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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

    洋河镇紧挨着运河,码头繁忙时,河面挤满南来北往的漕船,帆影蔽日,号子震天。可如今漕运衰了,洋河镇便显出几分萧瑟,像一件褪了色的旧绸衣,皱巴巴地贴在河岸上。

    青石板铺就的街面被经年累月的脚板和车轮磨得坑坑洼洼,一下雨就积满浑浊的水坑。空气里永远混杂着水腥气、烂菜叶的馊味,还有岸边堆积如山的煤渣散发的硫磺味。街边多是低矮的瓦房和草棚,灰扑扑的,唯有几处高门大户的青砖墙头探出些开败了的石榴花或枯黄的藤蔓,显出几分不同。

    镇东头刘家,是这灰扑扑背景里最扎眼的一抹亮色。高耸的门楼气派非凡,朱漆大门上碗口大的铜钉擦得锃亮,门口蹲着两只呲牙咧嘴的石狮子,威风凛凛。

    提起刘财主刘万贯,镇上无人不晓,也无人不竖大拇指。都说他富甲一方,良田千顷,买卖更是做到了州府。难得的是,这刘老爷心善,逢年过节,或是镇上赶大集的日子,刘家门前必定搭起粥棚,熬上几大锅稠粥,蒸上几笼屉白面馒头,施舍给那些面黄肌瘦的乞儿和穷苦人。

    粥是实打实的米粥,馒头是暄软的白面馒头,绝不掺糠使假。刘老爷有时还会亲自站在粥棚边,看着管家和伙计们分发,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得了接济的穷人们,捧着热腾腾的粥碗和馒头,千恩万谢,那感激涕零的模样,让刘老爷脸上的笑容更深几分。

    洋河镇的人都说,刘家积了大德。

    刘万贯膝下无子,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唤作翠翠。这翠翠小姐年方二八,生得是柳眉杏眼,肤若凝脂,是刘万贯的掌上明珠,更是整个洋河镇口口相传的绝色。

    她像一件稀世珍宝,被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刘家大院最幽深、最精致的那座绣楼里。那绣楼建在花园深处,紧挨着一段爬满青苔的高墙,楼下是几畦精心打理的花圃。翠翠的日子,就是每日在楼上绣花、抚琴,除了吃饭和晨昏定省,几乎足不出户。

    她的世界,就是那方小小的绣楼和楼下那片更小的、被高墙围起来的花园。花园里种着些时令花草,牡丹、芍药、月季,开得倒也热闹,但总透着一股被圈养的寂寞。她唯一的消遣,便是推开那扇对着花园的雕花木窗,看看天,看看花,看看偶尔飞过墙头的麻雀,或者听听运河上远远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船工号子。

    那扇窗,是她通往外界的唯一缝隙。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层薄薄的、带着煤灰和水汽的晨雾还没散尽,石板路湿漉漉的。洋河镇上那些靠力气吃饭的、做小买卖的,已经陆续起来忙碌,锅碗瓢盆的磕碰声、扁担吱呀声、还有早起咳嗽吐痰的声音,搅动着清冷的空气。

    一个单薄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刘家气派的大门外。他看上去顶多十六七岁年纪,身上的衣服破得几乎挂不住,东一块西一块的补丁也掩盖不住下面露出的污黑皮肉。乱草般的头发纠结成一团,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削的下巴和一双因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

    他右脚有些跛,走起路来身体一高一低地摇晃,每一步都踏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轻微而拖沓的摩擦声。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沿缺了几个小口,像被什么啃过。

    他停在刘家那对高大的石狮子旁,犹豫了一下,才怯生生地抬起手,用指关节在厚重的朱漆大门上叩了三下。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清晨的微风吞没。他低着头,肩膀微微缩着,像一只随时准备挨打的小兽。

    过了片刻,大门旁边一扇供下人出入的小角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刘家管家刘福探出半个身子,五十来岁,穿着干净的细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带着大户人家管事特有的那种审视和疏离。他上下扫了一眼门口的小乞丐,眉头习惯性地蹙起。

    又是你。刘福的声音不高,带着点不耐烦的尾音,等着。

    角门又关上了。小乞丐默默地退后一步,贴着冰凉的墙壁站着,努力把自己缩得更小些。

    他叫竹生,这名字是早逝的父亲取的,那时家里还有几亩薄田,父亲指望他能像竹子一样有气节、有出息。可天灾人祸,田地没了,父亲病死了,只剩下他和一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母亲。

    他拖着这条被塌方的土窑砸瘸的腿,从北边一路要饭到了洋河镇,在镇子东边乱坟岗旁的破窑洞里安了身。母亲躺在窑洞里草铺上,日夜咳着,咳得心肺都要呕出来。

    很快,角门再次打开。刘福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面大馒头。那馒头的香味霸道地钻入竹生的鼻腔,他空瘪的肠胃立刻剧烈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不受控制的吞咽声。

    拿着,快走吧。刘福把馒头塞进竹生伸过来的陶碗里,动作有些粗鲁,似乎想赶紧打发掉这碍眼的污秽。馒头刚出笼,烫手得很,竹生却像感觉不到,死死攥紧了碗沿。

    刘福不再看他,转身进了角门,砰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竹生如获至宝,捧着那碗,也顾不上烫,立刻拖着瘸腿挪到刘家高墙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靠着冰冷的砖墙蹲了下来。

    他实在太饿了,几天没讨到像样的东西,昨天只喝了几口浑浊的河水。他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暄软的面食在嘴里化开,麦子的香甜直冲头顶,他囫囵吞下,噎得直伸脖子,也顾不得细嚼,又狠狠咬下第二口。

