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冷,是那种能钻进骨头缝里、把骨髓都冻成冰碴子的冷。我猛地睁开眼,眼前不是医院天花板那熟悉刺眼的惨白灯光,而是一片低矮、被浓重油烟熏得发黑的木头房梁。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陈年木头和某种刺鼻油脂的浓烈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意识像沉在冰水里的石头,一点点艰难地浮上来。最后的记忆碎片是救护车顶灯刺目的旋转红光,尖锐的笛声撕裂城市冬夜,还有医生护士急促模糊的呼喊……车祸对,是车祸。可这里……是哪里
我挣扎着想动,身体却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次微小的挪移都牵扯起全身关节尖锐的抗议。喉咙干得发痛,每一次吞咽都像有砂纸在摩擦。视线艰难地聚焦,勉强看清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一层薄薄发硬的棉褥,盖在身上的被子沉甸甸的,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旧霉味和冰凉的潮气。
醒了
一个粗哑低沉的声音突然在寂静中响起,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板。我心脏猛地一缩,循声望去。土炕对面的小木凳上,坐着一个男人。他身形魁梧,像一块被风霜反复打磨过的巨大山岩。身上裹着一件厚实、颜色深重的蓝布棉袄,棉絮从磨损的边角和袖口顽强地钻出来,带着陈旧的灰黄色。他头上扣着一顶同样厚重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硬朗、被寒风和岁月刻下深深沟壑的下半张脸,嘴唇紧抿着,干裂起皮。他粗糙的大手里捏着一杆长长的旱烟袋,铜烟锅里的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
他抬起眼皮,目光沉沉地扫过来。那眼神……该怎么形容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对病弱孩子的温柔,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重的审视。那目光像带着冰碴子的风,刮得我脸颊生疼。
醒了就起来喝点。他声音没什么起伏,指了指炕沿边一个掉了不少瓷的搪瓷缸子,里面是浑浊发黄的热水。
我喉咙干得冒烟,挣扎着挪过去,双手捧起那沉甸甸的搪瓷缸。缸子边缘豁了个口,冰冷粗糙。温吞的水滑进喉咙,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和土腥气,勉强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干渴。
爹……一个陌生的、带着浓重童音的称呼几乎是本能地从我干裂的嘴唇里滑了出来。喊完我自己都愣住了。这不是我的声音!这稚嫩、带着病后虚弱沙哑的童音,绝不属于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
炕边靠墙立着一个蒙着灰尘、边缘模糊不清的旧木框镜子。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凑到那模糊的镜面跟前。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瘦削的小脸,大约七八岁的年纪,头发枯黄稀疏,眼睛大得有些突兀,嵌在毫无血色的脸上,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这张脸……陌生得让我心头发冷。
林雪。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惊恐凝视。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旱烟,辛辣的烟雾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你叫林雪。我闺女。
林雪他的闺女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同样打着补丁、袖口磨得发亮的旧花棉袄,又看看那双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的小手……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令人浑身发冷的念头疯狂地撞击着我的意识——穿越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社畜,在车祸后,灵魂挤进了这个名叫林雪、生活在1962年东北林场的……早夭女孩的身体里
砰!一声闷响。男人把空了的搪瓷缸子重重顿在炕沿上,震得尘土簌簌落下。
歇着吧。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这间狭小低矮的屋子。他走到门边,拿起靠在门框上的一把巨大的斧头,斧刃闪着森冷的寒光。厚重的木门被他拉开一条缝,一股更加凛冽、裹挟着雪粒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像无数冰冷的针,瞬间刺透了我单薄的棉衣。他侧身挤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呼啸的风雪声中。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无边无际、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寒冷和死寂。我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裹紧了那床硬邦邦的旧棉被,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刚才那男人——这个身体的父亲——林建国他那沉重的目光,那句毫无温度的介绍,还有这个破败、冰冷、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屋子……原主林雪,她是怎么死的是冻死饿死还是……病死的我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我成了她,那我呢我会不会……也逃不过那个早夭的命运
这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不!我不能死!我必须活下去!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门缝里透进来的那点可怜光线,随着时间推移,一点点地变暗,最终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没。寒冷,这无处不在的敌人,开始更加肆无忌惮地进攻。我蜷缩在炕上,那床薄被根本无法抵御这深入骨髓的寒意。土炕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褥子,贪婪地汲取着我身体里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牙齿的磕碰声在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某种绝望的倒计时。手脚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仿佛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积雪被踩实发出的咯吱声。门被推开,带进一股更猛烈的寒流和纷扬的雪沫。林建国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个移动的雪人。他摘下狗皮帽子,用力拍打着身上厚厚的积雪,白色的雪粉簌簌落下。屋子里唯一的光源——一盏挂在房梁上的煤油灯,被他用冻得发红、关节粗大的手点亮。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黑暗,映照着他沉默而疲惫的脸。
他走到角落那个用砖头垒砌的简易灶台边,蹲下身,动作有些迟缓地开始生火。几块粗大的劈柴被塞进灶膛,他摸索着找到火柴盒,划了好几次,才嗤地一声点燃。微弱的火苗舔舐着干燥的松针,发出噼啪的轻响,火光跳跃着,映亮了他沟壑纵横、被寒风和烟尘染成古铜色的侧脸。他小心地拨弄着柴火,直到火势稳定,才站起身。
灶台上架着一口边缘缺了口的黑铁锅。他从一个粗布口袋里舀出几勺灰黄色的玉米面,又从一个陶罐里倒了些水进去,用一根粗木棍搅和着。水汽开始蒸腾,带着一股粗糙粮食特有的生涩气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锅里的糊糊很快煮沸,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林建国用木勺舀起满满一勺,倒进那个熟悉的搪瓷缸子里,然后端着它,走到炕边,递给我。
吃。还是那个字,简短,生硬,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伸出冻得僵硬、几乎不听使唤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滚烫的缸子。缸壁的热度烫得我手指生疼,但这疼痛反而带来一种诡异的、活着的真实感。我顾不得烫,低头凑近缸口,贪婪地吸着那点微薄的热气。糊糊很稀,几乎能照见人影,粗糙的玉米面颗粒磨着舌头和喉咙,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土腥气。但此刻,它是我唯一的救赎。我狼吞虎咽地喝着,滚烫的糊糊顺着食道滑下,在胃里短暂地激起一点点暖意,但这点暖意转瞬即逝,很快又被无边的寒冷吞噬。
林建国自己则拿起灶台上另一个更大的、边缘磕碰得不成样子的粗瓷碗,舀了满满一碗糊糊,蹲在灶台旁,就着微弱的灶火光亮,呼噜呼噜地大口喝起来。他的影子被摇曳的灯光放大,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个沉默而巨大的守护神兽,又像一块压在人心头的巨石。
吃完那点稀薄的糊糊,胃里依旧空落落的,但身体似乎找回了一丝丝力气。我放下搪瓷缸,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爹……我犹豫地开口,声音细若蚊蚋。
