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盛元济三年,新帝登基。传闻性情暴戾,顺者昌,逆者亡。江湖势力三庄四派,人人自危。而我,剑云山庄唯一的小姐,将于今日喜结连理,下嫁山庄首徒萧锦。
与他相互扶持,保我剑云一脉留存于世。
婚房中红绸如花,窗棂被夜风吹开又合上,昏黄铜镜映着我的妆容。
龙凤双烛轻晃,镜中人的眉眼明明暗暗,带着一点点如释重负的释然。
大师兄温和有礼,自幼钟情于我,更是甘愿入赘以我为尊。可,脑海里却隐隐闪现过那人的影子,他的笑颜跟背影,时间太久了我都以为自己早忘了。
桌案上的檀木盒子敞开,里头躺着一枚白如羊脂的玉簪,朵朵梨花触之生温。
我捻在指尖,精致的丹蔻越发衬得红艳,耳畔再次响起少年暗含情愫的温言细语。
阿声,生辰贺礼。
少年手中捧着一个小木匣,站在树下仰头望着我,一只手背在身后暗暗握紧。一点不高明,我看得清清楚楚。
果子随意丢在地上,我从树上一跃而下扑到他怀里。我的轻功在整个山庄数一数二,但我不说,他就不提。
嘎吱,门开了。轻缓而熟悉的脚步声,屋外的凉风涌进,桌上的红盖头被吹得鼓了鼓,我抬手轻轻抚平,转过身子看向来人。
珊瑚珠帘轻摇,男人身量高挑挺拔,身上的婚服让他温润中添了俊俏。端方君子,实至名归。
夫君,宾客到齐了
我的称呼让大师兄一愣,隔着珠帘与我对视的眸子眨了眨,随即难言的欢欣从勾起的嘴角溢出。珠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大师兄走到桌前,红盖头被他搁在手心。
我抬头,朝着他露出笑颜,就跟幼时一般。
盖头盖在头上,眼前是摇晃着的红,微凉的丝绸时不时贴在脸颊。这盖头本应是父母手足来盖,如今由大师兄,我所嫁之人来盖。
声声,来。
一只手递到我的身旁,只要握上去我就是他的妻,不再是以前的小师妹。
我的指尖搭在大师兄手心,被温柔地握紧,可靠而包容,就跟大师兄这个人一样。
木门推开又掩上,一片绿叶被吹落,顺着窗落在桌角,上妆的胭脂染红油绿。
院中的宾客都是各个门派的新任掌权人,在新帝的打压之下束手束脚,不得不抱团取暖。
我的婚事,可谓盛极一时,各门各派无不派人道贺。
啧,陈子安那家伙呢
嘘,五年前就没声儿的人,还提啥。
我与陈子安的关系,没人敢问却也人人皆知。今日大婚,旧事重提是我意料之中,握着大师兄的手却忍不住收紧,细细密密渗出汗来。
一拜天地!
洪亮苍老的声音透过盖头传进耳朵,丝绸的另一端连着大师兄。因是入赘,我并未弯腰行礼,摇晃的流苏坠子旁是大师兄垂下的发带,上头缀着两颗翡翠珠子,是我特意挑的。
一礼结束,众人喝彩,整个礼堂热闹得像加了水的油锅,噼啪溅起的油星子,不很疼却烦不胜烦。
夫妻对拜!
大师兄是父亲收养的孤子,而我的父母一年前就已经亡故。没有高堂,便省了。
说来,若不是父亲遗愿,我与大师兄此时本该戴孝才对。
手里的绸带被汗打湿,有些拿不住,我缓缓闭上眸子主动弯下腰,对着大师兄。
日后谁要娶我,必定是要入赘。
我对着面前的小胖子,剑柄抵在他的胸口,拒绝的态度直接明了。这可让小胖子下不来台,旁边不少在看着呢!
我这般的你看不上,愿意入赘的还不及我呢!你就等着嫁不出去吧!
