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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摘要:张建军在新疆运送物资时遭遇暴风雪遇难,留下五个未成年的孩子和年迈双亲。妻子王秀兰翻遍丈夫遗物,意外发现一张高额意外险保单,受益人是五个孩子。她用这笔钱在戈壁滩租下荒地,带着全家开垦盐碱地种植向日葵。第一年种子被沙暴吞噬,第二年幼苗被野兔啃光,第三年终于迎来金色花海。收获季节,五个孩子穿梭在花田间,脸庞映着阳光,如同五朵盛开的葵花

    内容:

    车轮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驾驶室里,张建军双手死死攥住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与方向盘冻成一体。挡风玻璃外,是独库公路最狰狞的模样。不是夏日的绿草如茵、雪峰如画,而是彻头彻尾的混沌与狂暴。暴风雪像一个失去理智的巨人,疯狂地撕扯着天地间的一切。雪片不再是轻盈的舞者,它们被狂风揉碎,又狠狠砸在玻璃上,瞬间凝结成厚厚的、浑浊的冰壳,视野被压缩到只剩前方车灯竭力撕开的一小团昏黄光晕,在无边无际的灰白里徒劳地挣扎。

    收音机里,信号断断续续,一个苍凉沙哑的男声艰难地穿透电流的嘶鸣:……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是那首古老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这歌声钻进耳朵,却像冰冷的针,扎得张建军心口一阵痉挛。他猛地吸了一口呛人的烟,劣质烟草辛辣的味道直冲脑门,却压不住喉咙深处涌上的酸楚。红他现在满眼都是铺天盖地的白和灰,冻得人骨髓发寒的白,吞噬一切生机的灰。家里那五个小崽子,还有炕上日渐衰朽的爹娘……那张压在驾驶座下、硬邦邦的纸片,真的能变成钱吗能变成撑起那个摇摇欲坠的家的柱子吗

    他不敢想,也不能想。只能更紧地踩住油门,仿佛要把这沉重的钢铁连同自己所有的担忧和思念,一起顶进那狂暴的风雪深处。

    突然,车身猛地一沉,接着是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仿佛大地在脚下裂开。方向盘瞬间从张建军手中挣脱,带着巨大的力量狠狠砸向他的胸口。剧痛还没来得及蔓延开,整个世界便失去了控制。卡车像一头被击倒的巨兽,带着绝望的嘶吼,翻滚着,撞碎了风雪的重围,撞碎了独库公路坚硬的岩壁,坠向下方深不可测的幽谷。挡风玻璃在巨大的冲击下炸裂成万千碎片,如同骤然爆开的冰晶,混着刺骨的寒风和雪沫,无情地灌满了整个驾驶室。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是那片狂暴的、无边无际的灰白,以及收音机里那顽强又断断续续的歌声:……为什么…这样红……

    风雪依旧,很快便将那山谷的伤口和所有痕迹,重新抹平。那辆曾经载着全家生计和希望的红色卡车,静静地躺在谷底,被迅速覆盖的积雪勾勒出一个巨大而冰冷的轮廓,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几千里外,河西走廊西端那个叫砾石沟的小村庄,干冷的北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浮土和枯草,发出呜呜的悲鸣。张家的土坯房在风中显得格外单薄。王秀兰坐在冰冷的灶膛前,盯着灶洞里几根半死不活的枯枝,跳跃的火苗映着她枯槁的脸。已经过了饭点很久了,锅里只有小半锅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咕嘟着几个可怜的气泡。

    妈…饿…

    小儿子砾军,刚满三岁,像只畏寒的小猫,蹭到王秀兰腿边,小手无意识地抓着她的裤腿,声音细若蚊蝇。其他几个孩子——大女儿砾萍、二女儿砾菲、三女儿砾芳、四女儿砾华,大的十二三岁,小的五六岁,都挤在里屋那张大土炕上,围着裹着破旧棉被的爷爷奶奶。没有哭闹,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公公张老汉蜷在炕角,浑浊的眼睛望着糊着旧报纸的顶棚,一声不吭。婆婆则不住地抬手抹着眼角,叹息一声重过一声。

    王秀兰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又狠狠地揉搓。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灶边的小板凳,发出刺耳的声响。她走到炕边,声音干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都起来!喝点糊糊,垫垫肚子!你爸…你爸他跑完这趟远路,就回来了!就有白面馍馍吃了!

