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不腐的嫁衣山雨裹挟着腐叶气息砸在青石板上时,我正用袖口擦拭着镜头水雾。阿杰突然拽住我背包带子,冲锋衣摩擦声惊飞了树梢的夜枭。他喉结滚动两下,指节发白地攥着那张泛黄地图:林子,这寨子位置不对……
我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望去,羊皮纸上的墨迹正在雨水晕染下诡异地游移。三天前从镇上文具店买来的旅游地图,此刻竟显出新墨勾勒的山径——那路径穿过我们脚下风雨桥,直指溶洞阴影里的吊脚楼群。
你听说过苗疆的活地图吗我故作轻松地弹了弹图纸,水珠溅在阿杰鼻尖上,据说有些古寨会自己选择访客。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自我安慰。背包侧袋里三根野山参硌着肋骨,那是独眼苗医硬塞给我们的买路参。
桥柱上褪色的红布条突然无风自动。阿杰的尼康相机发出蜂鸣,取景框里,那些系在布条末梢的野核桃正在渗出暗红汁液。我按住他准备按快门的手,青铜门环就在这时撞出声响——三长两短,像是用摩斯密码敲着进来。
开门的老妪矮小得像个女童,黑布鞋踩着积水却未发出半点声响。她浑浊的眼球在我们背包上停留片刻,腰间铜铃随着转身响起闷浊的调子。我注意到那些铃铛内壁刻满蝇头小字,最上方那个戊申的干支已被血垢浸透。
东厢房。老妪的嗓音像是砂纸磨过陶罐,指甲缝里的朱砂红得刺眼。她袖口露出的腕骨处有道环形疤痕,像是长期佩戴某种镣铐留下的印记。
阁楼的霉味混着某种腥甜气息扑面而来。阿杰擦燃的火柴照亮竹墙瞬间,我们的影子突然多出第三道轮廓——那是个挽着堕马髻的女子侧影,耳坠随着火光摇曳成两点幽蓝。
这玩意儿肯定能上《国家地理》。阿杰掀开防潮垫时,霉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地板蔓延。他手指悬在嫁衣上方三寸处,袖口银饰突然齐齐震颤,二十三颗铃铛同时发出呜咽。
我抓住他手腕时触到冰凉的汗:记得进山前发的毒誓吗他讪笑着缩回手,火苗却在这时骤然窜高。嫁衣领口的银牙扣在火光中显出蹊跷——那些分明是人类的臼齿,牙根还沾着经年累月的血锈。
楼下的捣药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我贴着竹窗往下窥视,老妪佝偻的脊背在火光中投出诡异的影子。药杵每撞击一次陶罐,她映在墙上的黑影就挺直一分,最后竟化作身段窈窕的少女模样。罐中浮起的黑雾凝成嫁衣轮廓,袖口银铃的震颤与阁楼里的响动完美契合。
林子!阿杰的惊呼带着气音。他怀里的藤箱散落出泛黄相片,1995
年那张上的背包客穿着和我们同款的登山靴。相片背景里,那件嫁衣的银项圈上挂着的小陶罐,此刻正静静悬在我头顶房梁。
子时的梆子声混着银饰碰撞传来时,我正用瑞士军刀削着桃木筷。阿杰的梦呓突然变得急促,他机械地坐起,瞳孔泛着深潭般的青光。当他的手指触到嫁衣下摆时,整件衣裳突然如活物般鼓胀,银牙扣开合间竟将白日拍的胶卷吞入其中。