我对小胖子不屑地瞅了一眼,剑柄一个寸劲儿,把他推得远远的。
转手搭在陈子安的肩膀,得意又骄傲地大声喊道
本小姐随便找一个都比你好千倍万倍!最起码也要像他这样的~
不是说入赘吗,怎么又回礼
同门师兄妹,感情好着呢。新娘子心疼了呗。
当年入赘之言,不过是因他在身侧有意逗弄。而今物是人非,做不得真。
夜风吹过,夹杂着夜莺的啼鸣,声音跟十七年前没有分毫差别。
天和五年,我见到了陈子安,用一个四岁女童的身份。
满身狼狈的小哥哥,被父亲带到山庄众人面前,我坐在母亲怀里看着他行拜师礼,对这个长相俊俏的师兄满是好奇。
他跟山庄的师兄师姐不一样,总是冷着脸一声不吭。二师兄叫他闷葫芦,我却觉得像个冰渣子。
冰渣子虽冷,但耐不住皮相好呀。况且,他年纪只长我两岁,一举一动却很是讲究。这一切,都让我忍不住靠近,便是爹爹拿出打手板威胁,我也不改。
子安哥哥,你今日早饭用的好少。
我趴在石桌上,手指头抠着上头的双鱼雕花,黄地蓝花的袄子裹得行动都不方便。
陈子安搁下木剑,在木凳上坐得端正,倒衬得我更加没规矩了。
阿娘日日见着陈子安,都开始有意教导我了。明明之前,娘亲都不曾管过。
我早膳用得少,习惯了。
陈子安被我跟了十日有余,好像习惯了我这个小尾巴,不过还是木愣愣的。
我解开袄子,偷偷掏出一包小点心,跟陈子安分享。往日都是我一人独享,如此还是头一遭。
油皮纸拆开,粉蒸糖糕的甜味让我咽了咽口水。陈子安也看过来,肯定是想吃,我都看见他咽口水了!
分给你,很好吃的!
我掰开一半,递给陈子安。
那天,我第一次看见陈子安笑,真好看!从那之后,我每天都带点心给他。分了点心,陈子安就会对自己笑,多划算的买卖。
阿娘,今日的糕点怎的没有
我打开小食盒,看着空荡荡的盒子有些郁闷,跑到阿娘跟前讨要。
贪吃猫,点心吃多了要牙疼。
娘亲俯身把我抱进怀里,微凉的指尖捏捏我的脸蛋。娘亲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可我还是不高兴。
可是,没有点心哥哥就不对我笑了。
阿娘戳戳我的额头,好笑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点心可买不到笑,是想对小阿声笑。
再后来,山庄下了一场好大的雨,是我那是见过最大的。
屋外的雷声轰隆轰隆响,感觉屋顶都要被雨点子冲塌了。我有点怕,窝在爹爹娘亲中间,身上的小被子被哄得暖呼呼。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不知怎么突然想到陈子安,他没有爹爹娘亲,会不会害怕
眼珠子滴溜滴溜转,爹爹娘亲都睡着了,我悄咪咪从床尾拱出去,结果还是被爹爹捉个正着。
爹爹,我想去找子安哥哥。下雨了,他会害怕的。
我趴在床上,撅着屁股,眼巴巴瞅着爹爹。
子安是大孩子,不会怕的。阿声乖乖睡觉。
爹爹总是这样,不让我跟陈子安玩。明明爹爹很喜欢陈子安啊,早课夸赞最多的就是他。
爹爹坏,我要去找陈子安!
我光着脚就往床下跑,爹爹正要来捉我,娘亲拦住了他。
谨之,去看看那孩子吧。
哼,阿娘的话最管用。我匆匆穿戴好,被爹爹抱着往陈子安的房间去。
路上的雨下得真大,冷风一吹我就想打喷嚏,不过我忍住了。
爹爹听到了,要被瞧不起的。
咚咚咚,木门被敲了几下,雨珠子打在伞上的声响很大,敲门声几乎听不到。
子安,师傅来看你了。
半晌,没人说话。我急了,手往前一够,木门嘎吱一下开了。
里头黑得渗人,一盏灯都没点,窗子被风吹得嘎达嘎达响。我揪着爹爹的衣襟忍着害怕喊道
陈子安,你在哪呀
爹爹不像我,他的眼睛可厉害了,把我放下地朝着里头的床榻走。我跟在爹爹身后,瞅见床上的一团被子包,陈子安把自己躲起来了。
我以为他是害怕,噔噔跑到床前在被子上拍两下,嘴里振振有词。
陈子安你好胆小哦,我跟爹爹来陪你啦。
被子包有了点反应,我趴在床榻边伸手进去,准备挠他几个痒痒。
还没实施,爹爹就拎着后衣领把我放到一边。看起来凶巴巴,哼!