    这话她说得斩钉截铁,像是在说服孩子们,更像是在一遍遍催眠自己。她不能倒,这个家,现在全靠她这口气硬撑着。

    她拿起灶台上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小心翼翼地盛着锅里那点稀薄的糊糊,手却抖得厉害,清汤寡水洒出来不少,烫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

    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爬行。家里的存粮彻底见了底。王秀兰翻遍了角角落落,连老鼠洞都没放过,只找到几枚沾满灰尘的硬币。她厚着脸皮,拖着沉重的脚步,一家家去借。村东头的李婶眼神躲闪,嗫嚅着说自家也没余粮;村西的赵叔叹了口气,摸了半天口袋,掏出一小把皱巴巴的零钱塞给她:秀兰啊,拿着,给孩子买点糖哄哄……建军的信儿……

    话没说完,自己先红了眼圈。

    王秀兰攥着那点带着体温的零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不敢抬头看人,只是死死盯着脚下龟裂的黄土路,喉咙里堵着一团硬物,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她甚至想到了去镇上卖血。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住了她的心,冰冷而绝望。

    这天傍晚,风刮得更紧了,拍打着糊窗户的塑料布,噗噗作响。孩子们都缩在炕上早早睡了。王秀兰点起家里唯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微弱的光晕在墙壁上跳动,映着她疲惫到极点的身影。她再次打开墙角那个漆皮斑驳脱落的旧木箱,里面是张建军离家前留下的几件换洗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机油和汗味。

    她一件件抖开,仔细摸索着每一个口袋,里里外外,不放过一丝褶皱。指尖触到的,除了布料粗糙的纹理,就是空空如也的石望。箱底,只剩一本翻得卷了边、封面沾着大片油污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公路交通图册》。这是张建军每次出远门必带的路书,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标注着加油站、饭馆、险要路段。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她的胸口。她拿起那本地图册,无意识地、几乎是泄愤般地狠狠抖了几下。就在书页哗啦作响的瞬间,一张对折的、边缘已经磨得起毛的硬纸片,像一只折翼的蝴蝶,飘飘悠悠地从书页的夹缝中滑落出来,啪的一声轻响,掉在她沾满灰尘的布鞋旁边。

    煤油灯昏暗的光线,模糊地照亮了纸片上的铅字。王秀兰疑惑地弯腰捡起,手指有些发僵。她笨拙地展开纸片。纸面粗糙,印着清晰的表格和密密麻麻的条款。她的目光艰难地、一个词一个词地移动着,掠过那些冰冷的印刷体:人身意外伤害保险、被保险人:张建军、保险金额:叁拾万元整……当她的视线最终死死钉在身故受益人那一栏时,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奔涌起来,冲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那里,清晰地、工整地写着五个名字:

    张砾萍、张砾菲、张砾芳、张砾华、张砾军。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道灼热的闪电,劈开了她心中沉沉的黑暗。

    建军……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冲破了紧闭的嘴唇。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滚烫地淌过她冰冷麻木的脸颊,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手中那张薄薄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保单上。巨大的、迟来的悲痛和被这纸片点燃的、微弱却实实在在的希望,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她胸腔里猛烈地冲撞、撕扯。她死死攥着那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是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哭声从开始的压抑呜咽,渐渐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哀嚎,在这死寂的土屋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被无边的黑夜吞没。

    炕上的孩子们被惊醒了,茫然又惊恐地看着母亲蜷缩在墙角,哭得浑身抽搐,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纸。爷爷奶奶也挣扎着坐起身,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不解和更深的忧虑。整个家,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悲声笼罩着,摇摇欲坠。

    一个月后,一个风尘仆仆、穿着深蓝色制服、提着一个磨损严重的黑色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砾石沟张家那低矮的土坯院门。他叫周为民,是保险公司的理赔调查员。他带来了最终确认的消息:张建军确因车辆失控坠崖,不幸身亡。

    王秀兰在公婆压抑的悲泣和孩子们骤然爆发的哭喊声中,沉默地接过了那张代表着三十万元赔偿金的银行存单。薄薄的一张纸,在她手里却像烧红的烙铁,滚烫而沉重。她的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所有的泪水都在那个认领保单的夜晚流干了。

    周为民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眼神却异常沉静的女人,又看了看屋里挤在一起、满脸泪痕的五个孩子和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职业性的表情下也难掩一丝动容。他叹了口气,声音放得低缓:张太太,请节哀。这笔钱……希望能帮你们渡过难关。

    王秀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却清晰:谢谢周同志。

    她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存单贴身收好,仿佛那是孩子们最后的命根。

    接下来的日子,王秀兰变得异常忙碌。她不再四处借粮,也不再整日以泪洗面。她开始频繁地往镇上跑,有时一去就是一整天。她总是天不亮就出门,傍晚才带着一身尘土回来。她去找了村委会的老支书,又去镇上的农技站咨询,甚至独自一人跑到离村子十几里外那片广袤的戈壁滩上,一走就是大半天。

