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1

    雨夜诡影

    雨,是绍兴的常客,无休无止,淅淅沥沥。这雨丝落在青石板路上,悄无声息,却把整座镇子浸得透湿阴冷,像一块吸饱了水又永远拧不干的旧布,沉重地覆盖着,透不过气来。空气里浮动着水腥气、霉烂气,还有一种更沉滞、更难以言说的东西,黏腻地贴着人的皮肤,钻进骨头缝里。石板路两侧的黑瓦白墙,被雨水冲刷得惨白,映着水光,幽幽地泛着冷气,仿佛无数张沉默而苍白的脸孔。

    沈青禾失踪的那个深夜,雨下得格外大。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砸在青石板上,汇成一片混沌的喧嚣。风声在狭窄的巷弄里呼啸穿梭,如同无数看不见的鬼魂在呜咽、撕扯。闪电偶尔撕裂墨汁般浓稠的夜空,惨白的光瞬间照亮湿漉漉的街道、紧闭的门窗,还有河边那几株被风雨摧折得东倒西歪的柳树。紧接着,便是沉闷得让人心悸的雷声,轰隆隆滚过天际,震得人心口发麻。

    沈家那扇单薄的木门,就在这雷雨交加、天地混沌的时刻,吱呀一声开了。微弱的光晕从门缝里流泻出来,只一瞬,又被黑暗和雨水吞噬。一个单薄的身影闪了出来,是沈青禾。她身上披着一件深色的旧衣,雨水立刻将它打湿,紧紧贴在她瘦削的肩背上。她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什么东西,护在胸口。闪电再次劈开黑暗,照亮了她苍白的脸。那张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茫然,空洞的目光越过哗哗的雨帘,投向远处黑沉沉、不知流向何方的河水。闪电熄灭,她融进雨幕,像一滴水汇入洪流,再无踪迹。

    第二天清晨,雨势稍歇,变成了缠绵悱恻的牛毛细雨。镇子被浸泡了一夜,湿冷得如同冰窖。几个赶早去河埠头淘米洗菜的女人,裹着臃肿的夹袄,踩着湿滑的青石板,缩着脖子匆匆走着。她们路过镇口那座灰暗破败的周氏祠堂时,一声凄厉到变了调的尖叫猛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惊飞了祠堂屋檐下几只湿漉漉的麻雀。

    死人啦!祠堂……祠堂死人啦!

    叫声带着撕裂般的恐惧,在潮湿的空气里疯狂扩散。很快,祠堂那扇沉重的、朱漆斑驳的大门被闻讯赶来的镇民们撞开了。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湿冷灰尘和新鲜血腥气的怪异味道扑面而来。

    祠堂正中央,平日里供奉着周氏列祖列宗牌位的神龛前,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是镇上开绸缎庄的钱老板钱世通。他穿着簇新的宝蓝色绸面夹袄,此刻却仰面倒在地上,胸口洇开一大片深褐色的血渍,那颜色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浓墨。他的眼睛惊恐地大张着,凝固着临死前一刻的极致恐惧,死死瞪着祠堂高高的、布满蛛网的藻井。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插在他胸口正中的凶器。那不是寻常的刀剑,而是一把粗粝的刻刀,木柄陈旧,刃口却闪着寒光。刀身深深没入钱老板肥厚的胸膛,只留下那个粗糙的木柄突兀地竖立着。更诡异的是,在刀柄与刀身连接的部位,刻着两个清晰无比、力透木纹的字——贞洁。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围观者的瞳孔里。祠堂内死一般寂静,只有雨滴从祠堂破漏的瓦檐滴落的声音,嗒,嗒,嗒……敲在冰冷的地砖上,也敲在每个人骤然缩紧的心脏上。

    天……天爷啊……有人倒抽着冷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贞……贞洁另一个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谁……谁干的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湿冷的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来。人群中,一个穿着半旧捕快公服、须发已然灰白的老者排开众人,走上前来。他是镇上的老捕快,姓吴,在衙门里当差快三十年了,一张脸如同风干的老橘皮,刻满了岁月的沟壑,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他蹲下身,动作沉稳,仔细查看尸体和那把触目惊心的刻刀。他粗糙的手指小心地避开血迹,靠近刀柄上那两个字,指腹轻轻摩挲过刻痕的边缘。

