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1985年的夏天,太阳毒得能把人晒脱一层皮。七岁的黄桃赤着脚在田埂上跑,裤腿卷到膝盖,露出两条黑瘦的小腿。她手里攥着一根狗尾巴草,草茎上串着三只蚂蚱,这是她准备带回家给弟弟妹妹玩的。
听说了没黄志明跑了!隔壁李婶的大嗓门从玉米地里传出来,丢下五个娃和老婆,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了!
黄桃的脚步猛地刹住,蚂蚱从草茎上掉下来,蹦跶着逃走了。
造孽啊,刘桂芳带着五个孩子可怎么活另一个声音接茬道,老大才七岁,最小的还没断奶呢。
要我说,都怪她生那么多,把男人吓跑了...
黄桃的耳朵嗡嗡作响,胸口像被大石头压着。她听不懂大人们话里全部的意思,但她知道跑了是什么意思——去年村东头王二狗他爹跑了,再也没回来。
她撒腿往家跑,脚底板被石子硌得生疼也顾不上。拐过村口的老槐树,她看见自家土房外围着一圈人,母亲刘桂芳瘫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吃奶的小妹,四个孩子像受惊的小鸡崽一样围在她身边。
妈!黄桃挤进人群,扑到母亲跟前。
刘桂芳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还有没擦干的泪痕,但看到大女儿回来,她立刻挺直了腰杆,用袖子抹了把脸:桃子,带弟弟妹妹进屋去。
嫂子,不是我说你,二叔黄志东的声音从院子里炸开,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攥着一顶破草帽,大哥这事儿做得太不地道!但话说回来,你们家五个孩子,搁谁谁都跑!
刘桂芳的肩膀抖了一下,但没吭声。
我家也就两亩薄田,志东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二婶王秀英站在丈夫身后,眼睛瞟着院子角落的鸡笼,偶尔接济点粮食还行,多了我们也吃不消。
黄桃看见母亲的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都发白了。四岁的二弟狗娃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哇地哭了起来,紧接着三岁的三妹也跟着嚎啕大哭。
哭什么哭!烦死了!二叔一脚踢翻旁边的板凳,吓得两个孩子立刻噤声,只敢小声抽噎。
就在这时,一阵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这在闭塞的山村里可是稀罕事。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停在了黄桃家门口。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跳下车来。他皮肤白皙,身材修长,与晒得黝黑的村民们形成鲜明对比。
三叔!黄桃脱口而出。她只在去年春节见过这个在省城读大学的三叔一面。
黄志强快步走到刘桂芳面前,蹲下身轻声说:大嫂,我刚听说这事就请假回来了。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包水果糖,分给五个孩子,孩子们,吃糖。
黄桃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把橙黄色的糖球含在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冲淡了嘴里的苦涩。
三叔把刘桂芳扶进屋,关上门说了很久的话。黄桃趴在门缝上,听见三叔说:...大哥这事做得不对,但孩子是无辜的...我在学校申请了勤工俭学...每月能寄15块钱...
门突然开了,黄桃差点栽进去。三叔笑着摸摸他的头:桃子都长这么高了,上学了吗
上了...二年级...黄桃低着头,突然发现自己的脚趾头从布鞋前面钻了出来,赶紧往后缩了缩。
三叔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邮票和两个信封:以后每个月给三叔写封信,告诉三叔你学了什么,好不好
黄桃点点头,突然伸手攥住了三叔的衣角。那布料柔软光滑,和她粗糙的手形成鲜明对比。三叔愣了一下,轻轻把她的小手包在掌心里:别怕,三叔会想办法。
院子里,二叔的声音又响起来:志强啊,你可别逞能!你一个学生能有什么办法大嫂这摊子烂事...
二哥,三叔的声音平静但坚定,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哥不在,我们更该互相帮衬。
夕阳西下,吉普车扬起一阵尘土开走了。黄桃站在门口,嘴里还留着水果糖的甜味,手里攥着三叔给的信封和邮票。她看着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个穿白衬衫的身影,就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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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叔走后的第三天,邮递员老陈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停在了黄桃家门口。
刘桂芳!汇款单!老陈扯着嗓子喊,你家小叔子寄的!
