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在酒吧喝得烂醉,被一个神秘女人救下。她说现实世界被醒酒局控制,必须保持清醒才能生存。
她带我躲进一个全是醉汉的避难所醉乡,在那里酒精是唯一的货币。
醒酒局特工追来时,我发现他们制服内袋都别着戒酒互助会徽章。
女人说他们是洗脑的傀儡,我却在她调酒时瞥见杯底未融的药丸。
逃亡途中,我无意撞碎醒酒局特工的眼镜。
透过镜片,我看到医院急救室刺眼的灯光。
医生护士的口罩下,正是那些特工的脸。
而那个女人,只是心电图机上不断闪烁的绿色光点。
我的意识在泥泞的深渊里挣扎,每一次费力的上浮,都只换来更深的沉沦。胃里翻搅着劣质酒精灼烧的疼痛,像有一只手在里头恶毒地搅动。我趴在冰冷黏腻的吧台上,脸颊紧贴着那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油膜。视线所及,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地晃动、扭曲。天花板那几盏廉价的、旋转的霓虹灯球,不再是俗气的装饰,它们变成了巨大而狰狞的复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这只渺小的、醉醺醺的虫子。刺眼的光束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球,贯穿我轰鸣如雷暴的颅骨。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胆汁酸腐气味的干呕从我喉咙深处挤出来。
就在这时,一只手,一只冰凉得如同刚从冰柜里取出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如此之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几乎要将我的腕骨捏碎。
不想被‘醒酒局’拖走,就跟我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急促、低沉,像贴着耳廓刮过的冷风。
我甚至来不及抬头看清她的脸,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高脚凳上硬生生拽了下来。双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钻心的疼痛让我瞬间清醒了零点一秒。就是这转瞬即逝的清醒,让我瞥见了酒吧门口。
两个男人。穿着剪裁异常挺括的深黑色风衣,像两片凝固的、不祥的阴影。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是一种非人的、彻底的空白,如同批量生产的人形模具。他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冰冷、精准地扫过酒吧里每一个东倒西歪、神志不清的酒客。其中一个的手,正缓缓探入风衣内袋,那动作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狩猎般的耐心。
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这恐惧甚至暂时压倒了翻江倒海的醉意和眩晕。我甚至没有思考的余地,身体就被那只冰冷的手拖着,踉踉跄跄地冲向酒吧后厨的方向。油腻腻的洗碗池、堆积如山的脏盘子、弥漫着食物腐败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狭窄通道……这一切都在我剧烈晃动的视野里飞速掠过,扭曲成怪诞的线条和色块。
后巷。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面而来——那是腐烂的食物残渣、陈年尿臊味和某种说不清的化学药剂混合发酵的死亡气息。我跌跌撞撞,几乎一头栽进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馊味的绿色垃圾桶里。那只手的主人——那个神秘女人——用力将我扯开,另一只手快速地在旁边潮湿、布满霉斑的砖墙上摸索着。
咔哒一声轻响,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砖块竟向内凹陷下去。紧接着,墙壁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向旁边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更加复杂、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的气味汹涌而出:劣质酒精挥发物的辛辣刺鼻、人体长时间不清洁的浓重体味、呕吐物的酸腐,还有一种……近乎狂热的、醉生梦死的甜腻气息。这气味如同有形的拳头,狠狠擂在我的胃上。
快进去!女人猛地将我推进那片黑暗。身后的暗门在我撞入的瞬间迅速闭合,最后一丝来自后巷的、污浊的光线也被彻底吞噬。我瘫软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剧烈地喘息、干呕,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我的眼睛才勉强适应了这里昏暗的光线。头顶悬挂着几盏昏黄摇曳的灯泡,光线如同垂死的病人般微弱。这是一个巨大的、难以想象的地下空间。它像一座被遗忘的、庞大的地下墓穴,又像一个疯狂扩张的蚁巢。目光所及,全是人。横七竖八地瘫倒在肮脏的垫子上、角落里,或干脆直接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酒气,混杂着汗臭、呕吐物的酸腐和绝望的气息。他们大多闭着眼,脸上挂着一种近乎痴傻的、满足的笑容,或者沉浸在某种只有自己才懂的低语和傻笑中。偶尔有人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某个角落堆积如山的酒瓶堆,抓起一瓶,也不管里面是什么,仰头就灌,发出满足的咕咚声,然后像截断的木桩般再次倒下。