    刻痕很深,边缘粗糙,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疯狂的力道。每一刀下去,都像是要把某种积压已久的愤恨凿进这木头里去。吴捕快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震动。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祠堂阴森的四壁,扫过那些沉默的、在昏暗中俯视着下方惨剧的祖宗牌位,最后,定格在祠堂角落里。

    那里,一个穿着破旧、邋遢不堪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人群,蹲在祠堂一根支撑屋顶的巨大木柱旁。他手里握着一把同样粗陋的木刻刀,正专注地、一下一下地,在柱子底部刻划着什么。对身后的混乱、惊呼、血腥,他充耳不闻,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雨水顺着祠堂破败的屋顶缝隙滴落,有几滴恰好落在他乱蓬蓬、沾满污垢的头发上,又沿着脖颈滑进衣领,他也浑然不觉。刻刀刮擦木头的沙沙声,在死寂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吴捕快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认得这人,是沈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辈分上是沈青禾的叔父,早年间受过刺激,脑子便有些不清楚了,镇上都叫他沈疯子。平日里只在祠堂附近游荡,像个无声无息的影子。

    疯子!旁边一个镇民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口,带着厌恶,晦气!这种时候还在这里刻他那鬼画符!

    吴捕快没说话,只是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佝偻着背、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背影。那专注刻画的姿态,在祠堂幽暗的光线和钱老板暴毙的惨状映衬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谲。

    2

    血染祠堂

    钱世通的死,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水乡沉滞的死水潭,激起轩然大波,恐慌的涟漪一圈圈荡开,裹挟着无数窃窃私语和阴暗猜测。那刻着贞洁二字的刻刀,成了悬在每个人心头的寒刃。衙门里乱作一团,县太爷的脸比外面阴沉的天空还要难看,催逼的令签摔得啪啪响。吴捕快带着几个年轻捕快,顶着绵绵阴雨,踏遍了镇上的石板路,鞋底沾满了湿滑的泥泞。

    他先去了钱家。钱世通那肥胖的遗孀哭得几欲昏厥,脂粉糊了一脸,嘴里颠来倒去地咒骂:哪个杀千刀的害了我当家的啊!……青禾那个小贱人她死了才好!定是她那个死鬼爹阴魂不散……要不就是她勾搭了哪个野汉子来报复!她提到沈青禾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刻毒。钱世通生前欺行霸市,尤其对沈家那点可怜的绸布生意打压得最狠,逼得沈青禾的父亲郁郁而终,这是镇上人尽皆知的旧怨。吴捕快沉默地听着,目光掠过钱家堂屋里那些崭新的、带着暴发户气息的紫檀木家具,眉头锁得更紧。

    接着,他敲开了周家那扇气派的黑漆大门。周家是镇上的大户,祖上出过举人,深宅大院,透着一股陈腐的体面。周少爷周文彬,也就是沈青禾曾经的未婚夫,脸色苍白地坐在花厅里,眼神躲闪,透着明显的心虚和惊惧。他手里捧着一杯茶,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青禾……她,她确实可怜。周文彬的声音干涩,避开吴捕快锐利的审视,可……婚约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我也是做不得主的。她家败落成那样,又……又失了清誉,我周家书香门第,怎能……他絮絮叨叨,极力撇清自己与沈青禾的关系,将退婚的责任全推给了门第和清誉。吴捕快注意到,当提到沈青禾失了清誉时,周文彬眼中飞快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恼和怨毒。那日钱老板当众调笑沈青禾,言语下流,周文彬就在一旁,不仅未加阻止,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看好戏般的笑意。这些,吴捕快都看在眼里。

    最后,吴捕快站在了讼师张如海家那扇略显破旧、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的门前。张如海是镇上有名的刀笔吏,一张利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他接待吴捕快时,显得格外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读书人的矜持。他捋着稀疏的山羊胡,慢条斯理:沈家丫头唉,可惜了。老夫当日不过是依律直言,劝其族人以全名节为重。沉塘之议,亦是族中耆老共商,非老夫一人之意。谁知她竟如此刚烈,投了河还是……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亦或另有隐情钱老板之死,凶器上那二字,颇耐人寻味啊。他话语滴水不漏,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反而将疑点引向了那刻着贞洁的凶器和沈青禾可能的遭遇上。他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精明的光,让人捉摸不透。

