛。

    你偷走的东西,他微微俯身,缩短了最后一点距离,目光锐利地望进她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该还了。

    光束中心,董晓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像受惊的幼鹿,瞳孔里清晰地映着那点冷白的光源和他逼近的脸。偷偷了什么她脑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搅得一片混乱,只剩下窗外的雷声在耳边轰隆作响。

    江听澜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给她思考的余地。他空着的左手,慢慢地从校服裤子的口袋里掏了出来。手指松开,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物件,带着精致的蕾丝花边,安静地躺在他宽大的掌心,在手机光束的聚焦下,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

    正是她丢失了很久的、那个高二开学第一天被风吹落的蕾丝发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窗外的风雨声、远处同学的私语声,都诡异地退潮了。董晓蕊所有的感官都被那只手、那个发圈占据。她看着它,好像看着一个失而复得却早已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旧梦。记忆的碎片猛地涌回脑海——分班那天调皮的风,额前散乱的刘海,手忙脚乱的整理,还有后来怎么也找不到的、以为掉在不知名角落的珍爱发圈……

    原来……在这里。

    她的目光艰难地从发圈上移开,对上江听澜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等待已久的笃定,有被长久躲避的委屈,还有一种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滚烫而执拗的东西。那眼神像带着钩子,瞬间刺穿了董晓蕊长久以来筑起的心防,把她所有试图隐藏的慌乱、躲避、以及那些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悸动,都赤裸裸地摊开在这片小小的光晕里。

    我……董晓蕊的脸颊像被火焰燎过,瞬间烧得通红,连耳根都滚烫。她下意识地想要辩解,声音却细若蚊蚋,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我……我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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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躲什么江听澜的声音低沉地追问,带着一种不容闪避的力道,手机的光柱纹丝不动地笼罩着她,让她无所遁形。

    我……我怕……董晓蕊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要被窗外的雨声淹没,她慌乱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怕我爸知道……怕老师知道……怕他们……她说不下去了。那些流言蜚语带来的压力,父亲严厉的警告,对未来的不确定,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

    怕他们像现在这样江听澜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安抚的柔和。他举着手机的手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让光线不那么直刺她的眼睛。

    董晓蕊猛地抬起头,泪光在眼眶里打转,像破碎的星辰。她看着他,在手机冷白的光线下,他脸上的线条似乎不再那么冷硬,眼神深处那点执拗的光,仿佛也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沉甸甸的、让她心跳失序的专注。

    怕他们,江听澜的声音放得更缓,每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她心弦上,把‘我们’,变成‘错误’

    我们两个字,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董晓蕊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掌心里安静躺着的、属于她的发圈,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辩的认真和坚持。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刻意维持的距离,在我们这两个字面前,忽然显得那么脆弱可笑。

    她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个微小的动作,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却又带来一种奇异的解脱感。

    江听澜看着那枚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点头,一直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底下深藏的暖流。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将摊开的手掌,坚定地朝她又递近了几分。那枚小小的、带着蕾丝花边的深蓝色发圈,在手机冷白光束的映照下,安静地躺在他温热的掌心,像一个沉默而郑重的邀请,也像一个跨越漫长时光、终于得以物归原主的信物。

    窗外,一道刺目的闪电再次撕裂夜空,将两人被手机光束笼罩的身影瞬间定格在惨白的光亮里。紧接着,惊雷滚滚而来,震得脚下的地板都在微微发颤。但这巨大的声响,却奇异地被隔绝在了两人之间这片小小的、被光与沉默包裹的空间之外。

    董晓蕊的目光在江听澜的脸上和他掌心那枚发圈之间来回游移。雷声的余威还在空气中震荡,她迟疑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伸出了手。微凉的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触碰到了他掌心温热的皮肤。那一瞬间的接触,像有微弱的电流从指尖窜过,让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她飞快地抬眼看他,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没有催促,只有一种无声的等待。

    她终于下定决心,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那枚小小的、柔软的蕾丝发圈。当发圈完全脱离他掌心的瞬间,她几乎是立刻收回了手,紧紧地将它攥在了自己的手心。那熟悉的柔韧触感带着他的体温烙印在掌心,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感猛地冲上鼻尖,眼前再次模糊一片。

    就在这时,头顶的日光灯管猛地闪烁了几下,发出嗡嗡的电流声,随即啪地一声,光明重新降临,驱散了手机营造出的那方狭小而私密的光晕。

    图书馆里瞬间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嘈杂声。

    来电了来电了!