地板开始渗出黑水,磷火般的银粉在月光中聚成蚩尤面具。我捏着桃木筷的手心满是冷汗,面具眼窝里涌出的蜈蚣群背上,每粒银砂都映着张扭曲人脸。最前方那只的虫壳上,赫然浮现着阿杰的身份证号。
横梁上的抓挠声就在此刻炸响。抬头瞬间,那双倒挂的绣花鞋尖正滴落黑水,在银粉铺就的地面蚀出替身二字。鞋帮处的苗绣突然开始蠕动,并蒂莲的花蕊里睁开无数细小的眼睛——那都是曾在相片上微笑的年轻人。
阿杰突然发出非人的尖啸,他的指甲正以诡异的速度生长,在竹墙上刻出傩面图腾。我摸出怀里的野山参砸向嫁衣,参须触到银饰的刹那,整座吊脚楼发出骨骼错位般的呻吟。
风雨桥方向传来铜铃破碎的脆响,老妪的脚步声在楼梯口戛然而止。阁楼门缝里渗入的,是混合着尸臭的银丹草香气。
第二章血灯笼
晨雾漫进窗棂时,阿杰的指甲已经缩回正常长度。他对着镜子刮胡子,刀刃划过昨夜生出傩面纹路的位置:我就说云南菌子有毒,那碗见手青……
铜盆里的洗脸水突然泛起油花。我盯着水面扩散的涟漪,二十三张人脸正从盆底浮出——正是银砂映出的那些面孔。最上层的脸突然睁开眼,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满口银牙扣。
你脸色比鬼还难看。阿杰把毛巾甩上肩头,金属搭扣碰响的瞬间,盆中幻象烟消云散。我咽下冲到嘴边的警告,他后颈新生的红斑正随着心跳鼓胀,形状恰似风雨桥石碑上的铜铃。
寨子白日的死寂更让人不安。吊脚楼间的青石路布满苔藓,却找不到半个脚印。我们在寨口遇到个背柴的汉子,他肩头的柴捆用红绳系成特殊绳结——后来才知道那是锁魂结,专门用来困住附体的山鬼。
阿婆在祖庙。汉子突然开口,柴枝缝隙里露出半张烧焦的脸。我这才注意到他脖颈皮肤布满龟裂纹,像件修补过的陶器。
祖庙的飞檐刺破雾霭,檐角悬着七盏人皮灯笼。说是灯笼,实则是风干的婴尸,肚脐处插着燃烧的鲛人油烛。阿杰的镜头刚对准门楣,最左侧的灯笼突然自燃,灰烬在空中凝成酉时闭户的篆文。
老妪正在给神像描金。供桌上的傩面比寻常大三倍,空洞的眼窝里塞满银砂。她手中毛笔忽地折断,朱砂溅在阿杰鞋面,竟蚀出个哭脸傩纹。
外乡人该走了。老妪用苗语咕哝,腕间铜铃撞出刺耳颤音。我假装转身,余光瞥见她正将我们的头发塞进神像耳洞——那是苗巫的听魂术。
返程时经过暗河,阿杰忽然蹲下身。湍流中漂着块残破傩面,木质纹理间嵌着缕长发。他伸手去捞的刹那,水面突然倒映出阁楼嫁衣的模样,银项圈上的小陶罐正在渗血。
别碰!我拽着他后退三步。傩面被水流卷走的瞬间,河底浮起密密麻麻的银牙扣,像是某种生物褪下的鳞甲。对岸芦苇丛中传来银饰碰撞声,雾里隐约有人影在跳招魂舞。
当夜阿杰开始发高烧。他蜷在防潮垫上抽搐,指甲在竹墙刻满傩面图腾。我翻出退烧药时,背包夹层突然滚出个物件——是日间在祖庙神龛顺走的银砂瓶。
月光透过瓦缝照在瓶身,那些银砂竟在玻璃内壁游走拼图。最先成型的是风雨桥全景,每个系红布的位置都标着年份:1972、1979、1986……最后停在
1998
年我们站立之处。当银砂开始勾勒第九蛄溶洞结构时,阿杰突然直挺挺坐起。
他的瞳孔完全变成蛤青色,关节发出竹节爆裂般的脆响。我抄起银砂瓶挡在身前,瓶中砂砾突然激射而出,在嫁衣表面烙出幅地图——正是银砂未完成的溶洞剖面,在心脏位置标着朱砂红点。
