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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盛夏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斑斑点点地洒落在陈旧的木地板上。

    林熠半跪在窗前,小心翼翼地翻看着母亲从废品站顺回的二手书。

    那些书页泛黄,书脊被反复翻动,边缘卷起了毛刺,散发着一种混杂着尘埃和纸张的独特气味,却恰似另一重世界的门扉,让他沉醉。

    熠熠,你在做什么呢快帮妈妈择点菜。厨房里传来林母的呼唤,带着温和而朴素的关切。

    马上就来!林熠答应着,却依旧忍不住用指腹摩挲书页,读完了那段引人遐思的诗句,这才小心合上书。

    厨房里热气蒸腾,林母围着围裙,手中剥着豆角,见林熠迟迟不动,终于无声地笑起来:你呀,这么小就爱看书,跟你爸一个样。

    林熠帮着挑菜,低头不语,却在心里暗自牢牢记住母亲提起的父亲。

    自他记事起,父亲早出晚归,留给他的不过桌上的饭菜余温和茶杯浅浅的茶渍。

    他想象不出父亲爱书的模样,只觉得自己和书之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他喜欢文字间流淌的情感,喜欢那些遥远的诗句、故事,将陌生人的喜怒哀乐连成他自己的梦。

    晚饭后,屋里寂静下来了。

    林母收拾残羹剩饭,林熠依着台灯做作业,三尺见方的书桌因堆叠的课本和作业本而显得局促。

    他侧头望见角落里那摞二手书,忍不住伸手取来一本,趁着灯下偷读。

    不久,书页上的寂寥诗句就把他带进了幽远的意境。

    窗外的蝉声渐敛,夜色深重,母子俩在微光下静默着各自的世界。

    直到九点的钟声敲响,林母才轻声提醒道:熠熠,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呢。

    林熠恋恋不舍地放下书,却在关灯前悄声问:妈,你觉得……写书的人真的可以把内心的事都写出来吗

    林母愣了下,随即弯起眼眸笑了:我不懂那些字啊句的,但你要是真喜欢,将来也可以写自己的故事,像书上的人那样。

    林熠咬唇点头,内心涌起难以言说的渴望。

    他模模糊糊地觉察到,命运给了他一个没有问过就喜欢上的东西,就是文学。

    而他想,或许自己可以成为一个作家,把心底的悲欢、所见的世间光影,都藏进纸页里。

    那一夜,他在昏黄的夜灯下写下了幼稚的第一首小诗,小心塞进了书页深处。

    次日的课堂上,陈老师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步入教室。他眉宇间带着沉静的书卷气息,声音里自带一种不容忽视的坚定。

    那天他在讲梦想,举了鲁迅、巴金、张爱玲的故事。

    当讲到文学与人生的紧密时,陈老师不经意地望向一角总是用心听讲的林熠:有谁愿意说说,你们的梦想是怎样诞生的

    班里孩子们怯生生彼此观望,林熠琢磨着是否应当举手。

    心里似有涓涓细流涌动,却又担心自己说出来会引得同学嘲笑。

    教室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直到陈老师温和地点名:林熠,你来说说吧。

    林熠站起来,努力压下脉搏的狂跳:我……我喜欢看书,觉得写书的人,可以留下他们的心思和故事。所以……我想长大以后,也能写书、写故事。

    同桌用胳膊碰碰他,窃笑了一下,后排也有人低声捂嘴。

    陈老师却并未笑话,他顿了顿,目光深沉:喜欢做一件事,能够坚持不放弃,这很了不起。写作需要用心,更需要生活和情感。林熠,你愿意把你喜欢的书推荐给大家么

    林熠有些不安,却还是点头。他走到黑板前,用稚嫩的嗓音介绍了那本《城南旧事》,声音清清淡淡,却像是一场自心底出发的小小冒险。

    下课后,林熠拎着背包准备回家,陈老师把他叫住。办公室陈设简单,墙角堆满书刊杂志,空气里弥漫着墨香。

    林熠,你很喜欢文学么陈老师随手递给他一本随笔集,文学不仅是写作,更是一种理解生活的方式。写作路很长,不要怕别人不认可。你先试着坚持写日记吧。

    林熠接过书,眼睛亮了亮,心里却藏着难以言说的羞涩与期待:老师,我会试试的。

    那晚回家,他将那本随笔小心翼翼地摆在书架最高处,仿佛是某种信物,见证了他的梦想。

    晚饭后,林母察觉到儿子的神色不同,小心问道:今天学校怎么样

    林熠思忖片刻,鼓起勇气道:妈,我以后想当作家,像那些能让人看见另一个世界的人……可以吗

    林母愣了愣,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也会有这样的梦想,然而,她并未打断他,只是把他头发抚平: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妈就高兴了。你喜欢的事,只管去做就好。

    林熠惊喜地看着母亲,像是获得了某种默许。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梦想如此真实——小时候那些被低声议论和怀疑打压的愿望,如今终于有人温柔地接住。

    他攥紧了随笔,一种无法言说的勇气在心头生根。

    夜色渐深,他独坐桌前,手指翻动着随笔,窗外星光零碎。

    林熠终于打开那本新书,在扉页写下致未来的自己——无论走到哪一步,别忘了最初的梦想。就像一枚未寄出的情书,藏进时光的褶皱里,静静地等待未来的某一天。

    2

    初秋的清晨,校园的空气里揉进了薄荷叶的微甜和青苔的湿润,树影婆娑。

    林熠背着单薄的帆布包,笔直地走在文学院陈旧的甬道上,灰白的砖墙上浮现着岁月留下的淡黄斑驳。

    他试图用平静掩饰心头轻微的忐忑——从小县城一路走到省城大学,林熠知道,这是他梦想的新起点,也是现实的考验。

    他一遍遍在心里默背着即将上交的散文课作业,指腹不自觉地在衣角摩挲,像是抚摸着自己的心事。

    文学院的自习教室内,光线斜照下,投下书本与人影重叠的明暗。

    他静静地坐在最靠窗的位置,翻着那本随身带着、已读过多遍的《人间失格》。身旁渐渐坐满了同学,交头接耳,但林熠的注意力始终散不开。案头放着抄写整洁的习作稿纸,他始终不确定,这是否真的算文学。

    同学,你有多的签字笔吗我的笔写不出来了……一道清柔的嗓音在他身旁响起。

    林熠微惊,抬头,一双澄澈温润的眼睛对上了他的目光。

    那是宋染,他只在开学报到时远远见过的女生,发梢垂着清晨的露水气息,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与明朗。