    一连数日,吴捕快在阴雨泥泞中奔波,鞋袜湿透,腿脚酸痛,却如同撞进了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钱老板的刻薄贪婪、周少爷的懦弱薄情、张讼师的巧舌如簧,还有沈青禾失踪前那绝望空洞的眼神,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碰撞。每个人都似乎藏着秘密,每一条线索都缠绕不清。那刻着贞洁的刻刀,像一个冰冷而巨大的嘲讽,悬在案子上方。

    唯一不变的,是祠堂角落里那个佝偻的身影。无论吴捕快何时踏入那座阴森的祠堂,总能看到沈疯子蹲在老地方,背对着外面的一切纷扰,全神贯注地用他那把粗陋的刻刀,在柱子底部、墙角不起眼的砖石上,一下一下地刻着。刻的是些支离破碎、谁也看不懂的线条和符号,像是某种古老而疯狂的呓语。刻刀的沙沙声,在空旷死寂的祠堂里回荡,单调、执着,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吴捕快有时会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那个背影,那专注的姿态,仿佛在进行一场无人理解的、无声的祭祀。雨水从破瓦漏下,滴在疯子的肩头,滴在他刻划的地方,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吴捕快的心,也仿佛被这单调的刻划声和冰冷的雨水一点点浸透。

    钱老板死后第七天,雨依旧缠绵地下着,没有停歇的意思。镇子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连呼吸都带着湿漉漉的沉重感。周家少爷周文彬,自从钱世通暴毙后,就有些神思恍惚,总觉得暗处有双眼睛在盯着他,夜里常被噩梦惊醒,一身冷汗。这天傍晚,他实在被家里的沉闷和心头莫名的恐惧压得喘不过气,便揣了一小壶酒,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镇西头那个废弃的藕塘边。

    这塘早已荒废多年,水面浮满了墨绿色的水藻和腐烂的荷叶梗,散发着一股淤泥和水草沤烂的腥气。塘边长满了半人高的芦苇和野蒿,在风雨中簌簌抖动。周文彬寻了块半干的石头坐下,对着浑浊发绿的塘水,仰头灌了几口劣质的烧酒。火辣辣的酒液滚下喉咙,非但没能驱散寒意,反而让心中的惊惧更加清晰。钱世通胸口插着刻刀、死不瞑目的样子,沈青禾投河前那空洞绝望的眼神,不断在他眼前交替闪现。他猛地打了个寒噤,酒壶差点脱手。

    就在这时,一阵阴冷的风打着旋儿从芦苇丛深处卷来,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脂粉香周文彬浑身汗毛倒竖,惊恐地瞪大眼睛望向风来的方向。幽暗的芦苇丛深处,似乎有一抹刺眼的红色一闪而过!

    谁!他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了调,猛地从石头上弹起来,踉跄着后退。脚下一滑,踩到了湿滑的塘边淤泥。

    噗通!

    沉闷的落水声响起,水花四溅。周文彬在水里拼命扑腾,手脚乱舞,冰冷的、带着腐臭味的塘水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救……咕噜……救命!他含糊不清地嘶喊着,每一次挣扎都让身体更深地陷进黏稠的淤泥里。水藻像无数滑腻冰冷的手,缠绕住他的脚踝、手臂。他感觉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把他往下拽,越来越沉……

    挣扎渐渐微弱。浑浊的水面上,只剩下几个绝望的气泡破裂开来,很快便恢复了死寂。只有那抹刺眼的红,似乎还在幽暗的芦苇丛深处,若隐若现。

    直到第二天晌午,一个放牛娃在塘边寻找走失的牛犊,才发现了漂浮在墨绿色水藻中的尸体。消息像长了翅膀,裹着湿冷的水汽,飞快传遍了整个小镇。

    吴捕快赶到时,周文彬的尸体已经被捞了上来,湿淋淋地摆在塘边的泥地上,肿胀发白,面目扭曲,还残留着临死前的惊恐。他的指甲缝里,死死地嵌着几缕鲜红的丝线!那颜色,在灰暗的雨天和死者惨白的皮肤映衬下,红得刺眼,红得妖异。吴捕快蹲下身,小心地用镊子夹起一缕。丝线很细,质地却很好,是上等的绸丝,正是本地女子出嫁时常用的嫁衣料子。

    一股寒意顺着吴捕快的脊椎爬上来。他猛地想起沈青禾失踪那晚,闪电照亮她怀中紧紧抱着的东西——那抹刺目的红!是她的嫁衣!她一直留着那件被退婚羞辱的象征!