母亲正在灶台边熬粥,闻声擦了擦手跑出去。黄桃跟在她身后,看见老陈从绿色邮包里掏出一张浅蓝色的纸片。
十五块!老陈咂着嘴,你家志强可真有出息,大学生就是不一样。
刘桂芳颤抖着手接过汇款单,眼圈又红了。黄桃踮起脚尖看那张神奇的纸片,上面盖着红色的印章,还有三叔工整的字迹:刘桂芳收。
还有一封信,给桃子的。老陈又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黄桃接过信,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从来没收到过信,更没人专门给她写过信。信封摸起来很厚实,边角整整齐齐,正面用蓝墨水写着黄桃小朋友收,字迹和三叔的人一样干净挺拔。
快看看写的啥。母亲催促道。
黄桃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除了信纸,还夹着几张邮票和两个空信封。她展开信纸,三叔的字迹密密麻麻铺满了整页:
桃子:
见信好。三叔已回到学校,申请到了图书馆整理图书的勤工俭学岗位,每月有18元补助,15元寄给你们,剩下3元足够我在学校的花销。你母亲不必挂念。
听说你在村小读二年级,张老师说你很聪明。随信附上邮票和信封,每月给三叔写封信,告诉三叔你学了什么新字,考试考了多少分。如果有不会写的字,可以画圈代替。
照顾好母亲和弟弟妹妹。粮食不够吃就去村东头李爷爷家买,我跟他儿子说好了,记账就行。
代问母亲好。
三叔
志强
1985年9月5日
黄桃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读完一遍,她又从头开始读,这次更慢了。
妈,三叔让我每月给他写信。黄桃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他还给了邮票和信封。
刘桂芳用围裙擦了擦手,接过信纸仔细看了一遍,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妈黄桃慌了。
没事,妈高兴。刘桂芳赶紧抹掉眼泪,你三叔...是个好人。
那天晚上,刘桂芳从箱底翻出半截铅笔,在油灯下教黄桃写回信。黄桃趴在炕桌上,一笔一划地写:
三叔:
我收到信了。我考了语文85数学90。张老师说我写字好看。妈妈让我谢谢你。弟弟妹妹都好。
黄桃
写完后,刘桂芳帮她检查了一遍,把写错的字用橡皮擦掉重写。黄桃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母亲帮她粘上邮票,写上地址。
省城大学...刘桂芳轻声念着信封上的地址,桃子,你以后也要像三叔一样,考上大学。
黄桃点点头,把信封紧紧贴在胸前。她想象着三叔在明亮的图书馆里整理书籍的样子,那里的书一定比村小图书角的二十本破书多得多。
第二天一早,黄桃把信交给邮递员老陈,然后蹦蹦跳跳地去上学了。这是父亲离开后,她第一次觉得脚步轻快。
一个月后,三叔的第二张汇款单到了。这次老陈直接把汇款单交给了二叔黄志东,因为他说志强交代的,钱由二哥转交。
傍晚,二叔背着手踱进黄桃家院子,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拍在桌上。
喏,志强寄的钱。二叔撇着嘴,我跑腿也不容易,扣五块钱当辛苦费。
刘桂芳盯着那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嘴唇抖了抖,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把钱收进了围裙口袋。
嫂子,不是我说你,二叔一屁股坐在长凳上,翘起二郎腿,志强还是个学生,能帮你多久你得自己想想法子。我家志东说了,等秋收完,可以给你在砖厂找个搬砖的活。
黄桃蹲在灶台边生火,听到这话,手里的火钳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看什么看二叔瞪了黄桃一眼,七岁的大姑娘了,该学着帮家里干活了。我家红梅五岁就会煮饭了。
刘桂芳把黄桃拉到身后:谢谢他二叔,砖厂的活...我再想想。
哼,不识好歹。二叔站起来拍拍屁股,大哥跑了,你这个长嫂也该识相点。志强年轻不懂事,你们还真指望他一辈子养着你们
二叔走后,刘桂芳坐在门槛上发呆,直到粥锅扑出来才回过神。那天晚上,黄桃半夜醒来,看见母亲还在油灯下缝补衣服,眼泪一滴滴落在手中的布料上。
第二天是星期六,黄桃不用上学。她带着弟弟妹妹在屋后挖野菜时,看见张老师骑着自行车来了。
刘大姐,张老师站在院子里对刘桂芳说,我是来家访的。黄桃这学期缺课太多了,虽然她聪明,但再这样下去会跟不上进度的。
刘桂芳搓着手:张老师,家里活多,桃子得帮忙照看弟妹...