    有的。林熠靠边找出一支新笔递过去,低声道,给你。

    宋染微一皱眉,随即柔和一笑,谢谢你呀。你是林熠同学对吧上次新生代表发言我见过你。声音极轻,却准确地落进林熠的耳中。

    他极轻地一愣,转而羞涩点头:嗯……你也在写作协会报名了

    是啊,不过,我其实更羡慕你的勇敢。宋染眸中有一抹钦羡,恰似窗外曦光流转,她记得他的自我介绍里,那少年坦诚的喜欢与困惑。

    林熠不善应对夸赞,只是把注意力转回书页上。

    教室忽然归于安静,陈老师带着惯有的温和与严谨走了进来:这次,我想听听你们对于‘失去’有怎样的认识。写作,是从生命的裂隙中生发的。

    林熠心中一震。

    他想起故乡的屋檐、盛夏的厨房和母亲的叮嘱,不知哪种乡愁更重。他下意识地垂着笔,听着陈老师抽点点名,让同学发言。

    轮到他时,林熠声音有些发沉:在写作里,我常常觉得,很多词句是关于‘不得已’……比如,家乡的晚霞,有时是唯一能握住的温暖。话音虽短,班级却静了一瞬。

    宋染轻轻侧过头,看向他,比刚刚更完整地记住了他的侧脸。

    课后,组队讨论作业时,宋染被抽到和林熠一组。

    二人坐在教室长桌一角,桌上晃着白瓷水杯和摊开的书籍。

    宋染轻咳两声,道:我前几天也写了点,题目叫《玻璃窗后的光》……就是,有时候明明很渴望阳光,但身体老是生病,反而习惯了独自待着。

    林熠捧着她递来的纸页,默默读完,那句卷起窗帘,阳光才进得来,像极了他心坎深处不敢说出的困乏。他想,她的温柔里藏着坚韧,每个句子下都有一双望向远方的眼睛。

    宋染轻声问:你觉得哪里需要改吗

    林熠虽话不多,却认真的皱眉,其实……已经很动人了。有一点淡淡的伤感,但也很亮。你写得特别好。

    她笑了,又有点不放心,可是陈老师说,写作要‘见自己、见天地’……我觉得我离得还好远。

    林熠摇头,我觉得,能看见自己难受的地方已经很棒了。我……我也是这样才学会写作的吧。

    宋染看着他,一时间无声。

    室内日光渐淡,两人的影子慢慢拉长,窗外银杏叶的影子斑驳到书页上。

    她轻声道:林熠,谢谢你。

    他不自觉耳根泛红,手下意识收紧掌中的稿纸。

    那一刻,夏末秋初的轻风绕过枝头,好像连时间都软了下来。

    直到分组讨论结束,他们还迟迟未起身。

    同组的同学陆续离开,只剩宋染整理碎纸,她忽然停顿片刻,仿佛鼓起勇气,将一只写满思绪的小本递向他:你能帮我看看这个吗写得很乱,有点……不好意思让人看。

    林熠接过,翻开一页,发现密密麻麻写满了生活的琐碎。没有华丽辞藻,却把孤独与渴望小心收藏,每一页都像一封写给时间的信。

    他垂眸一笑,我小时候也有类似的东西,不过……很早弄丢了。

    宋染静静听着,那双明澈的眼里隐约浮现某种柔软的理解。

    几天后,林熠赶赴陈老师的文学作品赏析课。

    那日的教室格外安静,投影屏幕上泛着老照片色的油墨画,讲台上摆着一摞厚重的原版书。

    陈老师在开讲前特地叫住林熠:你的习作我读过,很真诚,但还可以再深一些。

    林熠迟疑问:我一直觉得,很多真实的体验没法写……怕不够好。

    陈老师语气柔和,却不失锋芒:写作从容认输,最怕不是不够好,而是不敢疼。你可以从‘失去’写起,想想让你最遗憾的事情。

    林熠点头,心事微动。

    课后,宋染在走廊等他,肩背一只米白色挎包,笑意温软,去食堂吧今天的糖醋小排还不错。

    他们并肩走过校道,银杏叶沙沙作响,阳光如碎金铺在脚下,一起说起彼此的家乡、童年与写作时不敢下笔的焦虑。

    林熠渐渐发觉,宋染的故事,慢慢走进了自己的时间里。

    食堂里喧嚣鼎沸,一角却安静温暖。

    宋染夹起一块小排放进林熠碗里,玩笑着:第一次请你吃饭,不许拒绝啊。

    林熠微微僵住,红了脸,终于小声应了声谢谢,又低头认真地吃起来。

    宋染咬着筷子,一双明亮的眼在余光中绕着林熠转,有种连自己都没发觉的稚气和欢喜。

    夜色渐浓,两人步出食堂时,一阵晚风拂过。宋染忽然顿住,望着琉璃瓦下的黄昏:林熠,有没有一种瞬间,你觉得‘这一刻’就是文学

    林熠踟蹰片刻,认真道:有啊,比如现在。

    他们对视一笑,谁的眼里都映着落日余晖,和一点不被时光带走的温柔悸动。

    林熠望着走在微光里的宋染,心头忽然升腾出新的勇气——如同多年前盛夏午后母亲斑斑薄汗的脸,和那句快帮妈妈择点菜的日常琐细。

    可他不知,那些动人的词句,也许正悄无声息地遗落在此刻黄昏的褶皱中。

    不远处,图书馆的灯光次第亮起,斑驳树影里,两个少年的身影,一明一暗地相互依靠着,消失在秋夜温软的风里。

    3

    林熠站在文学院的社团活动室门前,手心贴着黄铜把手,微微发热。

    他透过半开的门缝,看见屋内安静的气氛:几个人低着头,指间飞舞,只有宋染坐在窗边,一袭白裙,披垂的长发落在臂弯。

    她正低声朗读手稿,柔和的声音与窗外枝叶沙沙交错,像一曲缓慢流淌的琴声。

    他迟疑了片刻,推门而入。宋染察觉到他,向他轻轻一笑。那笑意带着一丝羞涩和欣喜,林熠,你来了。

    下雨了吗林熠走近才发现,她的肩头挂着一小块水渍,窗台上摆着一把褪色的旧伞。

    中午去买桂花糕的时候,被风卷了一阵雨。宋染指了指桌上精致的糕点盒,刚才想着你会不会饿,顺便买了点,一会儿一起吃。

    林熠愣了愣,有些不自在地笑起来,只觉心间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这随手的小关怀轻轻触碰。谢谢你。

    别总这么客气,宋染递来一块糕点,今天你那篇散文构思到哪儿了

    林熠接过糕,靠在书桌边,翻出笔记本,语气里带了点不自信,写到故乡的桥,但不知道怎么继续……

    宋染歪头思索,桥连着故乡两岸,或许可以写一写你小时候在那里走过的第一次。那些年,桥是终点,后来,是起点。

    林熠怔住,宋染的目光专注。

    他感受到一种被理解的震撼——从小到大,家人支持却无法真正共情他的文学梦,如今,有人能自然而然融入他的文字。

    窗外云层缓缓散开,一束光正好落在桌面,照亮了宋染指尖翻动信纸的温柔动作。

    林熠突然有一丝冲动,宋染,你以后……愿意一直帮我看稿子吗

    宋染有些诧异,眼里却漾起笑意,当然啊,不过,你得请我很多次桂花糕才行。

    两人都笑出了声,空气中的生疏感在这一刻悄然消融。

    窗外的风似乎也懂得了默契,带走残留的雨意,把校园的清新气息吹进屋内。

    到了社团例会时间,文学社的陈老师步入房间。

    他步履缓慢,神情温和严谨,双手抱着一摞书稿。社员们让路时,林熠和宋染自然地坐到了一起。

    本月的主题是‘成长与失去’,我希望看到大家真挚的作品,而不仅仅是形式上的文字。陈老师望向众人,目光在林熠和宋染身上停驻片刻,林熠,你上次那篇短篇,有很浓烈的情感涌动,不过还差点火候。宋染的诗歌,情意缱绻,意象精巧。我要你们两位这一期结伴创作,一起完成一组主题。

    场内一阵小小哗然。

    林熠一时间没缓过神,下意识看向宋染——她唇角含笑,向他眨了眨眼。

    我会努力的,老师。宋染率先答道。

    林熠只能点头,谢谢老师的信任。

    会后,屋内只剩他们两人。宋染提议道:我们去图书馆找些资料吧正好今晚雨停了。

    图书馆里灯影幽深,走廊两侧书海如山。林熠和宋染选了个最靠窗的位置,摊开各自的笔记本。林熠翻着宋染过往在社团活动中写的一本薄册,字迹清隽秀气,你这些句子,很有画面感。

    可我羡慕你写得深刻。你总能把疼痛和希望一起写下来。宋染笑说。

    我从小怕疼,把心疼写进字里行间就像是自我安慰。林熠低头,声音很轻。

    宋染静静地看他一会儿,然后忽然凑近,有些调皮地低声道,那以后,我怕疼了,也让你写给我看,可以吗

    林熠被她的勇敢率真弄得有些害羞,只好低头装作读书。

    走出图书馆时,夜色已深。小径上,宿舍楼的点点灯火如远处隐隐星河。林熠,你觉得,我们写成长与失去,是为了留住什么,还是为了告别什么宋染突然问。

    他停住脚步,认真思索了几秒,我觉得……写作像一封写给故人的信。也许是告别过去,也可能只是让思念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宋染轻轻嗯了一声,长街灯下,她的侧影温柔而坚定。

    林熠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被这夜色包裹得格外清晰,所有羞涩和笨拙,都变成了一种甜蜜的重量。

    他缓慢地伸出手,却又有些犹豫。宋染却像早已习惯了他的迟疑,干脆一把握住他的指尖,手心柔软而坚定。

    小心慢一点,这段路,路灯坏了。她轻声叮嘱。

    静谧的夜色中,两个人影并肩行走。脚步声踏在道旁落叶上,发出低低的沙响,像一段未尽的乐章。

    林熠觉得,这份朝夕相伴,仿佛按下了他平淡大学生活中最温柔的一个注脚。

    周末的写作搭档时光变得自然起来。文学社的活动室成了他们的小世界。

    林熠摊开新作,宋染一边认真看他的草稿,一边在一旁记下灵感。这句可以试着对照童年和现在的心理变化。她细心地点评每一段。

    而林熠则耐心听着,偶尔也会指出宋染某句诗歌的意象,你用‘雨打旧檐’开篇,很好,但后面不如顺着雨声,把思念展开。

    午后,阳光透过窗格洒在两人肩头。

    宋染吃着小零食,脚尖晃啊晃。他们分不清是更喜欢写作的过程,还是那份日复一日相守的温柔时光。

    一次杂志投稿截止前夜,两人几乎彻夜未眠。

    林熠发现自己写到痛苦之处时,宋染总在一旁静静地陪伴,有时只是轻轻拍拍他的手;

    宋染哑然落泪时,林熠会递过一张纸巾,什么也不问。

    空气中回荡着台灯微弱的暖光、键盘噼啪作响的节奏、还有彼此安慰的低语。

    小高潮在夜色最深的时候到来。打印店熄灯前一刻,两人终于整理完稿子,林熠将厚厚的稿纸交给老板时,忍不住长出口气。宋染在门外抬头望星空,林熠,你害怕被拒绝吗

    林熠握了握拳头,努力让声音不那么颤抖,怕,当然怕。可现在,如果能和你一起面对,我觉得什么都能撑过去。

    宋染靠过来,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前凌乱的发,你不必什么都靠自己,林熠。你不是一个人。

    林熠的鼻尖泛起一阵酸意,他低头道谢,宋染却只是笑。

    夜渐深,两人相约明日前来查看评审结果。

    林熠回寝室的路上,回忆起宋染的笑容,他忽然读懂,原来:最细腻的文字,也敌不过一个人的温柔目光。

    4

    落日晚霞如墨色水彩渲染着天空,光线透过文学院图书馆的玻璃窗,将金黄一片撒在微尘浮动的书架之间。

    林熠他抬头,望见靠窗那张熟悉的身影,宋染正埋头在一叠资料中,纤细的指尖不时勾勒着笔记,侧脸沐浴在晚色里,如同褪色的旧时光胶片,定格在他的视网膜上。

    你来了宋染抬起头,唇角带着微笑,今晚写作社团的评审稿你改完了吗

    林熠点点头,声音细微,还差一点。最近总觉得,写什么都像是在原地绕圈。

    宋染轻笑,将一小瓶温热的酸奶推过来,你会走出来的。不过得先喝点东西,要不该头晕了。

    他愣了一下,看着瓶身贴满可爱的贴纸。记忆里,每当他陷入困顿,宋染总会用这些小心思偷偷温暖他的世界。林熠紧了紧手里的笔,低头啧了一声,你是不是我妈派来的卧底,老说我身体差。

    我乐意啊。宋染晃晃手里的笔,眉眼弯出月牙,你总把所有的力气留给书本和稿纸,难怪会觉得累。

    两人对视片刻,空气中却透着难以言喻的细腻温柔。

    林熠的心莫名一颤,却很快被随之响起的书页翻动声打断。

    天色渐暗,图书馆的灯亮起,将桌面化成一片安静的光岛。

    林熠拧开酸奶,喝了一口,封存心底的疲惫似乎被夜色慢慢稀释。他翻开自己的稿本,开始在宋染身边奋笔疾书,每一道笔划都仿佛不再孤单。

    时间缓步流逝。宋染突然闭上书,将头侧过来轻声问道:你最近很烦吧

    林熠手指停顿了一下,低声道:嗯。家里其实……又出了点事。

    宋染沉默了一下,将桌上的手轻轻挪近。想说给我听吗

    林熠嗫嚅着,将笔搁下。片刻后,他低低地开口:我爸前阵子身体不太好。妈跟我说,家里其实有些钱都拿去治病了。学费虽然能应付,但生活就……紧巴点。社团出版那批专辑,我本来答应筹款,但……

    宋染的指尖缓慢伸到他的掌心,握住他因焦虑而发凉的手:林熠,其实我早猜到了。你最近总比以前沉默,也更喜欢独自发呆。

    林熠抬头,望进她澄澈的双眸。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软弱竟也是被允许的。

    宋染温柔地道:你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联系学校的助学金项目。还有,社团那部分钱……我来想办法。

    别。林熠慌忙摇头,不等她说完已故作坚决,是我答应社团的,不想拖你下水。

    宋染却温柔一笑,语气决然:林熠,你写字的时候,从没想过要妥协。可有时候,依靠别人不是拖累,是让彼此有勇气。你教我的。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书页摩挲与夜风轻响在空荡的图书馆里交叠。

    宋染,你会不会觉得跟我在一起很苦他突然喃喃自语。

    宋染忍不住轻声笑出声,她站起来,绕到林熠身后,弯腰用指尖敲了敲他的额头:我才觉得,和你在一起是我这几年最幸福的事情。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窗外北风渐冽,乌云缓缓堆积。夜幕下,图书馆里渐渐走空,只剩下两人。不知是谁先收拾好东西,宋染提了外套,拉起林熠的胳膊,一起走出安静的长廊。