    风沙在她脸上刻下更深的痕迹,嘴唇干裂起皮。她蹲在戈壁滩上,抓起一把混杂着粗砂砾和白色盐碱粉末的土,放在鼻尖下闻,又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咸涩的味道立刻在口腔里弥漫开。她长久地凝视着这片荒芜的土地,远处是连绵起伏、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光芒的秃山,更远处,巍峨的天山雪峰沉默地矗立在地平线上,像一道永恒的屏障。

    一个念头,如同戈壁滩上顽强的骆驼刺,在她心底那片被绝望和痛苦反复犁过的荒原上,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扎下了根。

    几天后的晚饭桌上,不再是清汤寡水的糊糊。王秀兰难得地蒸了一锅掺了白面的窝头,热气腾腾。昏黄的灯光下,孩子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连病弱的爷爷奶奶也抬起了头。

    王秀兰看着围坐在一起的家人,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砸在寂静的屋里:钱,是建军用命换来的,是给五个娃娃的活命钱。坐吃山空,金山银山也有吃完的一天。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孩子们懵懂的脸,又落在公婆忧虑的眼神上,我寻思了,拿这钱,去包地!就包村西头那片没人要的戈壁滩!我们……种向日葵!

    啥

    婆婆第一个惊呼出声,手里的半块窝头差点掉在地上,秀兰,你疯了那是盐碱滩!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种啥能活建军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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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公也剧烈地咳嗽起来,喘着气摇头:胡闹!那是糟蹋钱啊!那地……那地祖宗八辈儿都没人种出过东西!

    大女儿砾萍已经懂事,小脸上也写满了震惊和不解:妈,那地方全是石头和沙子,风又那么大……

    王秀兰没有立刻反驳,她只是拿起一个窝头,用力掰开,露出里面粗糙的杂粮面。那也比饿死强!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那地是没人要,便宜!建军能开着大车在冰天雪地里跑,我们娘几个,还怕几块盐碱疙瘩怕几场风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公婆,爹,娘,这钱是娃娃们的命,不是让我们守着等死的!我王秀兰今天把话撂这儿,这地,我种定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就算死,我也要带着娃娃们死在那片地里,不能死在炕上等饿死!

    她的话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屋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孩子们被母亲眼中从未有过的火焰震慑住了,呆呆地看着她。公婆张了张嘴,看着儿媳脸上那股豁出去的狠劲,看着她眼中燃烧的、近乎悲壮的决心,最终,所有劝阻的话都化作了两声沉重的叹息。

    开春的戈壁滩,风是绝对的主宰。它不再是冬日里那种裹着雪粒、割人皮肉的凛冽,而是换了一种更蛮横、更干燥的姿态,卷起漫天黄沙,呜呜地啸叫着,永不停歇地刮过裸露的砾石和低矮的沙丘,将天空染成一片混沌的昏黄。

    王秀兰站在她咬牙租下的那片荒地边缘。说是荒地,不如说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一眼望去,满目疮痍。灰白色的盐碱像丑陋的癣疤,大片大片地附着在龟裂的黄土上。拳头大的卵石和更小的碎石密密麻麻地裸露着,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稀稀拉拉、早已枯死的几丛骆驼刺,被风吹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像一只只绝望伸向天空的骨爪。远处,天山连绵的雪峰在沙尘弥漫的天际若隐若现,沉默而遥远。

    三十万赔偿金,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慌。她一分钱掰成两半花。雇不起大型机械,她就带着全家老小,成了这片戈壁滩上最原始的垦荒队。

    第一件武器,是十几把崭新的、闪着寒光的铁锹和十字镐。王秀兰将它们一一分到家人手里,连刚满三岁的小砾军,也得到了一把小小的、特制的木头铲子。公公张老汉,不顾劝阻,也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坚持要下地。王秀兰拗不过,只能把他安置在地头一块相对平坦的大石头上坐着,权当监工。

    挖!把大石头都给我清出去!