    就在他狼吞虎咽,几乎要把整个头埋进碗里时,眼前光线似乎暗了一下。

    一只硕大的蝴蝶,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他正啃着的馒头上。那蝴蝶翅膀展开足有半个巴掌大,底色是鲜艳的明黄,上面布满黑色条纹和醒目的蓝紫色斑点,翅膀边缘还缀着一圈细碎的金边,在熹微的晨光下,流光溢彩,美得惊心动魄,与这肮脏的角落和竹生手中的粗粝馒头格格不入。

    竹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起沾着馒头屑的脏手挥了一下,想把这不速之客赶走。

    虎皮花翅蝶轻盈地扇动翅膀,飘然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竹生的目光本能地追随着那抹突然闯入的绚丽色彩。蝶儿向上飞去,掠过刘家高耸的院墙。

    就在那一刻,墙内那座雕梁画栋的绣楼上,一扇紧闭的雕花木窗,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窗内,一个少女正微微侧着头。她穿着一件水绿色的家常薄衫,乌黑油亮的长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清晨柔和的光线勾勒出她精致绝伦的侧脸轮廓,肌肤白得几乎透明,像上好的羊脂玉。

    她手中端着一个细瓷盖碗,樱唇微启,正含着一小口清亮的茶水漱口,腮帮子微微鼓起,随即优雅地将水吐回碗中。那动作,轻盈得像柳枝拂过水面。

    竹生就那样蹲在墙角,手里还捏着啃了一半的馒头,嘴巴半张着,保持着吞咽的姿势,整个人却像被一道无形的霹雳击中,彻底僵住了。

    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手里滚烫的馒头,也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那双因长期饥饿和劳累而显得浑浊迷茫的大眼睛,此刻死死地钉在阁楼窗口那个身影上,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被猛地点燃了,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灼痛起来。

    那是一种他贫瘠生命中从未想象过的存在。干净,明亮,美好得不沾一丝人间烟火。像一道刺破浓雾的阳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黑暗泥泞的世界,瞬间就把他卑微如尘埃的灵魂灼穿了。

    哐当!

    豁了口的粗陶碗从他僵硬的手指间滑落,砸在湿冷的青石板上,碎成了几瓣。碗里另一个雪白的馒头滚了出来,沾满了地上的泥污和水渍。

    这声响惊醒了竹生,也惊动了窗口的少女。翠翠似乎察觉到了墙外的视线,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一颤,目光下意识地朝墙外扫来。

    竹生像被火炭烫到,猛地低下头,心脏在瘦骨嶙峋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一股滚烫的血直冲头顶,烧得他耳根脸颊一片通红,又瞬间褪去,变得惨白。巨大的羞耻和自惭形秽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不敢再看,慌乱地伸出手,哆嗦着去捡地上那个沾满污泥的馒头和破碎的陶片。手指被锋利的陶片边缘划破了一道口子,渗出血珠,他也毫无知觉。

    他手忙脚乱地把脏污的馒头和碎陶片拢在怀里,用破衣襟兜住,然后像一只受惊的、瘸了腿的兔子,用尽全身力气,拖着那条不便的腿,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地朝着镇子东头,朝着那个破败的窑洞,没命地跑去。

    晨雾中,只留下他仓惶的背影和石板路上几点暗红的血渍。

    打那天起,洋河镇上再没人见过那个清秀却瘸腿的小乞丐拖着残腿挨家挨户乞讨的身影。

    刘家那堵气派的高墙外,墙角根儿那片青苔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头白发、形销骨立的老妇人。她蜷缩在冰冷的石阶旁,身下垫着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

    她几乎不抬头,也不大声吆喝,只是不停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整个佝偻的身子都在剧烈地颤抖,像风中残破的枯叶。咳得实在喘不上气时,她才抬起枯槁的手,用同样枯槁的袖子,哆哆嗦嗦地擦拭嘴角和眼角。浑浊的老泪混着咳出来的涎水,顺着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往下淌,滴落在肮脏的衣襟上。

    她的面前,放着竹生曾经用过的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如今只剩半个,缺口像一张饥饿无声呐喊的嘴,里面空空荡荡,连点馊水都没有。

    偶尔有路人经过,见她实在可怜,会丢下一两个铜板或半个窝头。老妇人便费力地撑起上半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感激又含糊不清的声音,伸出枯枝般的手,颤抖着去够那一点微薄的施舍。

    更多时候,她只是蜷缩在那里,像一块被遗忘的、会喘气的石头。有人认出她是那小乞丐的老娘,私下里便议论开了。

    那瘸腿的小要饭的,怕是熬不住,没了吧

    唉,作孽啊,那么点年纪……

    留下这么个病老娘,怎么活哟……

    听说前些日子在刘家墙根儿下,像是魔怔了,馒头都掉地上了,傻愣愣的……

    议论声像洋河上飘过的浮萍,来了又散,没人真正在意一个乞丐的死活,除了墙角那个日夜咳嗽、默默流泪的老妇人。

    二

    洋河镇的春天,总是来得迟,去得快。几场夹着沙尘的北风刮过,河边的柳树梢刚艰难地冒出一点怯生生的鹅黄,一场毫无征兆的倒春寒又裹着冰冷的雨点砸下来,把刚冒头的生机又冻蔫了回去。

    刘家花园里,那些名贵的牡丹、芍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寒雨打得七零八落,花瓣粘在泥泞的地上,显得格外凄惨。唯有墙角几丛耐寒的迎春,依旧倔强地开着零星的小黄花。

    这天清晨,负责打扫花园的老花匠提着扫帚,习惯性地沿着墙根清理落叶。走到翠翠小姐绣楼正下方那片湿漉漉的泥地时,他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大了,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咦这……

    只见紧贴着爬满青苔的冰冷墙根,拱开湿硬的泥土,冒出了一点极其鲜嫩的翠绿!那绿意饱满欲滴,像一块刚被水洗过的碧玉。它只有拇指大小,却圆润饱满,顶着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充满生命力的姿态,破土而出。

    笋子老花匠蹲下身,凑近了仔细瞧,又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冰凉湿润的芽尖,这个时节……还是在这墙角根儿……真是奇了怪了!