    走出校门时,空气已然转凉,街灯在路面拉出一串淡淡的光影。

    林熠低头,手心里还残留着宋染刚才温热的触感。他忍不住轻声问:染染,你为什么总对我那么好

    宋染停下脚步。她微抬头,望着夜空中的残月,眼中有一丝哀伤,也有无法动摇的明亮。

    因为曾有人教会我,最珍贵的不是强大,而是有人陪你走过脆弱的时光。林熠,你是我想守护的人。

    林熠怔住,胸腔里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

    两人并肩沿夜色前行,偶尔小声说笑,偶尔沉默。走到学校后门的河边长椅时,宋染忽然拽住了林熠的手,将他按在椅子上坐下。

    等我一下。她跑向便利店,回来时手里捧着两只热腾腾的烤红薯。

    吃点东西慢慢走,这样就不会胃疼了。宋染将红薯递到林熠手上,其实小小的幸福就是这样。

    林熠接过,感觉指尖被烤得微烫,却舍不得松手。

    初冬的夜色把河面映成了深蓝色,远处橘黄色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此刻安静得仿佛只有柴火的暖香与鱼儿偶尔跃出水面。

    他轻轻咬下一口红薯,温度和甜味悄然化开,也化解了积聚多时的苦涩。他终于有勇气开口:染染……如果有一天我写不下去了,你会怪我吗

    宋染回以一笑,声音坚定又温柔:林熠,你不必非要成为伟大的作家,其实你已经是我心里最勇敢的人了。不论你写不写,我都会陪着你。

    林熠喉头一紧,目光灼热。他想说的话都成了沉默里那句最真切的谢谢你。

    风渐小,四周寂静。两人安静地并肩坐了许久,彼此的体温透过冬衣慢慢交融。不远处传来钟楼悠长的报时声,把时间拉扯得比往常更柔软、悠长。

    忽然,一道熟悉却极富分量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林熠,宋染,这么晚还在外面

    两人警觉地转身,只见陈老师提着公文包,眉眼间依旧温和。今晚的写作课业做得怎么样了明天记得把稿件发我邮箱。

    林熠有些局促,下意识地低头道:对不起老师,我……再改一下就发过去。

    陈老师笑着点头,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意味深长道:再难的生活,也别丢了最初的热情。努力归努力,也得学会好好爱自己、爱身边的人。

    宋染弯着眼笑答:老师,放心,我们会的。

    看着陈老师转身消失在夜色里,林熠突然明白,有些人、一些话,会在时光深处悄然发酵,他仿佛也有了新的勇气,去面对未来的种种寒冷和挑战。

    夜愈静,远处校园的灯塔亮起一盏温柔的光。

    林熠低头看着宋染,轻声说:染染,谢谢你和我一起走过这一段寒窗。

    宋染转头,腼腆地笑:以后,我们还会一起走更远,更远。

    5

    立冬的夜色悄无声息地降临,校园的气温如同每个学生心头潜藏的忧虑,缓缓凉了起来。

    林熠沿着文学院的梧桐小道走着,鞋底与落叶摩擦,沙沙作响。他手里拎着两个便当盒,一个是自己做的简单饭菜,一个是加了虾仁的粥和桂花糕,为宋染准备。

    风掠过耳侧,带着书页翻动的声响。

    林熠轻吸了口气,鼻尖尽是冬夜初来的清冽,却抵不过胸膛里突如其来的暖意。

    他远远看到自习室微黄的灯光下,宋染已端坐在那张靠窗的桌前,窗外夜色如墨,唯她面前,氤氲着一圈柔和的光晕。

    林熠快步走上前,推门时刻意放轻了动作,门轴吱呀一声,宋染回头,明亮的眼神迎了上来。

    来了她的声音如初雪落地,干净而温柔。

    林熠将便当轻轻搁在她桌前,又自觉在一旁坐下。两人对视片刻,彼此微笑,谁也没有打破安静、有些微妙的气氛。

    宋染缓缓打开便当盖,见到那碗桂花糕时,眉眼弯起,你怎么记得今天我要吃这个找了借口,林熠耳根微红,拘谨地笑了。

    早上你在厨房说,最近胃口不好,想吃点甜的。他语调轻缓,仿佛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一份脆弱的温情。

    宋染低头舀了一小块,软糯的糕点,让她原本微皱的眉峰舒展开。

    饭香、书香与桂花的清甜混合,温暖了被寒风吹得微凉的自习室。

    林熠,我真的很喜欢文学。宋染轻声说道,语气里却不只是少年人的执拗,更有一种笃定的柔韧。小时候身体弱,什么热闹都只能躲在屋里,看着别的孩子疯跑。是书,是故事,让我觉得不孤单……

    林熠静静听她说话,手指摩挲着书脊,他也曾无数次在深夜自问,自己热爱文学究竟能带来什么。

    可眼前的宋染,不用解释,只要她在,其实已是答案。

    所以,坚持下去吧。宋染目光亮起来,像夜色里点一盏很小很亮的灯。你一定能写出很厉害的,让那么多人看到、感受到你的热烈和善良。

    他笑了笑,语气却带着他一直未曾说出口的自卑,可文学真的能改变什么吗很多人都觉得那是虚无缥缈的梦想。陈老师曾说,写作很苦,文学路上走到最后的人极少。我的家庭,也许根本撑不到结果那天……

    宋染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将粥递到他手边,声音柔和却坚定,就算全世界都觉得是虚幻,只要我和你都相信,不就够了吗

    林熠微怔,心上一阵软糯的痛和甜交错。他从未想象过,会有人这样无条件地站在他身后,为他点亮希望。

    宋染……林熠的声音低下来,仿佛怕吵醒了窗外的夜。

    宋染歪头望他,唇角含笑,怎么

    他鼓起勇气,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桌边。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会一直陪着你。不只是文学上的事,更是……你,一切生活、所有愿望。我要让你拥有更好的生活……

    宋染怔住,眼底有温热的东西在涌动。隔着桌面,她悄悄伸出手,覆在林熠的手背上。两只手,一冷一暖,互相搀扶。

    你呀,宋染柔柔地笑起来,声音哑哑的,把未来的话说得好像写一样认真……

    林熠咬唇,半晌才低声道:我不是随便说的。你对我很重要,真的。

    冬夜室内暖气寡淡,却抵不过这点指尖的温度在升腾。窗外的风将梧桐叶卷到玻璃上,沙沙作响,像是世界在为他们的约定低语见证。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静静依偎在安静的时间里。

    窗外,远处文学院主楼上亮着的灯组成M字样,那是学院的象征,也是他们青春的坐标。

    夜深了,自习室的灯陆续熄灭。林熠和宋染一起收拾书包,出了图书馆。校道上稀落还有三两学生,他们的脚步消失在昏黄的路灯下。

    林熠。宋染停住脚步,把他的行李杆抢过去牵在自己手里,扬起下巴看他。等比赛稿件评审结束,我们去一次市郊看星星吧

    看星星林熠微微一笑,仿佛年少的梦就这样被轻轻拾起。

    嗯,你不是总爱写‘星光下有故人的名字’,我想看看那样的夜空是什么样的。

    林熠迎着她的目光,轻轻点头,好。

    不远处,文学院的石阶上,陈老师刚送走一批学生。他看见林熠和宋染,微微一笑,走过来。

    还在讨论写作么陈老师目光温和,却带着一如既往的犀利。林熠与宋染赶紧礼貌点头。

    我今天在看你们最新的稿件,很有想法了。陈老师顿了顿,扫了一眼路灯下紧握的双手,好作品,源自真情。可文学之路,一半是孤独,一半要靠人扶持。你们,要彼此支撑。

    宋染乖巧应着,林熠也郑重颔首。

    陈老师拍了拍林熠肩膀,别怕走慢,也别怕走远。等你们以后真正明白了‘孤独’和‘失去’,再来和我谈谈什么叫‘伟大’,今晚早点休息,别让生活的碎片打碎了你们的梦。

    师生一别,风吹开远处教学楼的一扇窗,留下一地灯影。

    林熠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一路沉默。宋染的手还握着他的书包带,两人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天边残月高悬,照亮了空荡的操场与楼顶的信号塔。

    染染,以后如果有什么梦想,我们一起努力。林熠终于开口,声音低低的,像夜色里盛开的白色栀子花,有点仿佛要消失在风里的执着。

    宋染轻轻一笑,好啊,我们一起。你写你想写的书,我也会努力变得更好。等你出版的时候,要写一封很特别的情书送给我。

    林熠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写情书写给你,是我这辈子最愿意的事情。

    她抿嘴不语,只抓得更紧。青春的夜晚,像溢出来的桂花香,浓烈得让人想藏进心里,慢慢回味。

    后来,谁也没有打破这份静谧和期待。直到送到女生宿舍楼下,宋染转身,清亮的眼眸里满是柔软的希望:林熠,无论未来什么样,我们都要成为彼此最想成为的样子,好不好

    他笑着点头,把那句好埋在胸膛最柔软的地方。

    6

    春天,仿佛被校园的鸣禽和梧桐清香浸润得更加耀眼。

    阳光透过文学院石板道两侧的嫩叶,星星点点地洒在宋染的发梢和肩头,仿佛给生活本身镀上一层不真实的明亮。

    而宋染站在教学楼外,手却微微颤抖地按在腹部。她缓缓吸了口气,尽量把脸上的苍白藏在微笑之下。

    林熠从远处走来,脚步一如既往轻缓,手里抱着两本厚厚的文学理论专著。

    他像往常一样温和地冲她笑笑,今天的天气,是不是比你上次作文里写得还要好

    宋染扬起眉梢,笑意如三月桃花一点点绽开:可惜天气太好,考试成绩却不合时宜地发下来。

    林熠苦笑着,别怕,总比上次那个倒数第二名进步。他上下打量她,是不是昨晚又熬夜了怎么有点没精神

    宋染下意识整理了一下外套,迅速掩饰过去,没有啦,就是起得太早了点。你,才是真的该休息,为了陈老师的功底训练,每天都像苦行僧。

    只要有你做参考书,就不算苦吧。林熠轻声,带着点腼腆。

    但今天,宋染的步子比往常慢许多。树影摇曳间,她悄然下定了某种决心。

    下节课快开始时,宋染借口肚子不舒服,婉拒了林熠送她去自习。

    目送林熠随同学消失在教学楼转角处,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脚尖却不自觉地踢动着石子,徘徊在十字路口。