    是……是青禾的嫁衣旁边一个认出丝线的老妇人,声音发颤地低语,作孽啊……冤魂索命……冤魂索命来了……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这个多雨的水乡小镇。那几缕鲜红的绸丝,像烧红的针,扎在每个人的眼睛里。周文彬的死,不再是意外,而是被涂抹上了浓重的、阴森的血色。

    3

    刻刀之谜

    吴捕快站起身,目光沉沉地投向远处那座在雨幕中显得格外阴森孤寂的周氏祠堂。祠堂的轮廓在灰暗的天色下模糊不清,像一个蹲伏的巨兽。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单调、执着、穿透雨幕的沙沙声——刻刀刮擦木头的声音。那疯子,此刻是否依然在祠堂的角落里,刻着他那些无人能懂的符号吴捕快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潭底。

    周文彬的溺亡,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整个镇子彻底炸开了锅。恐慌不再是暗流涌动,而是变成了沸沸盈天的喧嚣。白日里,人们行色匆匆,眼神惊惶,交谈声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天一擦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插上门栓,唯恐那刻着贞洁的刀锋,或是那抹索命的嫁衣红,会找上门来。连往日里最聒噪的狗,也夹紧了尾巴,只敢在深夜里发出几声压抑的呜咽。

    县太爷彻底坐不住了。他把自己关在签押房里,一张胖脸吓得煞白,案头堆积的公文如同催命符。他几乎是指着吴捕快的鼻子咆哮:查!给我查!再查不出个所以然,你这身皮也别要了!本官……本官也要被弹劾失察之罪!唾沫星子喷了老捕快一脸。

    吴捕快沉默地承受着雷霆之怒,脊背挺得笔直,唯有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疲惫却依旧锐利。他带着人,顶着愈发密集冰冷的雨丝,再次踏入了那片泥泞。这一次,目标直指最后那个名字——讼师张如海。

    张家住在镇子西边一条僻静的巷子里,青砖小院,门楣上还残留着耕读传家几个模糊的字迹。张如海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读书人模样,只是脸色比前些日子更显灰败,眼袋浮肿,显然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接待吴捕快时,竭力维持着镇定,但吴捕快敏锐地捕捉到他端茶盏时指尖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有眼神深处那抹极力掩饰的惊惶。

    吴捕头,张如海放下茶盏,声音有些发干,周少爷之事,实在令人扼腕。然,此乃意外落水,与钱老板之案,未必有甚关联吧坊间流言,不足为信。他试图将两岸割裂。

    吴捕快没接话,目光如锥子般盯着他:张讼师,沈青禾沉塘之议,你当真只是‘依律直言’当日族议,你舌绽莲花,引经据典,力主以最酷烈之法‘全其名节’、‘儆效尤’,可有此事

    张如海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强笑道:吴捕头言重了。老夫不过是尽本分,为族中陈明利害。沉塘之议,亦是众意。那沈家丫头自己……想不开,投了河,此乃天意,岂能归咎于老夫

    众意吴捕快冷笑一声,语气陡然加重,据我所查,当日族中多有老成持重者,言其可怜,主张驱逐出镇即可!是你张讼师,搬出《女诫》、《列女传》,言其‘失贞’在前,‘抗命’在后,若不严惩,必致‘乡风败坏’!是你力排众议,最终定下了沉塘的死局!张如海!吴捕快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你为显你刀笔之利,为讨族老欢心,活生生将人逼上死路!这笔血债,你当真以为能推得一干二净!