    北方少竹,更别说在这深宅大院的墙角,在刚被寒雨蹂躏过的初春,竟能冒出如此水灵喜人的笋芽。老花匠啧啧称奇,觉得是个好兆头,也没去动它。

    接下来的变化,快得让人瞠目结舌。

    仅仅一夜之间,那株小小的笋芽像是被无形的手猛地向上拔高了一大截!昨日还只拇指大小,今晨再看,竟已蹿起一人多高!竹竿笔直、浑圆,通体是那种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翠绿,光滑如釉,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散发着湿润的、竹木特有的清冽气息。

    它孤零零地立在墙角,没有旁枝,只有顶端几片刚刚舒展开的、细长柔韧的嫩叶,像一只刚刚苏醒、伸展开肢体的绿孔雀。

    我的老天爷!老花匠提着水桶过来,看到这一幕,惊得水桶差点脱手,这……这竹子成精了不成长得也太快了!

    消息很快传遍了刘家上下。连刘万贯都被惊动,踱着方步来到花园,背着手,绕着这株一夜疯长的翠竹看了好几圈。他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最终也只是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含糊地说了句:嗯,少见,少见。好好照看着吧。便转身走了。

    又过了一日一夜。

    当翠翠像往常一样,在贴身丫鬟小莲的服侍下梳洗完毕,推开那扇对着花园的雕花木窗,准备透透气时,眼前的情景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株竹子,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仅仅两天功夫,它已长得比绣楼的窗沿还要高出许多!修长挺拔的主干依旧是那醉人的翠绿,而顶端却已分出几根遒劲的旁枝,旁枝上又抽出无数细长柔韧的侧枝,缀满了层层叠叠、细密如羽的竹叶!整株竹子亭亭玉立,绿意葱茏,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最奇妙的是,其中一根最长的、最柔韧的侧枝,仿佛有灵性一般,竟弯弯地探了过来,带着一簇簇鲜嫩的竹叶,轻轻地搭在了她敞开的窗棂之上!几片狭长的竹叶甚至伸进了窗内,随着微风,在她眼前温柔地摇曳。

    呀!翠翠低低地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杏眼里满是惊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

    小姐,快看!小莲也凑到窗边,指着那根伸进来的竹枝,兴奋地叫道,这竹子……它认得小姐的窗子呢!真神了!

    翠翠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那近在咫尺的、冰凉的竹叶。叶片的触感细腻光滑,带着清晨的湿意。一股清冽的、带着草木特有香气的风,顺着敞开的窗,裹着竹叶清新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绣楼里沉闷了一夜的药草熏香。

    自那天起,这株神奇的竹子,便成了翠翠寂寞深闺里唯一的慰藉,甚至可以说,是唯一鲜活的玩伴。

    白日里,她喜欢坐在窗边刺绣。阳光透过摇曳的竹影,在绣绷上、在她的衣裙上投下斑驳陆离、不断变幻的光点。那些竹影婆娑起舞,像无声的皮影戏。竹叶特有的沙沙声,是这寂静里最温柔的背景音。

    到了夜晚,月光如水银般泻下。竹影映在窗纸上,被放大成奇异的、舞动的形状。风稍大些,竹竿内部空心的腔体被气流穿过,会发出一种低沉而悠长的呜鸣,时而如箫管轻诉,时而似古钟轻叩,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空灵,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幽深。

    这声音并不扰人,反而像一种奇特的安眠曲,让翠翠纷乱的心绪渐渐沉静下来。

    她开始频繁地带着小莲下楼,来到花园里,站在这株愈发高大茂盛的竹子下。仰头望去,阳光被密密的竹叶切割成碎金,洒落在她仰起的脸上。她会亲自提着小巧的喷壶,给竹子根部浇上几瓢清水,看着水迅速渗入泥土。她会在小莲的惊呼声中,小心翼翼地捉走竹叶上偶尔出现的绿色小虫。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搬个绣墩坐在竹荫下,什么也不做,就那样安静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冰凉光滑的竹竿,仿佛在与一个沉默的朋友对话。小莲有时会看见小姐对着竹子发呆,眼神飘得很远,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竹子越长越高,枝叶愈发繁茂,那根探向窗棂的竹枝也更长了,几乎每日都有几片新叶伸进窗内。

    一个同样清冽的早晨。翠翠推开窗,带着凉意的晨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习惯性地看向那根伸进窗内的竹枝。一夜之间,那枝头又冒出了几片蜷曲的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来。

    就在一片新舒展开的、格外宽阔的竹叶中央,凝着一滴露水。

    那露珠圆润饱满,大如珍珠,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通体晶莹,折射出七彩的光晕,纯净得不染尘埃。它静静地停在叶心,随着微不可察的晨风,在光滑的叶面上微微滚动,却又不肯坠落。