林建国正用一块破布擦拭着他那把巨大的斧头,动作停顿了一下,但没抬头。
我……我鼓起勇气,想试着解释什么,或者问问家里的情况,哪怕只是问问现在是几月几号。但看着他沉默如山、毫无回应的背影,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他擦完了斧头,把它小心地靠墙放好。然后走到炕边,没有看我,目光却落在我的领口。那里不知何时沾上了一点从门缝吹进来的细小雪沫。他伸出那只布满厚厚老茧、指关节粗大变形、手背上裂着好几道深红色冻疮口子的手,动作有些粗笨,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轻柔,拂掉了那点微不足道的雪粒。粗糙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刮过我脖颈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微的刺痛和冰凉。
拂掉雪,他的手并没有立刻收回,而是停顿了一下。昏黄的煤油灯光下,我看到他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那里面……有审视,有困惑,有某种深沉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悲伤但这一切都只是一闪而过,快得像幻觉。
最终,他收回手,垂下眼睑,厚重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刚才拂过雪的地方,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土炕深处那个用旧报纸糊着的、光线永远照不到的墙角阴影里。
你不是她。
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轮磨过,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疲惫和笃定。不是疑问,是陈述。说完,他转过身,不再看我,径直走向屋子另一头,那里铺着一层更薄的稻草和破旧褥子,是他睡觉的地方。
煤油灯被他吹熄了。黑暗再次如同实质般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比之前更甚的冰冷重新包裹了我,从皮肤钻进骨头缝里。我僵在炕上,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三个字——你不是她。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心脏。他知道他怎么会知道他口中的她,是那个本该躺在这里,却已经死去的、真正的林雪吗那我算什么一个鸠占鹊巢的孤魂野鬼一股寒意,比这屋子里的寒冷更刺骨百倍,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将我整个人都冻僵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与寒冷和饥饿的漫长拉锯战中一点点熬过去的。每一天都像一个冰冷的循环:林建国天不亮就扛着斧头出门,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风雪呼啸的门外。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守着那点微弱的灶火余温(如果幸运的话),在冻得麻木的土炕上瑟瑟发抖。屋子角落堆着一些劈好的柴火,但我不敢轻易动用,那是维系夜晚唯一温暖的珍贵资源。
饥饿的滋味更加难熬。那点稀薄的玉米糊糊只能勉强吊着命,胃里永远像有个无底洞,发出空洞的鸣叫。偶尔,林建国会带回来一小把干瘪的野菜,或者运气极好时,有一小块粗糙发黑的窝头。那就是难得的盛宴。每当这时,他总是沉默地把食物分成两份,把看起来稍好一点的那份推到我面前。
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他沉默地出去,沉默地回来,沉默地生火做饭,沉默地吃饭,沉默地躺下。只有在我偶尔笨拙地试图帮忙添柴,或者不小心打翻了什么东西时,他才会投来一个短暂而严厉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重的、近乎麻木的疲惫。
那天下午,风似乎小了些。我裹着那件根本不合身、四处漏风的旧棉袄,缩在灶台边仅存的一点微弱余温旁。林建国难得地没有立刻出门,他坐在门槛旁的小凳上,手里拿着几根细细的皮绳和一个硬木块,正低着头,用一把小刀专注地削着什么。昏黄的光线下,他的动作沉稳而熟练。
我怯生生地挪过去一点,想看清楚他在做什么。似乎是……在修鞋一双同样破旧不堪的靰鞡鞋(一种东北特有的、用牛皮和乌拉草制成的笨重冬鞋)放在他脚边。他正用刀削着木块,似乎是想做个楔子之类的东西,用来固定鞋底。
爹,我鼓起勇气,声音细弱,鞋……坏了
他削木块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那个……我看着那靰鞡鞋厚厚的鞋底,以及他冻得通红、动作却异常灵巧的手指,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我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讲民俗的书,里面提到过东北这种鞋,保暖的关键在于鞋里填充的乌拉草,要反复捶打使其柔软蓬松,吸湿保暖。乌拉草……是不是要常换捶松了更暖和
林建国猛地抬起头!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而锐利地看向我,那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将我钉在原地。他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难以置信,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你懂这个他声音低沉,带着强烈的审视。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冒出冷汗。糟了!说漏嘴了!一个八岁的、从未出过林场的女孩,怎么可能知道乌拉草的捶打工艺
我……我……我脑子飞快地转着,急中生智,前几天……在仓库那边,听张大爷他们……提过一句……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明显的心虚。仓库那边确实有个姓张的老伐木工,但谁知道他有没有说过这话
林建国死死地盯着我,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到里面的灵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就在我几乎要承受不住这压力时,他眼中的惊疑慢慢沉淀下去,重新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他缓缓低下头,继续削着手中的木楔,但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带着一种深思的凝重。
他没有再追问。可那句你不是她,仿佛又在这沉默的空气里无声地回荡起来。
寒冷,成了我生存下去的头号大敌。原主林雪孱弱的身体似乎格外畏寒,手脚上的冻疮就没真正好过,旧的结了痂,新的又裂开,又痛又痒,钻心地难受。夜里被冻醒更是家常便饭,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清晰得令人绝望。
我不能再这样被动地挨冻了。必须做点什么!
观察成了我唯一的武器。我开始仔细观察林建国的一举一动。看他如何把破旧的棉袄袖口用细麻绳紧紧扎住,防止冷风灌入;看他出门前,总要用破布条仔细地缠裹住裤脚,塞进那双笨重的靰鞡鞋里;看他回来时,第一件事是用力搓揉冻得发紫的脸颊和耳朵,直到恢复一点血色;看他睡觉时,会把那顶狗皮帽子严严实实地盖在头上,只露出鼻子呼吸……
我也开始笨拙地模仿。学着用破布条把自己的袖口和裤脚扎紧,虽然勒得慌,但风确实灌不进了。学着用灶膛里冷却的草木灰,小心地敷在冻疮裂口上——这是我从墙角一张破报纸上看到的土方子,据说能杀菌消炎。学着睡觉时,把能找到的所有破布、旧报纸都堆在身上增加重量,哪怕它们冰凉又硌人。
最大的挑战是那扇漏风的破木门。呼啸的北风总能找到缝隙钻进来,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啃噬着屋子里仅存的热量。我盯上了墙角那堆糊墙剩下的旧报纸。趁着林建国出门,我搬来小凳子,用冻得通红、裂口隐隐作痛的手指,笨拙地蘸着灶坑里刮下来的、用热水调稀的灰浆(这已经是能找到的唯一粘合剂),小心翼翼地把报纸一层层糊在门缝最大的地方。手指被粗糙的纸边割破,灰浆糊得满手满脸,狼狈不堪。但我咬着牙坚持着。
傍晚林建国回来时,看着那扇被糊得花花绿绿、斑驳难看的门,脚步明显顿住了。他站在门口,目光沉沉地扫过那些歪歪扭扭的报纸补丁,又落在我沾满灰浆、冻得通红的小手上。那一刻,空气再次凝固了。我紧张得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训斥或者那冰冷的审视。
然而,什么也没有。他沉默地看了几秒,然后像往常一样,推开门走了进来,仿佛那扇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门根本不存在。只是,当他脱下厚重的外衣时,似乎无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屋内,那被报纸勉强堵住的门缝,确实让灌进来的冷风小了许多。他走到灶台边准备生火,目光掠过灶膛口时,似乎又停留了一瞬——那里也多了几块我学着用泥巴糊上去的、歪歪扭扭的挡风板。
他还是沉默,但那个晚上,当他像往常一样拂去我衣领上不存在的雪花时,动作似乎……停顿得比以往久了一点点。那只布满冻疮和裂口的大手,粗糙的指尖拂过我的后颈,带着常年劳作的坚硬和难以言喻的冰冷,却又奇异地传递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度
日子就在这种无声的对抗与微妙的拉锯中滑过。直到那一天,林建国提前回来了,脸色比屋外的铅灰色天空还要阴沉。他没像往常那样立刻去生火,而是径直走到土炕边,从炕席底下摸索出一个用旧布层层包裹的小布包。