    王秀兰的声音在风沙中显得有些嘶哑,却异常清晰。她第一个抡起沉重的十字镐,狠狠砸向脚下板结坚硬的土地。哐!一声闷响,镐尖只刨起一小块带着白色盐霜的土疙瘩,震得她虎口发麻。几个大点的孩子,砾萍、砾菲、砾芳,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力气挥舞着铁锹和镐头。砾华和砾军太小,力气也小,只能跟在后面,用小手费力地捡拾着被刨出来的小石块,扔到地边堆起来。

    十字镐和铁锹撞击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叮叮当当,夹杂着孩子们粗重的喘息和偶尔被石头硌了脚的惊呼。汗珠很快从额头、鬓角渗出,混合着扑面而来的沙尘,在脸上留下泥泞的沟壑。一天下来,每个人的手掌都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渗出血丝,钻心地疼。公公坐在石头上,看着儿媳和孙辈们佝偻着腰背、在漫天风沙里奋力挥舞的身影,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淌过沟壑纵横的脸颊。

    清理大石头只是第一步。更艰巨的任务是改良这该死的盐碱土。王秀兰咬着牙,又拿出了一笔钱,从几十里外拉来了几车相对肥沃的黄土,还买回了好几袋白花花的石膏粉——这是农技站的人告诉她的法子,说是能压盐碱。

    拌!

    王秀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浆,声音已经沙哑得像破锣,把黄土、石膏,跟咱们这碱土,一层一层掺和匀实了!就像和面!

    没有机器,全凭人力。一家人,连坐着的公公也挣扎着用拐杖帮忙扒拉几下,用铁锹,用耙子,甚至用双脚,在划分好的田块里来回踩踏、翻搅。尘土飞扬,呛得人睁不开眼,直咳嗽。汗水浸透了他们单薄的衣衫,在背后洇出大片深色的汗渍,又被风吹干,结上一层薄薄的盐霜。小砾军累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王秀兰走过去,一把将他拉起,塞给他一块干硬的馍馍:吃!吃了接着干!你爸在山上看着呢!

    孩子抽噎着,看着母亲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最终还是抓起馍馍,一边啃一边又摇摇晃晃地去扒拉脚下的土。

    王秀兰自己也快到了极限。肩膀、腰背、手臂,没有一处不酸痛欲裂。每天收工回家,感觉身体像散了架,连爬上炕的力气都没有。有好几次,在深夜,听着身边孩子们熟睡中发出的细微鼾声,听着公婆压抑的咳嗽,巨大的疲惫和绝望会像冰冷的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死死咬着被角,不让自己哭出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放弃的念头无数次闪过脑海——算了吧,带着钱,离开这鬼地方,找个能活命的地方……

    但每一次,当清晨刺骨的寒风再次吹打在脸上,当天边那沉默的天山雪峰再次映入眼帘,当她看到孩子们尽管疲惫却依旧早早爬起来,默默拿起工具的样子……那念头就像阳光下的露珠,瞬间蒸发了。她不能退。退了,就对不起那张保单,对不起那个在风雪独库路上消失的男人,对不起孩子们喊的那声妈。

    终于,在全家人的肩膀都磨掉了一层皮、手掌结满厚厚老茧之后,一片被初步平整、掺和了黄土和石膏的、看起来稍微像点样子的土地,在广袤的戈壁滩上被硬生生地抠了出来。虽然依旧贫瘠,依旧能看到白色的盐碱斑点,但至少,石头少了,土也松软了一些。

    播种的日子选在一个难得无风的清晨。王秀兰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几袋珍贵的葵花籽。每一粒都饱满光亮,带着生命的微光。她像捧着稀世珍宝,弯着腰,用手指在松软(相对而言)的土里戳出一个个小坑。孩子们围在她身边,屏住呼吸,看着母亲将两三粒金色的种子轻轻放入坑中,再用指尖小心地覆上细土,轻轻压实。

    轻点,再轻点……

    王秀兰不断地叮嘱着,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婴儿。砾萍、砾菲几个大孩子学着母亲的样子,动作笨拙却无比认真。小砾军也分到一小把种子,他蹲在地上,胖乎乎的小手努力模仿着哥哥姐姐,小脸憋得通红,把种子埋进土里后,还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小手在上面轻轻拍两下,嘴里念念有词:快快长,长高高……

    金色的种子,带着全家人沉甸甸的希望和无数个日夜的血汗,终于沉入了这片被诅咒的土地深处。

    希望的嫩芽刚刚在心底萌发,就被戈壁滩冷酷的法则碾得粉碎。

    种子播下去不到半个月,一场毫无征兆的沙尘暴,如同咆哮的黄色巨兽,在深夜骤然降临。狂风撕扯着简陋的窝棚,发出骇人的尖啸,仿佛要将这人类脆弱的据点连根拔起。沙石如同密集的子弹,噼里啪啦地打在棚顶的塑料布和毡子上。王秀兰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她几乎是连滚爬地扑到门边,刚掀开一条缝隙,一股裹挟着粗粝沙尘的狂风就猛地灌了进来,呛得她几乎窒息。

    我的苗!

