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37年秋,上海滩纸醉金迷的募捐晚宴上,银行家独女沈书怡遇见了工程师陈铮。>他挽起袖管修理发电机时,小臂露出可疑的弹痕。
>沈小姐对实业救国也有兴趣他擦着机油笑问,身后是父亲怒斥他身份低微的呵斥。
>她冒险用家族航运线为他偷运机床,却发现他深夜在仓库拆卸炮弹改装炸药。
>你究竟在为谁造军火书怡的枪口抵住他后背。
>陈铮转身握住枪管按向自己心口:为四万万心跳。
>日军大扫荡的雨夜,他嘶吼着推开书怡:铁路桥必须炸!
>而她死死抱住他腰身:那是我父亲捐建的!
>爆炸火光中,陈铮将染血的钢笔塞进她手心:替我画完新中国的铁路...
>1945年胜利庆典那晚,书怡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展开烈士通知书。
>钢笔画出的铁路设计图上,泪滴晕开了陈铮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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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的上海滩,是浮华与战栗交织的怪物。
十月的风本该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南京路上蒸腾的、混杂着廉价脂粉、汽车尾气与一丝若有若无焦糊味的闷热空气。霓虹灯管像得了热病,在渐浓的夜色里剧烈地抽搐、闪烁,先施、永安、新新……巨大的招牌将变幻的、刺目的红绿光影泼洒在拥挤的人行道上。黄包车夫赤膊上阵,汗水在油亮的脊背上淌成溪流,嘶哑的吆喝声被电车尖锐的铃响和报童尖利的叫卖轻易撕碎:号外!号外!华北危急!日军猛攻忻口!印着粗黑标题的报纸在攒动的人头间翻飞,如同不祥的黑色鸦群。
一辆锃亮的黑色奥斯汀轿车艰难地穿过这片喧嚣,像一尾沉默的鱼滑过浑浊湍急的河流。车内,沈书怡微微侧过头,目光透过冰凉的玻璃窗,掠过那些流光溢彩的橱窗——玻璃后面,是永远一丝不苟的巴黎时装模特假人,是熠熠生辉的珠宝钻石。然而,只需将视线下移几寸,橱窗冰冷的玻璃基座旁,便是蜷缩在阴影里的另一个世界: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抱着骨瘦如柴的孩子,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驶过的轿车;挑着简陋担子的小贩,脸上是挥之不去的惶恐与疲惫。车窗隔绝了大部分市声,但那无孔不入的焦灼与绝望,依旧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车子最终停在了汇中饭店气派非凡的拱形大门前。门童殷勤地拉开车门,沈书怡深吸一口气,将车窗外那个分裂的世界暂时关在身后。门内,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上海。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大厅映照得如同白昼,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衣香鬓影。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雪茄烟味、法国香水和精心培育的晚香玉的甜腻气息。西装革履的绅士们举着香槟杯低声谈笑,旗袍裹身的淑女们摇着檀香扇,珍珠耳坠在灯下摇曳生光。这里是孤岛的心脏,一场为支援华北前线将士的募捐晚宴正在上演,试图用杯盏交错间的慷慨,暂时麻痹对烽火连天的恐惧。
书怡,这边!父亲沈其昌低沉威严的声音穿过喧哗传来。他站在一群人中间,身着剪裁完美的深色长衫,两鬓已见霜色,但身板依旧挺直,目光锐利如鹰隼,掌控着谈话的节奏。他身边围绕着几位沪上银行界的头面人物,脸上带着一种在乱世中尽力维持体面的矜持。
沈书怡应了一声,步履轻盈地走过去,脸上适时地挂起得体的微笑。她是沈其昌唯一的女儿,是这浮华世界精心雕琢的产物,象牙塔里走出的经济学高材生,甫一归国,便成为父亲社交场合得力的臂膀与点缀。她熟练地与几位世伯世叔寒暄,言辞得体,应对从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大厅角落那台正发出恼人噪音的西门子发电机。那沉闷的、时断时续的嗡嗡声,像一只不和谐的苍蝇,搅扰着这精心营造的和谐乐章。
这台发电机,怕是要扫了诸位的雅兴了。负责晚宴后勤的一位洋行经理擦着额头的汗,一脸尴尬地对着围拢过来的几位宾客解释,语气焦躁,西门子的工程师说最快也得明早才能到租界外维修,真是……真是耽误大事!
那台笨重的铁家伙蹲在角落,嗡嗡声愈发刺耳,如同垂死野兽的喘息。周围几位穿着讲究的绅士和太太们纷纷掩鼻皱眉,低声抱怨着这噪音和可能带来的断电窘境。灯光似乎也随之黯淡了几分,空气里的香氛也压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机油焦糊味。
沈书怡看着父亲皱紧的眉头和洋行经理急得发白的脸,又瞥了一眼那台罢工的机器。她大学时对工科颇感兴趣,尤其选修过电机相关的课程。心中权衡片刻,她轻轻拨开挡在前面的几位女士,走到发电机旁。众人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惊诧与审视。
沈小姐洋行经理愕然。
麻烦您,借把扳手。沈书怡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嗡嗡声。她微微俯身,仔细查看着机器外壳上复杂的线路和阀门,白皙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拂过那些沾着灰尘和油渍的金属表面。她利落地解开手腕上那串价值不菲的珍珠手链,塞进随身的小坤包,然后挽起浅碧色锦缎旗袍的宽大袖口,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小臂。这个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与这浮华环境格格不入的务实。
书怡!沈其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和更多的担忧,莫要胡闹!这不是你该碰的东西!他快步走来,试图阻止女儿这在他看来有失身份的举动。
沈书怡没有回头,只是专注地研究着机器侧面一个复杂的接线盒,秀气的眉微微蹙起。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男声在她身侧响起,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盖过了发电机的噪音:
第三组线圈接反了,导致局部过载发热,保护装置才跳闸。而且,散热风扇的扇叶上积了厚油泥,转不动了。
沈书怡循声猛地抬头。
一个年轻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身量很高,穿着一身半旧的深灰色中山装,洗得有些发白,肘部和膝盖处能看到细微的磨损痕迹,在这衣冠楚楚的场合显得格外突兀。他面容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眼窝有些深,里面嵌着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此刻正锐利地扫视着发电机外壳,带着一种近乎穿透性的洞察力。他看起来风尘仆仆,像是刚从某个尘土飞扬的地方赶来。
他说话时,同样自然而然地卷起了自己中山装的袖口,动作干脆利落。就在那深灰色布料卷至小臂中段时,沈书怡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一道深褐色的、扭曲的疤痕,狰狞地盘踞在他结实的小臂外侧——那绝不是普通劳作留下的痕迹,更像某种高速撕裂物擦过皮肉后留下的烙印。弹痕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蛇,倏地窜过沈书怡的心头,让她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男人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或者说毫不在意。他目光扫过洋行经理递过来的工具箱,精准地挑出一把尺寸合适的扳手和一把尖嘴钳,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这冰冷的机器是他熟稔的老友。他俯下身,肩膀宽阔的线条绷紧,手指稳定而有力,直接探向机器内部。那双握惯了笔杆或书本的手,此刻沾染上黑色的油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掌控力量的美感。
沈书怡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为他让出空间,目光却紧紧追随着他那双在复杂线路和金属构件间灵活穿梭的手。他拧松螺丝,拨开纠缠的线束,找到那组接反的线圈,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又条理分明。他手指的每一次用力,小臂上那虬结的肌肉便微微绷起,那道深褐色的疤痕也随之起伏,像一条沉默的、蛰伏的蛇。
散热口堵死了,难怪烫手。他头也不抬,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沙哑,是对沈书怡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他熟练地卸下风扇罩,果然,扇叶上积满了厚厚的、黏腻的黑色油泥。
劳驾,找点煤油和棉纱来。他简洁地吩咐旁边看呆了的侍应生。侍应生如梦初醒,慌忙跑去。
沈书怡的父亲沈其昌站在几步之外,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女儿当众摆弄机器已是出格,如今又和一个穿着寒酸、来历不明、甚至手臂带着可疑伤痕的男人凑在一起,这简直是对沈家门楣的亵渎。他重重地咳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浓浓的嫌恶:书怡,回来!成何体统!这粗鄙的活计自有下人去做,你一个大家小姐,怎可沾染这等污秽他严厉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那个穿着旧中山装的背影,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还有你,这位先生,此地是募捐晚宴,不是修理铺子,请自重身份!