子安,别憋坏了。去师父那。
被子掀开,我从爹爹背后探出个头,陈子安头发乱糟糟,脸上不知道是泪珠子还是捂出来的汗,像个落汤鸡。
我扯着袖子,胡乱擦着他的脸。
阿声,谢谢你。
陈子安抿着唇,狼狈地吸吸鼻子。爹爹两只胳膊抱着我跟陈子安,伞被我塞到陈子安手里。
摇摇晃晃一路下来,爹爹的衣袍湿了大半,匆匆脱下坐到炉边暖着。
而我,则是拉着陈子安到小床上,嘟嘟囔囔说着脑袋里的事情。
东一件西一件,说着说着就睡过去了。
我跟陈子安同榻的时日并不久,大概是三年吧。自那之后,便再未同榻而眠过。甚至连我的闺房,陈子安都不会久待。
若非要说,十二岁那年应该也勉强算做一次。
阿娘亡故,整个山庄全是白绸,跟漫天的雪花似的。我亲眼看着爹爹把阿娘抱进棺木。
爹爹哭得多惨,我不知道。我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头上的白布刮得我脸疼。
阿声,喝点粥好不好
关了几天的门被一剑劈开,门锁掉在地上磕得一声闷响。陈子安手里端着白瓷碗,逐渐长开的身量很高,遮住门外照进来的刺眼的光。
勺子递到嘴边,我没有丝毫食欲,嘴巴怎么也张不开。嗓子里挤出的话轻到我自己都快听不见。
陈子安,我吃不下…我难受。
陈子安蹲在我跟前,看过来的眼神我读不懂,索性不再睁眼,后背抵着床脚意识昏昏沉沉。
骤然靠近的温热,托着我的后背拥入怀中,额头抵着的肩膀青涩却可靠。我感受到头上温柔的抚摸,泪珠子随着哽咽的话一齐涌了出来。
我…我阿娘没了。陈子安,我阿娘……
我死死抓着陈子安的后背,力道应该是很重的,可我顾不得那么多。
我陪着你,想哭就哭…多久都行。
那次,陈子安陪了我一夜,唯一一次在我的闺房过夜。自那之后,山庄渐渐有传言,说我跟陈子安情投意合,甚至有说他是我的童养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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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爹爹会罚我。一年前我夜里跑到陈子安房里,不知怎得被爹爹知道,挨了好一顿罚呢。
大师兄,你可要帮我求情~
还有你,别跟锯嘴的葫芦似的!
我一手晃着大师兄的袖子,一边带着怨气瞥了陈子安一眼。这人闷得很,连求情都不会。白瞎跟他玩这些年,一点机灵劲儿没沾着。
子安去求情,师父罚得更重。声声乖。
陈子安在一旁沉默,看着跟我欺负人似的。我没好气地扫了下他怀里的剑穗子,闷声道。
我要是被罚了,你得与我一道。
我缩在大师兄跟陈子安后头,死活不抬头,手里拽着他俩的衣袖,颇有些狼狈地进了殿门。
一旁的侍从习以为常,从一开始的担忧再到看热闹,最后就是若无其事。
反正,我不在乎脸面。只要能免罚,就是跪下磕几个响头都可以。
可惜,爹爹不吃我这一套了。
大门关上,爹爹端坐在桌案后,上头有三杯冒着热气的好茶。
嗯…爹一杯、大师兄一杯、陈子安一杯,没我的份儿。
悄咪咪哼了一声,爹爹手里的杯子磕在桌上,眼珠子像是要把大师兄穿透。
遇上什么事儿,就会找延之。等日后有了师嫂,谁替你兜着
这话一出,我们三人一愣。
不对劲儿,爹爹怎得突然提结亲以前不是还说,姻缘之事要看缘分,急不得。
我仰头瞅了眼大师兄,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至于我跟陈子安,年岁都不到,更不急吧……
师父,延之一心修行,还不想娶亲。
大师兄的声音不急不徐,却意外地坚决。不愧是大师兄,就是硬气!
不过,可不可以先给我求完情
我稍稍用力,勾了勾大师兄的腰带,却不敢直接出声。
爹爹在这,听得一清二楚好嘛!