    翠翠的心,像是被那纯净的光泽轻轻撞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涌了上来。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用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甲,在那片承载着露珠的竹叶边缘,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挑了一下。

    仿佛得到了某种许可,那滴饱满的露珠,顺着叶面天然的弧度,圆润地、顺从地滚落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翠翠微微摊开的、温软的掌心之中。

    翠翠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捧到眼前。露珠在她掌心聚而不散,圆滚滚,冰凉凉,像一颗活的、有生命的水晶。她好奇地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它。

    露珠微微颤动,表面漾开一圈细小的涟漪,却依旧保持着完美的球形。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感,从接触点迅速蔓延开来,直透心脾,让她精神为之一振。

    真有趣……她忍不住低语,脸上浮现出孩子般纯粹的好奇和喜爱。

    她看着这颗在掌心滚动的露珠,心头忽然掠过一丝奇异的冲动。她微微低下头,樱唇轻启,下意识地想将这滴纯净的露水含入口中,尝尝它的味道。

    就在她双唇微启的瞬间——

    掌心里那颗浑圆的露珠,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竟自己轻轻地、稳稳地漂浮了起来!

    它像一颗小小的、有生命的珍珠,悬停在翠翠唇前寸许的地方,微微颤动着,映着她惊愕睁大的眼眸。

    翠翠完全呆住了,忘了呼吸,忘了动作。

    下一瞬,那露珠轻轻向前一送,带着一丝冰凉的、若有若无的竹叶清气,自主自愿地、温柔地飘入了她微启的口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冽甘甜,瞬间在她舌尖弥漫开,直冲头顶,随即化作一股暖流,温顺地滑入喉间,沉入腹中。那感觉奇异无比,既清爽又熨帖,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温柔地洗涤了一遍。

    呃……翠翠猛地捂住嘴,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梳妆台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梳妆匣里的一支玉簪被震落在地。

    小姐怎么了小莲闻声急忙从外间跑进来,看到翠翠脸色微白,一手捂着嘴,一手撑着梳妆台,眼神有些发直地看着窗外那根依旧在微风中轻摇的竹枝。

    没……没什么。翠翠放下手,强自镇定地摇摇头,弯腰捡起地上的玉簪,指尖却微微发颤。

    她只觉得刚才那一幕太过离奇,说出来也只会被人笑话,只当是自己眼花了,或是清晨恍惚的错觉。但那唇齿间残留的清甜和腹中奇异的暖意,却又如此真实。

    小莲狐疑地看了看小姐,又看了看窗外那株愈发青翠欲滴的竹子,没再追问,只是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株竹子长得越发好了,青翠欲滴,亭亭如盖。翠翠依旧每日去看它,只是偶尔望着那伸进窗来的竹叶时,眼神会变得有些恍惚,心头会莫名地掠过一丝悸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期待。

    然而,这份平静在两个多月后被彻底打破。

    三

    先是刘夫人最先察觉了女儿的异样。翠翠吃饭时总是恹恹的,往日爱吃的几样精致小菜,如今只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有时闻到油腻的气味,甚至会捂着嘴干呕几声。她的脸色也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苍白,眉宇间总笼着一层疲惫。

    翠儿,是不是身子不爽利刘夫人关切地问,伸手想探探女儿的额头。

    翠翠只是摇摇头,勉强笑了笑:娘,我没事,许是春困,歇歇就好了。

    可情况并没有好转。翠绣花时常常走神,针尖扎破了手指也浑然不觉。小莲伺候她沐浴时,更是惊疑地发现,小姐原本纤细柔软的腰肢,似乎……丰腴了些

    小丫头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声张,只是夜里伺候小姐睡下后,偷偷摸到夫人房里,把自己看到的和小姐近日的异常,一五一十、战战兢兢地禀告了。

    刘夫人听完,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的佛珠串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顾不上捡,霍然起身,声音都变了调:快!快去请王先生!快!

    王先生是镇上最有名的郎中,须发皆白,医术据说颇为精湛。他被刘家下人火急火燎地请进了府,一路引到翠翠小姐的绣楼外厅。

    隔着珠帘,丫鬟小莲小心翼翼地将翠翠小姐一只纤细雪白的手腕引出来,垫在脉枕上,覆上一方薄薄的丝帕。

    王先生屏息凝神,三根枯瘦的手指搭在那细腻的腕脉上。初时他眉头微蹙,捻着胡须沉吟不语。片刻后,他搭脉的手指似乎微不可察地加重了力道,脸上神情变幻,先是疑惑,随即是难以置信的惊愕,最后竟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

    他反复诊察了许久,额头上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最终,他收回手,深吸一口气,示意小莲可以扶小姐进去了。

    珠帘晃动,翠翠的身影消失在里间。

    王先生这才站起身,对着早已坐立不安、脸色铁青的刘万贯和刘夫人深深一揖,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恭……恭喜老爷!贺喜夫人!小姐她……小姐这是……喜脉啊!脉象圆滑流利,如珠走盘……确确实实,是有孕在身了!

    轰隆!

    刘万贯只觉得一个焦雷在头顶炸开,炸得他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一把抓住旁边的紫檀木太师椅扶手,才勉强站稳。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七分威严的富态脸庞,此刻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变得狰狞扭曲。

    你……你说什么!刘万贯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嘶哑得可怕,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你再说一遍!

    王先生被他这要吃人般的眼神吓得腿肚子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老爷息怒!老爷息怒!小人行医半生,这……这喜脉断不会看错啊!千真万确!小姐她……她确实有孕了!