    半小时后,宋染独自坐在公交车后排,身边只余寥寥数人。

    窗外的街景疾速后退,她侧脸在玻璃上映出一抹浅薄的影子,朝阳将发丝都描上一层淡金。

    医院的导诊台前,宋染平静地告知自己的不适和反复发热的症状。护士温柔地安慰她,递来表格:先抽个血,医生马上就能给你看结果。

    小针扎进皮肤那刻,她才觉出冷意沿指尖攀爬。

    走廊一角,无声的液体在试管中晃动,仿佛一江倒流的春水。

    时间被磁砖上的钟表拖得分外冗长。

    宋染低头看手机,林熠的信息跳了两条:还没好点吗要不要我做点粥送来

    宋染轻咬下唇,指尖点了‘没事,一会就好’,想象着阳光下林熠眉目间的担忧,苦涩与温柔交杂在心头。

    就在这时,她被叫进诊室。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皱着眉,将检验单反复看了几遍。

    宋染勉强扬起笑容,却掩饰不住眼神里的慌张。

    同学,你最近是不是经常感到疲惫、头晕,有没有淤青或者牙龈出血医生语气放缓,像温和的磐石缓缓压下来。

    宋染愣了一下,点头,是……最近有点,不过没太在意。

    血象指标不太理想,我们还需要进一步做骨髓穿刺和更详细检查。医生顿了顿,目光柔和,如果方便,最好家属陪同。

    宋染的指节紧了紧,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能不能,暂时别告诉家里我自己能处理。

    医生看了她几秒,终于叹息,先做检查,不必太担心。有疑问随时找我们。

    穿刺的疼痛像细针穿过骨壁,但宋染只是咬牙忍住。手术间里白色的帘子遮挡了余光,她闭上眼睛,仿佛走入一场无边的空梦。等到再次醒来,时间已经推移到傍晚。

    医院的长廊里,日光渐退,暖黄灯光与窗外繁花交错成一幅静谧的画。宋染靠在硬椅上,感到整个人都被虚空吞噬了一半。手机好几次震动,她却迟迟没有回复。

    正当她踌躇是否离开时,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

    宋染抬头,看见一对年轻情侣在另一头焦急排队取药,男孩拦住了近乎哭泣的女孩,轻声道:别怕,有我。

    宋染怔怔地望着他们,眼里忽然涌上一阵温热,一如多年前,她和林熠第一次在图书馆磕碰,彼时的年轻和依赖,仿佛都还近在咫尺。

    这温情的画面令宋染心头突兀一痛。那一刻,她再清楚不过,不管等待她的是什么,她都不愿让林熠担心。她把所有情绪压下,撑起身体走到门诊处,拿到了即将揭晓人生答案的检查回执。

    值班医生简短又慎重地宣读诊断结果:很遗憾,初步诊断为急性白血病——你需要尽快入院治疗。

    每个字砸下来,仿佛都在击碎某个生活曾经坚实的部分。

    宋染像是溺水的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整个人跌坐在塑料椅上。

    脑海中,林熠的脸庞、陈老师课堂上的朗朗书声、母亲温柔的叮咛,一幕幕以不真实的速度闪回。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我……我的资料能不能先不要让学校和家里知道我有些事情需要安排。

    医生郑重地点头,好,你冷静一些。如果有困难可以随时求助医院。

    宋染深吸一口气,两手扶着膝盖站起身。

    她背靠走廊冷白灯光下,眸色浮着雾,仿佛这冗长的医院长廊瞬间拉长了她一辈子的年岁。

    病房区外,一树海棠幽幽开放,花瓣柔嫩地铺落在地。

    宋染站定,仰望着暮色中的一抹微光。

    她给自己时间整理思绪,强迫自己举起手机回复了林熠:睡了一觉,好多了。你是不是又在琢磨文集的名字‘长夜明灯’怎么样

    不出两分钟,林熠的信息回得像往常一样柔软:你喜欢,什么名字都可以。

    宋染望着屏幕轻轻一笑,眼角滑落一滴泪。是的,她还想陪林熠走下去——哪怕只是以参考书的身份。

    夜色下,宋染独自拎着化验单跨出医院。

    春风里,她将自己的悲伤深深藏进衣袖,努力让每一步都走得和以前一样坚定。

    校园的灯光还没有熄灭,林熠和同学们大抵就在图书馆的长桌旁讨论着哪位诗人的意象结构,而陈老师的办公室里或许还残留着翻书的墨香。

    宋染仿佛能看到所有人此刻安然无恙的模样,而只有她,踏进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春天。

    宋染回到出租屋时,已夜深。

    她窝在小书桌前,手指习惯性地在纸上写下几行诗句,却很快涂抹了去。房间里只有她的呼吸和墙上钟摆滴答声。

    她把化验单藏进抽屉最深处,拉开手机,却迟迟没有点开林熠的消息。

    她知道,从今天开始,自己的春天已经变得极为短暂而又珍贵。

    而林熠还不知道,他一直依赖的光亮,已经在悄然离开。

    窗外春雨未至,夜风无声。

    宋染靠着窗台,望着远处错落的楼宇灯火,眼中既有决绝的宁静,也有未尽的温柔。

    她把额头贴在玻璃上,闭上眼睛,许下某个只有她和时光知道的心愿。

    这一年,春天开得格外明亮,却隐藏着命运异样的涟漪。

    7

    初夏的午后,文学院的走廊被柔亮的日光斑驳着,窗外法梧的叶影在地板上晃动。

    宋染坐在阶梯教室最后一排,双手搁在膝上,身旁只留着她一个人的位子。

    讲台上陈老师在讲最后一节文学评论课,声音温和,带着沙哑的低沉,像往常一样字字入心。

    林熠迟到了几分钟,推门时带进一缕风,见到宋染,一如既往地选了她身侧的位置。

    今天迟到了,罚你帮我多借两本书。宋染低声笑着,眼底映着窗外的明亮。

    林熠无奈扬唇,捏了捏她的指尖,温热的触感让宋染有些出神。病痛仿佛只是春日里一缕微风,她分得清现实的苦,但在林熠面前,她只想让每一刻都明媚。青春的尾巴被命运攥得紧紧的,却在分秒的隐忍里开出光亮的花。

    下课铃响,陈老师留住了林熠。你最近的很不错。他目光炯炯,可是你的文字像蒙着一层雾。林熠,你是不是在躲避些什么

    林熠一怔,汗湿的手心在口袋里握紧稿纸。他想起这段时间的低迷,毕业论文与投稿都不顺利,如迷雾中的航船,找不到理想的港湾。他下意识转头看窗外等宋染。宋染站在玉兰树下,风掠起发梢,仿佛与世界隔了一层纱幕。

    没什么,可能只是最近压力大。林熠笑得有点勉强。

    陈老师轻叹,拍拍他肩膀。文学源自真实的疼痛。不必害怕面对,林熠,你更擅长温柔,也别忘了直面痛苦。

    还没走出办公室,宋染就迎了上来。她先伸手替他理好额前的乱发,语气像夜色下的窗棂:你放心,老师说你会迟早写出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总能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林熠声音低低,像埋藏在字里的思念。

    我只是不想看你盲目埋头。宋染眨眼,等下有空吗陪我去那家老书店,我想再看看前几个月那本旧诗集。

    林熠点头,两人并肩而行,经过毕业海报和匆忙的人潮。

    他们都明了时光像流水被切割成一节一节,快要到头了。

    步入那家老书店,木质地板轻微吱响。

    书架间封存着时间的尘埃,旧书油墨味混着阳光。

    宋染踮脚去取高处的诗集,不小心碰落了一本,《存在与虚无》的封面砸在脚下。

    林熠弯腰捡起,递给她,指尖无意触到她纤细的腕骨,隐约能感觉到温度比往常更凉。

    要小心。他低声提醒。

    宋染笑着摇头,把诗集放进包里。这里有种很奇怪的安全感,总觉得只要和你待在这儿,再乱的现实都能暂停。

    林熠看着她,目光中有一瞬的慌乱。

    他想起父亲去世时,母亲就是这样微笑着对他说,一切都会过去,他会好好的。而那之后,他常常怀疑好好地生活下去其实是一种伪装。

    宋染,你最近是不是很累林熠终于问出口,低眉的声音里有细碎的不安,你的脸色……总觉得你变得不太一样了。

    宋染顿了一下,却仍旧笑着,神色淡淡:要毕业了嘛,谁不慌张说不定下周面试都要泡汤。你呢,投稿还没音讯吗

    还是一样。上次寄给《星河》的稿子,编辑回了封信,说我的故事太没有锐气,不够‘新’,要有冲击力……林熠挤出个自嘲的笑,却感受到宋染温柔的注意力。他把那份不甘和失落都藏在自己的沉默里。

    那你就写一篇给我看的,好不好她转头,目光亮得像窗外的微光,不用给谁看,也不用在乎是不是能发表。写一篇只为了我们两个的。

    林熠愣住。宋染第一次这样开口,仿佛请求,也带着示弱。他郑重点头,声音轻得像誓言:我会写的。

    夕阳从老书店的玻璃洒下,将两道人影拉长。街上的小贩开始收摊,空气里飘来清淡的青草香。

    宋染一丝不苟地收好诗集,目光有倦意藏在笑意背后。但她仍执意陪林熠去河堤,看那座小镇的落日。

    他们走到江边,暮色正浓,渡轮穿行河面,水面被橘红色浸润了一半。

    宋染偏头靠上林熠肩膀,细软的发丝扫过他的脖颈,如同微风绕梁。

    林熠,她声音轻盈,等你成为作家之后,会不会忘了大学里的日子会不会在别的城市,遇到别的女孩子

    林熠把她的手握紧,认真地说:我只记得陪我一起在黄昏下看江面的那个人。

    别骗我。宋染含笑斜睨,眼神里有调皮的光,却多了隐忍的不舍,要是你忘了,我就在梦里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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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熠把她揽得更近,怅然叹息。

    江堤之上,风更大了,吹得他衣角微微发颤。宋染悄悄收紧手指,抓牢林熠的掌心,仿佛不愿放开。

    毕业典礼那天,大雨转晴。晨曦里的校园洗练一新。林母拎着家里蒸的包子给林熠送来,满脸自豪。看看,熠熠,咱家有大学生了!林母眼里闪着微泪,压低声音嘱咐,宋染是个好姑娘,好好陪着她。林熠心里莫名发紧,看着宋染站在人群里,白裙被清晨的光映得澄澈透明。

    典礼开始前,老师和同学们在石阶上合影。

    宋染极力活跃气氛,不让任何人注意到她偶尔失神的瞬间。

    合影完后,她拿出两顶学士帽,一顶戴给林熠,一顶自己歪歪斜斜地扣着。

    你猜我许什么愿望她仰着头,朝天比划了两个剪刀手。

    林熠假装认真思考:你肯定是希望以后能随时读书,永远不用加班。

    才不是。宋染咬了咬唇,望进他的脸,我希望无论多久,无论你在多远,都能收到我的信。

    林熠怔住,不知所措地张嘴,却被宋染一把掩住唇。

    嘘,答应我。她目光澄澈而遥远。

    好。林熠点头,声音颤抖。

    就在这盛大又草率的告别仪式后,宋染身体的虚弱已难以掩饰。

    夜里林熠陪她回出租屋,她在门口道别时忽然晕倒,这一瞬,林熠的心仿佛被撕碎了。

    他慌乱地把她送去医院,焦急守在门外。医生说是贫血、过劳,宋染却逗他:瞧你那样,我只是太累了,别大惊小怪。

    林熠望着床上的宋染,刹那间失语。他思考着是不是自己最近太疏忽了,想到那封还没写完的,稿纸沾着淡淡的泪痕。他坐在床边,轻声说:明天我们不去投稿,也不看论文,我陪你去很远的地方,哪怕一整天都什么都不做。