    吓死我了!

    刚才那雷真够劲!

    明亮的光线刺得董晓蕊眼睛生疼,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也飞快地用手背再次抹去眼角的湿意。再放下手时,脸上已经努力挤出了一个故作轻松的、有些僵硬的笑容,尽管眼圈还泛着明显的红。

    谢谢你的‘赃物’保管。她扬了扬手里紧握的发圈,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微哑。

    江听澜收回了手机,屏幕暗了下去。他看着她强装镇定的样子,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和紧握发圈的手,眼底深处那点微小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他没有戳破她的伪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她攥紧发圈的手,又抬眼看了看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幕。

    很大他陈述道,语气平淡。

    董晓蕊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密集的雨帘中晕染开,地面早已是一片汪洋,浑浊的水流裹挟着落叶,在低洼处打着旋儿奔涌。图书馆门口聚集了不少没带伞的学生,愁眉苦脸地望着天。

    是啊……她有些发愁地应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发圈,蕾丝的纹理清晰地印在指腹上。

    江听澜没有看她,径直走到自己座位旁,拎起靠在桌边的黑色长柄雨伞,又顺手拿起桌上那本厚厚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夹在腋下。

    走吗他转过身,看向还站在原地的董晓蕊,问得自然而然,仿佛只是顺口一提。

    董晓蕊愣了一下,对上他平静无波的眼神,又飞快地瞥了一眼窗外那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心里天人交战。拒绝她没伞,而且这雨看起来一时半会停不了。接受刚刚才……这气氛……她捏着发圈的手指紧了紧,指尖微微发白。

    就在她犹豫的几秒里,江听澜已经撑着伞走到了图书馆门口。他没有回头,只是撑开那把巨大的黑伞,稳稳地站在屋檐滴水形成的水帘洞边缘,高大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和迷蒙的雨雾中显得异常清晰,像一座沉默等待的灯塔。

    雨水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噗噗声,汇成小股水流沿着伞骨哗啦啦淌下。门口的其他学生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董晓蕊深吸一口气,握紧了书包带子,指尖那枚发圈的存在感异常清晰。她终于迈开脚步,小跑着穿过阅览区的桌椅,来到门口,站到了江听澜撑开的伞下。

    伞下的空间瞬间变得狭小而私密。他身上清爽的、带着淡淡皂角气息的味道混合着雨水潮湿的土腥气,清晰地钻入她的鼻腔。两人之间隔着书包和那本厚厚的习题册,手臂却不可避免地挨得极近,校服布料偶尔的摩擦带来细微的电流感。

    走吧。江听澜的声音在伞下显得格外低沉。他微微调整了一下伞的角度,确保大部分伞面都倾向董晓蕊那边,然后迈步走入雨幕。

    冰冷的雨水瞬间在伞的四周形成一道密集的水帘,哗哗的声响将他们与外界隔开。脚下的积水很深,每走一步都溅起不小的水花。董晓蕊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步伐,盯着自己帆布鞋踩进浑浊的水洼里。

    小心水坑。江听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自然地放慢了脚步,似乎在迁就她的步幅。

    嗯。董晓蕊低低地应了一声,感觉脸颊又开始发烫。她偷偷抬眼瞥了一下他的侧脸。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湿漉漉的伞面,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雨滴顺着他的发梢滑落,流过线条利落的脖颈。

    你爸……江听澜忽然开口,声音被雨声裹着,有些模糊,管你很严

    董晓蕊的心猛地一跳,捏着书包带子的手又紧了紧。嗯,她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无奈,他……就希望我能考上好大学。其他事情,尤其是……她顿了顿,没好意思说下去,他觉得都是干扰。

    考上好大学,江听澜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然后呢

    然后董晓蕊被他问得愣了一下,似乎从未想过然后的问题。她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前方被雨幕模糊的校园小路,然后……找份好工作好好生活她的声音带着不确定。