    放屁!刘万贯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花梨木茶几,茶盏果盘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他浑身都在发抖,手指着王先生的鼻子,目眦欲裂,我女儿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连只公苍蝇都见不着!哪来的身孕!你这庸医!老眼昏花!信口雌黄!污我女儿清白!毁我刘家清誉!来人!给我把这庸医拖出去打!往死里打!

    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闻声冲了进来,不由分说架起瘫软如泥、哭喊求饶的王先生就往外拖。

    老爷!冤枉啊!小人不敢妄言啊……王先生的哀嚎声迅速远去。

    刘夫人早已瘫软在椅子里,脸色灰败,泪如雨下,捂着心口不住地喘气:我的儿啊……我的翠儿啊……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刘万贯胸膛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如同一头发狂的雄狮,直冲向翠翠的绣楼。沉重的脚步声踏得楼梯咚咚作响,整座楼仿佛都在颤抖。

    绣楼内,翠翠脸色惨白如纸,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方才隔着珠帘,父亲那暴怒的咆哮和郎中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怀孕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带来灭顶的恐惧和巨大的茫然。她……她连男人的手都没碰过!这怎么可能!

    砰!

    房门被刘万贯一脚踹开,巨大的声响吓得翠翠和小莲同时尖叫起来。

    孽障!跪下!刘万贯双目赤红,指着女儿,声如雷霆。

    翠翠浑身一颤,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眼泪瞬间涌了出来:爹……爹……女儿冤枉!女儿没有!女儿真的没有……

    没有!刘万贯额上青筋暴跳,一步跨到翠翠面前,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郎中诊得清清楚楚!你这肚子……你这肚子……他目光如刀,狠狠剜向翠翠的腰腹,那里虽然还未明显隆起,但细看之下,确实已不复往日的平坦纤细。

    一股寒气从翠翠脚底直冲头顶。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小腹,拼命摇头,泪水涟涟:爹!女儿真的不知道!女儿冤枉啊!女儿从未……从未做过有辱门风之事……

    还敢狡辩!刘万贯怒极,扬起蒲扇般的大手,狠狠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寂静的绣楼里格外刺耳。

    翠翠被打得头猛地偏向一边,半边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一缕血丝。她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人都懵了,连哭都忘了。

    说!那野男人是谁!刘万贯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扎在翠翠心上,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是哪个下贱胚子!说!不说我今天就打死你这败坏门风的孽障!

    他一把抄起门边用来支窗的鸡翅木棍子,劈头盖脸就朝翠翠身上抽去!棍子带着风声,狠狠落在翠翠单薄的肩背、手臂上。

    啊——!翠翠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痛得蜷缩起来,本能地用手臂护着头脸。棍棒如同雨点般落下,每一下都痛彻心扉。

    老爷!老爷息怒啊!别打了!小姐受不住啊!小莲哭喊着扑上来想护住翠翠,被刘万贯一脚踹开,撞在旁边的绣架上,半天爬不起来。

    说不说!说!刘万贯状若疯魔,下手毫不留情。绣楼里只剩下棍棒落在皮肉上的闷响、翠翠凄厉的哭喊和痛苦的哀嚎,还有刘万贯愤怒的咆哮。

    翠翠被打得满地翻滚,身上的薄衫被抽破,露出底下青紫交加的皮肉。

    她痛得几乎昏厥,意识模糊间,只剩下一个念头在支撑:不能说!说了就是真的不清白了!就是死,也不能污了爹娘的名声!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嘴里满是血腥味,始终只有一句话:女儿……冤枉……没有……没有野男人……

    整整三天三夜。

    绣楼成了囚笼和刑场。翠翠被锁在里面,不准任何人靠近。刘万贯动用了所有手段。先是毒打,翠翠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接着是饿,只给一点清水吊命。再是逼问,找来心腹婆子轮番审问、恐吓、诱导。

    翠翠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浑身剧痛,饥肠辘辘,嗓子早已哭喊得嘶哑,神志时昏时醒。但无论面对父亲的暴怒、婆子的软硬兼施,还是母亲隔着门板哀哀的哭求,她翻来覆去,只有那沙哑微弱、却异常固执的一句:没有……女儿……真的没有……

    看着女儿被打磨得不成人形,气息奄奄,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了,刘万贯心中那滔天的怒火终于被一丝恐惧和后怕压了下去。再打下去,女儿真的就要没了!

    他了解翠翠,这孩子从小温顺乖巧,胆子小得连蚂蚁都不敢踩死,更不是那种会撒谎的性子。如此酷刑之下,若真有私情,早就招了。莫非……真的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蹊跷

    他疲惫又烦躁地挥退了婆子,让人给翠翠喂了点米汤,自己则坐在外厅的椅子上,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刘夫人哭肿了眼睛,在一旁抽泣。

    翠儿,刘万贯的声音透着一种被怒火和疲惫熬干后的沙哑,他隔着门,尽量放缓了语气,爹……信你。你说没有,爹就信你。但事已至此,郎中诊脉不会错。你跟爹说实话,最近……可遇到过什么……古怪的事情任何你觉得不对劲的事,都告诉爹。

    门内一片死寂。过了许久,久到刘万贯以为女儿又昏死过去了,才传来翠翠气若游丝、断断续续的声音:怪……怪事……

    翠翠努力地回想,意识在疼痛和虚弱中挣扎。那日清晨……那滴露珠……自己飘进嘴里的奇异景象……还有那之后腹中隐隐的暖流……这些天浑浑噩噩,几乎被遗忘的片段,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

    竹……竹子……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露水……自己……飘进……嘴里……

    什么竹子什么露水刘万贯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花园……窗边……那棵竹子……翠翠的声音越来越低,那滴露……自己飞……飞进我……嘴里……

    竹子!露水!