我理解,张老师叹了口气,但黄桃真的是个好苗子。上次县里统考,她数学考了全县第三名。这样的孩子,不上学太可惜了。
黄桃躲在墙角偷听,心跳得厉害。她喜欢上学,喜欢张老师讲的故事,喜欢在黑板上写字的嗒嗒声。但她也知道母亲一个人养家有多难。
张老师,我...刘桂芳的声音哽咽了,我再想想办法。
就在这时,邮递员老陈又来了:刘桂芳,信!
这次是三叔的第二封信。刘桂芳拆开信,黄桃凑过去看。三叔在信里说,他已经和学校食堂说好了,每天中午去帮忙分菜,这样每月又能多挣五块钱。信的末尾用红笔重重地写了一行字:
必须让桃子上学。知识改变命运。
刘桂芳读完信,眼泪又涌了出来。她转身对张老师说:张老师,桃子下周一定按时上课。弟妹...我想办法托邻居照看。
张老师高兴地点头:太好了!对了,县里有个贫困生补助项目,我帮黄桃申请一下,要是批下来,每学期有二十块钱呢。
那天晚上,黄桃在油灯下写第二封给三叔的信。她写了自己考全乡第三的事,写了张老师来家访,还写母亲答应让她继续上学。写完后,她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行小字:
二叔拿走五块钱。妈妈说谢谢三叔。
她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这次她自己粘邮票,自己写地址。信封上省城大学四个字,她练了整整三遍才敢下笔。
星期天,二叔又来送粮食。这次他扛来半袋红薯,往地上一扔,扬起一片尘土。
志强又寄钱了,二叔掏出一张十元钞票,喏,收好了。
刘桂芳接过钱,轻声说:他二叔,志强信上说寄了十五...
怎么嫌少二叔眼睛一瞪,我不用跑腿不用托关系你们娘几个吃我的喝我的,还挑三拣四
黄桃正在水缸边舀水,听到这话,手里的葫芦瓢咚地掉进缸里。二叔闻声转头,看见黄桃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他,那眼神让他莫名有些发毛。
看什么看没规矩!二叔骂道。
黄桃低下头,默默走到桌前给二叔倒水。倒水时,她趁人不注意,偷偷往杯子里撒了一大把盐。
二叔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立刻噗地全喷了出来:呸!什么玩意儿
怎么了刘桂芳赶紧过来。
这水...咸死了!二叔吐着舌头,你们家的井水坏了
刘桂芳尝了尝:不咸啊。
二叔狐疑地看看杯子,又看看一脸无辜的黄桃,悻悻地放下杯子走了。黄桃看着他的背影,偷偷抿嘴笑了。这是父亲走后,她第一次笑。
晚上睡觉前,黄桃趴在炕上翻看三叔的信。母亲在油灯下缝补衣服,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桃子,刘桂芳突然说,以后别往二叔水里加盐了。
黄桃一惊,手里的信纸哗啦响了一声。
妈...你怎么知道
知女莫若母,刘桂芳叹了口气,二叔虽然...但他毕竟是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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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桃低下头:可他拿三叔的钱...
人在做,天在看。刘桂芳放下针线,摸了摸黄桃的头,你三叔说得对,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了,就没人敢欺负咱们了。
黄桃点点头,把三叔的信贴在胸口。窗外,秋虫在草丛里鸣叫,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画出一道道银色的格子,像是给黑夜钉上了一本巨大的练习簿,等待着黄桃用未来的日子一笔一划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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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988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刚进三月,山坡上的野杏花就迫不及待地绽开了。黄桃蹲在溪边洗衣服,冰凉的溪水冻得她手指通红。她已经十岁了,个子比同龄孩子矮半个头,但干起活来却像个大人。
桃子!桃子!二妹狗剩气喘吁吁地跑来,三叔回来了!还带着个女的!