    你别傻了,宋染垂下眼睫,唇边依然有笑意,我的愿望不是去哪儿,而是你能写下去,哪怕写得只剩一个人。

    林熠无声点头,在静谧的夜色里,他想,有些事情来不及告别,只能靠彼此的文字把余生托付下去。

    离别尚未抵达,但他已悄然感受到,命运的书页翻到了最疼的一章。

    那一夜过后,宋染的倦意不再隐藏。

    她不再能陪林熠熬夜看书,渐渐减少了和大家的往来,只在清晨和林熠并肩走在梧桐小道:你知道吗,文学能留住所有没说出口的话。即便有一天我不在,你也会在文字里遇见我。

    林熠紧握她的手,不再追问,只把所有软弱和爱意都写进还未完成的故事。

    窗外春意更深,梧桐荫下少年少女的影子,依旧并行。

    宋染用尽最后的温柔,将隐痛藏进每一次陪伴、每一声轻笑里。

    她不曾告知真相,只希望在时间的缝隙间,林熠能记得,就算文学与人生都渺茫无助,她曾温柔地和他并肩,走过岁月最明亮的一段路。

    8

    宋染靠在练习钢琴的小楼前,身旁石阶斑驳,倒映着树影的碎光。

    她微微仰起脸,闭上双眼,迎接微暖的阳光,唇角扬起的是那种即使哀痛也要洒脱的温柔。

    耳畔正回荡着林熠的呼唤:宋染,你看这个句子……‘夜色有声,像一个缓慢的梦’,合不合适

    宋染睁开眼,眸光仿佛融着午后的星屑。林熠站在她面前,瘦削身形沐在一层金光里。手中摊开的本子上,是他新写下的一行字。

    很好。宋染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尖,玩笑里藏着细微的喘息,不过如果加上‘潮湿’,是不是更像现在的你

    林熠怔了怔,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局促,他认真思索起来:‘夜色有声,像一个潮湿而缓慢的梦’——这样如何

    宋染眨了眨眼,笑得像只刚沐浴过露水的小鹿,这样更像你了。我喜欢。

    阳光下,她的笑意晕染了林熠心绪。他有些羞涩地合上本子,低声问道,染染,最近你好像总是累,是不是学习太忙了

    宋染摇头,我啊,只是舍不得像这样和你待在一起的日子快结束了。她伸出手,握住林熠的指尖。

    她的手依旧纤细冰凉,却掌心藏着只属于青春的热烈,毕业后……你可不要变懒啊,还要继续写下去。

    林熠望着她,忍不住弯了弯眼角,只要你在,我就不会懒。

    宋染垂下眼睫,那你可要记住今天。不许食言。

    午后的校园,有风穿过叶隙,悄然携走了他们之间的誓言。宋染偷偷松开手,轻轻呼吸,仿佛要把每一缕阳光都收入心底。她轻声道:你有什么还没做的毕业心愿吗

    林熠有些惊讶地望着她,我……其实,一直想在文学社的展览上,看到我们的作品能并排出现。你不是总说你的小诗没什么可我觉得,你的情感比我真诚多了。

    宋染故作嗔怪地瞪他一眼,没你的文学大奖呢,哪儿轮得到我被展出来

    他认真地摇头,你陪我一起参加,好不好就当是给我壮胆。

    她深深看他一眼,将苦涩藏进笑靥中,好。

    沿着林间小道,两人慢慢地向文学院的旧教室走去。林熠翻着手里的稿纸,反复酝酿展览前要朗读的段落,总觉得有些不圆满。

    宋染静静听着,偶尔插上一句,这里要不换个词‘遗憾’有点平了,‘未竟’更像你。

    林熠低头修改,神情专注。宋染靠在窗边,脸色微白,却坚持没有让林熠发觉。窗外学弟学妹在树下拉起幕布,准备文学院的毕业展,她悄悄抬头望着橙色的横幅,心底却还是纵情地拥抱着此刻的美好。

    傍晚,展厅灯火初上,人群渐渐多起来。

    林熠牵着宋染的手穿过人流,二人的稿子被并排砌在橱窗的中央。

    林熠的短篇旁,是宋染的诗集手稿,那熟悉的娟秀笔迹下,有微微褪色的墨迹,如同时光被温柔保存。

    每一则、每一句,都藏着她与林熠多年青春的片段,初见时的轻声问候,图书馆窗下的喃喃低语,还有那些不为人知的、深夜里的陪伴。

    林熠,就是这首。宋染指着橱窗下方一张泛黄的诗稿,声音轻柔,还记得是你陪我在医务室熬夜,我写的。

    林熠呆住,记忆一下子翻涌而来,那年冬天,宋染咳得厉害,深夜医院昏黄的灯光下,她倚窗写诗,他守在一旁。

    纸上的愿世间温柔以待,成了他眼里最明亮的光。

    展览走廊里,陈老师迈步走来。他拍了拍林熠肩膀,目光温和,你们的稿子很打动人。林熠,用这样的心写下去,会成为真正的作家。宋染,你的诗,也一样。

    宋染淡淡一笑,谢谢老师,能和林熠一起展出,是我最大的心愿。

    陈老师点头,人生有些经历,会化作你们灵魂里的光。林熠,别辜负了自己,也别辜负身边的人。

    林熠郑重应下。宋染看着他,目光温和中暗藏深情。

    展厅外头天色渐暗。宋染悄悄靠近林熠,声音有些低哑,林熠,要不要和我做一件疯狂的事

    林熠眨眨眼,什么

    溜进钟楼,把最后的日落留在心里。宋染像个孩子似的笑,从他手里夺过校园卡,拉着他奔向外廊。俩人像往昔无数次那样逃课一样,一阵风地跑上钟楼螺旋楼梯,直到汗湿了额发才停下脚步。

    钟楼上,一切风声都渐渐沉寂,世界仿佛只剩两个人和头顶的暮色。西方的余晖把二人的脸镀上一层金红,宋染喘着气,望着天边霞色灿然。她扬起胳膊喘息着,林熠,我们以后都会有自己的路,但这一刻属于我们。

    林熠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拥住她,声音低低地,染染,未来无论多难,我都不会放弃文学,也不会放弃你。

    宋染靠在他怀里,余晖洒在她苍白的面颊上。

    这一刻,她仿佛融进光里。

    林熠,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还会写下去吗

    林熠一怔,正想开口,宋染却按住他的嘴,调皮地对他眨眨眼,不许想那么远。把今天写进下一个故事里,让全世界都知道,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曾一起拥抱过日落。

    夜色徐徐压下来,林熠点点头,眼里有淡淡的湿润。他把宋染的发丝别到耳后,只要你做我的主角。

    钟楼下,灯火亮起。宋染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将所有不舍和疼痛牢牢收在呼吸里,再次笑出声来。

    林熠,我们下去吧。文学院的小卖部还没关,你不是最爱吃泡面吗今天你请,我陪你。她挽着他下楼,仿佛一切都像从前没有分别的影子。

    夜风里,两人依偎在石阶上,泡面热气缭绕,藏着青春最后的温度。

    宋染吃得极慢,像是要把每一口都铭刻在心。

    林熠偶尔低头看她,灯下她的睫毛投下一抹淡淡的影子,像一道细微却明亮的温柔。

    宋染忽然说:林熠,你以后可不能在故事里把女主写成路人甲哦。

    林熠笑着点头,不会的。我会写成——全世界最明亮的女孩。

    宋染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微笑,任泪意含在眼眸里。她轻轻靠在林熠肩头,心跳与夜色同步。

    而林熠并不知道,此刻宋染留在灯火和泡面的微光里,是她拼尽生命最后的力气,给他青春与梦想最温柔的拥抱。

    9

    六月的风带着桂花未萌的清甜,在夏日的帷幕下毫无章法地窜进文学院的走廊。

    午后的光斑悉数泼洒在砖红色的廊柱与石板地之间,也浮在宋染温软的睫毛上。

    她静静坐在图书馆南窗下,膝头一本泛黄的诗集,轻微的喘息掩在满溢的诗行里。

    林熠端着两杯温热的柠檬茶,小心翼翼地穿过人流嘈杂的大厅。他远远望见宋染,像每一个普通却从未消散的午后,他步子愈发慢下来。

    宋染的背影纤细却安宁,仿佛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而他心里的不安与隐秘爱意就在这份安静中被放大。

    染染,今天的诗抄到了哪一页林熠笑着问,把一杯柠檬茶递到她手心。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随意,仅留有一丝掩不住的关切。

    宋染抬头,嘴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她的脸色比往日苍白很多,但她始终不让林熠察觉,抄到了你最爱的那首——‘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重逢’。她把诗集推给林熠,指尖擦过他的手背。

    林熠心头一颤,但被她的笑意镇住了心神。他低头读诗,却一直在余光里打量宋染。

    她的眼中依旧盛满盛夏的湖光,却被某种遥远的悲恸隐隐遮蔽。

    他忽然想到陈老师前几天私下对他说过的话:

    林熠,人的成长并不只在于收获,也在于学会珍惜与放手,陈老师语重心长,有些东西,是无法握在手里的。

    林熠眼神微暗,他试图驱散脑海里那抹不祥的阴影,专心听宋染轻声浅语地读下一句诗。

    窗外的蝉鸣响成一片,图书馆的钟表滴答作响。时光仿佛凝固在这一隅,宋染剔透的嗓音把诗句缓缓铺展在林熠心底:若命运让我们走散,就把这份爱,写进你的故事。你要好好写下去,不要忘了。

    你怎么说得这么像要诀别似的。林熠努力让语气轻快,眉间却无端生出不安。

    宋染愣了愣,眨了眨眼,哎呀,是不是被我感染了点伤春悲秋的气息啊她竭力将语调拔高,像每一次替林熠捏肩膀、为他挡风雨那样,顽皮又温柔。

    林熠笑着点头,重重地点了点头,却忽然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宋染清楚感到他的指尖微微颤抖。

    她低下头,指腹覆上林熠的手背,掌心温热。

    熠哥宋染语气认真而温柔,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要记得,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写世界上最动人的故事。她停顿了一下,把声音压低,即使有一天,我不能陪你了,你也要继续写下去,好不好

    林熠怔住了,仿佛遇见了某个不可言说的谜题。他苦笑:你在说什么傻话呢你怎么会不陪我

    宋染浅浅笑了,她望向林熠的眸子里有流动的光,像深海又像白昼,你总说人会因为痛苦和思念写出伟大的作品,可我觉得,人也能因为爱变得坚强。你会比你想象的还要伟大……只要你不要停下脚步。

    林熠抬手抹了一把乱发,强行转开了话题:我最近在写一篇,新投稿,陈老师说还可以……

    讲给我听。宋染歪着头凑过来,她明亮的眸光和窗外的光亮混在一起。

    林熠望着她,目光里满是柔情:其实男主角和你有点像。也是很坚韧,很温柔的人……

    那我一定要成为你笔下最美的女主角了。宋染低声笑了,风掠过她颊边的细发,画下无法触及的轮廓。

    就在这一刻,宋染偷偷捏紧了掌心里一张折得细致的信纸。那是她昨夜独自在病房伏案的时光,笔尖蘸着眼泪与不甘,一笔笔写下所有不能亲口诉说的告别。

    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生活的意义,此刻便是能再见一次林熠真正的笑脸。甚至,如果能成为林熠故事中的一个逗号或者句号,她都愿意。