    刘万贯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想起那株一夜疯长、妖异得不像话的竹子!想起它探进女儿窗口的竹枝!想起这些日子府里下人私下议论这竹子的邪性!

    原来根子在这儿!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了刘万贯的四肢百骸!什么祥瑞什么好兆头分明是妖孽作祟!是这株邪竹,迷惑了他冰清玉洁的女儿,玷污了他刘家的门楣!

    好!好一个妖孽!刘万贯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刻骨的恨意,我道是什么!原来是你在作祟!毁我女儿!毁我刘家!

    他猛地转身,对着门外厉声咆哮,声震屋瓦:来人!给我抄家伙!把那棵邪门的竹子!给我连根刨了!一根毛都不许剩!现在!立刻!马上!

    刘家花园里,那株曾经被视作奇景、如今被定为妖孽的翠竹,依旧亭亭玉立,青翠欲滴。然而此刻,它的宁静被粗暴地打破。

    四

    七八个被临时召集起来的精壮长工,手里拿着铁锹、镐头、斧头,在管家刘福的指挥下,围住了这棵竹子。刘万贯亲自督阵,站在不远处的廊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竹竿上。

    动手!给我挖!挖深点!把根给我全刨出来!刘福挥着手臂,声音尖利。

    长工们不敢怠慢,抡起铁锹镐头,对着竹子根部四周的泥土就狠狠挖了下去。泥土翻飞,很快就在竹子周围挖出了一个浅坑。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竹子露在地面上的部分不过碗口粗细,但顺着它粗壮的根部向下挖,却发现这根系并非如寻常树木般垂直深入地底,而是极其反常地贴着地皮,向四面八方、尤其是朝着院墙的方向,疯狂地水平蔓延开去!

    那根系粗壮异常,虬结盘绕,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半透明的青白色,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粘液,在泥土中穿行的姿态,竟隐隐带着一种活物般的韧劲和执着!它们像无数条巨大的、贪婪的白色蠕虫,紧紧贴着地表下不到一尺深的地方,顽强地、不知疲倦地向外延伸。

    福……福管家!这……这根不对劲啊!一个长工用铁锹铲断一根手臂粗的侧根,断口处立刻渗出大量乳白色的、粘稠如浆的汁液,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带着腥气的竹叶清香。那汁液滴落在泥土上,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少废话!顺着根挖!老爷说了,它往哪儿长,你们就往哪儿挖!挖到哪儿算哪儿!刘福看着那诡异的断根和汁液,头皮也有些发麻,但还是厉声催促。

    挖掘的路线变得诡异起来。竹根像一张庞大无比的地下蛛网,贴着薄薄的地皮,肆无忌惮地延伸。它蛮横地穿过花圃,撞碎了名贵的花根;它钻过假山的缝隙,顶翻了垫底的湖石;它径直朝着花园的西墙撞去!

    咚!咚!咚!沉重的镐头砸在结实的青砖院墙上,砖石崩裂,尘土飞扬。

    老爷!根……根钻到墙底下去了!长工喊道。

    拆!廊下的刘万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眼神狠戾,给我拆墙!

    轰隆一声巨响,一段丈余长的院墙被生生推倒。烟尘弥漫中,那虬结的白色根须果然从墙基下钻出,继续执着地向着墙外延伸,方向直指镇子西头!

    挖掘变成了浩大的拆迁工程。竹根指向哪里,刘家的拆毁就推进到哪里。它钻进邻家的柴房,拆!它穿过一条小巷,挖!它甚至横贯了镇上一座年久失修的石板小桥!桥墩被撬开,桥面轰然塌陷!

    刘万贯发了狠,不惜血本。拆掉的房屋,他出钱重建;毁掉的道路,他出钱重修;惊扰的邻里,他厚礼赔罪。银子流水般花出去,只为挖出这邪根的尽头!

    整个洋河镇都被这疯狂的举动惊动了,人们远远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既惊骇于刘家的财势,更对这株能引动如此风波的妖竹充满了恐惧和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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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挖掘的队伍像一群执着的地鼠,顺着那在地下顽强潜行的白色根须,一路追索,日夜不停。足足挖了小半个月,拆了十几处房屋院墙,毁了两条巷道一座小桥,终于挖到了镇子最西头、靠近乱葬岗的一片荒僻野地。

    这里地势低洼,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土包,多是无人认领的荒坟。野草长得有半人高,在萧瑟的风中摇晃,发出呜呜的声响。

    老爷!快看!根……根钻进那个坟包里了!一个满身泥污的长工指着前方,声音带着惊惧的颤抖。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虬结的白色根须,像找到了最终的归宿,一头扎进了荒草丛中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小土包。那土包很小,很矮,上面只稀稀拉拉长着几根枯黄的茅草,没有墓碑,没有祭品,孤零零的,透着无尽的凄凉。

    挖开它!刘万贯的声音冰冷而决绝,带着一种即将揭开真相的紧张和戾气。他拨开众人,走到坟前,死死盯着那小小的土丘。

    长工们互相看了看,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开始挖掘。泥土被一锹锹铲开,露出下面潮湿发黑的土层。越往下挖,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竹叶清气就越发浓郁,甚至盖过了乱葬岗的土腥和腐朽气息。

    哐当!