    张如海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声质问和拍案声惊得浑身一抖,脸色瞬间由灰败转为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嘴唇哆嗦着。吴捕快那穿透性的目光,仿佛剥开了他精心维持的体面外衣,露出了里面那颗被恐惧啃噬的心。

    离开张家时,吴捕快的心情没有丝毫轻松。张如海的恐惧是真的,但恐惧的对象是什么是下一个轮到自己还是……别的什么雨丝落在他的斗笠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下意识地,又走向了那座仿佛笼罩着不祥阴云的周氏祠堂。

    祠堂里比往日更加昏暗、阴冷。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香烛残留的焦糊气。神龛上的牌位在幽暗中沉默地矗立着,如同无数双冰冷的眼睛。角落里,那个佝偻的身影依旧在。沈疯子背对着门口,蹲在支撑祠堂正殿最粗大的一根梁柱旁,这次他刻的地方似乎高了些。

    吴捕快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昏暗中,只能看到疯子手臂在一下一下地、极其专注地挥动。刻刀刮擦木头的沙沙声,在空旷死寂的殿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单调、执着,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仿佛那声音不是刻在木头上,而是直接刻在人的骨头缝里。雨水从祠堂屋顶几处更大的破洞漏下,形成几道细小的水线,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汇成小洼。其中一道水线,恰好滴落在疯子刻划位置的下方,水珠溅开,发出空洞的回响。

    吴捕快盯着那道水线,又看看疯子专注刻划的模糊背影,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了他的心脏。他总觉得,疯子刻划的节奏,似乎比往日更快了些,那沙沙声里,隐约透出一种……焦灼

    日子在连绵的阴雨和日益加剧的恐慌中,沉重地挪到了钱老板死后的第十五天。雨水似乎没有尽头,将整个水乡浸泡得发胀、腐朽。

    这天午后,天空阴沉得如同扣了一口巨大的铁锅。张如海在家中坐立不安。书案上摊着《大清律例》,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周文彬溺亡时指甲缝里的红绸丝,像毒蛇的信子,不断在他眼前闪现。吴捕快那日凌厉的质问,更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他心浮气躁,总觉得这小小的书房憋闷得令人窒息,窗外淅沥的雨声也变成了催命的鼓点。

    他猛地站起身,决定去祠堂上炷香,求祖宗庇佑,也求个心安——尽管这心安显得如此渺茫和可笑。他撑起一把油纸伞,匆匆出了门,踏进冰冷的雨幕。石板路湿滑,他走得有些踉跄,灰布长衫的下摆很快被泥水溅湿。

    周氏祠堂的大门虚掩着,平日里就少有人来,此刻更显得死寂。张如海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霉味、灰尘味和阴冷气息的怪风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噤。他定了定神,收起伞,迈过高高的门槛。祠堂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神龛前两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幽暗中跳跃,映照着牌位上模糊的金漆字迹,更添几分阴森。

    他走到香案前,拿起三支线香,就着长明灯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劣质香料的刺鼻气味。他双手持香,对着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深深作揖,嘴唇翕动,无声地祈祷着。

    就在他俯身下拜,心神最为松懈的那一刻——

    头顶上方,毫无预兆地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闷的断裂声!嘎吱——!

    张如海悚然一惊,猛地抬头!

    只见悬挂在祠堂正梁之上、那块巨大的、象征着周氏宗族礼法尊严的乌木鎏金匾额——敦伦明礼——四个斗大的金字在昏暗中骤然向他压来!它挣脱了腐朽的悬挂铁链,带着积年的灰尘和一股死亡的腥风,如同崩塌的山岳,直直地砸向他的头顶!

    啊——!一声短促凄厉到极点的惨叫,瞬间被沉重的撞击声彻底淹没。

    轰——!!!

    匾额结结实实砸落在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祠堂似乎都随之颤抖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沉重的乌木匾额下,只露出一只抽搐了两下便彻底僵直的手,和几缕从匾额边缘溢出的、暗红粘稠的血浆。那血浆迅速在冰冷的地砖上蜿蜒开来,如同一条丑陋而狰狞的毒蛇。

    祠堂重归死寂。只有灰尘在昏暗中缓缓飘落,只有长明灯的火苗诡异地跳动了一下。角落的阴影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手里握着那把熟悉的、粗粝的木刻刀。他看也没看匾额下的惨状,只是仰起头,望向祠堂那高高的、幽暗的屋顶横梁。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然后,像个完成了某种神圣仪式的信徒,步履蹒跚地、悄无声息地,从祠堂侧面的一个小门离开了。