阁楼地板就在这时塌陷。我们坠进个布满蛛网的地窖,腐臭味熏得人睁不开眼。手电筒光圈里,二十三个陶罐围成北斗七星阵,每个罐口都封着张人皮,上面刺着生辰八字。
最古老的陶罐贴着
1956
年的报纸残片,标题是《地质勘探队深山遇难》。当我擦去倒数第二个陶罐的积灰时,全身血液瞬间凝固——照片上
1995
年的背包客,正在罐身裂痕间朝我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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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杰突然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撕开衬衫,胸口赫然浮现完整的傩面纹,眼角纹路与祖庙神像如出一辙。更可怕的是那些纹路正在渗血,血珠滚落时竟化为银砂,在地面拼出子时献祭的警告。
地窖深处传来银饰碰撞声。嫁衣无风自动地飘来,袖口银铃组成个箭头,直指溶洞地图的红点位置。我攥着银砂瓶刚要迈步,头顶突然传来老妪的冷笑。抬头望去,地窖入口悬着那双浸血绣花鞋,鞋尖正往下滴落混着银砂的黑水。
阿杰的指甲再次暴长,这次直接刺破掌心。当他的血触到陶罐阵中央的青铜樽时,整个地窖开始震动。樽内升起团磷火,火光中浮现二十年前的山崩场景:穿嫁衣的新娘被活埋进寨门,她的银项圈在泥土中碎裂,二十三颗银牙扣化作流光钻入围观者的口鼻。
云雀……阿杰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两个人同时在说话。我这才惊觉那些陶罐封皮的人皮面庞,眉眼都与阁楼嫁衣主人神似。
震动加剧时,银砂瓶突然发烫。那些砂砾在空中凝成牛角号形状,直指溶洞方向。我拖着神志不清的阿杰往甬道爬,身后传来陶罐集体爆裂的闷响。腐臭液体漫过脚踝时,听见老妪在极远处嘶喊:生人桩要醒了!
爬出地窖时正值月蚀。嫁衣悬浮在阁楼中央,银项圈上的小陶罐已经碎裂,露出里面缠绕青丝的指骨。阿杰胸口的傩面纹开始往皮下钻,他抓起瑞士军刀就往心口剜,被我死死按住手腕。
寨中铜铃突然同时炸裂。雾霭里浮现无数人影,都穿着
1956
年款式的劳动布工装。他们机械地走向寨门,每个人后颈都嵌着银牙扣。走在最后的少女回头一笑——正是藤箱照片里
1995
年的女孩,她手中握着与我们同款的尼康相机。
当第一声鸡鸣撕开夜幕时,阿杰瘫倒在地。他胸口傩面纹褪成淡粉色,而我掌心的银砂不知何时拼出个柒字。阁楼地板恢复如初,只有那件嫁衣的袖口多了道血渍,形状恰似暗河里的残破傩面。
第三章血穴纹
溶洞口涌出的寒气带着铁锈味,阿杰的呼吸喷在岩壁上凝成冰晶。他胸口的傩面纹已经蔓延到锁骨,每当月光被云层遮蔽,皮肤下的银砂就会凸起成蚩尤图腾。
这可比苍山溶洞刺激多了。阿杰举起手电筒,光束在钟乳石间折射出无数血点。我数着岩缝里嵌的银牙扣,第二十三颗的位置,石壁突然浮现指甲抓挠的痕迹——是串倒写的苗文,意为回头是岸。
暗河在脚边呜咽,水流中漂着片碎布。阿杰用登山杖挑起时,那布料突然缠住金属杆,茜色丝线在光束下显出血字:云雀泣血,生桩化骨。他腕间的傩面纹突然暴起,将布料撕成碎片,纷飞的布屑竟在空中拼出阁楼嫁衣的轮廓。
