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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父母在一年的时间里相继离开了,独留下刚满十八岁的我。

    我麻木的坐在客厅里,脑海里还是父母离世的画面,但是对面坐着的是我青梅竹马周远的家人。

    雯雯,我们家可以帮你还债周父吧嗒吧嗒的抽着烟。

    但是你必须嫁给我们家周远。

    我攥紧拳头,猛然抬头,迎上周远希冀的目光。

    原来成年后的每一次的善意都是明目标价的。

    我们家跟周远家是二十多年的考邻居,大人们都在一个单位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跟周远几乎是穿着开裆裤。

    小时候周远兜里但凡有块糖,多半是进了我的嘴。周家爸妈看着我也跟自家孩子似的,尤其周母,时不时就念叨着还是我们雯雯贴心,那眼神里的满意,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是对外来儿媳妇的。周远更是从小就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眼神总是黏在我身上,只是我似乎一直没怎么开窍。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我的父亲先是查出重病,家里掏空了积蓄,又抹下脸皮借遍了亲友圈子,记得那段时间家里电话总是响个不停,父亲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勉强。最后人还是没留住,撒手去了。

    母亲本就身体不好,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跟着倒下,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心脏病突发,走得急。前后脚的事,我原本还算温馨的家就这么散了。

    那段日子是周家帮着忙前忙后,灵堂、下葬,一应事宜都是在周父周母的帮助下操持的,我当时整个人都是懵的,像个提线木偶。

    父母撒手走了,留给我的除了无尽的悲伤,就是一屁股外面欠下的债,还有迫在眉睫的高考。

    白天在学校还能强撑着埋头书本,同学老师的关心让我暂时能喘口气。

    可一到夜里,回到那个空荡荡、冷冰冰的家,对着四面墙壁,催债的电话和短信就没断过,语气一次比一次不客气。

    那压力几乎要把我单薄的肩膀压垮,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一身冷汗,睁眼看着天花板,不知道明天在哪里,更别说遥远的大学了。

    这天晚饭,周母照例让周远过来叫我去他们家吃。饭桌上摆着四菜一汤,周母不停地给我夹菜,看着我没什么血色的脸和日渐消瘦的下巴,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雯雯啊,你爸妈不在了,以后周叔叔周阿姨就是你的亲人,我们家就是你的家。

    周母顿了顿,放下筷子,语气郑重起来,家里那些债,我们商量了,我们帮你还了。你呢,就安安心心准备高考,考上了只管去读,大学的学费生活费,我们也全包了。

    我心里猛地一紧,拿着筷子的手悬在半空,抬头看向周母,又看了看旁边默默抽烟的周父。

    周父对着我点了点头,表情没什么波澜,似乎这只是个理所应当的决定。

    旁边的周远则一直埋着头扒饭,脸颊到耳朵根都有些不自然的红,不敢看我。

    但是,

    周母看着我的眼睛,声音放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你毕业之后,得回来。工作我们帮你安排,到时候……就跟小远把事儿办了吧。咱们两家知根知底这么多年,你爸妈在天有灵,肯定也希望看到你有个好归宿,他们会放心的。

    我捏着筷子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碗里的红烧肉还冒着腾腾的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却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毫无征兆地升起,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开始发凉。

    我没立刻答应,也没拒绝,只是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碗里那块油亮的肉上,仿佛要把它盯出个洞来。

    周家客厅的灯光很亮,很暖和,墙上还挂着周远小时候咧嘴笑的照片,一切都充满了生活气息,却偏偏照不进我心里的那片越来越大的阴影。

    叔叔阿姨,可以让我考虑要一下吗我现在有点乱没办法回答你们。

    好,雯雯你好好考虑一下!