    一个长工的铁锹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发出沉闷的响声。

    有东西!众人精神一振,动作加快了几分。很快,一口薄薄的、早已腐朽不堪的薄皮棺材轮廓显露出来。棺材板烂了大半,露出里面……

    啊——!

    当看清棺材里的景象时,所有围上来的长工都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

    只见那腐朽的薄棺里,躺着一具年轻男性的尸体。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尸体竟如同活人一般!皮肤是温润的象牙白,甚至隐隐透着血色,并非死人的青灰僵冷!面容清秀,眉眼清晰,嘴唇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粉红!

    他穿着一身早已破烂污秽的乞丐衣服,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神态安详得如同沉睡。唯有那紧闭的双眼和毫无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他早已死去多时。

    而更诡异、更让人头皮炸裂的一幕是——

    无数条粗壮虬结、散发着青白光泽的竹根,如同活物的血管脉络,正密密麻麻地从这具鲜活尸体的腹部,更确切地说,是从他裸露的肚脐眼处,源源不断地生长出来!

    那些根须深深扎入棺材底下的泥土,又如同巨蟒般向上拱起,穿透了腐朽的棺木,最终汇聚成一根粗壮的主根,正是刘家花园里那株妖竹的源头!肚脐眼处,仿佛成了这些妖异根须唯一的、血肉的出口!

    妖……妖怪啊!有人瘫软在地,裤裆一片湿濡。

    刘万贯也倒抽一口冷气,饶是他见惯风浪,也被眼前这超乎想象的诡异景象震得后退一步,心脏狂跳。但他毕竟是刘万贯,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厉声喝道:慌什么!死人而已!去!立刻给我查!这是谁家的坟埋的是谁!

    刘福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听到吩咐才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应下,带着几个胆大的家丁,连吓带问地去附近打听。

    消息很快传回。乱葬岗东头破窑洞里那个半疯半癫、整天咳血的老婆子,被刘家的人连哄带吓地架到了这片被挖开的、散发着诡异气息的坟地前。

    当那老妇人浑浊、呆滞的目光接触到坟坑里那具鲜活的尸身时,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她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震,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至极的惨嚎:

    儿啊——!我的儿啊——!

    她挣脱了搀扶(或者说根本没人敢用力拦这突然爆发出骇人力量的疯婆子),连滚带爬地扑向坟坑,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扒住棺材边缘,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棺材里的年轻人,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的儿……我的竹生啊……她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像破旧的风箱,你怎么……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啊……娘对不住你啊……

    刘万贯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心头的惊悸,走到坑边,俯视着悲痛欲绝的老妇人,声音低沉而严厉:他是你儿子到底怎么回事这竹子……又是怎么回事!

    老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

    是……是我儿……小名竹生……去年……去年秋里没的……她抬起枯瘦的手,颤抖着指向刘家大院的方向,他……他本来好好的……就是……就是有一回,去……去刘老爷家门外……讨口吃的……回来就……就魔怔了……

    老妇人的声音破碎,带着泣血的悲鸣:他说……看见了……看见了阁楼上的……仙女……就那一眼……魂儿就没了啊……

    茶也不喝……饭也不吃……整日里……就对着刘家那方向……发呆……傻笑……跟丢了魂一样……老妇人的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我打他……骂他……求他……都没用啊……眼看着他……一天天瘦下去……皮包骨头……跟个鬼似的……

    撑了……撑了不到一个月……就……就……她猛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就活活……被这癔症……给熬死了啊!我的儿啊……你糊涂啊……

    老妇人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好半天才喘着粗气,绝望地看着坑里那被竹根缠绕、如同沉睡的儿子,又看看刘万贯,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我……我没本事……买不起棺材……就……就用一张破席子……把他卷了……埋在了这东沟里……心想……让他离镇子近点……离……离他念想的地方……近点……

    哪知道……哪知道啊……她发出一声凄厉又怪异的惨笑,如同夜枭哀鸣,这孩子……人死了……心……还是不死啊!他……他这是……把魂儿……把念想……都化成这……这要命的根……扎过去了啊!

    作孽啊!真是作孽啊!老妇人猛地低下头,用额头狠狠撞击着冰冷的棺材板,发出咚咚的闷响,我对不起刘老爷!对不起小姐!是我没教好儿子!是我这老不死的拖累了他啊……让他死了……都不得安生……还……还害了小姐啊……

    凄厉的哭嚎和绝望的控诉在荒凉的乱葬岗上空回荡,混合着浓郁的竹叶清气和泥土的腥腐,构成一幅令人窒息的诡异图景。

    刘万贯僵立在坟坑边,脸色变幻不定。最初的滔天怒火和惊惧,在老妇人泣血的哭诉中,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愤怒是荒谬是怜悯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命运弄人的无奈和悲凉

    他看着坑里那具被竹根寄生、栩栩如生的年轻尸体,又想起家中绣楼里那个同样被这念想所困、饱受折磨的女儿。一个因一眼而亡,一个因一滴露珠而孕……这算是什么孽缘

    良久,刘万贯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压着千斤巨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他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地开口,是对管家刘福,也是对坑边哭得几乎昏厥的老妇人,更像是对这无法理喻的荒唐现实:

    罢了……罢了……都是冤孽……

    把……把老太太扶起来。他声音低沉,带回府里,好生……安顿。告诉夫人,准备……准备起来吧。选个日子,把……把婚事……补办了。

    至于这孩子……他目光复杂地最后看了一眼棺材里沉睡的竹生,找个……像样的地方,重新……安葬了吧。

    刘万贯说完,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不再看那诡异的坟坑一眼,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朝着洋河镇的方向,蹒跚而去。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这片新翻开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黄土上。