    图书馆打烊时分,天边已泛起淡紫的霞色。林熠搀起宋染,用自己的外套细心裹住她孱弱的肩膀。两人沿青石小路走向校南门,旁边是一丛丛盛开的蔷薇。宋染突然停步,目光穿透纵横的花影。

    熠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散步的时候吗宋染的声音裹着掩饰不住的留恋。

    林熠停下身,凝视她怀旧的眼神,自责如潮水漫过。他郑重点头:记得。你说那天的蔷薇像云朵,后来我把它写进了你的第一首诗。

    宋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还是扯出明媚的笑:下次要写蔷薇的时候,记得多写一点阳光。就像今天。有阳光、有你。

    林熠怔愣,只觉宋染今日的话语格外郑重又幽远。他下意识拉紧她的手,仿佛害怕她会随风而去。

    校园外的夜色渐深。临别时,宋染停下来,轻轻从怀里抽出那张信纸,递给林熠。

    答应我,等我不在的时候——把里面的话,写进你的故事里。宋染声音有一点颤,但笑容坚定。

    林熠不解又努力微笑,接过信纸,小心翼翼放进口袋。宋染踮起脚,轻轻为他整理乱发。她拥抱他,像拥抱整个人间最灿烂的夏天,又像少年时代的最后一个梦。

    林熠,对不起,不能陪你更久了。她靠在他肩头,声音像风一样轻,却穿透了整个夜色,你会成为伟大的作家的。把我的那一份梦想,也写下去吧。

    她缓缓松开手,在林熠还没反应过来时,转身消失在夜色与蔷薇之间。

    那个背影轻盈得像梦,又沉重得让人无法追赶。

    林熠呆立原地,胸口里有什么东西猛地塌陷了下去。他低头摩挲着信纸,莫名有些泪意,却倔强地没有拆开。

    他知道,她有她不能说的秘密,他也有他来不及兑现的承诺。

    夜风轻拂着校园,带着花香,也带走了那份难捱的不舍。

    宋染的微笑像盛夏的阳光烙在林熠记忆深处,成为永远无法磨灭的光亮。

    而远处教学楼的钟声,悠长地敲响着时光的序幕。

    林熠望向深深夜色,仿佛看见宋染依然坐在图书馆南窗下,眉眼带笑,为他细细地念着诗。

    10

    六月的天光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冲刷得灰蒙,雨水在文学院石阶上流淌成一条条透明的河,映照出行人踟蹰的影子。

    林熠独自站在楼外,皮鞋被浸湿了边角,无动于衷地望着走廊彼端宋染常坐的位置。那里本来总有一道柔和的身影,浅笑、低语,阳光打在她发梢上,仿佛连风也轻柔几分。

    现在只剩下座椅边碎落的花瓣,和一只还未干涸的柠檬茶纸杯。

    口袋里的信还带着余温,是陈老师刚刚交到他手上的。

    那一瞬,林熠只觉得世界被突兀地扭曲,耳边陈老师低沉的嗓音犹如梦呓:

    染染托我把这个交给你。她说,如果有一天她不能陪在你身边,就让你看看这封信。

    林熠攥紧那只信封,手指无意识地发抖。

    陈老师注视着他,眼底写满复杂和怜惜:你要冷静……她最放心不下的,是你。

    一阵大雨砸落在林熠肩头,他却没有挪步。

    仿佛只有雨声能让他保持清醒,世界的嘈杂被冲刷成哑白背景,只有手中那只素色信封,无声地燃烧着他所有的意志。

    他最终拧干了雨水,躲进教学楼寂静的阅览间。窗外雨点敲打着玻璃,书页间传来细微翻动的声音。

    林熠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叠小心叠好的信笺,第一页是宋染清丽的字迹。

    ——熠,你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对不起,要用这种决然的方式告别……

    心脏骤然收紧,像被无数微刺攥住。林熠咬紧牙,勉强控制自己不要哭出声来。他往下读,宋染的笔迹在他指尖颤抖。

    ——其实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时间对我来说并不宽裕。身体偶尔的疼痛和倦怠,总被我用没睡好低血糖搪塞过去。可是那次春天刚发芽的时候,医生冷静地宣判我得了血癌,是晚期。我知道所有努力都无济于事,只能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尽量平常,如常地微笑,装作没有事发生……

    林熠闭了闭眼,记忆被一口气拉回那些寻常而又刻骨的日子。宋染的笑、宋染端着柠檬茶坐在晨光里的样子、两人一起翻书、写诗的点滴,都变得那么遥远,那么清晰。

    ——你一直说,文学是真情和痛苦交错下诞生的光。其实你错了。是爱,是不忍让你知晓真相的爱,是贪恋与你在一起哪怕一日的痴心,才让我的时光里有了烈火和烟霞。我要你好好生活,也要你写下更动人的故事。熠,我一直都是你最忠实的读者。

    林熠的手猛地发紧,纸边都被掐出了褶皱。他无法抑制地低下头,额发垂落,压住眼角模糊的潮意。

    雨越下越急,阅览间的窗角蒙了一层白气。他仿佛望见宋染温柔的笑,带着无声的叮嘱和不舍,从记忆深处缓步走来。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把他从漩涡拉回现实。

    林熠!是林母,她一身被雨水浸湿的袄,满脸急切与无措。

    从陈老师口中得知消息后,她便急匆匆赶来寻找儿子。

    林熠抬头,眼眶猩红:妈,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林母哀怜地走近,将还残留余温的手轻覆在林熠肩上:孩子,她怕你太难过,怕你走不出来哪怕一天。她擦着自己的眼角,你一直很小心地活,你的快乐就是她最大的依靠。

    雨后的窗外忽然透下一缕明亮的光。林熠踉跄着起身,走到窗前,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妈,以前我总觉得,只要我拼命写,就能让她骄傲,

    宋染说她会一直看着我写;可现在……我什么也写不出来了。

    林母哽咽着拥住他:染染最担心的,就是你这样说。你还记得她陪你去图书馆、在操场听你朗诵诗歌的时候吗她就希望你能继续写、继续走下去。

    林熠沉默许久,脸色苍白如纸。他仿佛又听见宋染在身边,柔声问:今天的诗抄到了哪一页那份温柔已成永远的缺席,像午夜里失落的灯火。

    他苦笑,自嘲道:可我的世界已经塌了……

    陈老师在门口没有进来,只是静静看着林熠,将一封薄薄的稿件递到桌上:染染说,这篇她一直没有读,只等着你自己选一个最好的日子给她念……你自己看看吧。

    林熠点头,颤抖着翻开那份尚未发表的稿子。《遗落时光的情书》。他一眼看到开头,正是他和宋染最初认识的那个春天。

    ——她坐在三楼的窗边,阳光在她的轮廓上印出浅金色的光环。男孩缓缓走来,低头翻着书,心里所有的章节都朝着她涌去。

    眼泪终于不可遏制地滑落。林熠抬眼望向窗外,雨已经停歇,暮色沉沉,一束迟到的阳光穿破阴霾,照亮林熠的面庞。

    世界,并未在此刻终结,却分明被撕裂成了再无法愈合的两半。

    林熠缓缓合上稿纸,将宋染的信与稿件一起捧在心口。身旁沐浴过泪水的林母,沉默地搀扶着儿子。

    陈老师站在门槛之外,久久无言,只有目光里凝结着一种深重的期待和悲悯。

    林熠低声道:妈,老师,我还是要写下去吗我真的还能写吗

    他的话音轻若秋叶飘零。林母的手加紧了力道,眼中泪光闪动:染染是你的光,你要让她的爱,继续温暖下去。

    陈老师点了点头,嗓音低沉坚定:文学里有离别,有痛楚——也有重生。林熠,你要让自己的故事,跨过最深的黑夜。

    林熠静默良久,他的目光越过窗户,穿透雨后湿润的空气。

    他终于明白,宋染留给他的,不是一纸遗书,是永不熄灭的爱和温柔的期盼。

    那一刻,林熠仿佛看见宋染在校园长廊的尽头,微笑着转身,身影在阳光与时光的缝隙中渐渐淡去。

    世界的裂缝中,一封情书终于安放好了归处。他知道,有一天,他会用破碎的灵魂,拼出最动人的文字,回应那一场无法言明的离别。

    11

    夜幕沉沉,冷色的灯光在林熠简陋的出租屋里投下一抹苍白。

    他坐在书桌前,窗户外偶尔传来远处城市的嘈杂——车轮滚过水洼、邻楼电视的断续对白、有人把垃圾袋拖至楼下,极细碎,却全部搅成耳边的杂音。

    桌上一盏旧台灯凝聚着残余的温度,把稿纸映得雪亮刺目。

    每一页纸都写得很满,只在页脚留下一行行退稿的红戳和冷漠的评语。

    半年了,他的世界仿佛被时间封印在宋染离开的那一刻,之后一切都变得迟钝、机械。林熠默默望着台历上的日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黑色钢笔。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任何人完整地说过一句话。

    除了每天简短的应答:阿姨,洗衣液还剩吗、谢谢,师傅、刚刚给我送快递……他的生活只剩下日复一日的写作和投递新稿。

    再写会儿吧,他对自己低声呢喃,声音轻得仿佛怕吵醒死去的曾经。

    他翻开新的笔记本,纸页间夹着一枚发黄的银杏叶,那是他和宋染最后一次在文学院操场上散步时,她顺手夹进他书里的。

    霎时,一阵疼痛沿脊背蔓延开来,像锋利的冰片缓缓凿开胸腔,却又无法真正刺破。

    回忆总在夜深时侵袭,如影随形。

    手机屏幕忽地亮起,是杂志社编辑发来的邮件提示。他知道结果,还是犹豫着点开。熟悉的格式、礼貌却疏离的措辞:

    _尊敬的林熠先生,感谢您的投稿。我们认真了您的,但遗憾未能录用……_

    他长久地盯着屏幕,反复拆解每一个字。

    那种被否认的痛楚并不新鲜,只是每次冲击都像锈钝的刀,划过旧疤,却依然渗血。

    他叹口气,关掉手机,把写好的稿件再次装入牛皮纸信封,贴好邮票。他仿佛可以预见下一次退稿时自己的表情和心情,却又依然编织着渺茫的希望。

    五月微凉的清晨,他带着落满灰尘的稿件穿过小街小巷。天未亮透,晨风夹杂着豆浆店的热气和新鲜面团的气息。便利店橱窗上蒙着水雾,林熠低头走进,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熠哥,又去投稿啊收银的小程留意到他,笑着打了个招呼。