那男人正用棉纱蘸了侍应生匆匆取来的煤油,用力擦拭着风扇扇叶上的油泥。听到沈其昌的呵斥,他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背脊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流畅。他没有回头,仿佛那严厉的斥责只是掠过耳边的微风。几缕汗湿的黑发垂落在他宽阔的前额,他抬手随意地用手肘蹭了一下,在额角留下一道淡淡的油污痕迹。
他专注于清理那些顽固的油垢,直到扇叶重新显出金属本色,才小心地装回风扇罩。接着,他拿起尖嘴钳,精准而迅速地调整好那组接反的线圈。最后,他握住启动手柄,手臂肌肉贲张,猛地一拉——
突突突——嗡……
一阵有力的启动声后,恼人的嗡嗡噪音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发电机平稳而强劲的运转声。整个大厅的光线似乎都骤然一亮,变得更加璀璨夺目,连角落里原本有些黯淡的壁灯也重新焕发出光彩。空气里那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也迅速散去。
围观的宾客中,有人长长舒了一口气,有人低声赞叹,更多的人则是将目光在沈书怡和那个修好机器的男人之间来回逡巡,带着探究与好奇。
男人这才直起身,放下卷起的袖口,遮住了那道刺目的疤痕。他拿起工具箱里一块相对干净的棉纱,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油污,指节粗大,掌心似乎也有厚茧。他抬起头,目光直接迎向站在一旁的沈书怡。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方才的锐利沉静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坦然的、甚至带着点玩味的探究。
他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很淡,却奇异地冲淡了他眉宇间那份近乎冷硬的刚毅,露出一丝属于年轻人的、略带锋芒的朝气。他朝沈书怡扬了扬手中那块沾满油污的棉纱,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到她耳中:
沈小姐对实业救国,也有兴趣
语调随意,像是在谈论天气,但那实业救国四个字,却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沈书怡心头猛地一跳。这问题来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精准地戳中了她归国以来深藏心底的某种热望。她看着眼前这张被汗水浸湿、沾着油污却依旧棱角分明的脸,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表象,直视人心。他手臂上那道疤痕的阴影,父亲方才那番刻薄的话语,此刻都在这目光下变得模糊。
她正要开口,父亲沈其昌已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大步走到两人中间,冷硬的身躯像一堵墙,彻底隔开了沈书怡和陈铮之间的视线。他阴沉着脸,目光如炬,严厉地盯在沈书怡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书怡!我的话你没听见立刻回我身边去!少跟这些不知所谓、身份不明的人纠缠!
每一个字都浸透了世家门第的傲慢和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随即,他锐利如刀的目光转向陈铮,毫不掩饰其中的审视与鄙夷,语气更是冷硬如铁:这位先生,机器既已修好,你的任务便完成了。酬劳自会有人结算给你。此地非你久留之所,请便吧!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旁边侍立的管家,姿态俨然在驱赶一个误入华堂的乞儿。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宾客们投来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同情,有看戏,更多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
陈铮脸上的那点笑意彻底消失了。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崖壁上的劲松,任凭风吹雨打。他没有看沈其昌,那双明亮的眼睛越过沈其昌的肩膀,再次落在沈书怡脸上。那目光很沉,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带讥诮的惋惜。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将手中那块脏污的棉纱随手丢回工具箱里,动作干脆利落。然后,他微微颔首,对沈书怡的方向做了一个极简的示意,便转身,迈开大步,径直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他那身半旧的深灰色中山装在满堂华服中显得格格不入,步履却异常沉稳,没有丝毫迟疑或狼狈,仿佛他离开的不是一场名流汇聚的盛宴,而只是一个喧闹的路口。
人群在他面前下意识地分开一条狭窄的通道,又在他身后迅速合拢。嗡嗡的议论声低低地响起,很快又被悠扬的爵士乐和虚伪的寒暄所淹没。他高大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金碧辉煌的旋转门后,融入外面南京路璀璨而混乱的夜色里。
沈书怡站在原地,父亲愠怒的目光压在她身上,周围宾客好奇的视线也如同芒刺。她感觉手心微微发凉,方才那男人明亮的眼神和他小臂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如同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她脑海中反复冲撞。他那句实业救国的询问,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她心底一圈圈扩散开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不安。
书怡!沈其昌的声音加重了几分,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沈书怡猛地回神,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一丝细微的疼痛让她纷乱的思绪暂时归位。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的波澜,脸上重新挂起无可挑剔的、温婉得体的微笑,顺从地挽住了父亲伸过来的手臂。
是,父亲。她轻声应道,声音平静无波。然而,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扇旋转门,投向门外那光怪陆离的霓虹深处。那个穿着旧中山装、带着弹痕、问她对实业救国是否有兴趣的男人,像一道无法忽视的刻痕,深深地烙在了这个浮华的夜晚,也烙在了她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之上。
发电机平稳的嗡鸣声依旧在身后持续,那是物质世界重新运转的证明。可沈书怡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这一刻,悄然改变了轨迹。
宴会还在继续。香槟塔折射着迷离的光,衣香鬓影在舞池中旋转,筹款数额被主持人慷慨激昂地报出,引发一阵阵矜持的掌声。沈书怡跟在父亲身边,周旋于银行家、实业家和他们的夫人小姐之间,言笑晏晏,应答得体,扮演着一个完美银行家千金应有的角色。
书怡啊,令尊真是虎父无犬女,听说你在伦敦政经,成绩斐然一位世伯端着酒杯,笑容可掬。
世伯过奖了,只是略读了些书本知识,比起父辈们在事业上的开拓,实在不值一提。沈书怡微微垂眸,谦逊作答。
沈小姐太谦虚了。如今国难当头,正需要你们这样受过新式教育的年轻人,回来建设实业,救国图存啊!另一位穿着考究西装的先生接口道,语气感慨。
实业救国四个字再次钻入耳中。沈书怡端起高脚杯,浅浅抿了一口香槟,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无法浇灭心底那簇被意外点燃的火苗。她眼前不期然又闪过那双在油污中稳定操作的手,那道狰狞的疤痕,还有那双亮得惊人的、带着审视和玩味的眼睛。那人……似乎也叫铮方才管家低声向父亲汇报时,她隐约听到了这个字。
……不过是些皮毛功夫,碰巧罢了。沈其昌的声音冷淡地响起,打断了沈书怡的思绪。他显然不愿多提那个修理工,语气带着轻描淡写的撇清,救国,终究要靠正途,靠实力,靠真金白银的投入和脚踏实地的经营。旁门左道,逞一时之勇,终非长久之计。这话语意有所指,矛头直指那个被驱离的身影。
沈书怡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父亲口中的正途和实力,是汇丰银行里堆积如山的账册,是交易所里变幻莫测的数字,是工厂里轰鸣的机器和滚滚的利润。这些当然重要,是支撑这个破碎国度的筋骨。可那个叫陈铮的男人,他手臂上的弹痕呢他那句沉甸甸的实业救国呢那又是什么是父亲口中的旁门左道和逞一时之勇吗一种莫名的烦闷和迷茫悄然滋生。
晚宴终于在高潮迭起的募捐数额宣读后落下帷幕。沈书怡挽着父亲的手臂,在管家的陪同下走出汇中饭店。凉意深重的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身上沾染的香水和雪茄气味。沈家的奥斯汀轿车早已等候在门前。
车子启动,汇入南京路依旧喧嚣的车流。沈其昌靠在柔软的后座皮椅上,闭目养神,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车内一片沉寂,只有引擎低沉的运转声。
父亲,沈书怡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方才那位……修理发电机的先生,您认识吗
沈其昌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并未睁开,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轻蔑的冷哼:哼,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罢了。姓陈,好像叫陈铮听说是什么同济工科肄业,后来不知跑哪里野去了,前阵子才回上海,在租界外跟人合伙弄了个小作坊,捣鼓些不入流的铁器零件。他顿了顿,语气更加严厉,书怡,记住你的身份!沈家的女儿,不必理会这等粗鄙之人。他手臂上那疤……哼,来历不明,绝非善类。以后离这种人远点!