    江听澜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伞外的世界风雨飘摇,伞下的两人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脚步声踩在水里的啪嗒声和头顶密集的雨点敲击声。

    走到一处地势较低、积水更深的路段时,浑浊的雨水已经没过了脚踝,几乎要灌进鞋里。董晓蕊看着那一片汪洋,有些踌躇。

    上来。江听澜的声音不容置疑地在身旁响起。他停下了脚步,侧过身,微微屈膝,背对着她。宽阔的脊背在湿透的校服布料下显露出清晰的轮廓。

    董晓蕊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比刚才在图书馆里还要厉害。不……不用……她慌忙摆手,声音都变了调。

    鞋湿了明天怎么上课江听澜没有回头,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平静,还是你想请假

    这话戳中了董晓蕊的死穴。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积水,又看看自己脚上单薄的帆布鞋,再看看他沉默等待的背脊,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心一横,动作有些笨拙地趴了上去。

    江听澜稳稳地托住她的腿弯,轻松地站了起来。身体骤然拔高,董晓蕊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脖子,脸颊不可避免地贴在他微湿的校服后领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传来的温热体温和少年肩背紧实的力量感。一股强烈的男性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湿冷扑面而来,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跳如擂鼓。

    他背着她,一步一步,稳稳地淌过那片浑浊的积水。雨水哗啦啦地砸在伞面上,又顺着伞沿流下,形成一道移动的水幕。他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踩得很实,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腿,却丝毫没有摇晃。董晓蕊伏在他背上,能感觉到他肌肉微微的绷紧和放松,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奇异地在风雨飘摇中滋生出来,慢慢驱散了方才的慌乱和尴尬。

    喂,她忍不住,很小声地在他耳边开口,呼出的气息拂过他微凉的耳廓,你……你力气还挺大。

    嗯。江听澜只回了一个单音节,托着她腿弯的手臂却似乎收得更稳了些。

    比我爸背我的时候稳多了。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某种笨拙的肯定。

    江听澜的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稳的节奏。他没说话,只是背着她,稳稳地穿过了那片积水,走向宿舍楼的方向。昏黄的路灯将两人重叠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又被不断落下的雨滴打碎、模糊。

    4

    铁帚断情缘

    高考前的空气,仿佛被压缩到了极致,弥漫着浓烈的油墨、咖啡因和焦虑混合的气息。每一个伏案疾书的身影都像一张拉满的弓,绷紧到极限。

    董晓蕊的父亲,董建国,一个面容严肃、身形瘦削的中年男人,提着保温桶出现在女儿宿舍楼下时,脸上也带着一种被无形压力磨砺出的紧绷。他是特意来给冲刺阶段的女儿送夜宵和营养品的。

    然而,他看到的不是女儿挑灯夜读的孤单身影,而是宿舍楼旁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榕树下,昏黄的路灯光晕里,两个靠得很近的年轻身影——他的女儿董晓蕊,正踮着脚尖,将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飞快地塞进那个高个子男生江听澜的手里。男生的手很大,轻易就包裹住了那张纸片,也包裹住了女孩纤细的手指,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

    董建国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一声直冲头顶,太阳穴突突地跳。他认得那个男生!就是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害得女儿成绩一度下滑的罪魁祸首!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瘦削的身影在路灯下拉出长长的、带着怒气的影子。

    董晓蕊!一声压抑着雷霆的怒吼在寂静的夜晚炸开。

    树下两人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分开。董晓蕊脸色瞬间煞白,像被抽干了所有血色,惊恐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父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江听澜下意识地将那张纸飞快地塞进裤袋,挺直了背脊,挡在董晓蕊身前半步的位置,眉头紧锁,迎向董建国喷火的目光。

    爸……董晓蕊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

    你给我闭嘴!董建国指着女儿,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他猛地转向江听澜,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又是你!姓江的小子!我警告过你离我女儿远点!高考!现在是高考!火烧眉毛了!你安的什么心!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引来了附近零星几个晚归学生的侧目。