他背对着我,动作异常缓慢而郑重地打开布包。昏暗中,我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只感觉到一种近乎凝固的悲伤气氛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动。然后,他极其小心地从布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握在粗糙的大手里,低头凝视着。那是一个极其简陋的、用褪色红头绳扎成的小小蝴蝶结,颜色已经黯淡发白,边缘毛糙。它看起来是那么小,那么脆弱,躺在他布满厚茧和裂口的掌心,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枯叶。
他宽厚的肩膀似乎极其轻微地塌陷了一下,那瞬间流露出的疲惫和悲伤,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用拇指的指腹,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个褪色的蝴蝶结,仿佛在触摸一个遥远而脆弱的梦。
她喜欢这个。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石磨过,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沉重的苦涩。以前……总吵着要。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走的那天早上……还戴着。
他猛地收拢手指,将那小小的蝴蝶结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它揉碎,又像是要抓住什么转瞬即逝的东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她怕冷……他声音低下去,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更像是在对着虚无倾诉,比你还怕……缩在被子里……小脸冻得青紫……喊她……也不应了……
那沉重的、压抑的、带着血腥味的真相,终于随着这破碎的话语,清晰地摊开在我面前。原主林雪,那个真正的女孩,就是在这无情的严寒中,悄无声息地冻饿而死的。就在这张冰冷的土炕上,就在这个绝望的冬天里。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我如坠冰窟。原来我一直睡在她死去的地方!原来那个沉重的早夭阴影,一直如影随形地笼罩着我!林建国那句你不是她,那审视的目光,那深藏眼底的悲伤……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躺在这里的,是一个占据了他女儿躯壳的陌生灵魂。他沉默地容忍着这个冒牌货,容忍着我笨拙的模仿和改造,容忍着这个鸠占鹊巢的存在……他看着我,心里想的,却是那个再也回不来的、戴着红头绳蝴蝶结的小女孩。
巨大的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瞬间淹没了我。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冰坨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能看着他那如山般沉默而痛苦的背影,在昏暗中微微佝偻着,像一尊被风雪侵蚀了千年的石像。
那晚之后,一种无形的隔阂似乎悄然加深了。林建国依旧沉默,但那份沉默里,似乎多了一层更深的疏离和疲惫。他看我的眼神,偶尔会变得更加复杂,像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又像是在努力辨认着什么,最终总是归于一片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而我,也更加小心翼翼,每一次笨拙地模仿着林雪可能的行为——比如学着她可能的口吻喊爹,或者试图回忆她生病前喜欢什么——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既怕被识破得更彻底,又本能地想要在这冰冷的世界里抓住一点点认同和温暖。
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
那天下午,林建国没有出门伐木。伐木队的几个人聚集在我们这间小屋外不远处的空地上,围着一辆巨大的、像爬犁一样的东西愁眉不脸。那东西叫疙瘩爬犁,是林区冬天运输巨大原木的主力工具,结构极其简单粗犷:两根粗大的硬木做底梁,上面横着架起几根稍细的方木,形成一个平台,巨大的原木就靠人力或畜力拖拽着在冰雪上滑行。此刻,爬犁前端连接拖绳的关键部位——一个巨大的木制蘑菇头榫卯结构,已经严重开裂,眼看就要散架。几个穿着厚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汉子围着它,七嘴八舌,唉声叹气。
完了完了,这疙瘩头裂成这样,根本吃不住劲!一拖大木头准得散架!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拍着大腿,声音粗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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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嘛!这节骨眼上,上哪儿找那么硬的柞木现做一个现成的备用件也没了!另一个矮壮的汉子蹲在地上,愁得直挠头。
队长说了,这批红松是给新建的林业局机修厂打地基用的,耽误不起啊!这要是运不出去……说话的人没再说下去,但脸上的焦虑说明了一切。
林建国也在其中。他蹲在裂开的蘑菇头旁边,伸出布满厚茧的大手,仔细地摩挲着那道深深的裂纹,眉头锁成一个死结。他拿起旁边一把沉重的斧头,试着用斧背敲击旁边的木楔子,想加固一下,但裂缝纹丝不动,反而因为受力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扔下斧头,沉默地站起来,脸上是化不开的凝重。
我躲在门后,透过糊着报纸的缝隙看着这一切。那粗糙的爬犁结构在我眼里却异常清晰。一个念头像火花一样闪过脑海:加固!用金属!虽然这个年代金属极其珍贵,但……我记得林建国工具箱里,好像有几根废弃的、用来固定伐木支架的粗铁钉!
心脏因为紧张和一丝莫名的兴奋而怦怦直跳。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顶着寒风走了出去。冰冷的空气瞬间呛得我咳嗽起来。
几个汉子都诧异地看向我这个小不点。林建国也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带着惯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爹……我声音有些发颤,指了指那个裂开的巨大榫卯连接处,那个……裂了……用……用铁钉……钉进去……卡住……行不行我努力组织着稚嫩的词汇,笨拙地比划着,钉子……从这边……穿过去……卡在裂开的地方……外面……再绑上铁丝……拧紧……
我一边说,一边指着裂缝的两侧和外侧需要加固的点位。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几个伐木工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和怀疑。
啥钉子小丫头片子懂啥那疙瘩头是硬柞木的,钉子能钉进去就算钉进去,拉大木头那劲道,几下不就崩飞了络腮胡汉子第一个摇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
就是,铁钉才多粗哪扛得住那力道瞎胡闹!矮壮汉子也附和道。
林建国没有说话。他蹲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过那道深深的裂缝,又看了看我指的位置。他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眼睛里,罕见地掠过一丝思索的光芒。他伸出粗大的手指,沿着裂缝的走向比划了一下,又用指关节敲了敲旁边的硬木,似乎在估算木头的硬度和钉子的可行性。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审视中,多了一分探究,少了一分惯常的疏离。
试试。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站起身,对络腮胡汉子说:老张,去我屋,工具箱底下,有几根大号的旧道钉,还有那把最重的榔头,都拿来。他又转向另一个汉子,二柱,找点粗铁丝来,越粗越好。
两个汉子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队长会听一个小丫头的话,但还是依言去办了。
林建国则拿起旁边一把锋利的短柄斧,开始小心地清理裂缝边缘的毛刺和碎木屑,为钉入钉子做准备。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
很快,东西都拿来了。那几根废弃的道钉又粗又长,带着斑斑锈迹。林建国挑了一根最粗壮的,比划了一下位置,将钉子尖锐的顶端对准裂缝内侧最宽、受力最大的那个点。他抡起那把沉重的榔头,手臂上虬结的肌肉瞬间绷紧,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下!
铛!一声沉闷震耳的巨响,火星四溅!粗大的道钉艰难地、一点点地被砸进坚硬的柞木里,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和破裂声。林建国的手臂稳健有力,每一锤都精准地落在钉帽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白气。
终于,道钉深深地嵌入了木头,只留下钉帽在外面。他又如法炮制,在裂缝外侧对称的位置和几个关键受力点,斜着钉入了另外两根稍短的道钉。整个结构瞬间被几根粗大的金属强行缝合固定住了。
二柱,铁丝!林建国沉声喝道。
粗硬的铁丝被迅速缠绕在钉子露出的钉帽和周围结实的木头上,林建国用一把老虎钳,用尽全力将铁丝一圈圈拧紧、绞死!粗铁丝深深勒进木头里,发出吱嘎的呻吟。
加固完成。那个巨大的榫卯连接点,被几根粗大的铁钉和紧紧缠绕的铁丝牢牢地捆扎固定在一起,虽然外表看起来更加粗陋狰狞,但那种摇摇欲坠的脆弱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蛮横的、充满力量感的牢固。
拉一下试试!络腮胡老张将信将疑地喊道。
几个汉子一起用力,拖拽着连接爬犁的粗麻绳。巨大的爬犁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在雪地上被拖动了!那个加固过的蘑菇头连接处,承受着巨大的拉力,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却异常稳固,纹丝未裂!