陈铮……沈书怡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在确认某种印记。她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光影,父亲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雨点砸落心头。粗鄙不入流来历不明可那双眼睛里的光,那双手上的力量,还有那道疤痕所暗示的……某种她尚不能理解的过往,都让她无法简单地认同父亲的评判。
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父亲的告诫,不再多言。然而,一个念头却如同藤蔓般在她心底悄然滋生,缠绕不去:那个在父亲口中不入流的小作坊,究竟在捣鼓些什么那道疤痕背后的故事,又是什么
几天后,一个闷热的午后,法租界边缘一条狭窄嘈杂的弄堂深处。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食物馊味和金属加工特有的铁腥气。沈书怡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阴丹士林布旗袍,用一块素色头巾包住了头发,脸上也刻意未施脂粉。她按捺着心头莫名的悸动和一丝做贼般的紧张,循着父亲管家口中无意泄露的模糊地址,找到了那个地方。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正经的厂子,只是一个临街的、由石库门民居后间改造的简陋作坊。门脸窄小,一块斑驳的木牌斜挂在门楣上,字迹模糊难辨。紧闭的铁皮大门下方缝隙里,透出昏黄的光线和持续不断的、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金属敲击声——铛!铛!铛!……
声音一下下,敲在沈书怡的心上。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机油和铁锈味道的空气涌入鼻腔。她绕到后巷,那里堆满了废弃的金属边角料和沾满油污的麻袋。巷子尽头,一扇蒙着厚厚灰尘的小窗半开着。
她放轻脚步,屏住呼吸,悄悄靠近那扇窗。透过积尘的玻璃,她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空间不大,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悬吊着的、沾满油污的白炽灯提供照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和金属粉尘的味道。几台旧车床、铣床和钻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上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和新的油污。几个穿着油渍麻花工装的汉子正埋头操作着机器,汗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脸颊往下淌。
而那个穿着旧中山装的身影——陈铮,正背对着窗户,站在一张巨大的、堆满图纸和零件的木制工作台前。他脱去了外套,只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旧工字背心,露出结实有力的臂膀和肩背。背心被汗水浸湿了大半,紧贴在贲张的肌肉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此刻毫无遮掩地盘踞在他左小臂外侧,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狰狞。
他正专注地摆弄着工作台上一个形状奇特的金属构件,那东西大约半尺长,一头粗一头细,通体散发着冷硬的钢铁光泽。他拿起一个卡尺,仔细测量着,眉头紧锁,侧脸线条绷得极紧。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专注的轮廓,汗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砸在冰冷的金属工作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沈书怡的目光扫过工作台一角。那里散落着一些图纸,线条复杂而精密,显然并非简单的铁器零件。旁边还堆着一些……黄澄澄的铜质圆柱体,上面似乎还有细密的螺纹她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倏地从脚底窜上脊背。那形状……她曾在父亲的报纸上看到过类似的图片!是炮弹的弹壳!
就在这时,陈铮似乎完成了测量。他放下卡尺,拿起一把锉刀,开始小心翼翼地打磨那个金属构件的某个部位。火花随着他的动作不断迸溅,发出细微的嗤嗤声。他神情无比专注,仿佛手中打磨的是举世无双的珍宝,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高度凝聚的紧张状态,充满了力量感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投入。
作坊里只有机器的轰鸣和他锉刀打磨金属的声音。沈书怡站在窗外阴影里,手心一片冰凉,指尖微微颤抖。她看着他臂膀上绷紧的肌肉,看着他专注得近乎偏执的侧脸,看着工作台上那些冰冷的、散发着致命气息的金属部件。父亲的话语再次回响:来历不明,绝非善类!
一个冰冷的念头攫住了她:他到底在做什么这些部件……真的是用来制造杀人武器的吗那个在晚宴上问她对实业救国是否有兴趣的男人,难道所谓的救国,就是制造这些冰冷的杀戮机器恐惧和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后退一步,高跟鞋踩在一块松动的砖石上,发出轻微的咯哒声。
声音虽小,但在持续的金属敲击声中却显得格外突兀!
工作台前的陈铮动作骤然一停!他握着锉刀的手瞬间绷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没有立刻回头,但整个身体却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充满了无声的警觉。他微微侧过脸,眼角的余光如同最锋利的刀锋,精准无比地扫向那扇蒙尘的窗户!
沈书怡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猛地缩回窗下的阴影里,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砖墙,连呼吸都屏住了。巷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她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窗内,那令人窒息的停顿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接着,锉刀打磨金属的嗤嗤声再次响了起来,节奏平稳依旧,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停顿和警觉从未发生过。
沈书怡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内里的衣衫。她不敢再停留,像只受惊的兔子,提起裙裾,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那条充满机油、铁锈和致命秘密的后巷。身后,那铛!铛!铛!的敲击声,如同追命的鼓点,一下下,沉重地敲打在她惊魂未定的心上。
几天后的深夜,法租界边缘,靠近苏州河的一片仓库区。这里远离市中心的喧嚣,只有巨大的、沉默的库房像黑色的巨兽蹲伏在夜色里。空气中飘荡着河水特有的潮湿腥气和货物堆积的陈腐气味。
沈家的一艘小型货轮浦江号悄无声息地停靠在最偏僻的3号码头。这艘船名义上跑短途货运,实则是沈家用来处理一些不便公开的特殊运输任务的。此刻,船上装载的,是几台用厚实油布严密包裹的崭新机床——德国货,精密,高效,价值不菲,是沈书怡动用了父亲书房保险柜里那枚她偷偷复刻的印章,辗转通过数道关系,才从一家瑞士洋行弄到的特殊订单。货单上的目的地,写着苏州一家子虚乌有的振兴机器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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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如墨,只有码头几盏昏黄的路灯投下惨淡的光晕。河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沈书怡裹着一件深色的羊毛大衣,站在码头栈桥的阴影里,看着浦江号的船员和几个穿着短褂的汉子在陈铮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沉重的机床部件吊装下来,运往不远处一座不起眼的库房。吊索摩擦滑轮发出吱呀的呻吟,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陈铮穿着一件半旧的黑色工装夹克,指挥若定,声音低沉而简洁。他偶尔抬头望向夜空,似乎在警惕着什么。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沈书怡看着他,几天前作坊里看到的那一幕——弹壳、奇特的金属构件、专注打磨的身影——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如同冰冷的烙印。恐惧和疑虑并未消散,反而在行动的紧张气氛中不断发酵。她冒险弄来这些机器,真的是在助他救国吗还是……在助纣为虐
沉重的机床部件终于全部安全卸下,运进了那座编号B-7的库房。巨大的、生锈的铁门在铰链刺耳的呻吟中被缓缓合拢、上锁。船员们完成任务,迅速返回船上。浦江号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解开缆绳,滑入黑暗的河道,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码头上只剩下沈书怡和陈铮两人,以及库房投下的巨大阴影。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河水拍打堤岸的哗哗声。
陈铮转过身,朝沈书怡走来。他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依旧亮得惊人。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语气真诚,带着显而易见的感激:沈小姐,这次……多谢了。这些机器,是真正的‘及时雨’。
沈书怡却没有伸出手。她站在阴影里,身体绷得像一张拉紧的弓。几天前那扇蒙尘窗户后的景象,那冰冷的弹壳和奇异的构件,还有此刻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混杂着机油和某种铁血气息的危险感,让她无法再保持沉默。
她猛地抬起头,直视着陈铮的眼睛。她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压抑不住的质问:
陈先生,你究竟是谁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失望:
你深夜在仓库里,用这些机器……到底在做什么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刺破他眼中那份坦然的伪装:
是在为谁……造军火
库房B-7巨大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码头上微弱的灯光和河水的低语。库房内部异常空旷高大,弥漫着浓重的尘埃、铁锈和机油混合的冰冷气味。只有几盏功率不大的白炽灯悬在高高的横梁上,投下昏黄而摇晃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方才运进来的几台德国机床,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被厚实的油布覆盖着,矗立在库房中央的阴影里。
沈书怡那句为谁造军火的冰冷质问,如同淬火的利刃,劈开了库房里的死寂,余音在空旷的四壁间嗡嗡回荡。她握着勃朗宁的手稳定得出奇,冰冷的枪口隔着薄薄的羊毛大衣布料,死死抵在陈铮的后心位置,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背脊肌肉瞬间的僵硬和绷紧。她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但她的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他的背影,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
昏黄的灯光下,陈铮的动作停顿了。他没有立刻转身,宽阔的肩膀线条在工装夹克下显得异常硬朗。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只有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在微弱的光柱里缓缓沉浮。
然后,他慢慢地、非常缓慢地转过身来。动作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坦然。他面对着沈书怡,面对着她手中那支小巧却足以致命的武器。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深刻的五官轮廓。他的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误解的无奈,有被枪指着的凛然,更深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没有看那支枪,他的目光穿透了冰冷的金属,直接落在沈书怡因紧张和愤怒而微微发白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乞求,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澄澈和一种近乎灼人的坦诚。
沈小姐,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你问我在为谁造军火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了一下,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仿佛要将眼前这个握枪的、出身优渥却心怀家国的女子彻底看透。
好,我告诉你。
他非但没有后退或解释,反而向前踏出了一步!这一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瞬间缩短了两人之间那点可怜的距离。沈书怡的手指下意识地扣紧了扳机护圈,呼吸一窒。
更让她惊骇的是,陈铮伸出那只布满厚茧和油污的大手,不是去夺枪,而是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握住了勃朗宁冰冷的枪管!他手掌的温度透过金属传递到沈书怡冰冷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然后,他猛地发力,将枪口从自己的后心位置拽离,同时用力地向下按去!枪管在他强大的力量下,强硬地改变了方向,最终,那冰冷的、象征着死亡的圆形枪口,被他死死地按在了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
隔着粗糙的工装布料,沈书怡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下那颗心脏有力的、沉稳的搏动!