黄桃手里的棒槌扑通掉进溪里,顺水漂走了。她顾不上捡,拎起湿漉漉的衣裤就往家跑。三叔上次回来还是去年春节,只待了两天就走了。这次居然带人回来,这可是大事。
跑到村口,黄桃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远远地看见自家门前停着那辆熟悉的吉普车,车旁围着一群看热闹的村民。她挤进人群,看见三叔穿着笔挺的灰色中山装,正从车上搬行李。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姑娘,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那姑娘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裙摆随着春风轻轻飘动,像一朵盛开的花。她脚上是双乳白色的小皮鞋,擦得锃亮,一点灰尘都没有。黄桃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泥巴的布鞋和补丁摞补丁的衣裤,突然不敢上前了。
桃子!三叔看见了她,招手叫她过去。
黄桃缩了缩脖子,慢慢挪过去。离得近了,她看清那姑娘的脸——皮肤像刚挤出来的牛奶一样白嫩,眼睛又大又亮,嘴唇上还涂着淡淡的粉色,像熟透的樱桃。她头发不是村里姑娘常见的麻花辫,而是烫成了蓬松的卷发,用一条鹅黄色的丝带扎着。
这是杨清莲,你叫杨阿姨就行。三叔笑着说。
别叫阿姨,都把我叫老了。杨清莲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叫我清莲姐吧。
黄桃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春天的花园,又像是雨后的青草,从杨清莲身上飘过来。她从没闻过这么好闻的味道。
这孩子,怎么不说话三叔轻轻推了她一下。
清...清莲姐好。黄桃的声音比蚊子还小。
杨清莲蹲下身,这下她比黄桃还矮了。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彩色纸盒:听说你学习很好,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黄桃接过盒子,沉甸甸的。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排彩色的铅笔,十二种颜色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笔杆上印着金色的字。还有一本厚厚的图画本,封面上印着外国小孩的笑脸。
这是...给我的黄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村小美术课用的蜡笔都是断的,全班共用一盒,她从没拥有过自己的彩笔。
当然,杨清莲说,我听你三叔说你喜欢画画。
黄桃突然鼻子一酸,转身就跑,连谢谢都忘了说。她躲进灶台后面,把彩笔盒紧紧抱在胸前,心跳得像要蹦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跑,只觉得站在那个闪闪发亮的杨清莲面前,自己像个灰扑扑的小老鼠。
这孩子怎么了杨清莲困惑地问。
三叔摇摇头:可能是害羞。桃子平时挺活泼的。
院子里,刘桂芳忙着给客人倒茶。杨清莲要帮忙,被她拦住了:您坐着就行,城里人不习惯我们这儿的活计。
阿姨您别客气,杨清莲已经挽起了袖子,我在家常做家务的。
黄桃从灶台缝隙偷看,杨清莲真的在帮母亲洗碗,动作还挺熟练。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不像村里女人那样大嗓门,也不像老师那样严肃,温柔得像夏天的溪水。
正当黄桃出神时,二叔二婶风风火火地来了。二婶王秀英老远就喊:哎哟,这就是志强的对象吧可真俊!
二叔黄志东今天穿了件崭新的蓝布褂子,头发还抹了水梳得油光发亮。他手里提着一篮子鸡蛋,满脸堆笑:志强啊,带对象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们好准备准备。
三叔接过鸡蛋:二哥二嫂太客气了。清莲,这是我二哥二嫂。
杨清莲礼貌地问好,二婶拉着她的手不放,上下打量:这姑娘真白,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父亲在省城工作。杨清莲微笑着说。
哦,工人家庭啊,挺好挺好。二婶拍拍她的手,走,上我们家坐坐,这儿太挤了。
黄桃看见母亲刘桂芳站在一旁,手指绞着围裙,欲言又止。三叔开口了:二嫂,我们刚来,先在大嫂这儿坐会儿,晚上再去你家吃饭。
二婶脸色有点不好看,但很快又堆起笑容:那行,我这就回去准备。志强啊,你对象喜欢吃什么
我不挑食。杨清莲说。
二叔二婶走后,院子里总算清净了些。三叔从行李里拿出几包点心分给孩子们,黄桃这才磨磨蹭蹭地从灶台后出来。
躲什么三叔笑着揉揉她的头发,是清莲姐特意给你带的礼物,连谢谢都不说
黄桃低着头,脚尖在地上画圈:谢谢清莲姐。
杨清莲拿过彩笔盒,抽出一支红色的:来,我教你用。这种彩铅和蜡笔不一样,要轻轻地涂。
她握着黄桃的手,在图画本上画了一朵小花。黄桃的手粗糙黝黑,杨清莲的手白皙柔软,对比鲜明。但杨清莲一点也没嫌弃,耐心地教她怎么涂色不出边。
你手很稳,杨清莲夸奖道,好好练习,将来能当个小画家。
黄桃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她可能成为什么家,而不是像村里人说的长大嫁个好人家。
下午,二叔家摆了一大桌菜,比过年还丰盛。二婶把杨清莲安排在最好的位置,不停地给她夹菜:尝尝这个腊肉,自家养的猪。这蘑菇是山上采的,城里吃不到。
黄桃和弟妹们坐在角落的小桌上,看着满桌的大鱼大肉直咽口水。他们家平时连白米饭都吃不上,更别说肉了。
志强啊,二叔抿了一口酒,你现在大学毕业了,在国企上班,工资不少吧
还行,刚参加工作,一个月78块。三叔说。
78!二婶惊呼,顶我们半年收入了!