    一个惊恐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她什么也顾不上了,抓起一件破棉袄胡乱裹在身上,用头巾死死包住口鼻,像疯了一样顶着能把人吹倒的狂风,踉踉跄跄地冲向那片新开垦的地。

    天还未亮,只有沙尘暴带来的、地狱般的昏黄。手电筒的光柱在狂舞的沙尘中显得微弱而无力,仅仅能照亮前方几步的距离。王秀兰扑到地头,手电光颤抖着扫向地面——她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窟窿底!

    眼前哪里还有刚冒出头的、嫩绿可爱的葵花苗原本覆盖着一层细土的田垄,此刻像是被巨大的犁耙反复蹂躏过,又被粗暴地剥去了表层。狂风卷起的粗沙和尖锐的碎石,如同无数细小的刀片,将那些脆弱的新芽彻底摧毁、掩埋。地表只留下纵横交错的、被风刮出的深沟,以及零星散落在沟底、早已被沙石打得稀烂、蔫黄枯死的残苗。整片地,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屠杀,只剩下满目疮痍的黄土和刺眼的砂石,在狂风中呜咽。

    啊——!

    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从王秀兰喉咙里迸发出来,瞬间被呼啸的风声吞没。她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粗糙的沙砾地上。手电筒从她无力的手中滚落,光柱在狂风中乱晃了几下,熄灭了。无边的黑暗和绝望瞬间将她彻底吞噬。她双手深深插进冰冷刺骨的沙土里,指甲断裂了也浑然不觉,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积蓄了大半年的疲惫、恐惧、无助,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不知过了多久,风势似乎小了一些,但沙尘依旧弥漫。一个瘦小的身影,顶着风沙,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到她身边,是砾萍。她摸索着抓住母亲冰冷僵硬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妈……妈!回家吧!风太大了!苗……苗没了……

    王秀兰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骇人的光。她一把甩开女儿的手,几乎是咆哮着:苗没了!再种!种子还有!天还没塌!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脱力和悲伤,几次都趔趄着摔倒。砾萍哭着,死死抱住母亲的腰,用尽全身力气想把她拖离这片伤心地。

    那一年,王秀兰带着全家,在风沙的间隙里,咬着牙,流着血泪,重新翻地,重新点种了三次。每一次刚有点绿色,就被随之而来的大风无情地抹去。最终,那几袋珍贵的种子消耗殆尽,地里只剩下几株病恹恹、弱不禁风的独苗,在秋风中徒劳地摇晃着单薄的身影。收获连一把瘪籽都没有。只有被风沙打磨得更加粗糙的手掌,和心底那道被反复撕裂、几乎无法愈合的伤口。

    希望的火种并未熄灭,只是被残酷的现实压到了濒临熄灭的地步。

    熬过漫长的寒冬,第二年春天,王秀兰的眼神里多了一层更深的、近乎偏执的执拗。她几乎掏空了所剩不多的赔偿金,做了两件事:买回更多、据说更耐旱耐盐碱的葵花种子;然后,像疯了一样,带着全家老小,在地的四周,开始了一场蚂蚁搬家般的浩大工程——扎防风篱笆。

    没有成材的木料,他们就用戈壁滩上最廉价也最坚韧的材料:红柳枝、骆驼刺杆、甚至从远处捡来的、废弃的、带着锈迹的铁丝网碎片。王秀兰挥舞着铁锤,将一根根削尖的、手腕粗的杨木桩狠狠砸进坚硬的砂石地里。孩子们跟在后面,用韧性较好的红柳条或捡来的铁丝,在木桩之间来回缠绕、捆绑,编织成一道道虽然歪歪扭扭、漏洞百出,却倾注了所有心血的屏障。

    每一根木桩的砸入,都伴随着王秀兰从胸腔里迸发出的、野兽般的低吼。汗水浸透了她褴褛的衣衫,顺着鬓角流下,混着飞扬的尘土,在她脸上冲刷出道道泥痕。虎口震裂了,鲜血染红了锤柄,她只是胡乱用布条一缠,继续抡锤。砾萍带着妹妹们,小手被粗糙的红柳枝和铁丝划出一道道血口子,也咬着牙不吭声,只是更用力地缠绕着。

    篱笆墙在全家人的血汗中,艰难地、一寸寸地延伸,像一道倔强的伤疤,固执地圈守着这片被风沙反复蹂躏的土地。当最后一段篱笆被歪歪扭扭地固定好时,王秀兰拄着铁锤,望着这圈简陋的屏障,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吐尽了胸中积郁的所有浊气。有这道篱笆在,风,总该收敛些了吧

    种子再次被满怀虔诚地埋入土中。这一次,嫩绿的幼苗终于顶破了土壳,在戈壁滩吝啬的阳光下,颤巍巍地舒展开两片小小的子叶。那抹微弱的绿色,点燃了全家死寂的眼眸。孩子们每天收工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地头,蹲下来,屏住呼吸,数着又多出来几棵小苗,欣喜地叫着:妈!快看!又长了一棵!