砰!砰!砰!一下,又一下,坚定而充满生命力。
陈铮握着枪管,将枪口更深地按向自己的心脏,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死死锁住沈书怡惊骇的双眼。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和火山喷发般的炽热情感,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沈书怡的心上:
为这个!他低吼着,胸膛剧烈起伏,为这颗心!也为这四万万同胞的心跳!
四万万心跳!
这四个字,如同平地惊雷,在空旷死寂的库房里轰然炸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与火的气息,带着国土沦丧的屈辱,带着千万人挣扎求生的呐喊!
沈书怡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沿着枪管传递到手臂,震得她虎口发麻,几乎握不住枪柄。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质疑、恐惧、愤怒,在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呐喊面前,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她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用心脏顶着枪口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炽热光芒。
陈铮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仿佛刚才那声呐喊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的、混合着无尽悲怆与坚定信念的复杂光芒。他握着枪管的手并未松开,力道却似乎放缓了些,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
你以为我在造军火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自嘲的苦涩,沈小姐,你看看这周围!他猛地松开枪管,手臂用力一挥,指向库房深处那片被昏黄灯光勉强照亮的角落。
沈书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在远离新运来机床的库房最深处,靠近墙壁的地方,堆放着一些被油布半掩着的物件。那绝不是崭新的工业设备。昏黄的灯光下,隐约可见扭曲变形的巨大金属轮毂——像是火车轮子还有断裂的、锈迹斑斑的粗大钢梁以及一些……形状更为奇特、带着明显爆炸痕迹的扭曲金属部件
陈铮大步走过去,一把扯开盖在上面的几块油布,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和急切。
哗啦——
油布滑落,露出了下面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
那赫然是几枚巨大的、黄铜弹壳!但它们的状态极其诡异:有的被从中间纵向剖开,露出里面复杂的结构;有的弹头被强行拆卸下来,旁边散落着变形的引信装置;还有的,弹壳本身被切割、打磨,似乎正被改造成别的什么东西。旁边的工作台上,散乱地堆放着各种工具:钢锯、锉刀、扳手、形状奇特的夹具,还有几张摊开的图纸,上面画满了复杂的线条和标注。
这些都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废品’!陈铮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回荡,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日本人的炮弹,轰炸我们铁路、工厂、民房后留下的‘废品’!它们本该躺在废墟里生锈腐烂,或者被回收熔掉变成新的炮弹,再砸到我们同胞的头上!
他拿起一枚被剖开的巨大弹壳,手指抚过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铜壁,眼神锐利如刀锋:我们拆开它们!研究它们!利用里面还能用的炸药!用这些从敌人手里夺来的‘废品’,改装成我们能用的地雷、手榴弹、炸药包!他猛地将弹壳重重顿在工作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我们没有兵工厂!没有足够的钢铁!没有先进的设备!他转过身,指着那几台被油布覆盖的崭新德国机床,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渴望和一丝悲凉,这些机器,是希望!是能让我们真正造出好枪、好炮、好机床,去建设、去抵抗的根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像老鼠一样躲在仓库里,拆解敌人的炮弹,用命去拼凑一点点反击的力量!
他的目光再次灼灼地投向沈书怡,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沈小姐,你问我为谁造军火我告诉你,我拆解它们,是为了让它们不能再伤害我们的同胞!我改装它们,是为了让它们变成保护我们家园的武器!我渴望用这些新机器造出的,不是冰冷的杀人工具,是能筑起新长城的钢铁脊梁,是能让四万万同胞直起腰杆、不再挨打的国之重器!
这,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膛,那里刚才还顶着冰冷的枪口,这才是我说的‘实业救国’!用双手,用智慧,用一切能用的东西,哪怕是从敌人炮口下捡回的废铜烂铁,去争一线生机!去争一个未来!
库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陈铮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沈书怡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握着枪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无力地垂了下来,冰冷的金属枪身贴着她的腿侧。她看着那个站在一堆战争废品中间的男人,看着他被汗水和油污沾染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灼伤人的信念之光,看着他手臂上那道在昏暗光线下依旧狰狞的弹痕……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撼、羞愧、敬佩和难以言喻的悲怆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几天前在作坊窗外看到的冰冷弹壳和奇异构件,此刻被赋予了全新的、血淋淋的意义。那不是杀戮的制造,那是废墟上的挣扎求生,是绝境中的奋力反击!父亲口中来历不明的疤痕,或许正是为了从这样的废墟中带回这些废品而留下的印记!
四万万心跳……沈书怡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这四个字不再是抽象的概念,它们变成了眼前这个男人胸膛下有力的搏动,变成了仓库角落里那些扭曲弹壳所代表的无数破碎的生命与家园,变成了弥漫在整个国家上空、令人窒息的沉重哀鸣。
啪嗒一声轻响。
那支小巧的勃朗宁从沈书怡完全脱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库房里格外清晰。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脸色苍白如纸。巨大的认知颠覆和情感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看着陈铮,看着他那双依旧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质问、指责,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那么不近人情。
陈铮看着掉在地上的枪,又看向失魂落魄的沈书怡。他眼中的火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一丝疲惫的复杂。他弯腰,捡起那支勃朗宁。他的动作很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他没有立刻还给沈书怡,而是拿在手中,用拇指缓缓擦去枪身上沾染的灰尘,目光落在冰冷的金属上,仿佛在审视一件沉重的过往。
沈小姐,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平稳,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重量,这条路,很黑,很冷,脚下踩着的是同胞的血和敌人的铁。它和你父亲银行里光鲜亮丽的账本,和你参加的衣香鬓影的募捐晚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他抬起头,直视着沈书怡的眼睛,眼神坦然而平静,没有丝毫责备,也没有任何强求,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清醒:今晚的事,你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这些机器,我会想办法处理,绝不会连累沈家。你父亲说得对,沈家的千金,理应生活在阳光下,远离这些……污秽和危险。
他将擦干净的勃朗宁递向沈书怡,枪柄朝外,姿态如同奉还一件寻常的物件:回去吧,沈小姐。今夜,谢谢你冒险运来的‘及时雨’,这份情,陈铮记下了。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沈书怡的心。他划清了界限,将她推回了那个理应属于她的世界,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保护。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有理解,有尊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唯独没有怨恨。
沈书怡没有立刻去接那支枪。她看着陈铮递过来的手,那只手布满老茧和油污,骨节分明,刚才还死死地将枪口按在自己的心脏上。她又看向他的眼睛,那里面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库房昏黄的灯光和她自己苍白失魂的影子。
时间仿佛再次停滞。库房里的空气冰冷刺骨,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沉浮。
突然,沈书怡动了。她没有去接枪,反而猛地向前一步!这一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伸出双手,不是去拿枪,而是用力地、紧紧地抓住了陈铮递枪的那只手腕!
她的手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但力道却异常坚定。
陈铮浑身猛地一震!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沈书怡死死攥住。
沈书怡抬起头,迎上他惊愕的目光。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原本充满震惊和迷茫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起一种全新的、炽热的光芒!那光芒,是信念被点燃的火焰,是迷雾散尽后的澄澈,更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然!
污秽危险她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陈铮,你告诉我,这满目疮痍的山河,这遍地哀鸿的焦土,哪一寸是干净的哪一寸是安全的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库房里那些扭曲的弹壳,那些简陋的工具,最后落回到陈铮脸上:你以为你看到的沈书怡,只是一个活在金丝笼里、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激愤,我在伦敦,看到的是报纸上日军轰炸上海闸北的照片!是东北流亡学生泣血的控诉!我学的是经济学,可我的教授告诉我,没有主权的经济,只是列强餐盘里待宰的羔羊!我父亲银行的账本上,每一笔贷款背后,都可能是被压榨的工人、被强征的土地!这难道就是‘干净’这就是‘安全’
她抓着陈铮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你问我有没有兴趣‘实业救国’我现在告诉你,有!不仅有,我还要做!她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但不是坐在华美的办公室里空谈!不是在觥筹交错间施舍!是像你一样,用这双手,去争!去抢!去把敌人砸过来的铁,熔铸成我们自己的刀!
她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胸中积压的所有愤懑和不平都倾吐出来。她的眼神无比坚定,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锐利光芒,死死盯着陈铮:
告诉我,陈铮,你缺的,仅仅是几台机床吗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需要图纸吗需要资金吗需要安全的运输线吗需要……一个能看懂账本、能和洋行打交道、能帮你把东西运进来、送出去的人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向陈铮。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指向了他这条隐秘战线上最致命的短板。她不再是一个被保护的、需要被推开的沈小姐,她清晰地亮出了自己的价值,她的学识、她的背景、她所能调动的资源,都成了她此刻最有力的武器和投名状!