悄悄露出个头,正好跟爹爹对上眼珠子。不!是爹爹一直盯着我…的手。
我立刻识相地松开指头,顺便把大师兄背后的衣物捋得服服帖帖。
陈子安却上前捞住我的胳膊,顶着爹爹的视线把我提溜到一边儿。
我不明所以,对着陈子安眨眼睛。他没回应我,唇上微抿。
刚要给他使眼色,爹爹就挥挥手让我走了,简直是意外之喜!
我先走啦!
我对着陈子安摆摆手,脚底抹油溜得飞快。雷声大雨点小,虚惊一场嘛~
心中开怀,我把树下的桃花醉挖了两坛出来。连泥都没来得及擦就去爹爹房前等着。
待会他俩出来,可要好好喝上一杯!
可谁知道,竟是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房外的侍从都换了一批,也不见有人出来。
时间越是久,我越是不敢走。万一,爹爹真的罚大师兄跟陈子安了呢。
我准备替侍女去送晚膳,顺便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结果,刚迈进去一只脚,砰的一声脆响让我心里一惊。好端端的,怎么会摔杯子
爹,你消消气,消消气!
我搁下托盘,慌慌张张闯了进去,隔着帘子就看到大师兄跟陈子安齐齐跪在地上。
而那杯茶水,正好砸在陈子安身上,发冠上粘着几片茶叶,看着好不狼狈。
声声乖,先回房间。
阿声,我没事。
我掀开帘子就要进去,跪在地上的两人却全都让我回去。
爹,你要罚就罚我。
我没再往前走,却也不肯回去。脚下跟扎了根似的,杵在爹爹跟前。
我不明白,为什么爹爹见不得我跟陈子安亲近。我不学女红,不温柔贤淑,甚至每日骑马射箭,爹爹都不曾说过半句。唯独,陈子安。
爹爹盯着地上的陈子安,却朝我问道。
声儿,爹爹问你。你觉得子安为人如何
我盯着脚尖,想了想老实回答道。
武功勉强可以,但是个木呆子。不会哄我开心,不会说好话—
爹爹打断了我的喋喋不休,像是松了一口气。爹爹再说几句话,你先出去。
那…最多一刻。
我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缓缓关上了门。
嘎吱,大师兄跟陈子安一前一后出来,神色看起来怪怪的。还是大师兄先接过我手中的桃花醉,拍掉红布上的湿泥。
月上枝头,我们三人围坐在石桌旁,揭开的桃花醉香味浓郁,让人只是闻着都有些飘飘然。
让声声等了许久,我跟子安自罚三杯。
大师兄说完,举起酒盅一饮而尽,陈子安也是闷头三杯下肚。一个个的,都瞒着我!
他们不说,最好永远都别说!我才不稀罕。
桃花醉酿得极好,我们三人和着月光疏影一醉方休。那日之事,谁都没开口。
日子就这么过,流水一样。
十四岁那年,江湖会武。我与陈子安跟随大师兄前往冀州。
第一次参加会武,也是我唯一一次。处处可见腰间挂着宝剑的侠客,偶尔略过几个戴着面纱斗笠,气势神秘。我自幼长在山庄,虽是江湖中人却还未曾闯荡过。
声声,切莫这般看,容易惹祸上身。
大师兄被我弄得没法子,只能从摊上买来斗笠面纱,系在我下巴上。
这样就可以看啦,谢谢师兄!
我正要逗逗陈子安,却发现他不知何时也戴上斗笠了。这人,是要把自己缩成乌龟吗
陈子安,你还怕羞啊
我抬手掀了下他的斗笠,却被他按住了手,顿时一愣。这木头平日任我拿捏,怎的看一下也不成。
阿声莫闹,人多眼杂。
哦。
我抽回手,盯着陈子安的眼睛,黑色的面纱影影绰绰。
旁人戴斗笠,多是与人结怨。那…陈子安呢
各大门派会武,在英杰榜落在一笔,便可杨名整个江湖。
而大师兄,便是榜上第二,江湖人称笑面狐狸。
比武场上。
少庄主,承让!
废话少说!
此人声名极差,虽不至欺男霸女,也是趾高气昂目中无人。
若不是秋意山庄的长老幼子,早就被人下暗套了。
我提剑便刺,谁知他竟然使暗招,简直不知死活。
你最好老实交代,不然小心你的命!