欢迎来到‘醉乡’。那个女人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不再像刚才那样急促冰冷,反而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近乎蛊惑的平静。
我艰难地抬起头。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她很年轻,但那双眼睛却像是经历了千年风霜的古井,深邃得看不到底。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一种瓷器般的光泽。嘴唇是极其浓烈的暗红色,像凝固的血。她穿着一件样式古怪的、深紫色的长裙,裙摆的边缘已经磨损脱线。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造型奇特的玻璃杯,里面晃动着一种粘稠的、闪烁着诡异荧光的紫色液体。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最后的避难所。她在我身边蹲下,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郑重,外面,是‘醒酒局’的天下。他们控制一切,强迫所有人保持所谓的‘清醒’。那种清醒,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嘲讽的弧度,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麻木和奴役。他们害怕酒精,害怕一切能让人短暂脱离他们精心构筑的‘现实’的东西。因为只有醉了,才能看到这个世界的裂缝,看到他们竭力掩盖的真相。他们追捕每一个沉醉的人,拖进他们的‘清醒中心’,用药物和仪器……抹掉你的灵魂。她的目光扫过那些醉态可掬的人们,眼神复杂,在这里,酒精是唯一的货币,唯一的通行证,唯一的……武器和盔甲。醉着,才能活着。
她的话像冰冷的毒液,顺着我的耳道钻进大脑。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回响,与我体内残存的酒精、后巷里那两个黑衣人的冰冷面孔、以及这个光怪陆离的地下王国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巨大而荒诞的拼图。我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胃里再次翻涌。这究竟是最后的庇护所,还是另一个更加精致的陷阱那个所谓的醒酒局,真的存在吗还是……仅仅是我这具被酒精烧坏的躯体,在绝望中编织出的一个庞大妄想
醉乡没有时间。昏黄的灯光永恒地亮着,空气里恒久弥漫着那令人窒息又莫名依赖的混合气味。人们像一群被施了石化咒语的生物,醒了就灌酒,醉了就倒下,循环往复,如同生锈的齿轮在永动机里徒劳地转动。那个自称琥珀的女人,成了我在这片混沌泥沼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似乎拥有某种地位,当她走过那些横七竖八的躯体时,偶尔会有醉眼朦胧的人挣扎着向她举起手中的酒瓶,发出意义不明的嘟囔,像是在行礼。她很少说话,总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沉默地观察着一切。
她递给我一个满是污垢的搪瓷杯,里面盛着一种浑浊的、散发着刺鼻工业酒精气味的液体。喝了它,她的声音不容置疑,这是‘入场费’,也是‘护身符’。
我别无选择。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烧感和眩晕。这杯劣酒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强行打开了这地下王国运作规则的大门。我看到一个形容枯槁、眼神涣散的老者,颤抖着从怀里摸出半瓶浑浊的私酿烧酒,小心翼翼地递给一个身材壮硕、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刀疤男掂量了一下酒瓶,粗鲁地哼了一声,才从身后堆积如山的食物残渣里,撕下小半块不知存放了多久、已经发硬发黑的干面包扔了过去。老者如获至宝,立刻蜷缩到角落,贪婪地啃噬起来。在这里,一瓶劣质的伏特加可以换到一个相对干燥的睡觉角落;半瓶医用酒精,也许能换来一小块过期的巧克力。酒精,是流通的血液,是生存的基石。没有它,你会立刻被这片醉醺醺的丛林吞噬。
琥珀成了我的引路人,或者说,是我的供货商。她会给我一些散发着恶臭的、勉强能入口的液体,让我维持在一个似醉非醉、勉强能行走的状态。保持这个度,她警告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那个从不离身的、造型奇特的玻璃杯,太清醒,会被‘醒酒局’的‘清醒波’探测到。太醉……你会永远迷失在‘醉乡’的底层,变成那些‘酒泥’。
她指了指远处角落里一堆堆几乎无法分辨人形的、散发着恶臭的蠕动物体。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与酒精带来的短暂麻痹感相互撕扯。我努力睁大酸涩的眼睛,试图从这片昏暗中捕捉任何一点异常的动静。每一次头顶传来模糊的震动——也许是地铁驶过,也许是地面的车辆——都会让我惊跳起来,以为是醒酒局的追兵在用钻地机器寻找我们。
这一天,震动格外清晰,如同闷雷在头顶滚动。紧接着,是某种沉重金属被强行撕裂的、令人牙酸的尖锐噪音!整个地下空间猛地一颤,悬挂的灯泡疯狂摇摆,光影如群魔乱舞。
来了!琥珀的声音瞬间拔高,尖锐得如同警报。她脸上血色尽褪,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我的肉里。快走!后门通道!