    当吴捕快接到消息,带着人冲进祠堂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如同地狱绘卷的景象。巨大的匾额如同墓碑,压在张如海身上,只有那滩不断扩大的、暗红的血泊,宣告着下面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灰尘和霉味,令人作呕。

    快!抬起来!吴捕快声音嘶哑地吼道。几个年轻捕快强忍着恐惧和恶心,七手八脚地费力抬起沉重的匾额。

    张如海的尸体露了出来。他的头颅如同一个被砸碎的西瓜,完全变形,红白之物溅满了匾额背面和周围的地砖。那双曾经闪烁着精明算计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个空洞的血窟窿,凝固着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4

    吃人真相

    吴捕快蹲下身,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惨不忍睹的头颅上,而是死死盯住了张如海那只唯一还算完整的手。那只手死死攥着,指关节因为临死前的极度恐惧和用力而扭曲发白。就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死死地攥着一小片东西!

    吴捕快小心地掰开那僵硬冰冷的手指。掌心里,赫然是一小片被血浸透的、深蓝色的粗布碎片!布料极其普通,是最底层穷苦百姓常穿的那种,边缘磨损得厉害,上面还沾着几点暗褐色的、像是干涸油渍的污点。

    这布片……吴捕快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站起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扫向祠堂那个阴暗的角落!

    角落里空空如也!那个总是佝偻着背、沉浸于刻画的疯子身影,不见了!只有冰冷的地砖,和空气中残留的、若有若无的木头碎屑的味道。

    一股寒意,从吴捕快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攥紧了手中那片染血的粗布碎片,指节捏得发白。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点,所有那些看似疯癫的举动,在这一刻,被这小小的布片和那消失的身影,如同磁石般猛地吸附到了一起!

    封锁祠堂!所有人,跟我走!吴捕快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透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率先冲出了祠堂大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脸庞,却浇不灭他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目标,从未如此清晰——沈青禾投河的那座石桥!他要立刻去那里,在一切还来得及之前!

    冰冷的雨水像密集的鞭子,抽打在脸上,生疼。吴捕快全然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狂奔。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气喘吁吁、脸色煞白的年轻捕快。目标——镇外小河上那座古老的单拱石桥。沈青禾,就是从那桥上,投入了黑沉沉的河水。

    桥洞下,是湍急水流冲刷出的一个浅滩,堆积着上游冲下来的枯枝败叶、腐烂的水草和淤泥。河水浑浊,散发着刺鼻的腥气。

    搜!给我仔细搜桥洞下面!每一寸地方都别放过!吴捕快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他顾不上冰冷的河水,第一个跳了下去,浑浊的泥水立刻没过了他的小腿肚。刺骨的寒意瞬间钻心,他却浑然不觉,弯下腰,双手在冰冷黏滑的淤泥和腐败的杂物中疯狂地摸索着。水草缠住他的手腕,枯枝划破他的手背,他都毫无感觉。

    时间在冰冷的河水冲刷和令人窒息的摸索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吴捕快的心一点点沉向更深的冰窖时,他的指尖猛地触到了一个硬物!埋在淤泥深处,带着河水的冰冷和沉甸甸的质感。

    他心头剧震,双手并用,不顾一切地扒开覆盖的淤泥和腐烂的枝叶。浑浊的水被搅动起来,一个被河水浸泡得发胀、几乎辨不出原貌的物体显露出来。吴捕快一把将它抓出水面!

    是一本书!或者说,曾经是一本书。纸张早已被水泡烂、发白,粘连在一起,像一块肿胀腐朽的海绵。封皮完全脱落,只剩下模糊的、被水晕染开的墨痕。但吴捕快只瞥了一眼那熟悉的版式和残留的零星字迹,一股寒气便从心底直冲上来——《女诫》!是那本被无数女子奉为圭臬、却也禁锢了无数鲜活生命的《女诫》!书页的边缘,还残留着一小片被水泡得发白、却依然能看出原本鲜红的绸布碎片,如同一个无声的控诉。

    这书……怎么会在这里青禾投河时带着它还是……吴捕快的心跳如同擂鼓,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粗暴地继续在刚才摸到书的淤泥深处疯狂掏挖。手指在冰冷黏滑的泥浆中搅动,很快,再次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细长的金属物体!