    我不知道怎么吃完的这顿饭,口里的红烧肉在也不是记忆里的味道,反倒多了些苦涩。

    吃完饭回到刚回到家里电话就响起来。

    雯雯啊!我是二姑,你周阿姨说是可以帮你把钱还给我们,二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啥时候能拿到钱,这不是二姑跟你姑父都下岗了,还指着这些钱过日子呢。

    二姑我知道的,麻烦你在稍等几天,我尽快处理。

    哎,好,二姑就知道我们雯雯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虽说爹妈不在了,但是还是有人帮你的

    ,那二姑就等你的消息了。

    好的,二姑。二姑再见

    接完电话,我坐在沙发上无声的哭泣,是啊,现在大家都不容易,不能总是欠着大家的家家都有下岗的,即使没下岗也是开不出工资的。

    第二天,我敲开了周家的大门。

    叔叔阿姨我答应你们的提议。

    好,好,雯雯我就知道你是会理解我跟你周叔叔的良苦用心的。

    我无奈的笑了笑。

    从这天开始我投入到高考的复习中,在也没去周家吃过饭。

    九月,京市大学门口人头攒动。我攥紧了那张印着我名字的录取通知书,纸张边缘几乎被指尖的汗浸湿。

    崭新校门在我眼前,象征着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可心底深处,老家的阴霾和那个沉重的约定,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那份窒息感暂时驱散,深吸一口气,拖着略显陈旧的行李箱,汇入了朝气蓬勃的人流。

    大学的节奏快得令人目不暇接。课堂上,总有个身影会吸引我的目光。那是同系的顾沉,他习惯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背脊挺直,听讲时眼神专注,笔记本上永远是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的字迹。

    偶尔教授点名提问,他的回答总能精准扼要,有时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冷幽默,引得课堂一阵低笑。一次难度颇高的专业课小组作业,命运般地将我和顾沉分到了一组。

    面对我涂涂改改、逻辑混乱的草稿,顾沉只是沉默地看了几秒,然后将自己的笔记本推了过来。重点和延伸思路都标了,给你参考。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别到时候答辩,拖我们小组后腿。语气平淡,听不出嘲讽,倒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接过那本厚厚的笔记,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他微凉的手指,一股电流般的触感让我脸颊瞬间升温,我慌忙道谢,低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从那以后,我们两人的交集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清晨图书馆里帮忙占下的相邻座位,深夜自习室里一起和难题较劲,食堂里不经意间拼成的餐桌,他会自然地把我不爱吃的葱姜夹到自己碗里。

    周末空闲时,顾沉偶尔会提议去逛逛京市那些藏在深处的胡同,或者去爬一次香山,看看这座城市的轮廓。

    顾沉话不多,却总能在细微处显露关照。

    我为一道复杂的计算题愁眉不展时,一张写着关键步骤的草稿纸会悄无声息地递到我手边;我因为想家情绪低落时,他会不动声色地讲个冷笑话,或者分享一些京市本地人才知道的趣闻。

    我那颗因家庭变故而早早冰封的心,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不知不觉被这个外表看似冷淡、实则细致温暖的男生,悄悄撬开了一条缝隙。

    我发现自己温书时会莫名其妙地走神,脑海里反复出现的,竟是顾沉蹙眉思考的侧脸,或是他难得弯起嘴角、露出浅浅笑意的模样。

    放假前我正在跟顾沉讨论老师留给我们的小组作业,突然有个阴影挡在我面前,我抬头竟然看到了周远,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周远就一拳打在了顾沉的脸上。

    周远你不要冲动,听我说!我手里的资料哗啦撒了一地。

    教室的门被踹得哐当撞在墙上。周远喘着粗气冲进来,黝黑的脸涨得通红:解释个屁!老子省下半个月饭钱买站票来看你,你竟然背叛我!

    前排两个女生慌忙的往后躲。顾沉站起身说:同学,你误会了,我们在讨论老师里的作业,并不是你说的那样

    去你妈的小组作业!周远突然掀翻了的椅子,椅腿在瓷砖地上擦出刺耳的尖叫。门外走廊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我死死抓住他起球的外套下摆:周远,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我好心好意的来看你,你却背叛我。他甩开我时腕骨硌得我掌心发疼。

    我看着周远,感觉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小时候的他是温暖善良的,现在的他暴躁易怒,而且热爱打架。