陈铮彻底愣住了。他脸上的愕然凝固,被一种更深沉的震动所取代。他低头看着自己被沈书怡死死抓住的手腕,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冰凉和那不容忽视的坚定力量。再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的头发因为激动而微微散乱,脸颊苍白,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盛满矜持、优雅,后来又被恐惧和迷茫占据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狂热的火焰!那火焰,名为觉醒,名为决绝!
库房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昏黄的灯光下,尘埃仿佛都停止了飘动。沈书怡紧抓着陈铮的手腕,像抓住一块浮木,更像抓住一个她刚刚窥见并决心投身其中的、充满荆棘却意义非凡的未来。她在等待他的回答,等待一个将她拉入这黑暗洪流,或者……再次将她推开的宣判。
陈铮喉结滚动了一下,深邃的目光在沈书怡脸上逡巡,仿佛在重新认识一个陌生人。许久,他眼中的震惊和复杂渐渐沉淀,最终化为一种沉重的、带着无尽责任感的凝重。他没有挣脱她的手,反而,那只一直拿着勃朗宁的手,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抬了起来。
他没有把枪递给她,而是将这支冰冷的、象征着危险和决绝的武器,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塞回了沈书怡那只紧抓着他手腕的、冰凉的手中。他的手掌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带着油污的温度和粗粝的触感,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托付和沉重的认可。
这条路,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磨过铁器,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踏上了,就没有回头路。每一步,都可能粉身碎骨。
沈书怡感觉到那冰冷的枪身再次落入掌心,感受到他覆盖在自己手背上那只大手的重量和温度。她没有丝毫退缩,反而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枪柄,仿佛握住了自己的命运。她迎着他凝重如山的目光,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近乎惨烈却又无比坚定的笑容: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库房的寂静,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然:
从你按着枪口,说出‘四万万心跳’那一刻起,我就回不了头了。
四目相对。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是衣衫染尘、臂带弹痕的工程师,一个是锦衣华服、掌心却紧握钢枪的银行千金。身份天差地别,前路凶险莫测。但在此刻,在这弥漫着铁锈、机油和战争硝烟气息的冰冷库房里,某种超越身份、超越阶层的、基于共同信念的契约,在无声的目光交汇和紧握的双手间,轰然缔结。
库房外,1937年深秋的寒风呜咽着掠过苏州河面,卷起枯叶和尘埃。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片苦难的土地上酝酿、聚集。而库房内,两颗心,却在这极致的危险与黑暗中,第一次真正地、沉重地靠在了一起,共同聆听那四万万心跳的沉重回响。
库房B-7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与灵魂的碰撞,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沈书怡原本循规蹈矩的世界里激起了滔天巨浪。那些被油布覆盖的崭新德国机床,那些扭曲狰狞的战争废品,还有陈铮按着枪口嘶吼出的四万万心跳,在她脑海中昼夜翻腾,再也无法平息。她清晰地知道,那条通往父亲书房的、铺着柔软波斯地毯的回廊,她已经无法再心无旁骛地走回去了。
然而,现实并未给她太多喘息和适应的时间。一周后,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急促而隐秘的敲门声在沈公馆后门响起,短促三下,间隔两长,带着一种冰冷的节奏感。沈书怡的心骤然缩紧,某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屏退值夜的佣人,亲自打开了沉重的后门。
门外站着的是陈铮作坊里的一个伙计,叫阿炳,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雨水顺着他额前凌乱的发丝不断淌下,混合着……暗红色的血水!他嘴唇哆嗦着,几乎无法成言:沈……沈小姐!铮哥……铮哥出事了!货……货被扣在虹口码头了!巡捕房……还有日本人的便衣……围了作坊!铮哥带人引开他们……受了伤……现在……在安全屋……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沈书怡的耳膜。虹口码头!那是日本海军陆战队严密控制的区域!巡捕房和日本便衣同时出动,目标直指陈铮的作坊!这绝不仅仅是简单的货物被扣!一定是他们秘密改装武器的事情暴露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
安全屋在哪他伤得怎么样沈书怡的声音出奇地冷静,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冷静下是汹涌的惊涛骇浪。她强迫自己不去想父亲震怒的面孔,不去想沈家可能面临的灭顶之灾,此刻占据她全部思维的,是陈铮的安危,是那个仓库里用胸膛顶住枪口的男人!
在……在闸北宝山路‘德康’米行后头的阁楼……伤……伤在肩膀……阿炳的声音带着哭腔,流了好多血……我们不敢送医院……
闸北!那是在日军轰炸下早已沦为废墟和焦土的所在!沈书怡的心沉到了谷底。她飞快地转身,没有惊动任何人,从自己房间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小皮箱——那是她归国后,以防万一准备的应急物品,里面有现金、药品和一些简单的医疗用品。
阿炳,你立刻走,绕远路回去,别被人盯上!我随后就到!沈书怡快速吩咐,声音不容置疑。她换上最不起眼的深灰色布衣,用头巾紧紧包住头发,将小皮箱藏在宽大的旧外套下,像一滴水融入夜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沈公馆温暖奢华的保护壳。
暴雨如注,冲刷着断壁残垣的闸北。没有路灯,只有远处零星的火光在雨幕中摇曳,那是未熄灭的余烬或巡逻兵的手电。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尸臭味和雨水的腥气。沈书怡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湿滑、遍布瓦砾和障碍物的路上,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她的布衣,寒意刺骨。每一次闪电划破夜空,照亮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倒塌的房屋、烧焦的梁木、断墙上的弹孔、甚至隐约可见的、来不及掩埋的遇难者遗体……都让她浑身战栗,胃里翻江倒海。这里,是上海的另一面,是她父亲口中需要远离的污秽与危险最赤裸的具象!而她正主动地、义无反顾地奔向它的中心。
凭着阿炳模糊的描述和惊人的方向感,她终于找到了那间隐藏在破败米行后面的低矮阁楼。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血腥味、霉味和劣质烟草味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昏暗的煤油灯下,陈铮靠在一堆破麻袋上,脸色灰败,嘴唇干裂。他左肩的衣服被撕开一大片,胡乱缠着染血的布条,深褐色的血渍仍在缓慢地洇开。一个伙计正手忙脚乱地想给他换药。
看到沈书怡像个水鬼一样出现在门口,阁楼里的人都愣住了。陈铮猛地睁开眼,那双总是锐利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充满了震惊和……难以掩饰的怒意!
谁让你来的!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压抑的痛楚和强烈的斥责,胡闹!立刻回去!他试图坐直身体,却牵动了伤口,闷哼一声,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书怡对他的怒吼置若罔闻。她快步上前,拨开那个手足无措的伙计,蹲在陈铮面前。冰冷的手指直接探向他肩头的伤处,触手是滚烫的皮肉和粘稠的血迹。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近乎专业的冷静。她打开带来的小皮箱,取出碘酒、纱布、止血粉和镊子。
闭嘴!沈书怡的声音比他的斥责更冷,更斩钉截铁。她抬头,目光如寒星,直直刺入陈铮因失血和愤怒而显得混乱的眼底,不想死在这里,就老实点!
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陈铮被她眼中那份强大的意志力慑住了,斥责的话堵在喉咙里,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喘息,颓然地靠了回去,闭上了眼睛,眉头因剧痛而紧锁。
沈书怡不再看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阁楼外风雨的呜咽。她小心翼翼地剪开被血浸透的布条,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一个边缘不规则的撕裂伤,深可见骨,周围的皮肉红肿翻卷,显然是被爆炸的弹片或高速飞溅的金属碎片所伤。她拿起浸透碘酒的棉球,毫不犹豫地按了上去!
唔!陈铮的身体猛地绷紧,牙关紧咬,发出压抑的闷哼,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角滚落。
沈书怡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她专注地清理着伤口里的泥沙和污物,动作迅速而精准,仿佛她处理的不是血肉模糊的创伤,而是一道需要精密计算的数学题。碘酒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混合着血腥,令人窒息。她用镊子夹出几片细小的、深嵌在血肉里的金属碎片,叮当落入旁边的小铁盘。止血粉洒在创面上,立刻被涌出的鲜血染红,她立刻用干净的纱布用力按压。
时间在昏黄的灯光下缓慢流逝。阁楼里只剩下陈铮粗重的喘息、纱布摩擦的声音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阿炳和另一个伙计屏息凝神地看着,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畏。他们无法想象,这位来自法租界深宅大院的千金小姐,是如何能在这地狱般的环境里,如此镇定地处理如此可怖的伤口。
终于,血被暂时止住了。沈书怡用干净的绷带熟练地将伤口层层包扎好,动作干净利落。做完这一切,她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脸色比陈铮好不了多少。她脱力般跌坐在旁边一个破木箱上,后背被冷汗浸透,冰凉一片。
虹口码头的货,到底是什么沈书怡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目光却锐利如刀,射向刚刚缓过一口气的陈铮。她必须知道事情的原委,才能判断沈家面临的危险程度,才能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陈铮靠在麻袋上,闭着眼,脸色依旧灰白,但失血的眩晕感似乎减轻了一些。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蓄力气,也像是在权衡。最终,他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愤怒已被一种深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信任所取代。
一批……改装好的触发引信,他的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还有……几份从德国洋行弄到的……精密车床核心部件图纸。图纸!沈书怡的心猛地一沉。这远比单纯的武器配件更致命!一旦落到日本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难怪会引来巡捕房和日本便衣的联合围剿!