我手中的剑直指男人咽喉,大师兄跟陈子安捡起台上的银针,面色阴沉。
如若不严惩,我剑云山庄誓不罢休!
那是我第一次见大师兄发怒,陈子安看那人的眼神渗人得很,跟山林里头的狼一个样。
大师兄,陈子安呢
我在客栈找了一圈,也没看到陈子安的影子。木头似的人也会逛街的吗,怎么也不叫上他们一起。
子安,去给声声出气了。
大师兄的眼中闪过一点笑意,怎么说呢,有点怕。
那我等他回来!
……好,师兄陪着。
直到深夜,陈子安才出现在客栈,从窗户翻进来的。
陈子安,怎么样
我凑过去激动地问道,还未靠近就闻到极其重的血腥味。而陈子安的背影一僵,像是没料到我会等他,握紧了手里的布袋。
我忍着恶心,伸出手接过布袋,里头的重量让我心里一颤。
我不看了!
我转身,撞到陈子安身上,本来很重的血腥味好像没那么难闻了。
桌上的人头被大师兄收起,随手丢到准备好的炭盆中。包裹里头的小药瓶,朝着里头滴了几滴,原来是化尸水。而这些,我从来不知。
师兄,我先送阿声回房。
一只手轻轻拍过我的脑袋,是陈子安。刚才亲手割下头颅的手,此时力道却轻得像一阵风。
别藏了,我都看见了。
陈子安的右手背在身后,不用想也沾满血。都把头拿到我跟前了,还怕这个
我把毛巾打湿,抬手擦着陈子安侧脸的血迹。如果不是今晚,我还一直觉得陈子安不善言辞,容易被人欺负。
现在,他不欺负别人就不错啦!让他出气,没让他杀人啊。
因为闹了血案,会武提前结束。英杰榜未出,我对着小胖子的一句戏言,却在江湖传开。
剑云山庄的少庄主,非入赘不嫁。有人打赌,我会觅得佳婿,但更多的,戏言我会为某个青年才俊倾倒,不再提入赘之言。
因我擅使双剑,倒也博得红袖双绝的名号。至于陈子安,竟是未曾交手。师兄也不做反应,随他去了。
自从我在会武展露头角,时不时有人前来领教。有的被我三两招挑飞了兵器,有的却打得有来有回。
本是美事一桩,可那逍遥派的小少主竟不声不响上门提亲,说什么甘拜下风,仰慕我的风姿。
结果,第二天逍遥派的大门就被拜访了。大师兄不仅没拦着,竟然跟着陈子安一同严词拒绝。
这可搞得小少主失了脸面,提着剑就要跟大师兄比试。
你二人是声儿同门师兄,我敬让三分。可嫁娶之事,还不劳两位操心!
小少主不如先练练功夫,我剑云山庄便是入赘,也须得能护住声声。
然后,小少主受伤,爹爹第一次罚了大师兄,包括陈子安。
我撑着伞瞅了半天,钻空子给他俩披上件草蓑,陈子安脊背挺得笔直,大师兄更是连雨都不避一下,雨珠子就这么打在脸上。
受罚又不是练功,你们俩膝盖不疼啊!
来不及多说,我撩开他俩的衣袍塞进去几团软垫,以前跪祠堂就靠这个。
怀里的糕点早就被冷风刮凉了,我怕他俩认死理,捏着下巴一人塞了一个。
不许吐,都咽下去!
大师兄安慰的话被我一个糕点噎了回去,捂着唇轻咳,雨珠从额角流下难得狼狈。
陈子安被我塞惯了,接得熟练至极,连表情都没变一下。
你们俩听话,垫子垫好知道吗
大师兄唇上被冻得失了血色,却还是被我的话逗笑。手指带着湿意,我的额头留下一点印记。
声声如今,都会照顾师兄了。
陈子安一直任我拿捏,沉默点头,扯了扯身上的草蓑衣。我的肩膀被雨水打湿,草蓑衣稍稍挪了一点,刚好遮住。
那一次,他俩整整跪了一夜。我住在就近的厢房,怎么也睡不着。沉重的雨珠子打在屋檐,听得我心烦。
好在,这番举动让求亲的人望而却步。我也难得过了段安生清闲日子。
如今再想,竟是再没有那般舒坦的时日了。
因为,元和十八年,大盛鼠疫肆虐。剑云山庄设粥救济,而我作为少庄主更要以身作则。
可如果,能再来一次,我会如何做不知道,也没可能。
阿声,醒醒!别吓师兄!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被师兄抱住的时候我感觉脸上一股温热,无力的手被陈子安握住,很紧很紧。
阿声,等我。
等谁,陈子安在说什么我目光最后所及,是陈子安离开的背影。
我命大,在断气之前得救了。不止是我,整个山庄都得救了。
可,陈子安不见了。消失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滚滚雷声炸开,我的盖头被骤起的夜风吹动。喜竹爆开的噼啪响声,让浸着凉的夜稍稍暖了些。
礼成,入洞房!