    王秀兰疲惫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虽然那笑容里依旧刻满了沧桑和挥之不去的忧虑。

    幼苗一天天长高,抽出嫩叶,在全家人的精心呵护下,居然显出了几分茁壮的势头。篱笆确实挡住了大部分肆虐的风沙,幼苗得以在相对安稳的环境中生长。看着地里一天比一天浓密的绿色,希望如同久旱后的甘霖,重新滋润着每个人干涸的心田。

    然而,戈壁滩的考验,永远不止风沙一种。它像一个狡诈的猎人,换了一种更隐蔽、更令人猝不及防的方式,露出了獠牙。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连续几日的平静,让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王秀兰难得地睡了一个安稳觉。天蒙蒙亮时,她习惯性地起身,准备去地里看看。刚走出窝棚,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那片日益葱茏的葵花地。晨光熹微中,眼前的景象让她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昨天傍晚还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大片幼苗,此刻竟像被一把无形的巨大镰刀齐刷刷地收割过!靠近篱笆边缘的地块,几乎被啃噬殆尽,只留下光秃秃的、参差不齐的茎秆,断口处还渗着新鲜的汁液。更里面的地方,幼苗东倒西歪,嫩叶被撕扯得破烂不堪,如同经历了一场浩劫。

    啊——!!

    一声比上次沙尘暴时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惨叫划破了清晨的寂静。王秀兰踉跄着扑进地里,疯了一样跪在地上,双手颤抖地捧起一株被齐根咬断的幼苗,断茎上还留着清晰的、细小的齿痕。她失魂落魄地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定格在地垄间那些凌乱密集的、小小的爪印上。

    是野兔!是那些该死的、无处不在的戈壁野兔!它们趁着夜色,从防风篱笆那些无法堵死的、大大小小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在这片毫无防备的绿色盛宴上,肆无忌惮地狂欢了一整夜!

    希望,再一次在眼前被啃噬得支离破碎。王秀兰跪在狼藉的田地里,手里攥着那株断苗,仰起头,望着远处沉默冰冷的天山雪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悲鸣。这一次,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将她彻底吞噬。难道这片土地,真的被诅咒了吗难道建军的血汗钱,注定要在这无情的戈壁上化为乌有难道她和孩子们所有的挣扎,都只是徒劳

    第三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戈壁滩上的风,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呜咽着掠过砾石沟村西头那片饱经磨难的土地。

    张家那低矮的土屋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赔偿金早已耗尽,家里能卖的东西,王秀兰咬咬牙,几乎都变卖了——除了那几张糊口的吃饭家伙和身上实在不能脱的破棉袄。炕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小布袋,里面是最后一点葵花种子,那是王秀兰像藏命根子一样藏起来的,也是全家最后孤注一掷的希望。

    公公张老汉靠着炕头的土墙,咳嗽声撕心裂肺,每一次喘息都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婆婆坐在炕沿,拿着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一遍遍擦着早已浑浊不堪的煤油灯罩,动作机械而麻木。孩子们挤在角落,大点的砾萍、砾菲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炕席的破洞;小的砾华、砾军依偎在一起,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懵懂。

    妈……

    砾萍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迟疑和恐惧,那地……我们还种吗

    去年的惨状,那被野兔啃噬殆尽的绿色地狱,还清晰地烙印在每个孩子的记忆里。

    王秀兰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佝偻着背,灶洞里微弱的火光映着她沟壑纵横、比实际年龄苍老二十岁的脸。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灶洞里一根细枝燃尽,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她缓缓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家人绝望的脸庞,最后落在墙角那个装着最后种子的布袋上。

    种。

    一个字,从她干裂起皮的嘴唇里吐出来,嘶哑,却像淬火的铁,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硬。

    没有钱再买材料加固那形同虚设的篱笆了。王秀兰能依靠的,只有全家七口人,和那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原始的、不顾一切的狠劲。