嘿!神了!真成了!矮壮汉子二柱惊喜地叫道。
真行啊队长!你这法子绝了!老张也兴奋地拍着大腿。
林建国没有看兴奋的同伴,他缓缓直起腰,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站在风雪中、冻得小脸通红的我身上。他那张被风霜雕刻得如同岩石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那双总是深邃沉静的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审视的冰层似乎在那一刻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于赞许的微光,如同破开云层的晨曦,极其短暂地掠过他的眼底。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我,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轻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我知道,那不是。那是他对我——这个占据了他女儿身体的陌生灵魂——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沉默的、却重若千钧的认可。
那个加固成功的蘑菇头似乎成了一个微妙的转折点。林建国依旧沉默寡言,但笼罩在他身上那股沉重的、近乎隔绝的疏离感,似乎消散了一些。他不再刻意避开我的目光,偶尔在我笨拙地帮忙往灶膛添柴或者收拾碗筷时,他那沉静的眼神会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不再仅仅是审视,多了一丝……默许甚至是……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温和
伐木队的其他人,尤其是老张和二柱,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不再仅仅是看队长家那个瘦弱可怜的小丫头,眼神里多了点惊奇和善意。有时他们路过小屋,会笑着喊一声小雪,或者顺手丢下一小捆干柴在门口。
天气却越来越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林海雪原,仿佛触手可及。风变得狂暴起来,卷起地上厚厚的积雪,发出凄厉的尖啸,如同无数野兽在怒吼。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封死了山路,也断绝了林场与外界的联系。
一天深夜,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如同鼓点,骤然撕裂了狂风的咆哮。咚咚咚!咚咚咚!力道之大,仿佛要把那扇糊着报纸的破门砸穿。
林建国几乎是瞬间就从地铺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像一头警觉的豹子。他迅速披上棉袄,几步冲到门边,猛地拉开门栓。
门外站着的是伐木队的队长王大山,他裹着厚重的羊皮袄,帽子上、眉毛上、胡子上都挂满了厚厚的白霜,脸色是冻伤般的青紫色,眼神里充满了焦灼和恐惧。
建国!出大事了!王大山的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带着破音,刚接到场部传来的消息!三号沟窝棚那边……雪崩了!整个窝棚都被埋了!里面……里面有十几个兄弟啊!还有……还有一批刚到的、给场部医院救急的药品……全埋里面了!
什么!林建国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外面的雪地还要惨白,瞳孔骤然收缩。他一把抓住王大山的胳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消息……准确!
千真万确!是窝棚那边一个出来解手的小子命大,刚好躲开,连滚带爬跑回场部报的信!王大山喘着粗气,带着哭腔,场部的人拼死挖了大半天,只……只挖出来两个……剩下的……全完了!药品……也没挖出来多少!现在场部医院那边伤号挤满了,缺医少药,好几个娃子高烧不退,再没药……怕是要撑不住了!场长急疯了,可这鬼天气,路全封死了,外面的人根本进不来!
寒风卷着雪沫,疯狂地灌进小屋,吹得煤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曳,几乎熄灭。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雪的咆哮和王大山粗重的喘息声。绝望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林建国僵立在门口,像一尊冰雕。他紧握着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目光死死地盯着门外翻涌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风雪,那眼神里有惊怒,有悲痛,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狼般的凶狠。
路……真的一点都走不了他声音嘶哑地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不行!雪太深了!风太大!人出去都站不稳,别说运东西了!王大山绝望地摇头,场长说,除非……除非用爬犁,硬闯!可这天气……疙瘩爬犁也顶不住啊!而且谁去这根本是送死!
送死。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每个人的心脏。
林建国猛地转过头!他的目光没有看王大山,而是越过他,直直地、锐利地射向蜷缩在土炕角落、裹着破被子的我!那眼神不再是审视,不再是默许,而是一种在绝境中孤注一掷的、燃烧着决绝火焰的光芒!
疙瘩爬犁……能走!他斩钉截铁地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劈开风雪的力度,我熟悉路!雪窝子再深,我知道哪里能绕!风再大,爬犁贴着林子走,能扛住!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那眼神像两道烧红的烙铁,丫头!你跟我去!
什么!我和王大山几乎同时失声惊呼。
建国!你疯了吗!王大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这么大的风雪!你一个人去都是九死一生!带上她她才多大!你这是要她的命啊!
林建国猛地甩开王大山的胳膊,力道之大,让王大山一个趔趄。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深处。
她能指路!林建国的声音如同惊雷,在狂风的背景音中炸响,大雪封山,老路标全埋了!眼睛根本看不清!可她……她不一样!她对林子……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上次找那个陷进雪窝子的傻狍子,就是她指的方向!
我的心猛地一沉!原来他一直在观察!他注意到了我那些异常的直觉!在真正的生死关头,他选择孤注一掷,赌我这份异常能救命!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外面是吞噬生命的死亡风雪,跟着他去,无异于自杀!我下意识地往后缩,牙齿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林建国却一步跨到炕边,不由分说,一把将我从冰冷的被窝里拽了出来!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我,冻得我浑身僵硬。他动作粗暴却异常迅速地开始给我套衣服——把他自己那件最厚实、带着浓重汗味和烟草味的旧棉袄裹在我身上,用粗麻绳在我腰间狠狠勒紧,又把一顶几乎能盖住我大半张脸的沉重狗皮帽子扣在我头上,最后用一条又长又厚的羊毛围巾,把我整个头脸像裹粽子一样严严实实地缠了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
听着!他的脸凑得极近,隔着厚厚的围巾,我几乎能感受到他喷出的灼热气息,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怕,没用!窝棚里埋着的,是看着你长大的叔伯!医院里躺着等药救命的,是你喊哥哥姐姐的娃子!咱们林场的人,命硬!但再硬的命,没药,也得折!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吓人,你指方向!我拉爬犁!咱爷俩,把这批药,抢出来!
他的话像重锤,一下下砸在我心上。恐惧依旧冰冷刺骨,但另一种更汹涌的东西——一种混杂着责任、热血和被绝境逼出的孤勇——猛地冲了上来!我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犹豫,只有破釜沉舟的决断!
我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下头!喉咙里挤出一个嘶哑的嗯!
王大山还想阻拦,林建国已经像旋风一样冲了出去。他冲到屋外,很快拖来了那架加固过的疙瘩爬犁。爬犁上已经放着一个沉重的木箱,用油布和麻绳捆扎得严严实实,里面想必是空出来准备装药的。
上去!坐稳!抱紧箱子!林建国吼道,一把将我抱起,几乎是扔到了爬犁上。
冰冷的木头硌得我生疼,但我死死抱住了那个木箱。林建国将几根粗壮的拖绳套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深深弯下腰,像一张拉满的巨弓。
走!他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粗壮的胳膊猛地发力,沉重的疙瘩爬犁在厚厚的积雪中发出一声艰涩的呻吟,被他硬生生地拖动了!