    你闭嘴!我抓起桌上的书砸向了周远,周远,有什么事你可以私下跟我说,但是你在校园里这么说我不觉得有点过分吗

    周远突然安静得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各位同学,对不起吓到打架了,顾沉很抱歉,我现在有点事要处理,作业我们回头在讨论我拉着周远离开了教室。

    出了教室我跟周远谁都没有说话。

    突然间我感到莫名的恐惧,我的后半生真的要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吗

    雯雯,你赶紧跟我回家,我是特意来接你的,你现在跟我回去我就不跟你计较今天的事。周远理所当然的说着。

    我望着他,重新审视了这个人,不可否认对于周远知根知底,而且他家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远就变了,感觉我就是他的所有物,不能有一点点的不听话,稍微有不顺心就暴躁的吵架。

    我深深地叹口气周远,你自己回去吧,我这个暑假先不回去了,我要在这边处理学习的事情,没时间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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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远怒视着我,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离开了校园,呆呆地站着开始重新审视我跟周远的事。

    期末考试周结束,成绩还没出来,顾沉却约我在未名湖边散步。

    夏末的晚风带着湖水的潮气,拂过两人的脸颊。我,顾沉忽然停下脚步,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湖面,有件事想跟你说。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攥住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让我抢在他之前开了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顾沉,我……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我不敢看他,视线落在自己磨旧的帆布鞋尖上,将家里的变故、父母的离世、沉重的债务,以及那个如同卖身契般压在我心头的婚约,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说完,我死死咬住下唇。

    周围陷入了漫长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柳树枝条的沙沙声。我觉得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我不知道顾沉会怎么看我,是不是认为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就在我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顾沉却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伸出手,动作自然地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我预想中的退缩或同情,只有一种让我安心的笃定。

    顾沉看着我,眼神认真起来:所以,按照你的说法,你现在是‘名花有主’的人了

    我脸上发烫,窘迫地点了点头。

    顾沉挑了挑眉,继续追问:欠了多少那个姓周的,人品怎么样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让我有些发懵,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顾沉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带着点无奈又好笑的意味: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没什么。至于那个婚约……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轻松,眼神却异常坚定,你觉得,我像那种会因为这点困难就认输的人

    他看着我依旧有些呆愣的表情,故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毕业还有两年,时间足够我们准备了。不过,你得答应我,以后不许再一个人硬扛着这些破事。不然,

    他拖长了尾音,半真半假地威胁道,我就去你宿舍楼下唱情歌,让你全楼都知道,有个傻小子被你‘始乱终弃’了。

    我被他这番不正经的话逗得又气又想哭,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巨石,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松动、融化了。

    夜色温柔,湖风清凉,似乎连空气都变得轻快起来。

    顾沉的坦然和担当,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勇气。我们约定,毕业后一起回老家,坦诚地跟周家谈解除婚约的事。

    自从周远来学习闹过后,我没有在回去过,不过还是会跟周叔叔周阿姨写信报平安。

    从我跟顾沉坦白了我的事后,顾沉就开始默默规划,课余时间去做家教、接翻译,想多攒些钱,到时候能更有底气地处理这件事。未来的路依旧充满未知,但此刻,身边有了这个人,我第一次觉得,或许我也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大三放假的时候顾沉带我见了他的父母。

    顾沉家的客厅布置得温馨雅致,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茶香。我坐在沙发上,背挺得笔直,双手有些不安地交握着,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有些发凉。

    对面沙发上,顾沉的父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善意。

    顾沉挨着我坐着,手臂有意无意地靠着我,传递着无声的支持。顾沉的姐姐顾兰翘着腿,姿态闲适,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和探究。

    叔叔,阿姨,姐姐,我定了定神,声音还是有些发紧,我的事……顾沉应该都和你们说了吧。

    顾母往前倾了倾身,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掌心温热。孩子,别拘束,就当自己家。顾沉都说了,难为你了。她的声音很柔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顾父点了点头,表情比妻子严肃些,但眼神并不严厉。小林,你家里的变故,我们听说了,很难过。至于你说的那个婚约……他顿了顿,情况确实比较特殊。