    叔叔,我们只是……江听澜试图解释,声音还算镇定,但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只是什么!董建国粗暴地打断他,猛地抄起旁边花坛里一把不知谁丢下的破旧竹扫帚,枯黄的竹枝在路灯下张牙舞爪,我女儿要考清华!清华!懂不懂!她是要去首都念书的人!不是跟你在这里拉拉扯扯、耽误前程的!滚!立刻给我滚远点!再让我看见你纠缠她,我打断你的腿!他一边吼着,一边激动地挥舞着手里的扫帚,枯竹条发出簌簌的破风声,虽然没有真的打下去,但那威胁的姿态和喷薄的怒火,足以震慑人心。

    董晓蕊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因为恐惧和委屈而微微发抖。

    江听澜下颌绷得死紧,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清晰地鼓动着。他看着眼前狂怒的父亲,又看了一眼身后泪流满面、摇摇欲坠的董晓蕊,眼底翻涌着屈辱、不甘和一种深沉的痛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冰碴,刺得肺腑生疼。最终,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董晓蕊一眼。那一眼,复杂得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有理解,有安抚,有无奈,更有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诀别意味。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挺直脊背,大步流星地朝着校门的方向走去。脚步沉重而决绝,每一步踏在董晓蕊破碎的心上,也踏碎了董建国脚边积水里倒映的昏黄灯光,留下身后压抑的啜泣和男人粗重的喘息。

    董建国看着江听澜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将手里的破扫帚狠狠摔在地上,枯枝散落一地。他一把拽过还在无声流泪的女儿,力道大得让董晓蕊踉跄了一下。

    哭!还有脸哭!他压低了声音,却更显严厉,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啊明天就上考场了!你的心思都用到哪里去了清华!那是你从小到大的目标!为了个毛头小子,连前途都不要了!给我回宿舍去!好好反省!考不上清华,我看你怎么交代!他几乎是推搡着,将失魂落魄的女儿送回了宿舍楼。

    沉重的宿舍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父亲最后那句严厉的警告。董晓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板无力地滑坐到地上。黑暗中,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衣襟。她颤抖着手,伸进自己的校服口袋,摸到了另一张一模一样的、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那是她写给江听澜的、约定高考后一起去海边看日出的纸条。而他的那一张,此刻大概正孤零零地躺在他的裤袋里,被愤怒的父亲和冰冷的夜色浸透。

    她将那张小小的纸片紧紧攥在手心,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窗外的风猛烈地摇晃着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应和她心底绝望的悲鸣。高考、清华、父亲的期望、还有那个被粗暴驱离的身影……所有的重量轰然压下,让她几乎窒息。前途未卜,而那个刚刚在风雨中给予她温暖和力量的人,已被彻底推离了她的世界。黑暗中,她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压抑的呜咽在空荡的走廊里微弱地回荡。

    5

    年后父子剧

    七年的时光,足以让一座城市改换新颜,足以让青涩的少年少女沉淀出不同的光彩,也足以让一些刻骨铭心的伤痕,在岁月的冲刷下变得浅淡,只留下若有似无的印记。

    深秋的清华园,银杏叶铺就一地金黄。一场小型的校友返校活动在经管学院一间窗明几净的咖啡厅里进行。西装革履的男士和妆容精致的女士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换名片,谈论着市场趋势、创业融资、海外见闻,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和成功人士特有的、略带矜持的社交气息。

    董晓蕊端着一杯拿铁,站在落地窗边。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给她米白色的羊绒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化着得体的淡妆,眉眼间褪去了少女时的青涩,多了几分职场历练出的干练和从容,只是偶尔垂眸时,眼底深处还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疏离。她安静地看着窗外几个追逐打闹的孩子,嘴角带着浅浅的、礼节性的微笑,心却像飘在云端,并未真正融入这衣香鬓影的寒暄场。

    听说了吗江听澜今天好像也会来!

    一个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兴奋女声钻入董晓蕊的耳中。她端着咖啡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温热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了一下。

    江听澜那个建筑系的天才当年拒绝了MIT全奖留校读研那个

    可不是!听说他那个‘澜听’工作室现在火得很,专做城市旧改,拿了好几个国际大奖!