整个醉乡瞬间炸开了锅。那些原本沉浸在酒精迷梦中的醉汉们,像被浇了开水的蚁群,爆发出混乱而惊恐的尖叫、哭喊。有人抱着酒瓶试图往更深的黑暗里钻,有人则完全吓傻了,瘫在原地瑟瑟发抖。人群如同决堤的泥石流,盲目地冲撞、推搡。
琥珀拉着我,像两条在浑浊激流中拼命逆流而上的鱼,在混乱翻滚的人潮中艰难地向一个方向挤去。她目标明确,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狠劲,用身体撞开挡路的人,甚至踩踏过某个倒地的躯体。我的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头顶的撕裂声越来越近,仿佛死神的巨爪已经撕开了我们头顶的庇护所。
终于,我们挤到了洞穴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那里,一块巨大的、覆盖着厚厚霉菌和污垢的防水帆布遮挡着岩壁。琥珀猛地掀开帆布一角,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爬行的、黑漆漆的狭窄洞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风从里面吹出来。
快进去!她用力推了我一把。
就在我弯腰准备钻进洞口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洞口旁边岩壁上一个凸起的石块。石块上,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与岩石颜色融为一体的金属装置,正闪烁着极其微弱、却异常规律的红色光点。那绝不是醉乡该有的东西!它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里的混乱。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那是什么我指着那个红点,声音发颤。
琥珀的动作明显一僵。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红点,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惊诧是慌乱甚至……有一丝被戳穿秘密的恼怒但那情绪快如闪电,瞬间被更深的冰冷和决绝覆盖。
探测器!醒酒局的探测器!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夸张的愤怒,快走!没时间了!她不再给我任何询问的机会,几乎是粗暴地将我塞进了那个狭窄的通道。冰冷的岩石刮擦着我的手臂和脸颊,通道里弥漫着浓重的泥土和某种……消毒水的混合气味这味道让我胃里一阵翻搅。身后的混乱、尖叫、撕裂声,连同琥珀那张在昏黄光影下明灭不定的脸,都被迅速抛远、隔绝。黑暗和冰冷的寂静瞬间包裹了我,只剩下我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
我们在黑暗中不知爬行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粗糙的岩石摩擦皮肤的痛感,和那越来越浓的消毒水气味,提醒着我们在移动。终于,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那光亮并非来自醉乡的昏黄,而是冷白色的、刺目的。
通道的尽头是一个狭窄的出口,开在一堵光秃秃的水泥墙上。墙外,是一条空旷、寂静得可怕的走廊。惨白的荧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将冰冷的光线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照亮了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地面,以及墙壁上那大片大片、冰冷得毫无生机的淡绿色油漆。空气里那股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呛人,像无形的冰针,扎进鼻腔,直刺大脑。这里是绝对的清醒之地,与身后那个弥漫着酒精、汗臭和绝望的醉乡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这冰冷的光线和空气本身就在灼烧我的皮肤。
这边!琥珀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猫科动物般的警惕。她率先钻出洞口,动作轻盈得像一道紫色的影子。我笨拙地跟着爬出来,双脚踩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腿肚子还在微微发颤。
我们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在空旷死寂的走廊里快速移动。我的耳朵捕捉到了远处传来的、规律而单调的电子仪器提示音,嘀…嘀…嘀…,如同冰冷的心跳。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这里是醒酒局的核心吗他们会在哪里
突然,前方走廊拐角处,传来清晰而有力的脚步声!那是一种硬底皮鞋敲击在光滑地板上发出的、富有节奏的咔哒声,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和纪律性。
琥珀的反应快得惊人。她猛地将我往旁边一扇虚掩着的、标有杂物间字样的铁门里一推!我猝不及防,踉跄着跌入一片黑暗和浓重的灰尘味中。门在我身后被琥珀迅速而无声地关紧,只留下一道狭窄的门缝。
我的心跳声在狭小的杂物间里如同擂鼓。我屏住呼吸,颤抖着凑近那道门缝,一只眼睛死死地贴了上去。