图纸是胶卷,藏在引信盒的夹层里。陈铮喘了口气,眼神变得异常锐利,货被扣在码头仓库,日本人还没仔细检查,他们重点在搜捕我们的人,想顺藤摸瓜……图纸,绝不能落在他们手里!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沈书怡,带着孤注一掷的沉重,沈小姐,我知道这要求过分……但沈家在租界,在码头……或许……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沈家庞大的商业网络和人脉,是此刻唯一可能接触到那批被扣货物的途径。
阁楼里死一般寂静。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着残破的屋顶,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阿炳和另一个伙计紧张地看着沈书怡,眼神里充满了希冀和绝望交织的复杂情绪。
沈书怡坐在破木箱上,湿冷的布衣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她看着陈铮肩上那厚厚的、被血浸透的绷带,看着他眼中那沉重如山的托付,再想起虹口码头那如同龙潭虎穴般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一股冰冷的恐惧从脚底直冲头顶。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稍有不慎,不仅她自身难保,整个沈家都会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父亲震怒的面孔、沈家可能面临的抄家灭门之祸……这些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中,仓库里陈铮那声嘶力竭的四万万心跳再次轰然炸响!那声音盖过了窗外的风雨,盖过了内心的恐惧,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力量,驱散了盘踞心头的毒蛇。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阁楼里几张紧张而绝望的脸,最后定格在陈铮那双写满沉重托付的眼睛上。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甚至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如同淬炼过的寒铁,变得异常坚硬、冰冷,闪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断。
货,在哪个仓库具体位置看守情况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询问一件普通的商业订单。
陈铮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挣扎着,用没受伤的右手从贴身的内袋里掏出一张被血水和雨水浸得模糊的纸条,上面用铅笔潦草地画着简易的仓库平面图和标注。三号……三号库……东区……靠河岸……通常……两个日本兵……一个印度巡捕……
沈书怡接过那张带着体温和血腥味的纸条,指尖冰凉。她没有再看陈铮,也没有看纸条上的内容。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破败的屋顶,穿透了浓重的雨幕,投向那个被日本人重兵把守的、象征着死亡和绝望的虹口码头。
她站起身,湿透的布衣下摆还在滴水。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将那张纸条仔细地折好,塞进自己同样湿透的外套内袋深处。然后,她拿起那个装着剩余药品的小皮箱,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沈小姐!阿炳忍不住叫出声,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沈书怡的脚步在门口顿住。她没有回头,冰冷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风雨声,砸在阁楼里每一个人的心上:
在我回来之前,守着他。伤口若再裂开,我唯你们是问。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冷酷的命令口吻。话音落下,她拉开门,瘦削的身影瞬间融入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狂暴的风雨之中。
阁楼里,只剩下陈铮粗重的呼吸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他望着那扇重新关闭的木门,望着门外吞噬一切的黑暗,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撼,有担忧,有沉重的负疚,更有一种被深深触动的、难以言喻的激荡。这个被他从库房黑暗中推开的沈小姐,此刻正独自一人,迎着最猛烈的风暴,走向最危险的深渊。而他,只能躺在这里,听着风雨,等待她的归来,或者……噩耗。
雨,越下越大。沈书怡的身影在闸北的废墟和泥泞中艰难穿行,每一步都踏在死亡边缘。她要去的地方,是虹口,是日本人的心脏地带。她要去做的,是虎口拔牙。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的脸颊,却浇不灭她眼中那团越来越炽热的、名为决绝的火焰。她不再是沈家温室里的花朵,她是那个仓库里握住了冰冷枪柄,选择了这条荆棘之路的战士。为了那四万万心跳,为了那个将心脏顶在枪口上的男人,她别无选择。
闸北废墟的凄风苦雨如同冰冷的鞭子,无情地抽打着沈书怡单薄的身躯。深灰色的布衣早已湿透,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冰冷的布料,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脚下是泥泞、瓦砾和深不见底的积水坑,每一次落脚都可能踩到尖锐的碎玻璃、扭曲的钢筋,甚至……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闪电撕裂黑沉沉的天幕,刹那间照亮眼前地狱般的景象:烧焦的梁木如同巨兽的枯骨斜插向天空,断墙上密密麻麻的弹孔无声地诉说着死亡的密集,泥水中漂浮着辨不清原貌的杂物,偶尔一具被雨水泡得发胀、来不及掩埋的遇难者遗骸在惨白的光线下惊鸿一瞥,又迅速被黑暗吞没。
胃里翻江倒海,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尸臭和雨水的腥气,无孔不入地钻入鼻腔。沈书怡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强烈的呕吐欲。她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脑海中只有一个清晰的坐标在燃烧——虹口码头,三号仓库,东区,靠河岸!那张浸透陈铮体温和血水的潦草纸条,此刻仿佛烙铁般贴在她的胸口,滚烫而沉重。
雨水冲刷着她的视线,世界模糊一片。她只能依靠闪电的瞬间照亮和惊人的方向感,在迷宫般的废墟中艰难跋涉。冰冷、疲惫、恐惧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她的意志。每一次跌倒,尖锐的碎石划破手掌和膝盖,带来钻心的刺痛,反而让她混沌的头脑获得片刻清醒。她爬起来,抹去脸上的泥水和血水,继续向前。
四万万心跳……那嘶吼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盖过了风雨的咆哮。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陈铮,是为了那声音所代表的、正在这片焦土上挣扎求生的亿万个生灵!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驱动着她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向那个吞噬一切的深渊——虹口。
当那座笼罩在探照灯惨白光柱下、如同钢铁堡垒般的虹口码头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沈书怡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蜷缩在一堵半塌的断墙后,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火烧火燎。隔着宽阔的马路和铁丝网,码头上岗哨林立,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日本兵端着刺刀,在探照灯的光柱下如同机械般来回巡逻。雨点打在他们的钢盔和刺刀上,发出冰冷的脆响。汽笛的呜咽、起重机吊臂的转动声、还有隐约传来的日语口令,混杂在风雨声中,构筑起一道森严恐怖的死亡壁垒。
三号仓库巨大的轮廓就在其中,像一个沉默的钢铁巨兽。它的位置确实靠河岸,巨大的铁门紧闭着,门口站着两个持枪的日本兵,雨水顺着他们的雨披不断流下。不远处,一个裹着油布雨衣、戴着英式警盔的高大身影在来回走动,看身形特征,正是阿炳提到的那个印度巡捕。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书怡。硬闯无异于自杀。等待陈铮的伤势,还有仓库里那些随时可能暴露的致命图纸,都在分秒流逝的时间中走向不可挽回的结局!她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冰冷的雨水似乎都无法冷却她因极度焦虑而滚烫的思维。
父亲……沈家……沈家在租界的商业网络!沈家航运公司!一个极其冒险、稍纵即逝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划过脑海!沈家浦江号的船长老周!他常跑虹口码头卸货,和码头的工头、甚至一些底层的日本军官都有几分混个脸熟的交情!老周是父亲几十年的心腹,为人极其谨慎,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极其疼爱他那在圣约翰大学念书的独子!
沈书怡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她猛地从断墙后探出一点头,目光死死锁定在码头入口处那个小小的、亮着昏黄灯光的调度岗亭上。那里有一部电话!这是唯一的希望,也是可能将沈家和老周拖入地狱的导火索!
时间紧迫!她不再犹豫,像一道融入雨夜的影子,贴着断墙和阴影,利用风雨和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那个岗亭迂回靠近。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心脏在喉咙口疯狂擂动。岗亭的窗户被雨水模糊,隐约可见里面一个穿着雨衣的调度员正打着哈欠。电话机就在他手边的桌上!
沈书怡屏住呼吸,绕到岗亭背面。她迅速从湿透的外套内袋里掏出那张被体温焐得有些发软的纸条,用冻得僵硬的手指,在背面空白处飞快地写下几行字,字迹因为寒冷和紧张而扭曲变形:
**周叔:十万火急!小杰(老周儿子名字)学费遭劫匪,重伤送宝隆医院!速带钱来!莫声张!书怡。**
她将纸条折成最小的方块,然后从地上捡起一块尖锐的石片,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岗亭侧面那扇没有关严的、用于通风的小气窗缝隙,猛地将石片和纸条一起投了进去!
啪嗒!
石块落地的声音在风雨声中并不明显,但足以惊动里面昏昏欲睡的调度员!