下一刻,狂暴的风雪如同无数冰冷的巨掌,瞬间将我们吞没。
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咆哮的白色。狂风卷着鹅毛大的雪片,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即使隔着厚厚的围巾和帽子,依旧能感觉到那刺骨的冰冷和令人窒息的力道。雪沫疯狂地往眼睛里、鼻孔里钻,视野一片模糊,只能勉强看到前面林建国那弓着腰、如同山岳般奋力前行的背影。
疙瘩爬犁在深可及膝的积雪中艰难跋涉,每一次前进都伴随着巨大的阻力和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林建国每一步都踏得极其沉重,双脚深深陷入雪窝,拔出来时带起大片雪块。他粗重的喘息声在狂风的间隙隐约传来,像破旧的风箱。
方向!他头也不回地大吼,声音被风撕扯得七零八落。
我努力睁大被雪糊住的眼睛,拼命抵抗着刺骨的寒冷和巨大的恐惧。三号沟窝棚……在记忆中那个模糊的林场地图上……在东南方向!要绕过前面那片白桦林,贴着背风的山脊走……那里雪应该会浅一些……
左!爹!往左!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微弱无比。
前面的身影没有任何犹豫,肩膀猛地一沉,拖绳绷紧,硬生生拽着沉重的爬犁转向左边。爬犁在深雪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
风雪越来越狂暴。能见度低到了极限,几步之外就完全看不清。我们像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咆哮的白色沙漠里艰难挪动。寒冷无孔不入,我感觉自己的手脚正在迅速失去知觉,麻木感顺着四肢向上蔓延,意识也开始变得有些模糊。我只能死死抱着冰冷的木箱,用牙齿咬着嘴唇,用疼痛来保持清醒,眼睛死死盯着前面那个唯一能给我方向和力量的、在风雪中奋力挣扎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前面奋力拖拽的身影突然猛地一晃!伴随着一声闷哼,林建国高大的身躯骤然向一侧歪倒!沉重的爬犁失去了前行的力量,猛地一顿,差点把我从上面甩下去!
爹!我惊恐地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从爬犁上跳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扑到他身边。
林建国半跪在雪地里,左腿深深地陷在一个被厚雪掩盖的深坑边缘。他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瞬间又被冻成冰珠。他咬着牙,试图把腿拔出来,但显然伤得不轻,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反而疼得闷哼出声。
别管我!他猛地推开我试图搀扶的手,声音因为剧痛而嘶哑变形,药!先去窝棚!顺着这个方向……不远了!快!
不行!我哭喊着,死死抓住他的胳膊。风雪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泪水刚流出来就冻住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暴风雪里那和直接杀了他有什么区别窝棚……对!窝棚!那里有工具!有人!
我抬头,绝望地望向风雪肆虐的前方。视线一片模糊,只有狂暴的白色在旋转、咆哮。窝棚……在哪里三号沟……东南……绕过白桦林……
就在这极度的混乱和绝望中,一股奇异的、冰凉的直觉,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突然窜过我的脑海。没有地图,没有参照物,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方位感——就在那个方向!翻过前面那个被雪覆盖的缓坡!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笃定,仿佛冥冥中有根线在牵引!
那边!我指着左前方,声音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尖锐变调,爹!窝棚!就在那个坡后面!我……我感觉到了!
林建国猛地抬头,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风雪茫茫,除了肆虐的白色,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的眼神,在剧痛和绝望中,却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那光芒里,是震惊,是狂喜,更是一种在绝境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孤注一掷!
信你!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双手撑地,爆发出全身的力气,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吼,硬生生把陷在坑里的左腿拔了出来!但他显然无法再拖拽爬犁了。
你……他喘息着,目光死死盯着我,又扫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爬犁和远处的缓坡,爬犁……推!用尽力气……推!上坡!过了坡……就……就到了!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最后的距离,需要我来完成!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力量在我身体里疯狂冲撞!我看着他那条明显受伤、无法用力的腿,看着他惨白脸上滚落的汗珠和冰晶,看着那架承载着十几条人命的爬犁……
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到爬犁后面,肩膀死死顶住冰冷的木头!双脚深深蹬进雪地里,身体前倾,用尽吃奶的力气向前推!
爬犁沉重得像一座山!在深雪中移动一寸都极其艰难。我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呻吟,肺像要炸开一样,冰冷的空气带着冰碴子割着喉咙。但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推上去!推到坡顶!药!窝棚里的人在等药!
林建国也挣扎着单腿跳到爬犁侧面,用他完好的右臂和半边身体,死死地抵住爬犁,和我一起,用尽最后的力气,一点一点地、一寸一寸地,将这沉重的希望,向着那个看不见的缓坡顶挪动!
风雪在我们耳边疯狂地咆哮、嘶吼,像无数嘲笑我们不自量力的魔鬼。每一步都像是在粘稠的冰水里跋涉,每一次发力都榨干着身体里最后一丝潜能。汗水浸透了里衣,瞬间又被冻成冰甲,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冷。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寒冷中开始模糊、飘散,只剩下机械的、向前顶的意念支撑着身体。
终于,沉重的爬犁前端,触到了缓坡的最高点!
啊——!我和林建国同时爆发出最后的吼声,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前一送!
沉重的疙瘩爬犁,借着那一点点的下坡势能,开始缓缓向下滑动!
而就在这一瞬间,借着坡顶稍高的位置和风势短暂减弱的刹那,我的视线穿透狂舞的雪幕——前方不远处的山坳里,一片狼藉的雪堆中,赫然露出了几根断裂的木梁和一个被积雪半掩的、黑洞洞的窝棚入口!
窝棚!爹!是窝棚!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和狂喜!
林建国也看到了。他那张被痛苦和风雪折磨得扭曲的脸上,瞬间迸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是希望!是绝境中终于看到曙光的狂喜!
走!他嘶哑地吼着,不顾左腿的剧痛,几乎是拖着那条伤腿,踉跄着冲下缓坡,扑向那个被掩埋的窝棚入口!我也连滚带爬地跟了上去。
窝棚入口已经被厚厚的积雪和坍塌的木料堵住大半。林建国像疯了一样,用他完好的右手和肩膀,拼命地扒拉着积雪,搬开断裂的木梁。他的动作又快又狠,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手指被尖锐的木刺划破,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白雪,又迅速被低温冻结成暗红的冰晶。
来人!里面还有人吗!药!我们来送药了!他一边扒,一边用尽力气嘶吼着,声音在风雪的咆哮中显得那么微弱,却又那么撼人心魄。
我也扑上去,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小手,拼命地扒着冰冷的雪块。指甲劈裂了,鲜血混着雪水,但我感觉不到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扒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混杂着血腥、尘土和绝望气息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窝棚里面一片狼藉,大部分空间都被厚厚的积雪和坍塌的屋顶掩埋。在角落里,几个幸存者蜷缩在一起,脸色青紫,气息奄奄。看到入口透进来的光和林建国那张急切的脸,他们黯淡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药!快!药!林建国把肩上拖着的、装着药品的木箱猛地塞进缝隙,快用!救孩子!他吼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窝棚里的人手忙脚乱地接过沉重的木箱,如同接过救命的圣物。哭泣声、嘶喊声、急切的呼唤声瞬间在里面响起。
林建国靠在冰冷的窝棚木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从他口中喷出,瞬间消散在寒风中。他脸上的狂喜和急切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只因为扒雪而血肉模糊的右手,又抬眼看向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完成使命的释然,有深沉的疲惫,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于诀别的温柔
就在这时,窝棚里传来一个男人带着哭腔的嘶喊:建国!药拿到了!有盘尼西林!有退烧的!二嘎子有救了!娃子们有救了!