脚步声在拐角处停住了。两个身影出现在惨白的光线下。又是那种挺括得一丝不苟的深黑色制服。他们步伐一致,眼神如同扫描仪,警惕地扫视着空旷的走廊。其中一人,似乎对这边杂物间的门多看了一眼。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猛地灌入走廊,带着医院特有的、冰冷的消毒水气味。风掀起了靠我较近的那个特工制服外套的一角。就在那制服翻开的瞬间,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在制服的内侧口袋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徽章,被别针固定在那里。那徽章的图案,我曾在无数街角、社区宣传栏上见过:一个简洁的、象征着互相扶持的三角形握手图案。那是戒酒互助会的徽章!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冲击感像电流般击中了我。戒酒互助会这些冷酷无情、追捕醉汉如猎犬的醒酒局特工,内袋里别着的,竟然是帮助人们戒酒的组织的徽章这算什么讽刺伪装还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真相琥珀那蛊惑的声音再次在我脑中响起:他们是洗脑的傀儡……
洗脑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徽章,大脑一片混乱。
门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杂物间的门被轻轻拉开,琥珀苍白而警惕的脸出现在门口。安全了,快走!她低声催促。
我麻木地跟着她,继续在迷宫般的冰冷走廊里穿行。但那个小小的金属徽章,像一个烧红的烙印,深深烫在我的视网膜上,在我混乱的思绪里投下巨大的、挥之不去的阴影。我偷偷打量着身边的琥珀。她紫色的裙摆在冷光下显得有些黯淡,侧脸的线条紧绷着,专注地辨认着方向。她真的是那个带领我逃离地狱的救赎者吗还是……
我们最终躲进了一个类似清洁工具间的小隔断。空间狭小,堆放着拖把、水桶和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清洁剂。琥珀靠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微微喘息,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似乎松了口气,从旁边一个积满灰尘的架子上,拿起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玻璃杯。她又从她那个仿佛无底洞般的、宽大的紫色裙摆褶皱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小小的金属扁瓶,拧开盖子,将里面一种粘稠的、泛着诡异蓝紫色荧光的液体倒进杯子里。那液体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甜腻花香和化学药剂的味道。
喝点这个,她把杯子递向我,声音带着一种安抚的柔和,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紧绷,能让你镇定下来,补充能量。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她嘴角努力扯出一个笑容。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杯子。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的杯壁时,她的手腕似乎因为疲惫或者紧张,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杯子里那粘稠的、闪烁着荧光的液体随之轻轻一晃。就在这晃动的瞬间,借着隔断顶上那盏惨白小灯的微光,我的目光穿透了那妖异的蓝紫色液体,清晰地捕捉到了杯底——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小片尚未完全溶解的、极其微小的白色药片残骸。
嗡——!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刻意被酒精麻痹、被恐惧压制的怀疑,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堤坝。后巷那冰冷的拉扯,醉乡那浑浊的入场费,通道岩壁上闪烁的监视红点,特工内袋里刺眼的戒酒徽章……还有眼前这杯底残留的药片!它们像无数散落的拼图碎片,被这枚小小的白色残骸猛地吸附、组合!琥珀递过来的不是救命的琼浆,而是……陷阱的诱饵那些所谓的醒酒局特工,内袋里别着戒酒互助会的徽章……他们……他们真的是来追捕我们的吗
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死死地盯着杯底那片刺目的白。
琥珀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之前所有的柔和、安抚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冰冷的、被识破的愕然,以及一丝……转瞬即逝的、近乎怜悯的复杂神色。她没有回答。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冰块,压得人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隔断那扇薄薄的金属门,猛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撞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别动!醒酒局!一声严厉的呵斥如同炸雷响起。
两个穿着笔挺黑色制服的身影堵在门口,正是我们在走廊里遇到的那两个特工!其中一人手里竟然还端着一个……造型古怪的、像捕网发射器一样的器械他们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了隔断内的我和琥珀。
巨大的恐惧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猛地将旁边一个装满脏水的沉重铁桶狠狠推向门口的特工!同时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撞开挡在面前的琥珀,朝着门外走廊的另一个方向疯狂逃窜!