我们跟着银砂瓶的指引拐进岔洞。磷火忽明忽灭间,洞顶垂下无数藤蔓,细看竟是风干的肠衣。阿杰的镜头盖不慎跌落,滚进某个凹陷处发出空响。撬开石板后,里面蜷着具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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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军装的骸骨,他胸骨上刻着北斗七星,天枢位插着半截牛角号。
这玩意和银砂瓶的提示对上了。我刚要伸手,骸骨突然抓住我脚踝。阿杰抡起三脚架砸下,骨骼碎裂声里飞出群带血银砂,在空中凝成当年勘探队遇难场景:七个队员被逼着吞下银牙扣,随后自己走进溶洞深处炸塌了洞口。
暗河突然暴涨,血色河水漫过钟乳石。阿杰的瞳孔开始扩散,傩面纹顺着脖颈爬上右脸。他撕开急救包吞下全部止痛片,药板铝箔的反光里,我们身后岩壁正渗出人形轮廓——是那些被封在陶罐里的替身。
快走!我拽着他冲向溶洞深处。嫁衣银饰的叮当声在后方穷追不舍,转过隘口时,整片洞窟豁然开朗。三十三根青铜柱环成祭坛,柱面刻满正在分娩的傩神,每尊神像脐带都连着个陶罐。坛中央的青铜樽盛着黑水,倒映出阁楼嫁衣在月光下自焚的场景。
阿杰突然挣脱我冲向祭坛。他的血滴在青铜樽边缘,樽内浮现出云雀被活埋的真相:二十年前的山崩根本不是意外,而是寨老们为镇压蚩尤血穴特意制造的活祭。穿嫁衣的云雀被灌下换花草汤,腹中死胎的怨气才是真正的生人桩。
银砂瓶在此刻爆裂。那些砂砾钻入阿杰的傩面纹,在他皮肤下游走出蚩尤大战黄帝的图腾。祭坛开始震动,青铜柱内的尸油汩汩流入暗河,水面上浮起张由血沫组成的人脸——是云雀,她耳垂吊着的银铃,与嫁衣上的饰物同出一辙。
时辰到了......阿杰发出老妪的嗓音,徒手掰断青铜柱。柱内滚出具裹着经幡的童尸,心口插着牛角号缺失的尖端。我扑过去抢夺时,童尸突然睁眼咬住我手腕,傩面纹趁机爬上我手背。
暗河对岸亮起二十三盏人皮灯笼。老妪站在灯阵中央,手中捧着与祭坛青铜樽同源的陶瓮。阿杰机械地走向她,每步都在地面烙下带血的傩面印记。我想起银砂瓶最后的提示,掏出怀里的半截牛角号吹响。
青铜祭坛应声崩裂。云雀的怨灵在声波中扭曲尖叫,童尸口中的牛角尖端突然飞起,与我的残号拼成完整法器。第二声号响震塌溶洞顶壁,月光如银砂倾泻而下,阿杰脸上的傩面纹开始龟裂。
老妪的陶瓮在此时炸开,二十三颗银牙扣化作流光刺向阿杰心口。我举着完整的牛角号挡在他身前,那些银砂被声波震成齑粉。溶洞深处传来山崩地裂的轰鸣,蚩尤血穴终于彻底苏醒。
第四章骨傩祭
暴雨砸在瓦檐上的声音像万千银牙扣在滚动。阿杰蜷在祖庙供桌下,青铜樽里的黑水正映出他后背新生的骨刺——那些嶙峋的突起排列成傩面纹路,随着雷鸣声有节奏地搏动。
寨子正在死去。青石板缝里钻出肉红色的菌丝,吞吃着吊脚楼的木柱。我攥着完整的牛角号,掌心被傩面纹蚀出的血洞已经能看到白骨。三天前逃出溶洞时,老妪被血穴撕碎的右臂,此刻正在祖庙梁上悬着,手指还在不断掐算时辰。