二叔眼睛转了转:那你现在有能力了,得多帮衬帮衬家里。你二哥我这两年收成不好...
二哥,三叔打断他,大嫂一个人带五个孩子,比我更困难。我每月给大嫂寄20,给你家寄10块,已经是尽力了。
二婶立刻拉下脸:志强,不是二嫂说你,你大哥自己跑了,凭什么你替他养孩子再说了,你还没结婚,钱得攒着娶媳妇...
杨清莲突然开口:阿姨,这个腊肉真好吃,是怎么腌制的
二婶被打断,愣了一下,随即眉飞色舞地讲起腌肉的秘诀。黄桃看见三叔对杨清莲投去感激的一瞥。
饭后,男人们坐在院子里抽烟,女人们在厨房收拾。黄桃去后院上厕所时,无意中听到二叔和三叔的谈话。
...那姑娘看着娇气,你别被女人牵着鼻子走。二叔的声音。
三叔轻笑一声:清莲很懂事。再说,她父亲是市委书记,对我事业有帮助。
市委书记!二叔的声音陡然提高,你怎么不早说!
黄桃蹑手蹑脚地溜走了。她不知道市委书记是多大的官,但看二叔的反应,肯定不小。
果然,回到前院时,二叔对杨清莲的态度完全变了,点头哈腰的,还非要送她自己都舍不得喝的龙井茶。
傍晚回家时,杨清莲悄悄塞给刘桂芳一个信封:阿姨,这是一点心意,给孩子们买点吃的。
刘桂芳推辞不过,收下了。后来黄桃看见母亲数了数,竟然有五十块钱,相当于他们家半年的收入。
睡觉前,杨清莲和黄桃挤在一张床上。黄桃紧张得一动不敢动,生怕碰脏了这个仙女一样的姐姐。
桃子,杨清莲在黑暗中轻声说,你三叔常提起你,说你很聪明。
黄桃没吭声。
你想不想去省城看看杨清莲问。
黄桃的心砰砰跳:我...我可以吗
当然,杨清莲翻过身面对她,等你放假了,让你三叔接你去玩。省城有图书馆,有动物园,还有电影院。
黄桃想象不出这些地方是什么样子,但她突然很想去看看,看看三叔和清莲姐生活的世界。
我...我能带上彩笔吗她小声问。
杨清莲笑了:当然,那是你的彩笔啊。
第二天一早,三叔和杨清莲要走了。全村人都来送行,二叔二婶最积极,往吉普车里塞了一堆土特产。
杨清莲临走前蹲下来和黄桃平视:记住我们的约定,放假来省城玩。她身上那股好闻的雪花膏香气又飘过来,黄桃偷偷深吸了一口气。
吉普车扬起一片尘土开走了。黄桃站在路边,手里紧紧攥着那盒彩笔。她突然觉得,村子好像变小了,而外面的世界变得无比广阔。
回到家,她迫不及待地打开图画本,用红色铅笔画了一朵小花,就像杨清莲教她的那样。然后她又画了一栋高楼,那是她想象中的省城。最后,她画了两个手拉手的小人,一个高一点,一个矮一点,都穿着漂亮的裙子。
母亲看见她画画,难得地笑了:画得真好。喜欢清莲姐
黄桃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是喜欢,她是羡慕,是向往,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就像种子向往阳光,溪水向往大海。
那天晚上,她梦见自己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和三叔、杨清莲一起走在省城的大街上,周围都是高楼大厦,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第四章
1990年夏天,一封烫金边的请柬送到了黄桃家。三叔要结婚了,新娘当然是杨清莲。请柬上用漂亮的钢笔字写着邀请刘桂芳女士及子女参加婚礼,落款是黄志强、杨清莲。
妈,我们能去吗黄桃捧着请柬,手指轻轻抚过上面凸起的金色花纹。她已经十二岁了,比两年前长高了不少,但依然瘦得像根豆芽菜。
刘桂芳把请柬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虽然她只认得几个字:去,当然去。你三叔对我们恩重如山。