这声音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肆虐的风雪,也劈开了林建国眼中最后一丝紧绷的神经。他那一直强撑着的、如同山岳般的身躯,在这一刻,终于支撑不住地晃了一下。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望向窝棚里那片混乱中透出希望的光亮。风雪吹打着他布满冰凌的帽檐和胡须,那张被严寒和剧痛折磨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嘴角却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牵扯。那不是一个轻松的笑容,它被冻僵的肌肉拉扯得极其僵硬,甚至有些扭曲,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力气。
然而,那笑容里蕴含的东西,却重逾千钧。是尘埃落定的释然,是拼尽全力后终于看到曙光的欣慰,是无数重压骤然卸下后的虚脱……更像是一种……终于走到终点的解脱
他踉跄着,向我走近一步。那只完好的、布满冻疮裂口和刚刚扒雪留下道道血痕的右手,颤抖着,异常艰难地伸进他破旧棉袄最里层的口袋。摸索着,掏出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着的东西。
他低头看着那油布包,眼神复杂得如同翻涌的浓云。然后,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仿佛承载了整个林海风雪的眼睛,直直地望进我的眼底。这一次,里面再也没有审视,没有困惑,没有疏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直达灵魂深处的平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托付。
丫头……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腔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奇异的温柔,这次……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佝偻下去,过了好几秒才勉强缓过来,喘息着,继续道,……赶上了。
他将那个被体温焐得微温的油布包,不容拒绝地、重重地塞进我冻得僵硬麻木的手里。那触感冰冷坚硬,带着他掌心的粗糙和一丝未散尽的血腥气。
拿好……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吐出这两个字。那只塞给我油布包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所有支撑生命的能量。高大的身躯再也无法保持平衡,猛地向前栽倒!
爹——!我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扔掉油布包,用尽全力扑过去,想要扶住他。
然而,已经晚了。
林建国那如同山岳般沉重、曾经拖拽着爬犁在暴风雪中劈开生路的身躯,重重地砸在了冰冷的雪地上。积雪被砸出一个深坑,溅起一片白色的雪雾。他倒在那里,脸埋在雪里,一动不动。狂风卷起积雪,很快就落在他深蓝色的棉袄上,覆盖了那些被木刺划破的伤口,也覆盖了他半边脸颊。
窝棚里冲出来的人惊叫着围了上来。手忙脚乱地把他翻过来。他的脸苍白如纸,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有人撕开他左腿的裤管,露出肿胀发紫的脚踝——那是刚才在雪坑里扭伤的地方。有人去检查他的右手,血肉模糊,冻伤严重。
快!抬进去!生火!暖和身子!王大叔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抬起林建国沉重冰冷的身躯,艰难地挪向那个刚刚挖开的、象征着生机的窝棚入口。
我呆立在原地,像被冻僵的木偶。刺骨的寒风仿佛失去了威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那片被砸出的雪坑,和雪坑边缘,那个静静躺在雪地上的、小小的油布包。林建国最后那个僵硬却释然的笑容,那句这次赶上了,还有他塞给我东西时那决绝而托付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灼烫着我的神经。
赶上了……我喃喃地重复着,眼泪终于决堤而出,滚烫的泪水滑过冻得麻木的脸颊,瞬间变得冰凉。他说的赶上,是指把药送到了,救下了窝棚里的人和孩子还是指……他终于,没有让他的雪儿,再一次冻死在那个绝望的冬天那个真正的林雪……
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我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再也抑制不住地放声痛哭起来。哭声被呼啸的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消散在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白色地狱里。
林建国被抬进了窝棚深处,安置在靠近火堆(用能找到的残存木料勉强生起的)避风的地方。窝棚里混乱而忙碌,幸存者们忙着给伤员用药,处理冻伤,照顾昏迷的林建国。那箱救命的药品被迅速分发下去,盘尼西林的针剂被小心翼翼地注入高烧孩子细弱的胳膊,退烧药被碾碎化开喂给呻吟的伤者……生的气息,在绝望的废墟上艰难地复苏。
我蜷缩在窝棚入口附近的角落,离人群稍远。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油布包,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炭火。林建国最后塞给我时的眼神,那沉重的托付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他怎么样了那条伤腿……那只血肉模糊的手……还有这要命的严寒……
不知过了多久,窝棚里的混乱稍稍平息了一些。王大叔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过来,蹲在我面前,脸上混杂着悲痛和一种难以置信的复杂神色。
丫头……他声音嘶哑,拍了拍我的肩膀,试图传递一点安慰,你爹……是条硬汉子!真汉子!药送到了,娃子们退烧了,好几个兄弟的命,都算是他抢回来的!他的眼眶通红,场部派了人,顶着风雪,绕了大半夜的路,终于找到这里了!带队的医生看了你爹的伤……腿伤得不轻,冻得厉害,但命……暂时保住了!就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巨大的不忍,就是……他那右手……三根手指头……医生说……保不住了……冻得太狠,又伤得重……只能……截掉……
截掉……我喃喃地重复着,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三根手指……是为了扒开积雪救里面的人……是为了……救我那个在雪坑边,他把我推开,让我先去送药……如果他当时没有推开我,自己留在那里……那冻掉手指的,甚至更糟的……
他醒过一会儿,王大叔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带着一丝难以理解的困惑,迷迷糊糊的,嘴里就念叨一句话……他看着我,眼神复杂,他说:‘雪儿……这次……没迟到……’
雪儿……这次没迟到……
轰隆!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只剩下这七个字在疯狂地回荡、撞击!雪儿他在叫谁是那个真正的、已经死去的林雪还是……在叫我那句没迟到……是指赶上了送药还是……指他这次,终于在那个雪儿冻死之前,赶到了她的身边
无数纷乱的念头、被刻意压下的疑惑、林建国那些反常的举动和话语……在这一刻,如同解冻的冰河,汹涌地冲破了闸门!他不是在容忍一个冒牌货!他或许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或者说,他期待的,从来就不是那个死去的雪儿
这个念头带来的冲击,比外面的暴风雪更加狂暴!我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攥着油布包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不行!我要去看他!我要亲口问问他!
我猛地站起身,不顾王大叔惊讶的呼喊,跌跌撞撞地冲向窝棚深处,那个临时用破毯子隔开的角落。
微弱摇曳的火光下,林建国躺在一堆干草和破褥子上,身上盖着几件大家凑出来的厚衣服。他脸色依旧惨白,嘴唇干裂,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而急促。他的左腿被简陋地固定着,缠着渗血的布条。而他的右手……被厚厚的、浸出血迹的布条包裹着,那包裹的形状,清晰地显示出里面残缺的部分——三根手指的位置,是令人心碎的凹陷。
巨大的悲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淹没了我的喉咙。我扑到他的身边,跪在冰冷的泥地上,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缠满绷带的手,却又不敢落下。
爹……我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爹……你醒醒……我是雪儿……你睁开眼看看我……
林建国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似乎被我的呼唤惊动。他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那双深邃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显得浑浊而疲惫,但在看到我的一刹那,那浑浊的眼底深处,却骤然点亮了一簇微弱却清晰的火苗!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着,最终落在我紧紧攥在手里的那个油布包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急切、催促,和一种近乎于恳求的意味!
我瞬间明白了!他塞给我这个,绝不仅仅是为了保管!这里面……有他想让我知道的东西!有他无法说出口的答案!