    他猛地将它拽了出来!

    河水冲刷掉上面的污泥,露出了它的真容——一把木柄粗粝、刃口闪着寒光的刻刀!与钱世通胸口插着的那把,形制一模一样!刀柄上,同样刻着两个深入骨髓的字——贞洁!只是这把刀的木柄磨损得更厉害,边缘圆滑,显然被长久地使用、摩挲。刀身上,还残留着几道深深的、新鲜的刻痕!

    嘶——身后的捕快们看清了这两样东西,齐齐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吴捕快死死攥着这把冰冷的刻刀,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他抬起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穿透冰冷的雨幕,死死盯向河对岸那座在风雨中沉默矗立的周氏祠堂!祠堂幽暗的大门,此刻在他眼中,如同巨兽张开的口!

    祠堂!吴捕快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充满了惊骇、愤怒和一种终于要揭开真相的急迫,快!去祠堂!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岸,顾不上湿透冰冷的裤腿和满身的污泥,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祠堂。沉重的木门被他一脚踹开,发出痛苦的呻吟。

    祠堂里依旧昏暗、死寂。浓重的血腥气还未完全散去,与灰尘、霉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张如海的尸体和那巨大的匾额已经被移走,只留下地上那片暗红发黑、尚未完全干涸的巨大血泊,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吴捕快冲进来的瞬间,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祠堂最高的那根横梁!

    昏暗中,一个人影正高高地骑在横梁之上!

    是沈疯子!

    他背对着门口,双腿跨坐在那根粗大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横梁上,身体微微前倾,姿势专注得近乎虔诚。他手里,正握着一把粗粝的木刻刀——正是吴捕快在桥洞淤泥里摸到的那把的同款!刀锋在昏暗中闪动着微弱的寒光。

    此刻,他正用尽全身的力气,一下!一下!缓慢而沉重地,在横梁那深色的木头上,深深地刻划着!每一次下刀,都伴随着木屑簌簌落下。他刻得极其专注,对破门而入的吴捕快等人恍若未闻,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身下这根横梁。

    他在刻什么

    吴捕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停止跳动。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刀尖移动的地方。昏暗中,两个巨大的、笔画粗犷扭曲、却又力透木髓的字迹,在刻刀的凿击下,逐渐清晰地显现出来——

    吃!人!

    吃人!

    两个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古老的横梁上,也烫在祠堂内每一个看到它的人的灵魂深处!那笔画深刻、狂放,带着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终于喷薄而出的、令人窒息的悲愤与控诉!每一道刻痕,都像是用血泪和绝望磨成的!

    住手!吴捕快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他身后的捕快们也惊呆了,一时竟忘了动作。

    骑在横梁上的沈疯子,似乎终于听到了这声咆哮。刻刀的动作,在完成最后一笔时,戛然而止。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那张沾满灰尘和汗水的脸上,没有任何疯狂,没有任何恐惧,也没有任何杀了人之后的得意或扭曲。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雨水顺着祠堂破漏的屋顶滴落,滴在他花白凌乱的头发上,滴在他刻满风霜皱纹的额角,又沿着脸颊滑落,如同浑浊的泪。

    他的目光,越过下方震惊的捕快们,越过祠堂里那些沉默的、象征着礼法和秩序的祖宗牌位,最终落在了吴捕快脸上。

    那眼神,空洞,却又仿佛穿透了千年的迷雾,看透了世间一切的虚伪和残酷。像是在问,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笑了笑。然后,用一种极其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清晰地说出了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头砸在死寂的空气中:

    刻……好了。

    话音落下,他握着刻刀的手,颓然垂下。刻刀当啷一声,从高高的横梁上坠落,掉在下方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空洞的回响,滚了几滚,最终停在那一大片暗红发黑的血泊边缘。

    5

    最后审判

    吴捕快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同被冻僵。他仰着头,望着横梁上那巨大刺目的吃人二字,又低头看看地上那把沾着新鲜木屑的刻刀,和旁边那滩象征着三条人命的暗红血泊。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荒谬感和悲凉感,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将他淹没。

    祠堂外,雨声淅淅沥沥,永无止境。祠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吃人二字,在昏暗中,无声地狞笑着。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