    啧,还是那么帅吧我记得高中那会儿……

    后面的话董晓蕊没有再听清。那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平静了许久的心湖里骤然激起千层浪。江听澜。七年了。这个刻意被时间尘封、被忙碌工作覆盖的名字,猝不及防地被提起,带着一种久远的、混合着疼痛和青涩酸甜的气息,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她下意识地抿紧了唇,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窗外那片耀眼的银杏叶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咖啡杯壁。

    咖啡厅厚重的木门被侍者再次推开,带进一阵裹挟着凉意的秋风,也吹动了门口悬挂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所有人的目光,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被门口出现的身影吸引了过去。

    江听澜。

    他穿着一身剪裁极其考究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肩宽腿长,气质沉稳而内敛。七年的时光褪去了少年人的棱角和冷硬,打磨出一种成熟男人特有的、如同磐石般的笃定和从容。他的五官轮廓似乎更加深邃,下颌线清晰利落,眉眼间沉淀着阅历带来的深邃,目光扫过人群时,平静无波,却自有一种无形的气场。

    然而,让整个咖啡厅陷入短暂死寂的,并非他本人。

    而是他手里牵着的那个小小的人儿。

    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穿着和他同色系的、缩小版的精致小西装,打着小小的领结,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小脸粉雕玉琢,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正好奇地、怯生生地打量着满屋子光鲜亮丽的大人。小家伙的另一只小手,还紧紧抓着一个有些旧的、毛茸茸的棕色小熊玩偶,与这正式的场合形成一种奇妙的反差萌。

    江听澜神色自若,仿佛只是牵着自己的儿子来参加一个寻常的聚会。他微微弯腰,在小男孩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小家伙立刻挺了挺小胸脯,努力做出勇敢的样子,但抓着爸爸裤腿的小手却暴露了他的紧张。

    嘶——

    天哪……

    孩子都这么大了

    他什么时候结的婚新娘是谁

    短暂的死寂后,是骤然爆发的、压低的、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的议论声。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这对父子身上,充满了好奇、探究和难以置信。

    董晓蕊站在窗边,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她手里的咖啡杯仿佛有千斤重,指尖冰凉,杯壁传来的热度也丝毫无法温暖她瞬间冻结的血液。她看着那个缩小版的、几乎和江听澜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男孩,看着他依赖地抓着父亲裤腿的样子,看着他手里那个似曾相识的旧小熊……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撕裂开一个巨大的空洞。七年前图书馆风雨夜的灯光,父亲狂怒挥舞的扫帚,那个消失在雨夜里的决绝背影……所有的画面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呼啸着冲回脑海,撞击得她头晕目眩。一股尖锐的刺痛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落地玻璃窗,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羊绒衫传来,却丝毫无法平息内心翻江倒海的剧震。

    他结婚了孩子都这么大了这七年……他早已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家庭而自己呢她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维持表面的镇定。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底。原来,放不下的,只有她自己。那些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和微光,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只剩下冰冷的尘埃。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那片刺目的金黄,只觉得阳光也变得冰冷而嘲讽。

    就在这时,那个被无数目光聚焦的小男孩,似乎对满屋子陌生的大人感到了不安,小嘴一瘪,仰起小脸,带着哭腔清晰地喊了一声:

    妈妈!

    这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让咖啡厅里本就紧绷的气氛更加诡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像雷达一样四处扫射,寻找着那个神秘的妈妈。是谁在场的哪位女同学还是……另有其人

    董晓蕊只觉得那声妈妈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痛得她浑身一颤。她几乎是仓皇地、下意识地再次看向门口那对父子,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然而,她的目光却在下一秒,撞进了一双深邃如海的眼睛里。

    江听澜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他的目光穿透纷乱的人群,像精准的导航,稳稳地、沉静地,落在了她的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闪躲,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一种……近乎笃定的等待。

    他牵着小男孩,迈开长腿,径直朝着她所在的位置走了过来。

    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自动让开一条通道。所有的议论声都消失了,只剩下皮鞋踏在光洁地板上的沉稳声响,还有小男孩好奇的、东张西望的视线。

    董晓蕊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越走越近,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压迫感。他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窗外一部分刺目的阳光,投下一片带着暖意的阴影。

    小家伙仰着小脑袋,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董晓蕊,似乎有些困惑,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

    时间仿佛凝固了。

    江听澜微微侧头,对着儿子,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咖啡厅里:

    雨声,叫人。

    小男孩得到指令,立刻咧开小嘴,露出几颗白白的小乳牙,对着董晓蕊,用稚嫩清脆、毫无杂质的童音,响亮地喊了一声:

    妈妈!