我颤抖着,用冻得僵硬的手指,极其笨拙地去解油布包外面那层被冰雪浸透、冻得硬邦邦的绳子。手指不听使唤,解了好几次才勉强打开。
油布层层剥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老旧的怀表。
黄铜的表壳,边缘已经磨损得露出了里面暗沉的金属底色,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划痕。表盖上,有一道清晰的、仿佛被重物撞击过的裂痕,贯穿了整个光滑的表面。它看起来饱经风霜,沉重而冰冷,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
林建国死死地盯着这块怀表,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他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眼神里的催促更加急切。
我深吸一口气,用拇指摸索着表壳边缘那个小小的凸起,用力一按。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声响。
黄铜表盖应声弹开。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了。
表盖内侧,没有预想中的、精密运转的齿轮表盘。
那里,镶嵌着一张小小的、边缘已经泛黄卷曲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穿着臃肿深色棉袄、头戴狗皮帽子的年轻男人,正咧着嘴,露出一个有些拘谨、却无比灿烂的笑容。他有着林建国年轻时的轮廓,眉眼间是未经风霜的飞扬神采。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同样裹得圆滚滚、只露出一张小脸的小女孩。
那张小脸……
是我的脸!
不,准确地说,是我——二十一世纪那个我——童年时的模样!大约四五岁,扎着两个小羊角辫,穿着一件在那个年代东北林场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印着卡通图案的、蓬松柔软的亮粉色羽绒服!背景,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城市公园的滑梯和冬青树丛!
照片下面,一行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的钢笔字,刺入眼帘:
雪儿,爸这次没迟到。
落款:林建国。
轰!!!
仿佛一道撕裂时空的闪电,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劈开了我所有的认知!眼前的一切——窝棚、火光、伤者、昏迷的林建国、甚至我自己的手——都瞬间扭曲、模糊、旋转起来!巨大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爸林建国照片上穿着现代羽绒服的……童年的我他抱着我在城市公园落款……是他!
他不是1962年的林建国吗他怎么会出现在我童年的照片里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小名他怎么会写下这次没迟到他怎么会……有这块怀表!
无数混乱到极致的念头如同沸腾的开水,疯狂地冲击着我的大脑!所有的逻辑链条在这一刻彻底崩断!穿越时间闭环他……难道也是……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病榻上那个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林建国脸上!
他似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引我打开怀表后,就彻底陷入了深沉的昏迷。那张被风霜和伤痛刻满沟壑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与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年轻男人,判若云泥。然而,那眉骨的轮廓,那鼻梁的线条……在剥去岁月的风霜和苦难的痕迹后,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如同磐石般沉重的真相,带着碾碎一切的力量,轰然降临!
林建国……我的父亲……他也曾穿越过时间的长河!
他不是1962年那个沉默如山、承受着丧女之痛的伐木工人林建国!他是那个……在六十年后的未来,在我的童年时光里,曾经短暂出现、留下这张照片和那句承诺……却又最终消失不见的……父亲!
照片背面那句爸这次没迟到,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我记忆深处那道尘封已久的闸门!
模糊的、碎片化的画面汹涌而出:一个寒冷的冬日午后,城市公园结了冰的滑梯旁。小小的我,穿着那件崭新的粉色羽绒服,哭得撕心裂肺。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妈妈焦急又愤怒的脸……她在对着谁吼……说好两点!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孩子冻了一个多小时!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家!有没有雪儿!
……然后是一个模糊的、穿着深色棉衣(不是羽绒服!)的高大身影,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试图伸手抱我,却被妈妈狠狠推开……他脸上写满了痛苦和无奈……最后,他好像塞了什么东西到哭闹的我手里然后……转身,大步离开,消失在公园光秃秃的树林后面……再也没有回来……
是这块表!是这块黄铜怀表!那个模糊身影塞给我的,就是它!那个在我哭闹中被随手丢开、后来被妈妈当作他留下的破烂扔进杂物箱、从此被我遗忘的旧怀表!
原来……那不是消失!那是离开!那是他……又一次踏上了穿越时空的旅程!而他的目的地……是1962年!是真正的林雪即将被严寒夺走生命的那个冬天!他来……是为了拯救他从未谋面、却注定早夭的女儿!
可为什么……他救下的……是我是穿越而来的我那真正的林雪呢她……到底是谁我……又是谁
混乱、震惊、悲伤、一种被巨大命运洪流裹挟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吞没!我握着那块冰冷的、带着裂痕的黄铜怀表,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握着一把开启无尽谜题的钥匙。目光死死锁在昏迷的林建国脸上,泪水汹涌而出,却无声无息。
不知过了多久,窝棚外狂暴的风雪声似乎减弱了一些。场部派来的救援队带来了更多的人手、药品和保暖物资。昏迷的林建国被小心翼翼地抬上了担架,盖上了厚厚的棉被,准备转移回场部条件稍好的卫生所。
我也被裹上了一件大人的厚棉袄,跟着担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程的雪地里。风雪依旧,但来时那种吞噬一切的绝望感,已经被一种沉重到窒息的悲伤和巨大的谜团所取代。我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那块怀表,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幻觉。
林建国在担架上一直昏迷着,呼吸微弱。回到场部卫生所,医生立刻对他进行了紧急处理。除了冻伤截肢的手指和扭伤的脚踝,他还有严重的体力透支和肺部感染。简陋的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木头的气味。
我守在病床边,寸步不离。看着他缠满绷带的手,看着他在昏迷中依旧紧锁的眉头,看着他干裂起皮的嘴唇……脑海里翻腾的,全是那块怀表里的照片,照片背面那句这次没迟到,还有妈妈当年在公园里愤怒的哭喊……
几天后,在一个风雪稍歇的黄昏,林建国终于从漫长的昏迷中幽幽转醒。
他缓缓睁开眼,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茫然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当他浑浊的目光终于落在守在床边的我脸上时,那眼底深处,骤然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虚弱,有释然,有深沉的疲惫,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似乎想说话,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我立刻凑近,把耳朵贴到他嘴边,心脏紧张得怦怦直跳。
……表……他用尽力气,吐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字眼,目光艰难地瞥向我紧紧攥着的手。
我立刻明白了。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冰凉的黄铜怀表,小心翼翼地放在他那只缠满绷带的、残缺的手边。
看到怀表,林建国的眼神似乎亮了一下,又似乎变得更加黯淡。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手指搭在冰凉的怀表表壳上,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来自未来的温度。
……都……知道了他声音嘶哑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痰音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我用力地点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
林建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浑浊的眼底似乎清明了一些。他看着我,目光穿过我此刻稚嫩的脸庞,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未来,看到了那个在公园滑梯旁哭泣的小女孩。
……那年……公园……滑梯……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词都耗费着他所剩无几的力气,……爸……想去……真想……抱抱你……他的眼角,一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没入花白的鬓角,……可……时间……到了……怀表……在发烫……在催我……走……
怀表在发烫在催他走我猛地想起表盖上那道狰狞的裂痕!难道……那是一次失败的、或者强制性的穿越导致的