寅时三刻......阿杰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三十三个声带在共振。他的瞳孔分裂成蚩尤旗上的星斗图案,指甲缝里渗出的银砂正把竹席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山洪裹挟着陶罐碎片冲进寨门时,二十三盏人皮灯笼在雨中自燃。火光里,那些本该埋在地底的替身亡魂正在跳招魂傩舞。他们的银饰叮当声与雷暴同频,绣花鞋踩过的水洼都泛着尸油特有的荧绿色。
去晒谷场!我拽起阿杰夺门而出。他的骨刺划破我小臂,血珠滴在牛角号上竟发出编钟般的清响。这声响惊动了游荡的亡魂,他们脖颈突然扭转一百八十度,开裂的嘴角一直扯到耳后。
晒谷场的木台已变成祭坛。九面兽皮鼓围成圈,鼓面绘着分娩的傩神,脐带另一端连着青铜柱的残片。老妪立在中央,她缺失的右臂被菌丝替代,掌心的眼球正盯着阿杰后背的骨傩纹。
时辰归位。老妪用苗语长吟,菌丝手臂突然爆开,成千上万的银牙扣如蝗群袭向阿杰。我吹响牛角号,声波在雨中凝成透明的傩面,将银砂震落在地。那些砂砾却突然聚成云雀的模样,她的银饰正在吸食阿杰身上的傩纹。
阿杰发出非人的嘶吼,骨刺穿透冲锋衣,在暴雨中生长成青铜柱的形状。晒谷场的地面开始塌陷,露出下方巨大的蚩尤血穴。穴中翻涌的不是岩浆,而是凝固的银砂,每粒砂都映着不同年代替身的死状。
老妪突然扯开衣襟,她干瘪的胸口赫然刻着与阿杰相同的傩面纹:光绪三十三年,我是第一个云雀。随着这声尖啸,她的皮肤片片剥落,露出内里银砂构筑的骨架——这位阿婆早已不是活人,而是靠替身葬延续百年的活傩面。
血穴中伸出银砂凝成的巨掌抓向阿杰。我扑过去用牛角号刺穿砂掌,那些银砂却顺着号身爬上手臂。傩面纹的灼痛中,我瞥见云雀的怨灵正在血穴深处分娩,她腹中钻出的死胎竟长着老妪的面容。
阿杰突然挣脱桎梏,骨刺深深扎进祭坛。他的血肉开始融入青铜柱残片,背后的傩面纹浮到半空,与蚩尤血穴中的银砂产生共鸣。老妪趁机念动骨咒,晒谷场四周升起经幡,每面幡都裹着个替身的头骨。
暴雨在此时转为血雨。我强忍剧痛吹响第二声号角,牛角号却开始反向吸取傩面纹的力量。阿杰的皮肤出现龟裂,银砂从他眼耳口鼻喷涌而出,在空中凝成完整的《百苗图》活祭篇。
用......我的血......阿杰的喉骨已被侵蚀得千疮百孔,他抓住牛角号按向自己心口。当号尖刺入傩面纹中央时,整个血穴剧烈震颤,那些银砂亡魂发出玻璃碎裂般的哀嚎。
老妪的银砂骨架突然崩解。她在消散前抛出个绣花荷包,里面装着二十三片带血的指甲——正是历代云雀被活埋前撕下的。这些指甲化作血箭射向牛角号,却在触到阿杰心脉时被傩面纹吞噬。
血穴开始坍缩时,阿杰用最后的力气将我推出祭坛。他的身体已经半青铜化,骨刺与牛角号熔成一体:告诉《国家地理》,这里......最后的遗言被银砂淹没,整个晒谷场陷入地底。
黎明时分,我跪在泥泞中翻找,只挖出半片焦黑的傩面残片。寨子消失了,连带着那些吊脚楼和风雨桥。手机突然震动,三天前拍摄的嫁衣照片上,阿杰的身影正被银砂慢慢覆盖。
山雾涌来时,掌心傩面纹突然发烫。林深处传来银饰叮当声,二十三盏人皮灯笼在雾中若隐若现。牛角号残骸突然发出呜咽,指引向某个未完成的方位......