手中的红绸收紧,我的盖头被轻轻掀起一角,是大师兄。
声声,我片刻便来。若是累了就歇下,不必拘着。
我抬眸望着大师兄,眼中泛起热意,勉强笑着点了点头。我正要抽回手的一瞬,天空雷鸣大作,竟是落下雨来。
雷光一闪,挂在木门上的铜锁乍现在眼底。下一刻,木门摔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我的心不知为何骤然加快,可笑又无奈。我不管不顾找遍整个江湖,却一点消息都没有,一点都没。
五年,凭他的本事爬也该爬回来了。除非,是他自己不愿。
今日有朝廷要犯混入剑云山庄,金羽卫特来排查。诸位,接旨吧!
这个声音让我浑身一僵,御前大太监钟应,自从新帝登基频繁跟江湖势力打交道。
刻意挑在今日,莫不是要对我剑云山庄下手。
我心中一急,抬手掀掉盖头,雨珠子打在发钗上,发出轻盈的脆响。
敢问钟大人,这要犯是何时混入
钟应骤然笑开,严肃的神情消失无踪。眼珠子却没看我,态度属实奇怪。
庄主,不如跟陛下商谈吧。
大师兄猛地牵住我的手,桌上搁着的佩剑霎时出鞘,冰冷的剑锋隔着雨幕直直指向钟应一行人。
大统领这是要抢人
钟应转头打量着大师兄。没错,就是打量。甚至好像带着满意地点点头。
怎么会,当然是陛下亲临。
院子里头的众人惶惶不安,甚至有不少试图逃跑,结果被数层的护卫给押着回来。
若是这一院的人殒命,江湖各派怕是再难恢复。
我心中愤恨,却在看到所谓的陛下时,呆在原地。
陈子安
我能感受到自己声音里带着的颤,真是没出息。
陈子安,不,是当今陛下赵翊,从层层护卫中走出。身上的玄色龙纹锦袍华贵至极,
五年前青涩的面容已经成熟,一国之主的威严让在场的人默默噤声。
阿声。
他就这么盯着,死死盯着,却不敢往前走一步。而我的脚也像生了根,早在看到他的一瞬就定在地上。
陈子安,怎么会是陛下他一个木头呆子,可能是暴戾的新帝
我咬紧牙,瞥开眼不看他。大师兄虽然惊讶,到底是放下了手里的剑。
因为陈子安的搅和,我终究没能跟大师兄入洞房。这夫妻,也只做了一半。
我跟大师兄被请到宫中叙旧。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身边跟了多少暗卫。
而陈子安,我也只见了那一面。
以前我念着他,可如今我不稀罕。一直不敢露面,却在结亲之时插上一脚,我不傻。
江湖儿女爱憎分明,若是有情便誓死也要相守;若是无情就坦坦荡荡说敞亮话。
陈子安这般,我瞧不上!
可这份平静,都在他带走大师兄的那一刻被打破。
陈、子、安!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怒气上涌,一巴掌直接扇了上去,剩余的理智让我收住内力,没有直接把人扇飞。
陈子安终究不是原来的那个,惹恼了他,我能不能踏出门都不一定。
陈子安不躲不闪,被我的力道打得偏过头去,眼中多了丝起伏。
阿声,你能不能…别避着我。
陈子安眉心一紧,俯下身去搭我的肩头,却被我躲闪的动作避开,手缓缓紧握成拳。
我已经嫁作人妇,理应避嫌。望陛下体谅。
我盯着陈子安的眸子,语气带着讥讽跟所剩无几的愤恨。
比起现在重逢,我宁愿相信陈子安被人杀了。
陈子安不知是被我的避嫌还是陛下给刺激到了,呼吸顿时变得急促像是要喘不上气。
礼未成,如何算夫妻!