    林熠点点头,只是礼貌一笑,很快垂下视线。

    要不要来杯热豆浆今早刚打的,小程热情地说。

    他迟疑了一下,点头,谢谢。

    最近还是没消息吗小程见他神情疲惫,声音轻下去。

    又退了。林熠淡淡道,把零钱递过去,指节发白。

    小程递过豆浆,安慰道:你写的那么好,总会有人看到的。

    林熠微微一怔,勉力扯了下嘴角。却没有多言,将牛皮纸信封紧紧夹在臂间。

    走出便利店时,晨曦已经泄在街角。风里残留着去年冬天的寒意,像一双凉薄的手,将他的思绪一寸寸揉碎。

    他忽然想起宋染临终前的模样,她安静地笑着,说:你一定可以的,林熠。就算全世界拒绝你,也不要停。

    路过小邮局时,刚开门。一位头发微花的女邮递员看到他,像是看惯了他的身影,主动帮忙拿出投递箱。林小哥,这次还寄老地方吗她带着邻居般的温和。

    林熠点头,微笑示意。

    每次都来,好像有阵子没见你和那姑娘一起了。说到那姑娘时,她语气稍顿,目光里满是善意和怜惜。

    林熠低下头,嘴唇咬成一条线,指尖无意识绞着稿纸边角。

    女邮递员见状,没有多问,只轻声说:再坚持,坚持下去。日子不会一直阴着的。

    他轻轻嗯了一声。阳光终于慢慢爬上街面,林熠的身影也渐渐明朗。他沿着马路往回走,路过一处废弃楼房墙体,白色墙灰上有稚嫩的笔迹:梦想不会死。

    林熠凝视了很久,直到有人催促骑车经过,他才再次迈步。

    回到出租屋后,他习惯性地将背包丢在椅背上,径直坐回书桌前。

    桌上那枚银杏叶静静躺着,像是一个被阳光定格的日子。

    他忽然怀念起大学时的日子:宋染和他一起在图书馆阁楼看书,两人偷偷在讲台下交换手写稿评,陈老师会走到桌边,不留痕迹地摸摸林熠的肩膀,说:字里行间有真意,别怕失败。

    林熠抬笔,写下宋染的名字,写下她温润的笑、疲惫却温柔的眼神。

    一次次在稿件的字里行间塑造一个又一个化身宋染的角色,有时是邻家的女教师,有时是瘦弱却倔强的画家。

    每个角色的命运都刻着相同的底色:短暂而灿烂,温柔又悲悯,最终隐退在永恒的告别里。

    他把痛苦揉进故事,却不曾停止。他知道,正是这种撕裂般的疼痛,成了他创作的唯一来源。

    傍晚时分,窗外天色微蓝。林母打了电话过来,声音一如既往质朴温软:

    熠啊,晚上是不是还没吃饭妈煮了粥,想给你送点儿

    林熠顿了一下,轻声答:不用了妈,我在赶稿子,挺好的。

    林母却不放心,总这样写,身体垮了咋整你这文学,能当饭吃吗

    他的声音低而柔和,妈,再撑一会儿,有老师鼓励我,说如果坚持,不会白费的。

    电话那一端沉默片刻,林母重重叹息:孩子,别把自己逼太紧了。妈知道你难,可是……你到底还是要好好活着。

    林熠轻笑了一下,听到母亲嘴里的叮咛,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温热。他嗯了一声,挂了电话,长久未语。

    夜渐深,他推开窗子,风里带着远医院的消毒水味道,恍惚间仿佛再次回到最后那天的相处。宋染苍白的唇角依旧挂着温柔的弧度,她轻声给他念那首诗:痛苦是沃土,会开出新花来。

    这些日子,林熠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于那份痛苦。每一次退稿、每一次否定都在悄无声息中为他积蓄力量。他写下的不是文学上的完美文章,而是每一段血与泪凝结成的告白。

    彼时彼刻,他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再爱,可每一次落笔,他都在和那个世界对话,不是和读者,而是和宋染。

    他想起陈老师曾经的话。

    那天,林熠将第四本退稿信递给陈老师时,窗外阳光金灿。

    老师,您会不会觉得我其实不适合写作

    陈老师微微一笑,推了推眼镜,温和而认真地注视着林熠,真正的文学,从来不是靠才气,而是靠活过痛苦。你在用自己的疼,换一句有血有肉的话。只要笔没断,就不能说不适合。

    林熠沉默许久,才低声道:可我真的太痛了。

    有一天,你会感谢这些。陈老师语气坚定,记住,痛苦能把灵魂翻松得很深很深,很多种子只有在那里才能发芽。

    回忆闪过,林熠抚摸着桌上的钢笔,眼神比以往更坚定。

    他为自己泡了一杯茶,一页页誊写新的章节。

    天色渐黑,街灯亮起,出租屋外传来小孩追逐的嬉闹声。

    他忽然停笔,看向窗外。那是一种莫名的安慰,一个疲惫灵魂与世界之间细细的联系。

    他在稿纸标题上写下新的名:《遗落在时光里的情书》。

    那是他对宋染的告白,也是留给自己的一丝希望。他明白,这些作品未必会被世间认可,也许会被时间遗忘。但对他来说,这些文字,是与世界、与宋染、与自己和解的唯一通道。

    深夜,灯火未灭。林熠继续伏案书写,将孤独、思念和所有熬过的雨夜,尽数浸润在字里行间。有风吹动阳台的风铃,似有似无地传来微弱的碰撞声。

    他端起茶杯,抬头望向夜色。他知道,总有一天,会有某一本杂志在无数退稿中留下一个通过的字样。他也知道,无论宋染身在何方,这一页页染着旧时光的稿纸,都是写给她,未曾投递出的情书。

    12

    旧式出租屋的窗户蒙着一层灰,推开时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房间不大,书稿和形色各异的退稿信堆满桌面,仿佛一座孤岛。

    在离宋染远去的一年里,他习惯用时间把自己钉在这座岛上,翻来覆去地审视回忆,任疼痛拧紧灵魂。

    夜晚尚余的凉意还未散尽,他点开邮箱,心存侥幸地搜寻新来稿件的回复,又一则简洁冷淡的拒绝浮现在屏幕上。

    林熠合上笔记本,将信纸叠起,抬头呆望窗外。

    楼下小贩吆喝的声音渐渐清晰,他像被那人流唤醒似的,动身收拾稿件。

    母亲林母早起为他热了昨晚的剩粥,用粗瓷碗盛好,轻声进门:熠,吃点东西再写,不然胃疼又犯了。她的脸上写满心疼,却不强求儿子停下自己的念头。

    林熠低头接过,饮下一口温粥。母亲温柔的叮咛让某种忧虑短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裹挟着温情的力量。

    他想起宋染也曾这样催促自己,声音软软糯糯:再写会儿,可以,但一定要先吃饭哦。

    妈,林熠放下碗,语气隐忍而温和,我明白你担心我。但我只能这样继续,不停地写,才不会……才不会让记忆淡了。

    林母拍了拍他的肩:娘不懂你那些字里行间的事,但你只管写,娘就当自己的儿子在做大事。

    林熠苦笑着点头,内心却被母亲无言的支持轻轻托起。

    他找出市文学院的征文启事,小心翼翼地将最新写出的一篇作品装入信封,夹杂着某种微微颤抖的希冀。

    上午的校园依旧安静,斑驳的光影从法桐树叶间漏下,林熠穿过教学楼的长廊,敲响了陈老师的办公室门。

    陈老师正坐在桌前整理一叠散文文稿,见是林熠来访,温和的眼神微带笑意:来啦,有什么新作品进步很快啊。

    林熠递上稿件,迟疑片刻才说:陈老师,您说,为什么我的文字总是达不到那种‘打动人心’的力量是不是……是不是我还太年轻,经历的不够多

    陈老师仔细翻看几页,沉吟片刻:林熠,写作当然需要积累,但不是只有苦难和失去才叫成长。你现在写的,比以前多了沉静和宽阔。只是,还得学会在叙述里放下自己一些。你写宋染,写得都太近太痛了,反倒少了距离感。真正能被读者铭记的作品,是在自我与世界之间找到一桥柔软的共情。你已经在路上了。

    林熠垂下眼睑,似理解又未全懂。

    他记得宋染在病榻上的轻语:如果有一天,我不能陪你一起走完这条路,你也一定要好好地,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让别人知道。

    老师,我会再努力。林熠轻声道。陈老师点点头,把他的稿件夹入厚厚一沓学生投稿里:把‘写给自己’稍微松开点,试着写给这个世界。这是你的坚守,也是成长。

    走出办公室时,阳光已变得分外明亮。林熠漫步在校园石阶,偶尔有同学向他打招呼,他回以淡淡一笑,步履带着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一日傍晚,他坐在出租屋里,按着陈老师的话一遍遍修改着新稿。夜色渐沉,他写到一处,忽然停笔,翻出一旁装着宋染旧物的纸盒。

    里面有她系着碎花丝巾的照片、小巧的玻璃香水瓶,还有一叠叠泛黄的信纸。

    林熠郑重地抽出一张,手指微微颤抖。他轻声朗读那熟悉的笔迹:熠,如你所愿。我也期待你的故事,被远方的人看到……

    泪水滑至下颌。许久之后,他抬头,眼中明亮得像湖面反光。他坐下,把所有怀念都转化为字句密密堆叠,不再只是讲述失去时的绝望,而是尝试追问:痛苦之后,人的温柔、怜惜、信念,怎样渗透平凡生活。

    到翌日清晨,林熠把完成的新稿小径尽头的灯打印装订,托付母亲带去邮局寄出。

    母亲戴着老旧的手套,笑着接过稿件:好,你写得,娘都给你寄出去!