第五章银砂咒
十年后,我站在省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室里,镊子尖在牛角号残片上微微发颤。修复灯下,那些被傩面纹蚀刻的沟壑里,银砂正随着立秋的节气渗出暗红。监控屏幕突然雪花闪烁,展柜玻璃倒影中,阿杰的轮廓正在我身后剥落银砂。
林老师,汉代铜鼓的
X
光片……实习生小夏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我迅速用朱砂拓纸裹住牛角号,纸面却瞬间被银砂蚀出蚩尤战纹。十年前塞在急救包里的傩面残片,此刻正在抽屉里发出编钟般的嗡鸣。
夜班保安老秦的猝死成了导火索。监控显示他凌晨三点独坐展厅,反复擦拭那面出土自黔东南的青铜傩面。法医在尸检时发现他鼻腔灌满银砂,心脏表面刻着完整的生人桩图腾——和当年阿杰胸口的纹路如出一辙。
我摸着右臂的傩面纹疤痕走进地下库房。汉代铜鼓的放射性检测仪发出蜂鸣,鼓内壁的云雷纹正在重组成九蛄寨的俯瞰图。当我的血滴在鼓面时,整面铜鼓突然发出牛角号的呜咽,鼓身裂缝里涌出的银砂在空中凝成新坐标:北纬
26°41′,东经
108°12′。
暴雨夜飞抵黎平机场时,租车公司给的
GPS
在接近坐标点时报废。手机镜头里,盘山公路护栏上布满指甲抓痕,每道痕迹里都嵌着银砂。后视镜突然映出小夏的脸,她耳垂不知何时戴上了云雀的银铃耳饰。
林老师不介意我蹭个田野调查吧她的虎牙在闪电中泛青,安全带锁扣发出苗银碰撞的脆响。我想起博物馆里失踪的青铜傩面,后颈的傩面纹突然灼痛——那物件此刻正躺在后座背包里,裹着层浸透黑狗血的保鲜膜。
坐标终点是座废弃气象站。锈蚀的铁门刻着1984
年贵州省考古队临时驻地,门缝里渗出的银砂在雨靴底吱呀作响。档案室的文件显示,84
年在此出土的商周青铜器,与九蛄寨傩面纹有同源符号。一张泛黄合照里,年轻版的老秦站在考古队最左侧,他手腕上的傩面纹与我一模一样。
地下室传来银饰碰撞声。小夏的登山杖捅开尘封的木箱,二十三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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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勘探服整齐码放,每件心口位置都缝着片带血指甲。我的牛角号残片突然飞出,与箱底的青铜樽碎片拼合,樽内浮现的影像令人窒息:84
年考古队复刻了九蛄寨的替身葬,老秦正是当年仪式的幸存者。
时辰到了。小夏的嗓音突然混入老妪的声调,她撕开冲锋衣露出满背傩面纹。气象站地面开始塌陷,露出下方与九蛄寨如出一辙的蚩尤血穴。那些勘探服自动填充银砂,化作人形朝我合围,每具的胸腔都嵌着牛角号碎片。
我将青铜傩面扣在脸上,视野顿时被血色浸染。血穴深处,阿杰的青铜化身躯正在与云雀的怨灵撕扯,他们的银砂在虚空凝结成新的《百苗图》。老秦的银砂尸骸突然从地底钻出,他心脏处的生人桩图腾正与小夏的傩面纹共鸣。
牛角号的完整形态在混战中重现。当我吹响第三声号角时,气象站的混凝土梁轰然断裂,血穴中的银砂如退潮般消失。小夏在最后一刻将青铜傩面按进自己眼眶,她的血肉与银砂融合成封印,将血穴入口凝为块墨玉般的陨石。
返程航班上,我盯着墨玉陨石的检测报告。碳十四显示它形成于公元前
2230