    她带着孩子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再次走向那片浸满血泪的土地。这一次,不是播种,而是准备一场与黑夜和野兔的战争。他们在田地周围,用铁锹和十字镐,在原本的篱笆内侧,挖掘一道深深的壕沟。土质坚硬,掺杂着石块,每一锹下去都异常艰难。汗水很快湿透了单薄的衣衫,手掌上刚刚结痂的旧伤再次崩裂,血丝混着泥土。小砾军太小,挥不动铁锹,就帮着把挖出来的土块搬到一边,小脸憋得通红,一声不吭。

    壕沟挖好了,还不够。王秀兰拿出家里仅存的几根破麻绳,又去捡拾了更多带刺的骆驼刺枝杈和废弃的铁丝。她在壕沟的内壁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尖锐的树枝和荆棘,又把麻绳和捡来的铁丝在沟沿上方横七竖八地拉起来,形成一道道低矮却致命的绊索。这简陋的防御工事,耗费了全家整整三天的时间。

    做完这一切,王秀兰还不放心。她做出了一个更决绝的决定:守夜。

    从播种后的第一晚开始,她就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窝棚门口正对着田地的高处。怀里抱着家里那把唯一的、锈迹斑斑的柴刀。夜里的戈壁滩,寒气刺骨,风像冰冷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她裹紧那件破得露出棉絮的旧棉袄,蜷缩在黑暗里,像一尊沉默的石雕。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灰白的田地,耳朵捕捉着风声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稍有风吹草动,她立刻像受惊的豹子般弹起,握着柴刀,警惕地扫视着黑暗。

    第一夜,无事。

    第二夜,风声呜咽,远处似乎有野兔窜过的悉索声,但并未靠近。

    第三夜,第四夜……王秀兰的眼窝深陷下去,布满血丝,整个人瘦脱了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握着柴刀的手,却始终坚定。

    孩子们心疼母亲,砾萍和砾菲也争着要替母亲守夜。王秀兰只是疲惫地摇摇头:你们睡,白天还要干活。妈盯着。

    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不知是那布满荆棘的壕沟和绊索起了作用,还是窝棚门口那个抱着柴刀、在寒风中如同厉鬼般守候的身影散发出的决绝气息震慑了那些戈壁上的精灵,野兔竟然真的没有再大规模地入侵。偶尔有一两只胆大的试图靠近,也被那简陋的防御工事和王秀兰及时弄出的声响惊走。

    幼苗,终于得以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安然地生长。

    王秀兰的狠,不仅仅是对外。她对地里的每一株苗,也倾注了近乎偏执的心血。天不亮就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地里查看。哪里的土干了,立刻带着孩子们一桶桶从远处唯一的那口苦水井里挑水来浇灌,肩膀被扁担磨得又红又肿。盐碱斑块又泛上来了,她就一遍遍用锄头小心地刮掉表层泛白的土,再撒上家里仅存的那点宝贵的石膏粉。每一株苗,都像是她失而复得的孩子,容不得半点闪失。

    日子在日复一日的辛劳和提心吊胆中缓慢流淌。幼苗在全家人的血汗浇灌下,在戈壁滩吝啬的阳光和稀少的雨水中,艰难却倔强地向上生长。茎秆变得越来越粗壮,叶片舒展开来,由嫩绿转为深绿,在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终于,在那年七月流火、戈壁滩热浪灼人的季节,第一朵金色的花盘,在粗壮翠绿的茎秆顶端,怯生生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探了出来!

    那抹耀眼的金黄,在漫天灰黄和土褐的背景中,如同划破黑暗的第一道曙光。王秀兰第一个发现了它。她正弯腰拔着垄间的杂草,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火辣辣地疼。当她直起身想喘口气时,目光无意间扫过田地的中央。

    那一点金黄,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她的视线。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风声、远处秃山上的鸟叫、甚至自己沉重的喘息声,都消失了。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震得耳膜生疼。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一点小小的、却无比璀璨的金色。它像一个沉默的宣言,宣告着某种不可能的抗争,终于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开了……花……开了……

    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几个破碎的音节艰难地挤出喉咙。随即,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眼前瞬间一片模糊。那不是悲伤的泪水,是三年积压的绝望、痛苦、挣扎和此刻喷薄而出的狂喜,混合而成的滚烫洪流。她踉跄着奔过去,扑跪在那株盛开的向日葵前,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想触碰那娇嫩的花瓣,却又怕惊扰了它。

    她终于忍不住,将脸深深地埋进那巨大而粗糙的花盘旁翠绿的叶片中,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叶片和身下的泥土。身体剧烈地抽动着,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溢出,不再是凄厉的哀嚎,而是混杂着巨大辛酸和更巨大喜悦的、近乎虚脱的释放。

    建军……花……开了……

    她对着花盘,对着这片浸透血汗的土地,对着远处沉默的天山,一遍遍地重复着,仿佛要将这三年的所有苦难和此刻的狂喜,都倾诉给那个再也听不到的男人。

    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召唤,第一朵花的绽放,如同点燃了燎原的星火。几天之内,成千上万朵金黄色的花瓣,如同听到了无声的号令,在戈壁滩炽烈的阳光下,轰然怒放!