八嘎!什么东西里面传来一声日语咒骂和椅子挪动的声音。
沈书怡的心脏瞬间停跳!她像壁虎一样死死贴在岗亭冰冷的铁皮外壁上,连呼吸都停止了。
脚步声靠近气窗,一只手伸出来摸索了一下,骂骂咧咧地关紧了气窗插销。
几秒钟后,岗亭的门被推开,调度员披着雨衣探出头,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风雨如晦,外面空无一人。他咒骂了一句,缩回头,重重关上了门。
沈书怡如同虚脱般滑坐在冰冷的泥水里,后背的冷汗瞬间被雨水冲刷掉。她成功了第一步!但更大的赌博才刚刚开始!老周看到纸条会信吗会冒险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赶来吗她不敢深想,只能将身体更深地埋进岗亭投下的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石雕,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脖颈流下,带走最后一点体温,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冻僵的时候,码头入口处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
一辆熟悉的、沈家航运公司标志的黑色福特轿车,顶着瓢泼大雨,疾驰而来,猛地停在码头入口的栏杆前!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深色雨衣、身材敦实的身影急匆匆地跳下车,正是船长老周!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对着岗亭里探出头的日本兵和调度员,语无伦次地用夹杂着上海话和蹩脚日语急切地比划着,一边焦急地指着自己的手表,一边掏出一大叠湿漉漉的钞票往对方手里塞……
成功了!沈书怡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看到那个日本兵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栏杆升起。老周几乎是扑回车里,车子像离弦之箭般冲进了码头!
机会!就是现在!
沈书怡像一只蓄势已久的猎豹,在老周的车子刚刚驶入、吸引走门口守卫全部注意力的瞬间,从岗亭的阴影里猛地窜出!她压低身体,将速度提到极限,像一道模糊的灰色闪电,紧贴着福特轿车的车尾阴影,利用车身和雨幕的双重掩护,在守卫转回头之前,险之又险地贴着冰冷的枪口边缘,冲进了虹口码头的大门!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炸开!她不敢有丝毫停顿,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凭借着那张烙印在脑海中的简易地图,像幽灵般在巨大的仓库、堆积如山的货箱和冰冷的机械设备的阴影中穿行,目标直指三号库东区!
巨大的三号库如同匍匐的钢铁巨兽,沉重的铁门紧闭着。门口,那两个日本兵依旧像钉子般站着,雨水顺着他们的刺刀尖滴落。沈书怡的心沉了下去,硬闯绝无可能。她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仓库巨大的外墙,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缝隙。
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高处!靠近河岸一侧的仓库外墙上,大约两层楼高的位置,有一个用于通风换气的、被铁丝网封住的方形气窗!雨水正顺着锈蚀的铁丝网流淌下来!而气窗的下方,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木箱和巨大的防水油布卷!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瞬间成型!
没有时间犹豫!沈书怡像壁虎一样,手脚并用,借着木箱的堆叠和油布卷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上攀爬。湿滑的木箱边缘几乎让她失足跌落,冰冷的雨水糊住了眼睛,铁丝网的尖刺划破了手掌,鲜血混着雨水流淌下来,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她咬着牙,将所有的恐惧和疼痛都咽回肚子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图纸!
终于,她攀到了气窗边。铁丝网早已锈蚀不堪。她抽出藏在靴筒里的一把锋利的小折刀——那是她离开阁楼时,顺手从陈铮的工具堆里摸来的——用尽全身力气,对准锈蚀的铁丝连接处,狠狠地撬动!
嘎吱……嘎吱……
细微的金属扭曲声在风雨的掩护下几乎微不可闻,但每一次声响都像重锤砸在沈书怡紧绷的神经上。汗水(或许是雨水)顺着她的额角不断流下,混合着血水,模糊了视线。她死死盯着下方那两个如同雕塑般的日本兵,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咔哒一声轻响,一小块锈蚀的铁丝网被她撬开了一个勉强能容一人钻过的缺口!她毫不犹豫,像一条滑溜的鱼,从这个狭窄的缺口挤了进去!冰冷的、混杂着浓重铁锈和尘埃味道的空气瞬间涌入鼻腔。她重重地跌落在仓库内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摔得眼冒金星。
顾不上疼痛,沈书怡立刻翻身爬起,警惕地环顾四周。仓库内部异常高大空旷,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高处几盏功率不足的顶灯投下惨淡的光晕。巨大的空间被一排排高耸的货架分割开来,上面堆满了各种规格的木箱、麻袋和用油布覆盖的机器部件,如同钢铁丛林。空气冰冷而凝滞,弥漫着铁锈、机油和一种货物长期堆放产生的陈腐气味。
按照陈铮纸条上的标记,目标区域在东区,靠河岸!沈书怡像一只警惕的猫,紧贴着货架的阴影,屏息凝神,在巨大的钢铁丛林中快速穿行。脚步声在空旷的仓库里被放大,每一次轻微的声响都让她心惊肉跳。她竖起耳朵,捕捉着任何可疑的声音——巡逻的脚步声交谈声除了自己狂乱的心跳和外面隐隐传来的风雨声,仓库内部死一般寂静。这种寂静,反而更让人感到窒息般的压迫。
终于,她找到了东区靠河岸的位置。这里堆放的货物相对较少,角落里,几箱标注着模糊外文字母的木箱被单独放置在一堆防水的油布上,箱体上打着海关的封条。旁边,就是陈铮描述的那个巨大的、用于固定吊装设备的生铁墩子!
就是这里!
沈书怡的心跳再次加速。她扑到那几箱货物前,目光如同扫描仪般快速扫过箱体。没有标注任何与引信相关的字样!时间紧迫!她不再犹豫,抽出那把沾着自己鲜血的小折刀,对准其中一个木箱边缘的缝隙,用力撬了下去!
嘎嘣!
木头发出的断裂声在死寂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沈书怡的动作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猛地抬头,惊恐的目光扫向仓库深处和入口方向!
死寂!依旧是死寂!
她不敢有丝毫耽搁,心脏狂跳着,手上动作更快。锋利的刀刃撬开钉子,掀起箱盖。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黄铜色的金属圆柱体——正是陈铮描述的改装触发引信!她顾不上细看,双手如同挖掘宝藏般,快速地在冰冷的金属圆柱体间翻找,寻找那个隐藏着致命胶卷的夹层盒子!
在哪里在哪里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发麻,冷汗(或者雨水)顺着鬓角不断滑落。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手指触碰到一个与其他引信盒子略有不同的坚硬角落!她用力一抠,一个伪装得极其巧妙、与引信盒几乎融为一体的薄薄金属夹层被撬开!里面,赫然躺着三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拇指大小的黑色胶卷筒!
找到了!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昏了沈书怡的头脑!她一把抓起那三个小小的胶卷筒,如同抓住了三个滚烫的、足以改变战局的希望火种!她迅速将它们塞进自己湿透的、最贴身的内衣暗袋里,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和沉重的责任。
任务完成!必须立刻离开!
沈书怡飞快地合上夹层,将引信盒放回原处,盖上箱盖,试图将撬开的痕迹尽量复原。就在她准备转身撤离的瞬间——
嗒…嗒…嗒…
清晰的、富有节奏的、皮靴踏在水泥地上的声音,由远及近,从仓库深处的一条通道传来!那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是巡逻队!
沈书怡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回货架的阴影里,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金属货架,连呼吸都停止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几句低沉的日语交谈,还有手电筒的光柱在货架间扫来扫去!光柱几次擦过她藏身的区域,照亮了旁边货箱上的灰尘。沈书怡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冲破束缚跳出来!
完了!被发现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仓库深处,靠近她刚才进来的那个气窗方向,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沉重的金属工具被碰倒的声音!
八嘎!什么人!巡逻队的日语惊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瞬间被吸引了过去!手电筒的光柱也猛地转向声音来源!
天赐良机!
沈书怡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她像一道离弦的箭,从藏身的货架后猛地窜出,不再有任何顾忌,朝着远离巡逻队和巨响方向的、仓库另一端的巨大铁门狂奔而去!沉重的铁门下方,有一条宽窄不一的缝隙,透出外面码头昏暗的光线!
快!再快一点!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带来撕裂般的疼痛。身后,巡逻队的呼喝声、拉动枪栓的咔嚓声清晰地传来!
站住!
砰!
一声枪响划破仓库的死寂!子弹带着尖锐的呼啸,擦着沈书怡的耳畔飞过,狠狠嵌入她前方不远处的货箱木板上,木屑纷飞!
沈书怡魂飞魄散!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她爆发出全部潜能,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冲向那扇象征着生路的巨大铁门!她看到了!铁门下方那条缝隙!
就在她即将扑到门边的瞬间,铁门外面也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日语呵斥!是门口的守卫听到枪声赶来了!前后夹击!
千钧一发!