……我得走……回到……这里……他的目光艰难地环顾了一下这间简陋的病房,仿佛在确认自己身处何方,……回到……1962年……回到……真正的……雪儿……冻死……之前……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我想……救她……我的……女儿……泪水再次涌出,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遗憾,……我拼命……赶回来……可……还是……晚了一步……就差……一天……就一天啊!他痛苦地闭上眼,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我回来时……她……已经……小身子……都……硬了……
巨大的悲伤如同实质,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平息。
……然后……你就来了……他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混杂着悲伤、困惑,最终却化为一种近乎于宿命的释然,……躺在……她的……位置上……用着……她的名字……
……我看着你……那么陌生……却又……那么拼命地想活……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回到了最初那些沉默的日子,……你怕冷……学扎袖口……糊门缝……像只……冻坏了……又拼命……想活下来的……小兽……
……你说乌拉草……你说爬犁……你指路……他看着我,那浑浊的眼底深处,终于清晰地浮现出一丝……属于父亲的心疼和一种迟来的、沉重的认可,……我就知道……你不是她……可你……也是……我的……雪儿……
爹……我终于哭出声来,紧紧握住他那只搭在怀表上的、冰冷的手。
林建国的手极其轻微地反握了一下我的指尖,那力道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防线。
……怀表……裂了……回不去了……他喘息着,目光落在怀表那道裂痕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解脱,……也好……也好……他喃喃着,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充满了嘱托,……替我……好好活……雪儿……连着……她的份……一起……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仿佛耗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光芒。
……这次……爸……真的……没……迟到……
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在病房冰冷的空气里。
搭在怀表上的那只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无力地垂落下来。
心电监护仪上,那微弱起伏的绿色线条,骤然拉直,变成一条冰冷无情的直线。
嘀————————
尖锐、漫长、象征着生命终结的蜂鸣声,如同最后的丧钟,骤然撕裂了病房里死寂的空气,也彻底撕裂了我的世界。
窗外的风雪,仿佛在这一刻,发出了更加凄厉的呜咽。
……
时光如同奔流不息的江河,裹挟着泥沙与尘埃,浩浩荡荡地冲刷过六十个寒暑。
六十年后的东北林场,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曾经的伐木号子变成了机械的轰鸣,低矮的木刻楞被整齐的砖房取代,蜿蜒的土路变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只有远处那片连绵起伏、依旧苍莽的原始森林,沉默地见证着岁月的变迁。
又是一个罕见的暴风雪天。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林海,鹅毛大雪被狂风裹挟着,狂暴地抽打着大地,发出呜呜的呼啸,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重新拖回那个冰封的年代。林场边缘,一座被改建成小型林业纪念馆的老房子——正是当年我和林建国相依为命的那间木刻楞——静静地矗立在风雪中。纪念馆早已闭馆,门窗紧闭。
馆内,温暖而安静。壁炉里,仿真的电子火焰无声地跳跃着,散发着虚假的暖意。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穿着一件厚实的深灰色羊毛开衫——独自坐在壁炉旁的旧摇椅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块伴随了我整整六十年的黄铜怀表。
表壳上的裂痕依旧清晰,如同岁月刻下的无法愈合的伤疤。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粗糙冰冷的金属表面,感受着那熟悉的棱角和那道贯穿的裂痕。六十年前的暴风雪,那间冰冷的木屋,那个沉默如山、最后用生命托起我的男人,他血肉模糊的手,他僵硬却释然的笑容,他最后那句这次没迟到……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清晰得如同昨日。
风雪拍打着窗户,发出沉闷的响声。这声音,与六十年前窝棚外那吞噬一切的咆哮,何其相似。
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怀表那道狰狞的裂痕上。当年林建国弥留之际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怀表……裂了……回不去了……
这道裂痕,阻断了他返回未来的路,也彻底将他锚定在了1962年那个绝望的冬天,最终长眠于这片他付出一切的土地之下。
可这裂痕……究竟从何而来是穿越时空的代价还是一次意外当年公园里,那个模糊的高大身影将它塞给我时,表盖是否已经破裂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燃起的火星,骤然闪现——如果……如果这道裂痕……是因我而起
记忆的碎片疯狂翻涌。公园滑梯旁,那个哭闹着被塞入怀表的小女孩……她愤怒地、用尽全身力气……将这块冰冷的、带着父亲气息的破烂……狠狠砸向了……冰冷坚硬的水泥地!
砰!
一声清脆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碎裂声,在我苍老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不是幻觉!是记忆深处被尘封的真相!那块承载着父亲穿越秘密、维系着他归途的黄铜怀表……是被幼年的我,在愤怒和不解中,亲手摔裂的!
是我……亲手摔碎了他回家的路!是我……将他永远地留在了1962年的暴风雪里!留在了那个注定失去女儿、却又不得不接受另一个雪儿的绝望冬天!
巨大的、迟来了六十年的悔恨和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心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布满皱纹的脸颊。
原来……他从未迟到。他跨越时空而来,只为兑现一个对女儿的承诺。是我……是我亲手铸就了这无法挽回的、贯穿了半个多世纪的遗憾!那道裂痕,不仅留在了怀表上,更深深烙在了我们父女被命运捉弄的时光长河里!
爸……我佝偻着身体,将那块冰冷的、带着裂痕的怀表紧紧贴在布满泪痕的脸上,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来自遥远时空的、父亲的温度。苍老的声音在空旷温暖的纪念馆里颤抖着,破碎不堪,……对不起……是雪儿……摔坏了你的表……是雪儿……害你……回不了家……
窗外,暴风雪更加狂暴地呼啸着,仿佛无数灵魂在呜咽悲鸣。
就在这极致的悲痛和悔恨中,就在我泪眼模糊、紧紧攥着怀表贴在脸颊的瞬间——
嗡!
掌心紧贴的冰冷表壳,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震动!
那震动……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时光深处的共鸣!
我猛地一震,如同触电般,瞬间停止了哭泣!布满泪水的眼睛惊愕地睁大!
这震动……这感觉……如此熟悉!六十年前,在那个决定生死的暴风雪夜,林建国将这块表塞给我时……表壳似乎……也曾这样短暂地、微弱地震颤过只是当时被巨大的悲伤和混乱掩盖了!
难道……这裂痕……并非意味着终结它……还有反应!
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念头,如同野火般在心底燃起!我颤抖着,用布满老年斑、枯槁的手指,摸索到表壳边缘那个小小的凸起——那个开启表盖的按钮。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近乎于朝圣的虔诚和孤注一掷的疯狂,重重地按了下去!
咔哒。
那声清脆的机括声,在寂静的纪念馆里,在窗外风雪的咆哮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惊心动魄。
黄铜表盖,应声弹开。
没有泛黄的老照片。
没有静止的齿轮。
表盖之下,那小小的空间里……
此刻,镶嵌在怀表内部的,不是静止的机械,也不是泛黄的旧照片。
那是一面小小的、光洁如新的圆形镜面。
就在我按下按钮、表盖弹开的这一刹那——
镜面里,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布满皱纹、泪水纵横、写满震惊与难以置信的苍老脸庞。
然而!
就在这张苍老面容的侧后方,在那镜面映照出的、纪念馆温暖的壁炉光影与窗外狂暴风雪的背景交界处——
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如同从时光的尘埃中凝聚,悄然浮现!
他穿着那件熟悉的、洗得发白、袖口磨损露出棉絮的深蓝色厚棉袄!头上戴着那顶边缘翻卷的陈旧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硬朗、被风霜刻下深深沟壑的下颌,和紧抿着的、干裂起皮的嘴唇!
是林建国!
是六十年前,那个在暴风雪中拖拽爬犁、在窝棚外扒开积雪、最后在病榻上溘然长逝的林建国!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镜中的光影交界处,身影有些模糊,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空的虚幻感。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镜面,穿透了六十年的漫长时光,沉静地、深深地,落在了镜中那个白发苍苍的雪儿身上。
没有言语。
没有动作。
只有镜中那双沉静如古井、却又仿佛蕴藏着整个林海风雪的眼睛,与我布满泪水的、苍老的视线,在方寸的镜面之内,在呼啸了六十年的暴风雪声中,轰然交汇!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