    顾沉接过了话头,语气平静却坚定:爸,妈,姐。我知道这事听起来挺麻烦。当年雯雯家里出事,周家确实帮了忙,这人情我们认。但用这个当条件,让雯雯签下那样的协议,我觉得对雯雯不公平。毕业后我准备陪着雯雯回去,跟周家把事情说清楚。

    顾兰挑了挑眉,看向自家弟弟:说清楚你打算怎么说周家肯放人我可听说了,那个周远不是个好说话的主。

    补偿。顾沉吐出两个字。他们当初帮忙还的债,资助雯雯上学的钱,我们算清楚,加倍还给他们。不够,就再加。总之,钱账两清,不能用这个绑着雯雯。

    如果他们不要钱,就要人呢顾父直接点出了最棘手的问题。

    顾沉看向我,眼神沉静。那就讲道理。道理讲不通,就走该走的程序。总之,我不会让雯雯为难。

    我心头一热,鼻尖有些发酸。我迎上顾沉的目光,又看向他的一家人,鼓起勇气道:叔叔阿姨,姐姐,我知道这给你们添麻烦了。顾沉他……其实不必这样的,如果,如果周家实在不同意……

    说什么傻话呢。顾兰打断了我,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我弟好不容易铁树开花,看上个人,还能让人给欺负了再说了,顾兰朝顾沉扬了扬下巴,带着点戏谑,我们家这块木头,从小到大眼光高着呢,他认定的人,我们还能不帮衬放心吧,有我弟顶着呢,他顶不住,不还有我们嘛。

    顾母也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小兰说得对。小林啊,你是个好姑娘,顾沉的眼光,我们做父母的信。家里的事,别自己硬扛着,以后有我们呢。

    顾父沉吟了一下,对顾沉说:计划要周密,别意气用事。需要家里做什么,直接说。

    我眼眶发热,强忍着没有掉下泪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谢谢叔叔阿姨,谢谢姐姐。

    顾兰摆摆手,语气轻松:谢什么,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哎,我说我,你快跟我透个底,你是怎么看上我弟这闷葫芦的他平时除了看书做实验,还会干点别的吗我好奇死了!

    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顾沉无奈地看了他姐姐一眼,我被逗得有些不好意思,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下来。

    毕业后的空气似乎还带着校园里的清新,却又混杂着现实的尘土味。我和顾沉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终于回到了我的老家,一个地图上需要放大才能找到的小县城。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沉重且明确:解除我和周远自小订下的婚约。

    周家。老旧的红砖瓦房,院子里晒着玉米和辣椒,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安逸又固执的气息。我的手心一直在冒汗,顾沉不动声色地握紧了些。

    周远的父母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主位,脸色算不上好看。周远则坐在旁边的小凳上,低着头,手指抠着凳子边缘的毛刺。

    我深吸了口气,声音有些发紧:叔叔,阿姨,我和周远……我们不合适。这婚约,我们想……

    不合适周母立刻打断,嗓门拔高,订下的亲事,街坊邻居谁不知道你说不合适就不合适了我们周家的脸往哪儿搁

    周父敲了敲烟斗:雯雯,你也是读过大学的人,道理应该懂。这不是儿戏。

    顾沉上前一步,将我稍稍护在身后,语气尽量平和:叔叔阿姨,我知道这事让你们为难。但感情的事不能勉强。我跟雯雯在一起,是真心相爱。我们愿意做出补偿。

    补偿周母冷笑一声,拿钱砸我们我们周家是缺钱的人吗我儿子哪里配不上她

    顾沉看向周远,对方依旧低着头,没有任何表示。顾沉心里有些烦躁,但还是耐着性子:我们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表达歉意,也是希望事情能圆满解决。我们愿意在原先谈好的彩礼基础上,再加十万块。

    十万块,在当时的小县城不是小数目。周父周母对视一眼,眼神里有些松动,但随即又变得强硬。周母撇了撇嘴:十万打发叫花子呢这事关乎两家人的脸面,不是钱能解决的。婚事照旧,你们走吧。

    周远始终没抬头,也没说话。

    空气僵持住了。我的脸色越来越白,顾沉的眉头也拧成了疙瘩。他没想到对方如此油盐不进。道理讲不通,钱也无法打动。

    我,周父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雯雯,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别让你爸妈为难,也别让周家难堪。回去好好想想。

    这几乎是下了逐客令。

    顾沉还想说什么,被我拉住了胳膊。我朝他摇摇头,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恳求。再僵持下去,只会更难看。

    我俩走出周家大门,外面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顾沉一拳砸在路边的老槐树上,树叶簌簌落下。他们怎么能这样!