站住!身后传来厉喝和脚步声。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拼命地跑!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喉咙和肺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走廊惨白的光线在眼前剧烈晃动、扭曲。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沉重而急促。
就在一个T字形的走廊岔口,我猛地转弯!眼角余光瞥见身后紧追不舍的那个特工也跟着急转。就在他身体重心偏移、脚步未稳的瞬间,我完全是出于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狠狠一肘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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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一声闷响。这一肘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那个特工的脸上!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哼,身体一个趔趄,脚下打滑,整个人向前扑倒!就在他扑倒的瞬间,鼻梁上架着的那副样式普通的黑框眼镜,被我的肘部狠狠扫中!
眼镜飞了出去!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啪嗒一声脆响,摔落在光洁冰冷的地面上。其中一片镜片,竟然从镜框中脱落,旋转着滑到了我的脚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我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火烧火燎。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冲动,也许是垂死挣扎的好奇,也许是潜意识里那疯狂滋长的怀疑驱使我寻找一个终极答案,我鬼使神差地弯下腰,捡起了脚边那片冰凉的镜片。
我颤抖着,将那小小的、边缘锐利的玻璃片,缓缓举到了自己的眼前。目光透过那层微微带着弧度的透明介质,望向了那个刚刚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的特工……
世界,在我眼前碎裂了。
镜片像一块被投入水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眼前冰冷、清晰、线条硬朗的医院走廊景象。涟漪荡漾开去,扭曲的光影背后,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刺眼得让人流泪的、白得毫无瑕疵的无影灯!像无数个冰冷的太阳悬在头顶。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比走廊里强烈十倍、百倍!视野边缘,是冰冷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仪器轮廓,各种粗细不一的管线如同纠缠的毒蛇。还有急促而尖锐的电子仪器警报声,嘀嘀嘀嘀嘀——!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疯狂地凿着我的耳膜!
而那个刚刚爬起来的特工,他的脸,在镜片扭曲的视野中,发生了骇人的变化!那身笔挺的黑色制服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墨迹般晕染、淡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浅蓝色的、柔软的手术服!覆盖住大半张脸的,不再是冰冷的空白表情,而是一张……洁白的一次性医用外科口罩!口罩上方,那双眼睛,不再是扫描仪般的冷酷,而是充满了焦急、紧张和一种职业性的专注!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紧紧贴在他的皮肤上。
我的目光惊恐地移动,转向旁边另一个被我的铁桶撞得有些狼狈的特工。同样的景象在镜片下上演!制服消融,蓝色的手术服显现,口罩遮面,眼神焦急地扫视着周围的仪器屏幕……
而那个被撞倒、眼镜被打飞的人……他捂着鼻子,鲜血正从指缝间渗出来,染红了洁白的口罩边缘。他的目光透过口罩上方,直直地投射过来——那目光里没有追捕者的凶狠,只有一种深切的、近乎绝望的担忧和疲惫。
不……不可能……我手中的镜片滑落,再次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眼前那炼狱般的急救室景象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空旷、惨白的医院走廊。那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正朝我冲来。
幻觉是幻觉吗是酒精烧坏了我的脑子还是……那镜片短暂地撕开了某种帷幕
我的视线如同失控的探照灯,疯狂地扫向周围。墙壁……惨白的墙壁在视野边缘微微扭曲,仿佛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不断流动的薄膜。那冰冷的绿色油漆……似乎变得有些稀薄,隐隐透出后面……某种巨大的、闪烁不定的电子屏幕的幽光空气中浓烈的消毒水气味……里面似乎还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像是臭氧的味道
抓住他!别让他再伤害自己!那个鼻子流血的特工焦急地喊道,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发闷,带着一种真切的担忧,与之前冰冷的醒酒局呵斥判若两人。
我彻底崩溃了。巨大的认知撕裂带来的恐惧和混乱彻底吞噬了我。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转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走廊尽头的方向——那里,似乎有一扇紧闭的大门,门外透出一点模糊的、像是黄昏的光亮——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身后是追赶的脚步声和焦急的呼喊。
陈默!停下!危险!