    那是一种怎样壮观的景象无边无际的、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的金色,如同燃烧的火焰,又像倾泻的阳光,在广袤而贫瘠的灰黄大地上汹涌澎湃地铺展开来!每一朵花瓣都骄傲地仰起脸庞,追逐着太阳的轨迹,饱满的花瓣在灼热的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阳光和泥土气息的、独特的芬芳。这浓烈而充满生命力的色彩,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撞碎了戈壁滩亘古的单调与荒凉,形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视觉奇观。

    远处,巍峨连绵的天山雪峰,在湛蓝如洗的天空下,静静地矗立着。峰顶万年不化的冰雪,在七月的骄阳下闪耀着圣洁而冷冽的银光。山脚下,这片如同奇迹般盛放的金色花海,与那永恒冰冷的雪峰遥遥相对,构成了一幅震撼灵魂的画面——那是渺小生命向冷酷自然发出的、最顽强、最壮丽、也是最温柔的挑战书。

    王秀兰站在田埂上,望着眼前这片由她和孩子们用血泪浇灌出的金色海洋。风拂过花田,金色的波浪翻滚着,发出低沉而宏大的沙沙声,如同大地深沉的呼吸。三年的艰辛、绝望、挣扎,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眼前这无边无际的、燃烧的金色。她挺直了那被生活压弯了无数次的脊梁,干裂的嘴唇微微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释然而骄傲的笑容。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她布满风霜的脸上,细密的汗珠折射着细碎的光芒。这一刻,她仿佛与这片花海,与远处沉默的雪山,与头顶这片亘古的蓝天,融为了一体。

    收获的季节终于来临。

    清晨,戈壁滩的空气还带着一丝凉意,天空蓝得纯粹,阳光已有了灼人的热度。巨大的花盘沉甸甸地低垂着,饱满的籽粒排列得密密实实,在阳光下闪耀着黑珍珠般的光泽。

    王秀兰和公婆站在田埂上,望着这片生命的奇迹,眼中依旧带着难以置信的恍惚和深沉的欣慰。王秀兰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葵花籽清香和泥土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仿佛带着新生的力量。她拿起一把磨得锃亮的镰刀,走到地头,弯下腰,手臂挥出一道有力的弧线。

    嚓!

    一声清脆的声响。一株粗壮的、挂满硕大花盘的向日葵应声而倒,被王秀兰稳稳地抱在怀里。金黄色的花瓣拂过她粗糙的脸颊,带着阳光的温度和生命的柔软。

    收——花——喽——!

    她直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广袤的花田深处呼喊。那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穿透云霄的力量和喜悦,在金色的海洋上空回荡。

    仿佛听到了冲锋的号角,五个小小的身影,如同五只灵动的小鹿,欢呼着从田埂边茂密的葵花丛中猛地钻了出来!

    噢——收花喽!

    收花喽!收花喽!

    孩子们清脆稚嫩的欢呼声瞬间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砾萍跑在最前面,十二岁的少女身形已有些抽条,她灵巧地穿梭在高大的花秆间,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砾菲和砾芳紧随其后,一边跑一边学着母亲的样子,伸手去够那些低垂的花盘,咯咯的笑声像银铃般洒落。砾华和砾军最小,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小砾军跑得太急,被脚下的土坷垃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旁边的砾华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小砾军站稳了,非但没哭,反而指着姐姐手里刚够到的一个小花盘,兴奋地大叫:我的!我也要!

    五个孩子,大的像初绽的花蕾,小的如同新生的嫩芽,穿着打满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衫,在比他们高出许多的、金灿灿的向日葵丛中欢快地奔跑、跳跃、穿梭。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穿过摇曳的花盘和宽大的叶片,在他们汗津津的、红扑扑的小脸上跳跃、流淌,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圣洁的金辉。

    他们小小的身影,在浩瀚的金色花海中时隐时现,脸上那混合着汗水、泥土和纯粹无邪笑容的模样,被阳光勾勒得无比清晰,无比生动。

    远远望去,那五张仰起的、迎着阳光的灿烂笑脸,仿佛与周围那无数追逐着太阳的巨大金色花盘,融为了一体。

    他们是这金色海洋中最灵动、最蓬勃、也最坚韧的五朵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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