    我靠着树干,声音低哑:这里就是这样……面子比什么都重要。

    我俩没注意到,不远处几个穿着不合身西装、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正盯着顾沉的背影,其中一个还朝周家院里努了努嘴,似乎在确认什么。

    当晚,顾沉住在县城的小旅馆里。他刚洗漱完,准备给我打个电话,房门就被粗暴地踹开。几个年轻人冲了进来,正是白天在周家附近看到的那几个。为首的那个脸上带着痞笑:小子,挺横啊敢撬我们远哥的墙角

    顾沉心头一凛,还没来得及反应,拳头已经招呼了上来。他虽然也算高大,但对方人多,而且下手又黑又狠,专门朝着他脸上和肚子上打。旅馆房间狭小,根本没有躲避的空间。顾沉被打倒在地,蜷缩着身体,只能护住要害。

    让你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以后离我远点,听见没

    拳打脚踢持续了好几分钟,直到外面传来旅馆老板的呵斥声,那几人才骂骂咧咧地停手,临走前还啐了一口:下次再让老子看见你,打断你的腿!

    门被摔上,世界总算安静下来,只剩下顾沉粗重的喘息和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他挣扎着爬起来,对着镜子一看,嘴角破了,眼眶乌青,脸上几处擦伤,腹部更是火辣辣地疼。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报警,而是我。他不能让我担心,更不能让我因为自己再受到牵连。这些人明显是冲着他和我来的,背后是谁指使,不言而喻。虽然周远白天没说话,但谁知道他私下跟这些所谓的同学说了什么

    第二天,我看到顾沉脸上的伤时,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他们……他们打你了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顾沉勉强笑了笑,想装作没事:没事,不小心摔的。

    摔能摔成这样我根本不信,伸手想碰顾沉嘴角的伤口,又怕弄疼他,手指停在半空,是周家的人还是周远

    顾沉沉默了。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我了解这里的生存法则,也了解周家在当地盘根错节的关系。这次是拳脚,下次呢我根本不敢想。顾沉是外地人,在这里无依无靠,真出了事,谁能护着他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我的心脏。我看着顾沉,这个我深深爱着的男人,不能让他因为自己而陷入危险。

    那个晚上,我一夜未眠。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决定。

    顾沉,我来到顾沉住的小旅馆,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死寂般的绝望,我们分手吧。

    顾沉猛地睁开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手。我重复道,避开他的目光,你走吧,回你的城市去。我们……不合适。我用了和周母一样的词,像一把刀,先捅向自己。

    顾沉坐起身,顾不得身上的伤,抓住我的肩膀:为什么就因为我被打了一顿我,我不怕!我可以……

    你拿什么跟他们斗我猛地抬头,眼里的泪水终于决堤,这里不是你的城市!他们有的是办法对付你!我不能……我不能让你再出事了!

    我们可以一起走!离开这里!顾沉急切地说。

    走周家不会放我走的。我的声音带着哭腔,顾沉,算我求你了,你走吧,忘了我。

    顾沉看着我,看着我眼里的恐惧和决绝,心如刀绞。他知道,我不是不爱他,是太害怕了。这种害怕,源于我对这片土地根深蒂固的了解,源于我对他以及他家人安危的担忧。

    最终,顾沉走了。带着一身的伤,和一颗破碎的心。我没有去送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跟他一起走,将所有的顾虑抛诸脑后。

    顾沉离开没多久,我在周围人的议论和周家的催促下,去民政局和周远领了结婚证。拿到那个红本本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周远站在她旁边,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愧疚。