镇静剂!快!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带有观察窗的防火门。我像一颗失控的炮弹,狠狠撞在门板上!门应声而开。
门外,是屋顶平台。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猛地灌了进来,吹拂着我汗湿的头发和脸颊。夕阳正在西沉,将天空染成一片浓烈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金红色。巨大的、镶着金边的云朵堆积在天际,绚烂得惊心动魄。这景象……这景象……我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渴望瞬间攫住了我。这……这不就是琥珀描述中,醉乡那永远不会消逝的、瑰丽如梦的晚霞吗
陈默!别过去!那是天台边缘!身后传来惊恐欲绝的嘶喊。
我站在天台边缘,粗糙的水泥围栏只到我的腰间。城市的喧嚣和晚风在脚下盘旋。我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转过了身。
琥珀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紫色的长裙在晚风中轻轻飘动,暗红色的唇在夕照下像两片凝固的血。她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却似乎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悲伤怜悯还是……一种任务终于抵达终点的释然
琥珀……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像一个迷路的孩子,‘醉乡’……晚霞……是真的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身后那片燃烧的天空融为一体,成了一个美丽的、永恒的剪影。
追赶的特工们已经冲到了门口,他们焦急万分,却又不敢贸然冲过来刺激我。那个鼻子受伤的人,鲜血已经染红了他胸前一大片制服,他急切地朝我伸出手:陈默!看着我!听我说!那不是晚霞!那是夕阳!天快黑了!你站在医院天台边上!很危险!快回来!你需要治疗!
治疗什么治疗我混乱的目光扫过他们焦急的脸,扫过他们笔挺的黑色制服……不,那制服的颜色在夕阳下似乎有些失真,边缘在微微波动……我的视线最终定格在琥珀身上。
就在这一刹那,琥珀的身体轮廓,在浓烈的金色夕阳背景中,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她的身体边缘变得模糊、透明,仿佛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然后,她的整个身体——那个穿着紫色长裙、有着苍白皮肤和暗红嘴唇的女人——就在我的注视下,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又像融化的冰雪,迅速地淡化、消散!
就在她完全消失的位置,空气中,凭空浮现出一个清晰的、悬浮的影像——一个绿色的、不断跳跃的、发出规律嘀嘀声的光点。那光点构成了一条起伏的折线,微弱而坚定地搏动着。
我的目光凝固了。这条绿色的折线……我认得它。在我混乱的记忆碎片深处,在我每次从最深沉的醉意或昏迷中挣扎着醒来时,我似乎总能模糊地感觉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嘈杂声中,有那么一条微弱却固执的绿线,在某个冰冷的屏幕上,无声地跳动。它像黑暗大海里唯一的一盏航标灯,又像……一根拴住我即将飘散灵魂的细线。
巨大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世界在我眼前疯狂地旋转、颠倒、碎裂。酒吧的霓虹、醉乡的昏黄、医院走廊的惨白、天台晚霞的金红……所有的色彩和光影都搅在了一起,变成一片混沌的漩涡。冰冷的晚风像无数根细针扎进我的皮肤,而体内残存的酒精却还在散发着虚假的、令人作呕的温热。我的身体晃了晃,像一截被蛀空的朽木,向后倒去。意识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前,最后的感知是坚硬冰冷的地面撞击后背的钝痛,以及耳边变得遥远而模糊的、带着极大惊恐的呼喊:快!抓住他!