手腕上箍着陈子安浸着冷的掌心,我垂眸看了一眼,嗤笑道。
莫说礼未成,便是未行礼,算与不算也全凭我心意。
陈子安的神情很渗人,却终究没有伤我分毫,桌上的白瓷杯倒是生生捏碎了一个。
阿声,对不住。
房门关上的一刻,陈子安抛下一句话匆匆离开。不知是不是光的缘故,他的头发隐隐泛着白。
师兄,你可还好
我把手里的食盒搁到桌上,对着清瘦了些许的青衣男子担忧道。
我一直摸不清陈子安的心思,不让我跟大师兄待在一处,又不来找我。莫非,是要闷死我不成
大师兄并未束冠,头发用发带随意绑着,神态倒是悠闲。
不用忧心,莫要跟陛下起冲突。
我垂眸看去,大师兄眼底的担忧跟自责一览无余,如此可不是要病了。
我哪有那么傻,不该忧心的是师兄你!
我交代好一切,正要转身离开之时,师兄放下书说道。
声声,凡事随心便好。
我脚下一顿,却也只是停了一下,迈出门槛的时候阳光照在身上生出一层暖意。
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做的事永不后悔。
答应嫁给师兄的时候,我跟陈子安就已然了结。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有一件事,让我更真切地体会到,时间会在每个人身上留下印记。而形貌只是其中最微不可道的一点。
天上的云浸染成土黄色,像滚滚沸腾的烟尘。精心养护的花草被风摇得东倒西歪,啪啪打在闭紧的窗子,反而带着平静。
庄主,庄主!陛下发病,您去看看吧!
小宫女慌里慌张推开房门,努力压低的声音急得不行,我下意识皱紧的眉让她畏缩了一下。
若是骗我,你也不用在我身旁伺候了。
陈子安发病,什么病我倒要看看,他一国之君有什么病治不了。
宫女察觉出我不愉的态度,再不敢多言,起身走在我身前引路。
天上漏下几滴雨星儿,宫女要撑伞却被我抬手推开。
用不上,你自个撑着吧。
我不喜欢滴滴点点的小雨,剑云山庄地处江南,多雨且潮湿。可如今,在这宫墙之中竟生出几分亲切来。
寝殿建得极高,比起旁的要高出三四丈,也不知哪来的毛病。
还未走到跟前,宫女突然停下脚掉过身道。
庄主先等候片刻,女婢先去看看。莫伤了庄主。
有意思,陈子安这病还会伤人
我没言语,径直越过她,抬手一推竟是没动。
里头栓上了门,不过也算不上什么事儿。我脚下运力朝门上踹去。
砰的一声,殿门被踹开,里头的场景一览无余。
穿着盔甲的金羽卫,成环状包围着里头的陈子安,地上已经躺着几具尸体,死不瞑目。
我弄出的动静,让他们分出一丝心神,陈子安手里的剑跟疯了一样乱砍,双眼猩红。
我看着他,眉头皱得更深,手中的剑缓缓握紧。
都让开!
我朝着包围的金羽卫低斥,手中的剑招朝着陈子安攻去。
他功夫有长进,不过还是比不过我,近百招后,我挑飞他手里的剑,摁着他跪在地上。
多谢庄主!