年,与蚩尤战败时间吻合。当我在起降震动中小憩时,舷窗突然结满银砂,云层中浮现出无数青铜柱构筑的空中祭坛。阿杰的声音在引擎轰鸣中隐约传来:
还有十七处……
第六章量子傩
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的环形隧道里,我穿着铅防护服跪在束流管道前。怀里的墨玉陨石正在高频振动,表面傩面纹的沟壑里渗出银砂,这些纳米级的颗粒在强磁场中排列成九蛄寨的微缩投影。
束流功率已达
5.4GeV。对讲机里传来值班博士的惊呼。监视器显示银砂正在吞噬正电子,那些反物质粒子在湮灭前被改造成微型傩面。当第
23
克银砂注入束流管道时,整个
BEPCⅡ突然响起牛角号声——这声音来自
1984
年的老秦,他的遗骸此刻正陈列在十三陵的考古标本室。
我摘下防护面罩,鼻腔立刻灌满铁锈味。隧道墙壁渗出青铜器特有的铜绿,安全指示灯变成飘摇的人皮灯笼。束流管道深处传来银饰碰撞声,小夏的半透明身影正在虚空中跳招魂舞,她的每根发丝都由正电子构成。
林老师,束流管里有活体反应!对讲机炸出静电噪音。我掏出傩面残片按在管道观察窗上,玻璃内侧突然浮现阿杰的脸。他的青铜身躯正与无数银砂傩面厮杀,战场所处空间的时间曲率显示为-23,这意味着他正在公元前
2300
年的量子泡沫里战斗。
墨玉陨石在此刻裂解。内部涌出的不是银砂,而是某种粘稠的类星体物质,它们在空中凝结成《百苗图》缺失的量子傩祭篇。文字由希格斯玻色子构成,记载着蚩尤战败后,其血裔将诅咒编码进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真相。
小夏的量子态身影突然实体化。她耳垂的银铃化作玻色子弦缠绕住我的手腕,傩面纹疤痕开始向全身扩散:九蛄寨只是祭坛的投影,真正的生人桩埋在猎户座星云。她的指尖穿透我的胸膛,在心脏刻出星图,每颗恒星都是个沸腾的蚩尤血穴。
对撞机警报响彻云霄时,我看到了真相。那些青铜柱并非实体,而是高维空间在三维宇宙的褶皱。每处血穴都是个量子纠缠节点,1984
年老秦参与的考古、1998
年九蛄寨的陷落、2023
年对撞机异变,不过是同一次傩祭在不同时空的投影。
要斩断银砂链,得在普朗克时间内同时摧毁所有节点。小夏撕下自己的量子态皮肤裹住牛角号。她的血肉在强子对撞中重组为能量体,这让我想起苗族古歌里的蝴蝶妈妈——那位创世女神正是通过自我分裂诞生宇宙。
当束流功率突破
23GeV
时,我跃入管道。银砂在强磁场中编织成傩面,阿杰的青铜手掌穿透时空将我拽进量子泡沫。这里没有因果律,九蛄寨的亡魂正与轩辕部落的战士在虚数时间轴上交战,他们的血液都是处于叠加态的银砂。
我在绝对零度中吹响牛角号。声波在超流体里凝结成冰晶傩面,击碎了二十三处时空节点的银砂核心。小夏的能量体在最后一刻裹住蚩尤血穴,她的意识散作宇宙弦,在黑洞视界上刻下苗族星历。
回到现实时,对撞机隧道结满冰霜。墨玉陨石化为暗物质消散,我手心的傩面纹变成克莱因瓶拓扑结构。监控录像显示整个实验过程仅耗时
23
飞秒,但我的记忆里分明度过了二十三年。
三个月后,我在
FAST
射电望远镜的数据库里发现异常。某个来自猎户座大星云的中性氢信号,经解码后竟是缩小版的牛角号声波图。当我把音频输入苗语翻译程序时,屏幕上滚动的字符让所有研究员毛骨悚然:
还有二十二处银砂碑。
天眼反射板的倒影中,小夏的量子态身影正在重组。她背后展开的蝶翼上,每一道翅脉都是条流淌着银砂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