    轰——!

    这一声妈妈,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在董晓蕊的脑海里炸开,让她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目光死死锁在小男孩那张酷似江听澜的脸上,又猛地转向江听澜。他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她此刻失魂落魄、震惊至极的影子。

    孩子她的她和江听澜的这怎么可能!

    七年前那个暴雨的离别夜后,他们再无交集。她独自一人背负着父亲的期望,在无数个孤灯长明的夜晚疯狂刷题,最终如愿以偿,在清华园度过了四年本科和两年硕士时光,毕业后一头扎进忙碌的金融圈,用高速运转的工作填满所有空隙,连恋爱都无暇顾及……怎么可能凭空冒出一个三四岁的孩子!

    荒谬!太荒谬了!董晓蕊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脸颊瞬间烧得滚烫,混合着巨大的震惊和被当众戏弄的难堪。她张了张嘴,想要厉声质问,想要戳破这荒诞的谎言,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周围那些同学的目光,此刻如同无数根芒刺,带着惊疑、好奇、探究、甚至一丝看好戏的意味,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董晓蕊濒临爆发的边缘,江听澜却微微倾身,靠近了她一步。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爽的皂角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雪松香水味,强势地侵入了她的感官。他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因震惊和愤怒而微微泛红的眼睛,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她的耳中:

    晓蕊,他顿了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像是沉淀了七年的风霜,最终化作一片沉静的深海,孩子需要妈妈。

    这简单的一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董晓蕊混乱的心房上。孩子需要妈妈——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混乱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紧紧抱着小熊、依赖地望着她的小男孩身上。那张脸……那眉眼轮廓……一种极其荒谬却又挥之不去的熟悉感,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

    江听澜的目光没有离开她分毫。他看着她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涌起的血色,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嘴唇。他忽然抬起手,动作自然地伸向她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左手。

    董晓蕊下意识地想躲,手腕却被他温热而有力的手指轻轻握住。那触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也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她的挣扎凝固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将她紧握的手指一根一根,轻柔却坚定地掰开。

    掌心因为用力,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

    然后,他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了她无名指根部。

    董晓蕊浑身一颤,目光猛地垂落。

    一枚戒指。

    一枚设计极其简约却光彩夺目的钻戒,不知何时,已经稳稳地、妥帖地圈在了她的无名指上!冰冷的铂金指环紧贴着皮肤,中间镶嵌的钻石在咖啡厅明亮的灯光下折射出璀璨而冰冷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

    什么时候!他是怎么做到的!董晓蕊彻底懵了,巨大的震惊让她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只能像一尊僵硬的雕塑,任由他握着她的手,将那枚象征着束缚与承诺的戒指,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江听澜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那一张张写满了震惊、疑惑、好奇、甚至还有几分羡慕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深沉如海的执着。

    在全场屏息的死寂中,董晓蕊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极力压抑的复杂情绪,目光紧紧锁住江听澜深邃的眼眸,一字一句地开口:

    你……你到底……她想问你到底在干什么,想问他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想问他这枚戒指从何而来……无数个问题堵在喉咙口。

    江听澜却微微俯身,更靠近她,低沉醇厚的嗓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清晰地盖过了她未尽的疑问:

    介绍一下,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离得近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他握着她的手,力道坚定,目光灼灼地望进她震惊迷茫的眼底,唇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却足以颠倒众生的弧度,带着七年前图书馆风雨夜里的那份笃定,也带着沉淀了七年的孤勇和志在必得,

    孩子爸——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周围惊愕的人群,最终落回董晓蕊瞬间瞪大的、盈满了惊涛骇浪的眼睛里,清晰地吐出后半句,

    清华建筑系毕业的。

    轰——!

    这一次,炸开的不是董晓蕊的脑海,而是整个咖啡厅!

    短暂的、真空般的死寂后,是骤然爆发的、再也无法压制的巨大声浪!

    什么!

    孩子爸是江听澜!孩子妈是董晓蕊!