……
冰冷。坚硬。手腕上传来被束缚的、紧勒的触感。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淤泥里的铁锚,每一次试图上浮都无比艰难。沉重的眼皮仿佛被胶水黏住,费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白色。天花板,白得刺眼,白得毫无生气。鼻端充斥着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浓烈得如同实质。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个关节都在隐隐作痛。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渴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转动了一下如同锈死轴承般的脖子。视线艰难地聚焦。左手的手腕被一条宽厚的、柔软的约束带固定在病床的金属栏杆上。透明的输液管从手背延伸出去,连接着高高悬挂的吊瓶,里面澄清的液体正一滴、一滴……缓慢地滴落。旁边的金属架上,几台冰冷的仪器屏幕闪烁着幽幽的绿光、红光、黄光,各种意义不明的数字和曲线在无声地跳跃。那嘀…嘀…嘀…的规律电子音,此刻听来异常清晰,像某种倒计时。
一个穿着浅蓝色护士服的身影背对着我,正在旁边整理着什么,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她的侧脸……有些熟悉。那线条,那专注的神情……
我的目光猛地转向病房门口。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份病历夹,低声和另一个护士说着什么。他戴着口罩,但露出的眉眼……那疲惫而忧虑的眼神……还有他鼻梁上那道新鲜的、贴着胶布的伤痕……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是他!那个被我撞碎眼镜的特工!那个在镜片幻象里,穿着手术服、流着鼻血、眼神担忧的医生!
所有的碎片——后巷的拉扯、醉乡的浑浊、通道的监视红点、杯底的药片、戒酒互助会的徽章、镜片下的急救室、琥珀消散的身体、那跳动的绿色光点……所有的碎片,带着冰冷的棱角,狠狠地、精准地砸进我的脑海,瞬间拼凑成一幅完整而残酷的图景。
那不是救赎。那是一场漫长的、以拯救为名的酷刑。琥珀,那个紫色的幻影,只是我濒临崩溃的大脑在酒精和药物的双重摧残下,为了对抗清醒的痛苦和治疗过程的强制干预,而制造出的一个最荒诞也最美丽的替身。一个将我诱入更深迷宫的引路人。
呃……一声痛苦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我干裂的喉咙里挤出来。
门口的医生和护士立刻停止了交谈,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医生快步走到床边,眼神里带着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陈默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他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但那份担忧是真切的。
我的目光越过他,死死地盯着旁边金属架上那台发出嘀嘀声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一条绿色的折线,正随着那单调的电子音,微弱而执着地上下起伏着。就是它。就是琥珀最后消散时化成的那个光点。那不是什么救赎者的灵魂,那只是我心脏挣扎跳动的冰冷证明。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悲愤瞬间淹没了我。我猛地挣扎起来,被约束带绑住的手腕传来剧烈的摩擦痛感,但我不管不顾,仅能自由活动的右手疯狂地抓向手背上的输液针头!
不要!陈默!冷静!医生和护士同时惊呼,扑上来死死按住我挣扎的手臂。
混乱中,一份病历夹从医生的白大褂口袋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冰冷的地面上,摊开。我的目光在疯狂的挣扎中无意扫过那摊开的纸页。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写记录和打印的检查单。
几行加粗的诊断结论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眼底:
【诊断】急性重度酒精中毒并发戒断性谵妄
【诊断】慢性酒精中毒性脑病(Wernicke-Korsakoff综合征待排)
【备注】患者出现复杂、持续、具威胁性的被害妄想及酒精相关幻觉,伴强烈攻击倾向。强烈暗示及定向障碍显著。需持续约束保护,警惕自伤及伤人行为。
Korsakoff综合征……酒精……妄想……幻觉……
护士的手终于强行按住了我抓向针头的右手。医生疲惫而痛苦的脸庞近在咫尺,口罩上方那双眼睛布满血丝,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悲伤。
我的挣扎停止了。所有的力气,连同那虚假的愤怒和悲怆,都在这一刻被抽空。身体瘫软在冰冷的病床上,像一具被抛弃的破布偶。手腕被约束带勒出的火辣痛感还在持续,提醒着我此刻真实的处境。
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视线穿过病房冰冷的铁栏杆窗,投向外面。城市的天空被巨大的建筑物切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形状。夕阳已经沉没大半,只剩下天际一抹残留的、暗沉的血红。像一块巨大的、正在冷却的伤疤。
晚风从窗户缝隙里吹进来,带着城市浑浊的尘埃味道,吹拂着我汗湿的额头。我闭上眼睛。
醉乡的晚霞……我对着那片冰冷的、逐渐被黑暗吞噬的血红,无声地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吐出几个无人能懂的气音,……真美啊。
手腕上的约束带,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紧紧锁住了我的躯壳。而我的灵魂,却已朝着那片血色弥漫的、永不醒来的醉乡,决然地沉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