    五

    刘家大院挂起了红绸,点起了红烛,仓促而低调地补办了一场奇异的婚礼。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满堂的宾客,只有刘家几个近亲和一些心腹下人,气氛压抑而古怪。

    婚礼在刘家正厅举行。翠翠穿着一身临时赶制的、并不十分合身的红嫁衣,盖着红盖头,被两个喜婆搀扶着。她的肚子已经明显隆起,行动间带着孕态的笨拙。

    红盖头下,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平静得近乎空洞,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旁边坐着的是同样穿着喜庆新衣、却依旧难掩病容和卑微的老妇人——竹生的娘。她局促不安地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茫然和哀伤。

    拜天地的仪式简短而沉默。当司仪拖着长音喊出夫妻对拜时,翠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缓缓地、艰难地弯下腰,对着身旁空荡荡的位置,象征性地拜了一拜。那里本该站着她的夫君,如今却只有一身折叠整齐、象征着新郎的红衣放在椅子上。

    礼成。

    喜婆正要搀扶新娘子回房,一直沉默的翠翠却轻轻挣脱了搀扶的手。她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独自一人,挺着隆起的腹部,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出了正厅,穿过回廊,径直走向了那片已被挖得一片狼藉、只剩下一个大坑和无数断根的花园。

    她走到那个巨大的深坑边缘,坑底还残留着竹根被斩断后渗出的、已经干涸发黑的粘稠汁液,散发着淡淡的、残留的竹腥气。

    翠翠默默地站定,望着这个埋葬了她平静生活、也孕育了她腹中生命的地方。她没有哭,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缓缓地、艰难地弯下膝盖,朝着那个深坑,朝着那株早已被伐倒焚烧、如今只剩下残迹的妖竹曾经生长的位置,端端正正地、深深地叩了一个头。

    额头触碰到冰冷的、沾着泥土的地面。

    就在她叩首的瞬间——

    哗啦啦——!

    一阵奇异的风毫无征兆地平地卷起!吹得园中残存的草木剧烈摇晃!更诡异的是,那坑底纵横交错、早已断绝生机的无数断根残须,竟如同活物般疯狂地抖动起来!发出密集的、如同骤雨敲打竹叶般的沙沙声!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汇聚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悲怆又狂喜的轰鸣!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深坑的中央,那最密集的断根处,一点耀眼的翠绿光芒骤然亮起!光芒迅速扩散,如同无形的画笔,在空中飞快地勾勒、延展!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一株巨大无比、通体笼罩在朦胧翠光中的竹子虚影,拔地而起!它比原来那株竹子更加高大,更加挺拔,枝干虬劲如龙,竹叶繁密似海,每一片叶子都流动着翡翠般的光泽!

    更让人心神俱颤的是,这巨大的竹影并非静止。它所有的枝叶都在疯狂地、无声地摇曳舞动,如同一个压抑了千百年终于得以宣泄的灵魂在尽情咆哮!翠光流转,竹影婆娑,整个花园都被笼罩在这片不真实的、震撼人心的光影之中!

    开……开花了!有人指着竹影顶端,失声尖叫。

    只见那虚幻竹影的顶端,无数细小的光点如同星辰般骤然亮起,迅速膨胀、绽放!顷刻间,整株虚幻巨竹的顶端,开满了层层叠叠、如梦似幻的白色花朵!那花朵晶莹剔透,散发着柔和的月华般的光芒,在剧烈摇曳的翠绿竹影衬托下,美得惊心动魄,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凄艳!

    所有在场的人,无论是刘家的亲友还是下人,都被这超乎想象的景象震撼得灵魂出窍!他们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一股巨大的悲怆和莫名的神圣感攥住了心脏,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发酸。几个心软的妇人,早已捂住了嘴,泪水无声地滑落。

    这震撼的竹影花海,只持续了短短数十息。

    当翠翠缓缓直起身,额上沾着一点泥土,平静地抬起头时,那巨大的竹影、摇曳的枝叶、璀璨的繁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瞬间黯淡、消散,最终归于虚无。

    花园里,只剩下那个巨大的土坑,一片狼藉的断根,以及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竹叶香气。

    没有人说话。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心中那点因翠翠未婚先孕而产生的鄙夷和猜忌,都被这不可思议的景象彻底涤荡干净,只剩下深深的敬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原来,这并非耻辱,而是一段如此沉重、如此超乎想象的……宿命。

    翠翠默默地转身,在喜婆的搀扶下,挺着肚子,一步一步,走向她作为新妇的院落。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拉得很长很长。

    不久,刘家雇了人,在东沟那片乱葬岗,选了一处地势稍高、背风向阳的地方,为竹生重新修了一座像样的坟茔。坟前立了一块青石碑,上面只简简单单刻着两个字:竹生。

    转过年来,春末夏初。

    翠翠在经历了一场不算艰难的生产后,生下了一个男孩。

    接生婆将洗净包裹好的婴儿抱到刘万贯面前时,这个经历了巨大风波、仿佛一夜苍老了许多的富商,看着襁褓中那个闭着眼睛、小脸皱巴巴的婴孩,沉默了很久很久。孩子的眉眼,依稀能看出几分翠翠的清秀,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仿佛带着不属于这个初生世界的了然。

    最终,刘万贯伸出手指,极其轻微地碰了碰婴儿细嫩的脸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就叫……竹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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