    我的天!他们俩!什么时候的事!

    孩子都这么大了!藏得也太深了吧!

    等等!清华建筑系毕业的……江听澜是孩子爸,那董晓蕊……天!她刚才那反应……

    无数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在董晓蕊、江听澜以及那个紧紧抱着爸爸大腿、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小男孩身上疯狂切换。震惊、错愕、难以置信、恍然大悟、羡慕、祝福……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咖啡厅的屋顶。

    董晓蕊彻底石化在原地。

    无名指上那枚戒指冰冷的触感,和江听澜掌心传来的灼热温度,形成了冰火两重天的刺激。他刚才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孩子爸,清华建筑系毕业的。他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他是孩子的父亲,而她……是孩子的母亲他甚至还特意强调了清华建筑系,是在回应当年她父亲那句我女儿要考清华吗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愚弄的眩晕感席卷了她。她看着江听澜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带着孤注一掷光芒的执拗,七年前那个在父亲扫帚下沉默离开的背影,与眼前这个西装革履、在众目睽睽之下逼宫的男人,重重叠叠地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时,那个被叫做雨声的小男孩,似乎被周围突然爆发的巨大声音吓到了,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张开小手臂就朝着董晓蕊扑过来,紧紧抱住了她的小腿,小脸埋在她的裙子上,哭得委屈极了:

    妈妈!怕怕!

    那温热的、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她,带着全然的依赖和委屈的哭声,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猛地劈开了董晓蕊混乱的心房。一种陌生又汹涌的、近乎本能的悸动,伴随着巨大的酸楚和茫然,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震惊和抗拒。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下意识地弯下腰,伸出手,有些僵硬却又无比轻柔地,将那个哭得抽抽噎噎的小家伙抱了起来。

    小家伙立刻像找到了安全的港湾,小胳膊紧紧搂住她的脖子,湿漉漉的小脸埋在她颈窝里,带着奶香气的温热呼吸喷在她的皮肤上。

    董晓蕊抱着怀里这个柔软的小身体,感受着那真实的重量和温度,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痛楚和难以言喻的柔软情绪,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抬起头,目光穿过小男孩毛茸茸的发顶,直直地撞进江听澜的眼底。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她此刻抱着孩子的身影,映着她脸上的茫然、震惊、挣扎和那一点点无法抑制的柔软。他的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她,连同她怀里的孩子,一起深深地烙印进灵魂深处。

    董晓蕊抱着怀里温热的小身体,感受着小家伙依赖地紧贴着她的心跳,那真实的重量和温度像一道暖流,奇异地在心口冰冷的空洞处蔓延。她抬起头,迎上江听澜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混乱的思绪中,一个念头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这男人,疯了!他绝对是疯了!用这种近乎野蛮的方式,在阔别七年后,当着所有老同学的面,用一个孩子和一枚戒指,把她逼到了悬崖边上!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一丝理智和声音的掌控权。然而,怀里的江雨声似乎被周围持续的喧闹惊扰,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胳膊更紧地搂住了她的脖子,小脸埋得更深,闷闷的、带着浓重哭腔的童音清晰地响起:

    妈妈……回家……雨声要回家……

    回家两个字,像两把小小的锤子,轻轻敲在董晓蕊紧绷的心弦上。她看着江听澜,他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等待着她的判决。他西装笔挺,姿态从容,只有那双紧紧锁着她的眼睛,泄露了深藏的孤注一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卑微的紧张董晓蕊的心猛地一揪。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腾的惊怒和挣扎奇迹般地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以及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带着点自嘲的决然。她抱着孩子,无视周围几乎要将她点燃的探究目光,微微扬起下巴,对着江听澜,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复杂的弧度,那笑容里有无奈,有嘲讽,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江听澜,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你赢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怀中孩子毛茸茸的发顶,又缓缓抬起自己戴着钻戒的左手,迎着咖啡厅明亮的灯光,那枚戒指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华。她的视线最终落回江听澜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

    不过,麻烦你下次‘介绍’之前,她的声音微微扬起,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轻快的语调,目光扫过全场呆若木鸡的昔日同窗,最终定格在江听澜深邃的眼眸里,

    先问问孩子妈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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