我收回剑蹲到陈子安跟前,眼神中是心疼还是陌生,或是两者都有。
他这病,可有解药
陛下的毒已经解了大半,余毒两年内可解。
可解,那便好。我转身离开,朝着殿里的人吩咐。
他不问,就当我没来过。
陈子安不愿我知道,我也不想与他纠缠,如此刚好。
就这样,我在宫中住了近一年。江湖上的势力被陈子安削弱了大半,好在他没对剑云山庄下手。
起初,我不懂。直到匈奴进犯,大盛挂贴征兵。我才隐隐明白他的用意。
若是两年前,江湖各派鼎盛,青年壮力皆以习武入江湖为傲。断断做不到如今一纸诏令便征得数十万大军。
冬夜,陈子安独自一人进了我的房中,披着满身的风雪。
陛下有何要事,竟要夜闯女子闺房。
年幼时,只是夜里待得久些,陈子安都会极力避嫌。没想到,如今当了一国之君竟做出这般举动。
我坐在梳妆镜前,铜镜印着他的身影跟月光。
阿声,三日后我便走。
今日,是来辞行的。
手中的木梳停在发梢,啪嗒一声从中间折断,我捏着断成两截的梳子,从凳子上起身,梳子被丢到窗外,隐入花草的阴影中。
陛下御驾亲征,草民恭贺陛下凯旋。
屋外的风很冷,炭火被吹得明明灭灭,透着微弱的红光。就跟我与陈子安的关系,炙热的温度是曾经,灰白才是如今。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会有一点热,不肯散去呢
陈子安习惯了我的冷淡,不像那日对峙时的歇斯底里。
这个,你务必收下。
刻着金色龙纹的令牌,从他怀中掏出,递到我面前,飘忽的烛火扫过上头的龙首,威严庄重。
我抬眸看着他,蓦地笑出声,手指在上面抚摸。
这宫里,除了你还没人让我受过委屈。
陈子安嘴唇紧抿,手里的东西却不肯收回,半晌,我拽着底下的流苏,放到了桌案上。
恭送陛下。
说完,我就自顾自脱了外衣上了床榻,至于陈子安走不走,我不关心。
窗子被关上,踏雪的嘎吱声响在耳朵边儿,我盯着帷帐的如意花纹,第一次失眠。
三日后,大军点兵,宫人个个兴奋。没有值班的都悄悄跑到外围观仰,我都觉得空旷了许多。
盯着手中的软剑,我看了许久,最终做了一个很傻的举动。
阿声,你…
陈子安看着我的装束,站在万军之前险些失了分寸,匆匆下马快步到我跟前。
刀剑无眼,不比江湖。阿声,你等我回来。
陈子安身上的铁甲很冷,眼中的担忧掺着几分暖意。我此番作为,日后他怕是更要得寸进尺。
我用剑鞘挡在他身前,态度带着冷。
带着我,还是我回剑云山庄,你选一个。
那个憋闷的皇宫,我早就呆够了。要不是怕他发疯,拿剑云山庄要挟,何必等到今天。
陈子安沉默良久,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还是妥协了。
你别回去,我答应。
直到我看见大师兄,才明白他在琢磨什么。
行军危险,我可以照料一二。
师兄身穿铁甲,手里是提前准备好的干粮,白面饼子,要精细不少。
是我要来的,他还牵累师兄你。
师兄心绪不宁,刚刚身体好转一些又被陈子安那家伙弄来。
我吃着递来的饼子,就着热水往下咽,大师兄的话却让我动作一顿。
子安,很挂心声声。
我放下手中的碗,叹了口气,盯着大师兄语气坚定师兄,我跟陈子安没可能。
我知道,他也许有苦衷,甚至可能被那所谓的毒折磨到神智不清。
但,分离的五年做不得假。我喜欢的,也只是五年前的陈子安。
现在,他是一国之君,不怒自威。哪怕还有几分从前的影子,又如何
战场之上,谈不上情情爱爱,生死只在转瞬之间。
纵然有大师兄照顾,行军仍旧很苦。人烟稀少,时不时的大雪更是寒气逼人。而陈子安,总是行迹匆匆,战场之上临危不惧,极为镇定自若。
显而易见,他是个明君。
可变故突生,陈子安因为过于寒冷的风雪,毒发了。
好在余毒不多,尚能自控。但想要坐镇军中,怕是不行。
对面战鼓已擂响,而各方将领早已点兵列阵,我拿着手中的令牌,登上了战车。
众将士听令,擂鼓,进军!
我骑在战马之上,与匈奴将领对峙,对方见我是中原女子,惊诧之余被我一枪刺穿肩膀,挑翻落马。
经此一战,称赞之声遍布军中,而我与陈子安的关系非比寻常。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成为陈子安的皇后。
大战打了快半年,匈奴显出颓势主动求和。军中无不欢欣,包括我。
陈子安,回京之后就此别过吧。
我坐在大帐之中,听着篝火处的大声庆贺,对着他笑了。
撇开情情爱爱不算,陈子安确实是大盛的有为之君。也许,他选择离开是一桩好事。
陈子安握着酒杯,指尖用力到发白。半晌吐出一口气,浅声问道
要回剑云山庄
不知道,随心意吧。
新帝凯旋归京,百姓夹道欢迎,万岁之声鼎沸。
而我……已经踏上远游的轻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