沈书怡的目光绝望地扫过门边堆积的杂物——一堆散落的麻袋,几个空油桶!她没有任何选择,像一颗炮弹般,猛地撞向那堆杂物!沉重的空油桶被她撞得哐当作响,滚向一边,恰好挡住了铁门下方那条缝隙!而她整个人则借着撞击的反作用力,就地一滚,像一只灵活的鼬鼠,滚进了那堆散落麻袋形成的、极其狭窄黑暗的缝隙里!她拼命地蜷缩起身体,将头埋进膝盖,用肮脏的麻袋死死盖住自己,只留下一个极其微小的缝隙观察外面。
几乎就在她藏好的同时!
哐啷!一声巨响!
仓库深处的铁门被从外面猛地撞开!强烈的探照灯光柱和纷乱的皮靴声、拉枪栓声、日语怒骂声如同潮水般涌入!雪亮的光柱疯狂地在仓库里扫射!脚步声在她藏身的麻袋堆附近来回践踏!沉重的皮靴踩在积着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咚咚声,仿佛就踩在她的头顶!
搜!仔细搜!一定有人混进来了!
刚才声音是从这边传来的!
报告!东区发现被撬开的货箱!
日语呵斥声、翻动货箱的声音、手电光柱在麻袋缝隙间晃动……每一次声响都像重锤砸在沈书怡紧绷的神经上。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臂,不敢发出一丝声音,连牙齿嵌入皮肉的剧痛都浑然不觉。冰冷的恐惧如同毒液,流遍全身每一个细胞。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声,能感受到胶卷筒紧贴胸口的冰冷触感,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也是催命的符咒。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酷刑。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仓库里的喧闹声似乎渐渐平息了一些。翻找的声音转向了其他区域。
机会!
沈书怡的心脏狂跳着。她透过麻袋的缝隙,看到仓库里大部分手电光柱都集中到了东区被撬的货箱那边,守卫的注意力暂时被吸引开。而靠近河岸一侧的巨大墙壁上,那个她进来时的气窗缺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模糊的黑洞!
必须走!现在!
她不再犹豫,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猛地从麻袋堆里窜出!不再隐藏身形,不再顾忌声响,她爆发出所有的力量和速度,朝着那高处的气窗缺口亡命狂奔!目标只有一个——逃出去!
在那里!抓住她!
开枪!
守卫终于发现了她!惊怒的吼叫声和拉动枪栓的声音再次响起!
沈书怡充耳不闻!她的眼中只剩下那个越来越近的、象征着生还的黑色洞口!她像一只矫健的山羊,借助堆叠的货箱和机器残骸,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子弹嗖嗖地从身边飞过,打在金属货架上迸射出刺眼的火星!碎片擦过她的脸颊,带来火辣辣的痛感!
终于!她抓住了气窗边缘!冰冷的、带着锈蚀铁腥味的金属!她毫不犹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身体从那狭窄的缺口硬生生地挤了出去!
砰!砰!砰!
密集的子弹打在气窗内侧的墙壁上,碎石飞溅!沈书怡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从两层楼高的地方重重跌落!
噗通!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将她吞没!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咸腥的河水疯狂地涌入她的口鼻!求生的本能让她拼命挣扎起来!她浮出水面,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浓重水腥味的空气。身后,仓库方向传来疯狂的叫喊声、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巨大的光剑,在河面上疯狂地扫射!子弹噗噗噗地射入她周围的水中,激起密集的水柱!
沈书怡不敢回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与码头相反的方向,朝着苏州河对岸那片相对黑暗的闸北废墟,拼命地划水!冰冷的河水像无数把刀子切割着她的身体,肩膀的旧伤(刚才攀爬时似乎又撕裂了)传来钻心的剧痛,每一次划水都牵扯着伤口。但她不敢停!身后是死亡,前方……是陈铮!
她像一只受伤的水鸟,在冰冷的枪林弹雨和汹涌的河水中,朝着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却也隐藏着一线生机的焦土废墟,奋力游去。紧贴在胸口的三个胶卷筒,随着她的每一次划水,冰冷地撞击着她的心脏,那是她用命换来的、沉重的希望火种。风雨依旧狂暴,苏州河黑色的波涛载着她渺小的身影,在探照灯的光柱缝隙和死亡弹幕的追逐下,艰难地漂向未知的彼岸。
1945年8月15日的上海,空气里飘浮着某种奇异的躁动。沈书怡站在汇丰银行三楼的窗前,望着外滩上反常聚集的人群。她穿着剪裁考究的藏青色旗袍,发髻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面容比八年前更加瘦削,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纹路。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星,只是深处沉淀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沧桑。
沈经理,您听说了吗年轻的助理小跑进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广播里说,日本天皇宣布......
窗外突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如同海啸般席卷整个外滩。鞭炮声、锣鼓声、汽车喇叭声瞬间响彻云霄。沈书怡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窗帘,指节泛白。
......无条件投降。
小助理的声音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声浪中。沈书怡却清晰地听见了每一个字,仿佛它们是从很远的地方,穿过八年的硝烟与鲜血,终于抵达她的耳畔。
胜利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她的心脏。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钝痛。她缓缓转身,走向办公桌,动作机械地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躺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边缘已经泛黄。
沈经理,您不下去看看吗外面......
你先去吧。沈书怡的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我还有些文件要处理。
当办公室的门关上,她终于允许自己的手指微微颤抖。信封里是一张1943年的《申报》,上面刊登着一则不起眼的讣告:爱国实业家陈铮先生,于上月病逝于重庆,享年三十四岁......报纸旁边,是一沓泛黄的图纸,最上面一张用铅笔勾勒着纵横交错的铁路线,落款处是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力透纸背的签名。
窗外,欢庆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沈书怡轻轻抚过那些图纸,指尖触碰到的不仅是纸张的纹理,还有八年来每一个生死一线的瞬间——
1937年那个雨夜,她带着三卷胶图纸从苏州河爬上岸,高烧昏迷在闸北的废墟中,是老周的儿子小杰发现了她。胶卷最终通过沈家的关系网,辗转送到了武汉的兵工厂。
1938年,她以支援大后方建设的名义离开上海,带着父亲半是震怒半是无奈的默许,以及沈家航运公司恰好需要转运的一批精密仪器,溯江而上。在重庆郊外一个隐蔽的山洞里,她找到了正在调试机床的陈铮。他瘦了许多,左臂的伤留下了永久的残疾,但眼睛里的火焰比初见时更加炽烈。
我就知道你会来。他当时这样说,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分别。
1939年到1942年,那些在防空洞里绘制图纸的夜晚,在敌机轰炸间隙抢修机器的黎明,在简陋工棚里分享一个发霉面包的时刻......他们争吵过无数次——关于技术路线,关于工人待遇,甚至关于一碗粥该给谁。但每当警报响起,他的手总是第一时间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向最近的掩体。
1943年春天,陈铮的咳嗽开始带血。医生说是长期吸入金属粉尘导致的肺部纤维化,加上旧伤反复感染。最多半年。医生私下告诉她。那天傍晚,她站在嘉陵江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崩溃大哭。而陈铮只是从背后抱住她,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
别哭,他的声音因疾病而沙哑,却依然坚定,我们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够把湘桂铁路的改建设计做完。
他没有等到三个月。最后的图纸是在病床上完成的,铅笔从他指间滑落的那一刻,湘桂线第三隧道的剖面图还差最后一道标高线。
窗外的欢呼声将沈书怡拉回现实。她深吸一口气,将图纸仔细收好。最下面是一封没有寄出的信,写于陈铮去世前一周:
书怡:
若你读到这封信,说明我终于偷懒了一次。湘桂线的设计还差最后一段,但我相信你能完成它。记得我们常说的吗铁路是国家的血脉。我这一生,有幸参与了几条血脉的构建,更有幸与你同行一程。
别为我难过。四万万心跳中,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但若每个人都能像我们这样尽力而为,这心跳终将震彻寰宇......
信纸上有几处明显的水渍晕开的痕迹,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沈书怡将信纸贴在心口片刻,然后重新锁好抽屉。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拿起办公桌上的公文包——里面装着最新的粤汉铁路修复方案。当她走出银行大楼时,欢庆的人群正抬着抗战胜利的横幅经过。有人塞给她一面小小的国旗,她怔了怔,轻轻别在衣襟上。
远处,黄浦江上传来悠长的汽笛声,像一声跨越时空的叹息。沈书怡抬起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八年来,她第一次允许自己想象,如果陈铮能站在此刻的阳光下,会说些什么。
你看,她对着虚空轻声说,我们等到了。
街角的报童正在叫卖号外,头版是日本代表在密苏里号上签署投降书的照片。沈书怡买了一份,小心地折好,放进公文包。她还有一场与交通部的会议要参加,关于战后铁路重建的优先顺序。
转身汇入人流时,她的背影挺拔如松。衣襟上的国旗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像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