    周家想大办婚礼,昭告全县城。我以死相逼,坚决不同意。我可以为了以前的承诺妥协到领证这一步,但让我穿着婚纱,笑着接受所有人的祝福,扮演一个幸福的新娘,我做不到。

    周家大概也觉得理亏,加上周远似乎也没有强求,最终婚礼的事情不了了之。

    我在老家找了份工作,在县城的图书馆当管理员。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仿佛一潭死水。我和周远住在周家分的房子里,两室一厅。我一间,周远一间。说是夫妻,更像是合租的陌生人。

    周家父母偶尔会来,对着我欲言又止,大概是想催他们早点要个孩子。但周远每次都把他们挡了回去。他对我,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他不碰我,甚至很少主动跟她说话。晚上回家,两人各做各的饭,各回各的房间。家里安静得可怕。

    我不知道周远是怎么想的。或许,那天顾沉被打,并非他本意或许,他对这桩没有爱情的婚姻也感到厌倦又或许,他只是在用这种冷漠的方式,表达他的不满或者无奈

    我无心去探究。我的心已经随着顾沉的离开而死了大半。只是麻木地活着,上班,下班,看书,睡觉。图书馆里的书成了唯我一的慰藉。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年。

    两年里,我几乎没有笑过。

    变得沉默寡言,眼神空洞。

    周远偶尔会看着我发呆,眼神复杂。

    有一天晚上,周远难得地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点了一支烟。我从厨房出来,看到烟雾缭绕中的他,愣了一下。

    我,周远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们离婚吧。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怔地看着他。

    周远吸了口烟,慢慢吐出烟圈:这两年,委屈你了。我知道你心里没我。这样下去,对谁都不好。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强扭的瓜不甜,我算是明白了。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个名义上是丈夫的人。两年来,他确实没有强迫过她任何事,给了她最大限度的空间和……尊重

    你……想好了我问。

    嗯。周远掐灭了烟,我跟爸妈那边……我去说。你不用管。

    没有争吵,没有拉扯,甚至没有过多的情绪。这场从一开始就错误的婚姻,以一种近乎平静的方式走向了终结。

    拿到离婚证的那天,天很蓝。我走出民政局,抬头望着天空,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终于可以重新呼吸。

    这两年,像一场漫长而压抑的梦。现在,梦似乎要醒了。

    我拿出手机,手指在通讯录里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我自由了,可顾沉还在原地等她吗我不知道。但至少,我可以开始重新寻找自己的生活了。

    电话铃声突兀响起时,我正对着一堆文件发呆。屏幕上跳动的陌生号码让我迟疑,接通后,那端传来一个隔了数年时光、既熟悉又有些遥远的声音。

    我是我,顾沉。

    我握着电话的手指蜷了蜷,嗯。

    我听说了你的事……你那边,还应付得过来吗顾沉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心。

    我喉咙发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该客套,还是该坦陈自己的狼狈。

    你别管了,我明天过来。顾沉没给我太多犹豫的时间,我这就过去看看你,有什么事等我到了在说。

    不用……

    我现在就开车过去。顾沉打断她,等我到了再说。

    电话挂断,我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这个人,总是在我以为生活已经尘埃落定时,又猝不及防地出现。

    然而,我等来的不是顾沉,而是一个更让我措手不及的消息。高速公路连环追尾,顾沉的车就在其中。

    顾沉的姐姐顾兰找到我时,眼睛还是红肿的。她带来的,除了顾沉的死讯,还有他最后的话。

    我弟弟走之前,拉着我的手说,他名下所有的东西,都给你。顾兰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巨大的悲伤,他说,务必亲手交给你。

    我脑子嗡的一声,世界瞬间褪色。我好像听到了顾兰后面的话,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顾沉……怎么会……他明明说要过来的。

    离婚协议在那一刻变得像废纸。生活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又瞬间快进,跳过了所有我以为重要的环节,只剩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那段时间,我的世界是灰色的。我病倒了。诊断书上写着重度抑郁。我在医院待了很久,久到几乎忘了外面的季节更替。