    林熠目送母亲出门,心头一阵莫名轻松。他推开窗,让春风扑面而来。窗外的天空有淡淡的朝霞,有新一天的希望,也有染在时光里,似乎永不会褪色的爱意。

    那天午后,他再次收到婉转但略带鼓励的编辑回信。

    信中说:你的作品叙述之中,有某种细腻的温柔与坚持。不要放弃,继续写下去吧,不要急。

    这抹微光让林熠仿佛看见远处隐约燃起的火苗。

    他默念宋染的名字,一字一字,像是在呼唤另一个时空的回音。

    他明白,从无数个写作的夜晚,从一次次被否定与怀念揉碎的痛苦里,他已然悄然发生改变。

    这天夜里,林熠打开台灯,抓起笔,在本子封面慎重地写下:

    文学的伟大,也许就在勇敢面对自己的软弱和渴望,把每一次失去都酿进文字里,在岁月深处生出新的火花。

    城市的灯火一点点亮起,出租屋的窗前闪烁着他不灭的执念。外面马路遥远,风声渐起,仿佛时空彼岸有人轻轻应和。

    宋染,我还在写,你说过,故事要有人听才算圆满。你看到了吗

    字句翻飞时,这间旧屋仿佛已不再孤单。故事并没有结束,只是,在痛苦与成长之间,他已学会把思念化作坚守,把文字凝成生命的光亮。

    13

    窗外霓虹如水,夜色将城市涂抹得朦胧而深远。林熠指尖还残留着墨迹,他斜倚在书桌前,疲惫却坚定地校对着手稿。

    屋内所有的光线都集中在台灯下那幅旧照片上:照片里的宋染眯着眼,笑靥如花。

    他习惯了让自己沉溺于无声的夜,将所有杂音与混乱的现实关在窗外,只留下笔尖与心跳轰然作响。

    可桌上那一叠褪色的信纸,已经被时光滤过思念,柔软得如他熬夜时喝剩的半杯温水。

    他将编辑的邮件反复读着,可无论多少次称赞与肯定,依旧难以填补心中那处缺口。

    正在沉思时,手机突然振动,一封陌生邮件跳了出来。

    林熠先生,恭喜您的长篇《褶皱》荣获本年度颇具分量的‘墨华文学奖’,特邀您下周亲临颁奖典礼并发表获奖感言。

    他起初以为是玩笑,手指悬浮在手机屏幕上,脑中有一秒的空白。直到再次确认落款与奖项,他才猛地吸了口气,额头沁出已经习惯的冷汗,这些年,林熠的坚持和磨砺都在反复退稿与失败中得以打磨,唯独没有想到荣誉会在不经意间降临。

    门外走廊突然传来母亲清清浅浅的咳嗽声——林母每晚都要小心翼翼地为他添毯倒水。林熠放下手机,推门而出。

    妈,还没休息啊他轻步走向厨房。

    林母正微微弯着腰,在灶边煮粥。听见儿子的声音,她回过头,叹气中带着笑意:写困了吧我多煮了些粥,别饿着。她自顾自地舀了一碗递过来,你啊,就是太用功。

    林熠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消息告诉了她:妈,我获奖了。《褶皱》……

    林母一愣,先是有些迷茫,然后惊喜地抬起头:真……得奖了哪个奖是不是很厉害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眼里闪着不谙世事的希冀。

    墨华文学奖,挺大的奖项。他说,只淡淡勾起嘴角,但难掩一抹自豪。

    林母咧开嘴笑,掩不住激动:阿熠,你终于……咱家以后是不是也能在电视上看到你啦她语气带着朴素的骄傲。

    林熠轻轻点头,盛下一碗粥,努力让语气平稳。但母子间的沉默里,他心头的潮水不自觉地翻涌,继而压入了深深的喉咙底部。

    妈,谢谢你这些年一直陪着我……不懂文学,还肯花心思支持我。林熠低声道。

    林母摆摆手,叹道:你从小就喜欢写字,我虽然不懂,但知道那是你的命。你爸走得早,只能靠你自己走下去。现在能得奖,比啥都值。

    厨房里的灯光温柔如水,泼洒在母子二人的身影上,将这狭小的空间衬得格外温暖。

    林熠捧着粥,忽然有些鼻酸,他低下头,怕泪水洇湿了母亲的安慰。

    送走母亲后,林熠回到书房,在夜的静谧里陷入怔忡。

    宋染,你看到了吗他在心里问,如每一个孤独写作的夜晚那样,不等回答。灯光下,信纸的边角泛出柔光,他像多年前一样,摊开信纸,提笔,仿佛写给旧人。

    颁奖典礼那天,春雨初歇,天空盛满了明亮的云层。

    林熠穿着简单的西装,左手握着陈旧的笔记本,右手拿着那只宋染生前极爱的小巧发夹。

    临近会场门口,他见到陈老师也在台阶下等他。

    老师!林熠走上前,脸上的紧张与自卑交替,就像初见那年文学院开启的第一节课。

    陈老师戴着旧眼镜,眉宇间流露出欣慰与抚慰。

    他打量林熠:小林,终于等到你这一天了。话虽如此,他语气里还是那种淡淡的严谨,仿佛依旧在批改作文,你这些年笔下越来越有分量了,痛苦和爱给了你土壤,但你用得很好。

    林熠低头,恭敬道:还是老师您教得好。

    陈老师拍了拍他的肩,叹息:宋染那孩子,若是能看到今天,一定很欣慰。你的成长,是写着她的名字走到今天的。

    两人对视一眼,长久的沉默取代了一切多余的言语。

    回忆如潮,林熠想起孤独写作的夜晚,那些与宋染有关的片段,竟都以文字的形式流淌到他与世界的缝隙之间。

    典礼大厅高悬着水晶灯,四壁环绕着墨色书法。林熠随着人流慢慢步入大厅,每一步都如同踏进时间的深渊,既惶恐又庄重。

    舞台中央布置简洁,幕布上滚动着历届作家的名字,其中有他曾反复钻研过的偶像,而此刻,他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请本年度‘墨华文学奖’获得者林熠先生上台领奖!主持人的声音铿锵而隆重。

    灯光刹那间集中到他身上,镁光灯闪烁,眼前一片光亮。

    林熠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舞台。

    掌声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像一张巨大的网,既将他温柔包裹,又如同巨大潮水,吞没了所有余音。

    他站在话筒前,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

    这部《褶皱》,写了十年。十年前,我以为世界只有烟火气和琐碎的疼痛。但文学教会了我,哪怕最细微的爱与思念,也有抵达彼岸的力量。

    掌声再次响起,仿佛层层浪潮袭来,却都未能冲淡林熠心头的颤抖。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突然收紧了掌心:我想把今天的奖项,献给一个人。

    台下安静下来,只有灯光像潮水涌上他的面庞。

    她叫宋染,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的……初恋。林熠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他把奖杯举起,却像是举向一段遥远的记忆,十年前,她教会我温柔,也教会我承受失去。她的生命,本就像是一封未寄出的情书,干净、充满信仰,却被命运埋藏。我们曾约定,一起完成属于我们的。可有些章节注定无人续写,唯有遗憾成为注脚。

    突然,有人低低抽泣。陈老师紧抿嘴唇,林母用手帕轻按眼角。舞台上,林熠仿佛立在光影的交界,整个人像被时光拂过,微微颤动。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原谅命运如此捉弄。我在孤独和无数个茫然的夜晚里一遍遍书写,只为让她的影子留在文字深处。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文学的伟大,正是因为它承载了爱与痛苦,承载了那些无法重逢的人、无法完成的约定、说不出口的遗憾。

    会场陷入静默。林熠的目光抚慰着灯下的每一张面孔,又仿佛穿越了所有人的注视,看见了身着浅裙、在春日校园里回头微笑的宋染——那被时间遗落下的少女。

    他抽出一页纸,颤抖地展开:今晚,请允许我,以一封情书,献给她——也是献给所有曾经失去、仍愿意相信的人。

    他低吟而平缓地读着,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柔软:

    染:

    你看见了吗舞台上的灯光,像是我们大学时操场黄昏的霞光。那时候我们不知未来会走散,却在午夜长廊里,约定要彼此写一封‘未来的信’。我用了十年,把你写进无数句子,却始终没能寄出。

    有时我恍然觉得,你还在我的世界里。你低头看书的样子,温和又倔强,每个细节都还在我的记忆间闪烁。是你教会我文学不只是虚构,而是与真实血肉缠绕,与爱、死亡并存。

    现在,我把这所有的字,都交给你。希望这一切没有白费,哪怕你再也听不到我呼唤你的名字。

    你曾问我,写作能否改变人生。我想,现在你可以笑着告诉我:它至少让我们相遇、相知,并在分离后再次重逢于文字里。

    ——永远怀念你的,林熠

    林熠闭上眼,仿佛听见宋染在耳旁轻声低语。

    他在心里默念:染,如果你还在,你会不会为我鼓掌

    这时,剧院旧式的舞台幕布后面,一丝异样的微风掠过。

    林熠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与清凉,自肩头蔓延开来。灯光里,舞台另一端渐渐浮现斑驳的虚影,如晨雾中的剪影,一点点轮廓清晰起来。

    林熠呼吸一窒,脚下仿佛长出根来。

    他的心跳渐次变慢,头顶的光线柔和下来,时光似乎在这一刻失去了推动的力量。

    所有观众的掌声与低语都远去,整个剧院只剩下一片静寂。他的眼里倒映着一个人影。

    那是宋染。

    她穿着最爱的人字纹毛衣,裙摆微微荡着淡蓝的光泽,似曾走进春日校园的明媚。

    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眸光澄澈如旧。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向林熠,每一步都似乎踏破层层光阴。

    林熠,你还记得吗她的声音极轻,如水波穿透时空,却清晰得让林熠觉得自己的心脏有一瞬凝固。

    我记得。林熠几乎是自言自语,我把所有没说完的话,都写成了书。

    宋染的眼神里满是深情,她轻轻伸出手,指尖仿佛拂过林熠额前的一撮碎发。极细极细的触感,温热如初恋的午后。

    谢谢你,让思念有了归处。

    林熠喉头哽咽,他伸手试图抓住她,却只触到一丝微凉的空气。

    他低声问道:你满意吗这本书,还有这些年……你会原谅我没能留住你吗

    宋染微笑着摇头,眸光里既有哀愁、也有释然。你已经做得足够好,林熠。我也该回我的时光去了,你在这里,要好好活下去。

    台下的观众,有人看到林熠站立不动,仰头望着舞台深处;也有人说,他身侧其实始终只有他一个人。他却分明觉得宋染真实无比,宛若初见那样清晰。

    宋染朝他伸出手,林熠顺势而行,两人并肩走到舞台中央。此刻厅堂内仿佛只有他们,空间交错成张开古旧信笺的样子。

    宋染微微鞠躬,引导林熠将身躯向前倾。

    他们并肩鞠躬,谢幕于灯下、谢幕于观众、也谢幕于交织的时光。

    一阵微风掠过,她的身影随光晕摇曳。林熠听到耳畔她极轻极轻的话语:

    你会遇见新的故事。别为我停下笔,好吗

    林熠低声应着:好。

    掌声如潮水再度涌来,将林熠从远古的静谧中唤回。

    他起身,发现自己只身站在中央。宋染的身影仿佛只是那一段光影折叠而成,空气干净得没有留下一丝她曾经来临的痕迹。

    主持人悄声上前,林熠微微一笑,转身面对所有席位。

    那一瞬,他突然感到一种奇异的新生——漫长的幽夜确实无法唤回往昔,但痛苦与思念,经由文字,成为抵达光明的通道。

    陈老师穿越过人群,走到台边,轻声道:林熠,你做到了。她一定为你骄傲。

    林母也在人群中微微颔首,眼眶红润,却满怀欣慰地看着儿子。

    林熠轻轻点头。

    他的声音再次如泉水般缓缓流出:我写的每一行文字,都是写给宋染,也是写给曾经脆弱而渴望重生的我自己。

    舞台上光线渐暗,只有他胸膛处那本《褶皱》依旧泛着盈盈的暖光。

    每一封寄不出的情书,都在这里落到了时光的缝隙中,被万千观众听见、见证。

    舞台幕布缓缓拉上之前,他在光线最后一刻内心默问。

    宋染,如果有来生,你会不会还愿意看我写的字

    那空白依旧,但林熠知道,真正的文学,不只是自己与宋染的羁绊,更是所有人心底深藏的告别与思念。

    它是给爱人的信笺,是与自我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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