    出院那天,阳光有些刺眼。我拿着顾沉留下的那份沉甸甸的财产清单,找到了顾兰。

    这些,我不能要。我把东西推过去。

    顾兰看着我,轻轻摇头,这是阿沉最后的心愿。他大概……是想让你以后能过得好一点,没负担。她顿了顿,语气添了些无奈,再说,爸妈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一个人……有时候真有点力不从心。

    我沉默片刻,抬头看向顾兰,那……让我和你一起照顾叔叔阿姨吧。

    顾兰愣住了,随即眼中泛起水光,她没立刻答应,只是问:你想好了

    嗯。我点头,目光平静而坚定,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顾兰吸了吸鼻子,忽然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也好,那两个老小孩儿,确实需要人陪着。你来了,还能帮我分担点火力,我妈那唠叨……你以后就知道了。

    从此,顾家多了半个女儿。我再也没有考虑过个人问题,我的生活围绕着工作和照顾两位老人展开。时光荏苒,我和顾兰从最初因顾沉连接起来的陌生人,变成了真正互相扶持的家人。偶尔,看着顾沉父母安详的睡颜,我会想,这或许就是顾沉希望看到的,我过得很好,没有负担,也并不孤单。

    就这样,我开始和顾珊轮流照顾顾家的二老。

    顾伯伯的记性越来越差,常常对着我问:姑娘,你是哪家的孩子啊我总是一遍遍耐心回答:伯伯,我是我。有时他会恍然大悟:哦,是雯雯啊,顾沉那小子呢我就笑笑,给他掖好被角,岔开话题说些别的。

    顾阿姨瘫痪在床,脾气变得有些古怪,吃饭喝水都要哄着。

    顾兰有时看着我忙碌的身影,眼神复杂。一天晚上,两人一起给顾阿姨擦洗完,累得坐在客厅地毯上。顾兰递给我一瓶水: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没什么,叔叔阿姨以前对我很好。顿了顿,再说,现在这样,我觉得心里踏实。

    顾兰看着我,忽然笑了:你这人,还是这么犟。

    我也笑了,是那种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轻松。偶尔,顾伯伯精神好的时候,会拉着我和顾兰讲年轻时的趣事,逗得两个照顾他的人笑个不停,连带着病中的顾阿姨嘴角也会微微上扬。那段日子虽然辛苦,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和暖意。

    几年后,顾家父母相继离世。送走老人那天,天阴沉沉的。葬礼结束后,顾兰拉住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摇摇头:还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帮着顾兰整理了老人的遗物,很多东西都带着时光的印记。在一个旧相册里,我们看到了一张顾沉和我的合影,照片上的两人年轻,笑容灿烂。顾兰拿起照片看了看,又看向我。

    我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伸手将它和相册一起收进了箱底。都过去了。我轻声说。

    送走了顾家父母,我觉得自己在这个城市最后的牵挂也断了。我没有再联系顾兰,也没有去打扰顾兰的生活。毕竟她也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顾。

    我最终觉得回家去看看,毕竟生病这几年在加上照顾顾沉的父母,我已经很久没回去给父母上坟了。

    回到老家我住进了招待所,本想着悄悄地给父母上个坟,没想到碰到了周远。

    雯雯,你现在过得好吗几年未见周远平和了许多,我知道你生病的事,但是我没有什么立场去见你,很抱歉。

    没事,都过去了,以前我也是太不成熟了。我淡淡的回到。

    一起吃个饭吧,对了我结婚了,也有了个可爱的女儿。周远说道。

    我望着他还是不了吧,我这回回来,是准备把我父母的坟迁到我现在的城市,以后也不会回来了。

    嗯,这样也好叔叔阿姨也能离你近点。

    我点点头,没有说再见。

    我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办理好了迁坟的事宜,并且把我家的老房子也买了,这个小县城也没有了我任何牵挂。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退休了,找了一个安静的养老院住了进去。养老院里很规律,护工们也很尽责。我每天看书、散步,偶尔和院里的其他老人聊几句,但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不悲不喜,只是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雪下了好几场。一个清晨,护工去叫我起床吃早饭,发现我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表情安详。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里面放着我跟顾沉爬山的合照,我们年轻且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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