可是...刘桂芳看了看五个孩子的破衣烂衫,叹了口气。最小的妹妹才六岁,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三天后,三叔派车送来一个大包裹,里面是五套新衣服。黄桃的是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领口和袖口镶着白色花边。她捧着裙子在镜子前比划,镜中的女孩陌生得让她不敢认。
妈,这得多少钱啊黄桃小声问。
刘桂芳摸着裙子柔软的布料:够买半头猪了。
婚礼定在省城的省委招待所。出发那天,黄桃天没亮就醒了,把头发梳了又梳,扎上三叔去年寄给她的红头绳。她穿上新裙子,感觉浑身不自在,好像穿了别人的衣服。
吉普车开了四个小时才到省城。一路上,黄桃的脸紧贴着车窗,眼睛瞪得大大的。高楼越来越多,马路越来越宽,汽车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弟弟妹妹们兴奋地大呼小叫,被母亲呵斥了好几次。
省委招待所的大门有学校操场那么宽,门口站着穿制服的警卫。黄桃缩在母亲身后,看着警卫检查请柬,紧张得手心冒汗。走进大门,她差点惊叫出声——院子里有喷泉!水柱高高地喷向天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又落回池子里,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别盯着看,刘桂芳拽了拽她的袖子,像没见过世面似的。
二叔一家也来了,穿着崭新的西装和旗袍,看起来比平时高大不少。二婶一见到刘桂芳就撇嘴:哟,穿得这么体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家发财了呢。
黄桃假装没听见,拉着弟弟妹妹往里面走。招待所的大厅比她家房子大十倍,地上铺着红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天花板上吊着巨大的水晶灯,亮得刺眼。
桃子,带弟弟妹妹去上厕所,刘桂芳小声说,一会儿婚礼开始了不好离席。
黄桃带着四个孩子找厕所,转了好几圈才看到一个写着女洗手间的门。推开门,她愣住了——里面干净得像厨房的瓷碗,墙上贴满亮晶晶的瓷砖,洗手池是白色的,像玉一样光滑。
姐,怎么用啊八岁的二弟指着隔间里的白瓷马桶问。
黄桃也不知道。她见过的最好的厕所是学校的蹲坑,这种坐的她只在电视里见过。她犹豫了一下,学着大人的样子掀开马桶盖,让弟弟站上去尿。
不对不对!一个穿着制服的清洁工大妈冲进来,这是坐的!不是蹲的!
黄桃的脸刷地红了。大妈骂骂咧咧地教他们怎么用马桶,怎么冲水。最小的妹妹被吓哭了,尿湿了裤子。黄桃手忙脚乱地帮妹妹擦洗,不小心碰到了水龙头,冰冷的水柱喷出来,把她的裙子也打湿了一大片。
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黄桃急得直跺脚。她让弟弟们先回去找母亲,自己带着妹妹躲在洗手间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桃子一个温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杨清莲穿着雪白的婚纱,头戴花环,美得像画报上的明星。怎么了
黄桃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对...对不起,清莲姐,我把裙子弄湿了...
杨清莲看了看情况,立刻明白了。她拉着黄桃的手:来,跟我去更衣室。
新娘更衣室里挂满了漂亮的衣服,梳妆台上摆着各种瓶瓶罐罐。杨清莲从衣柜里拿出一条淡粉色的裙子:这是我的备用礼服,你先换上。
黄桃不敢接:这...这太贵重了...
傻孩子,杨清莲帮她擦干眼泪,衣服就是给人穿的。来,我教你用马桶。
杨清莲耐心地示范了马桶的使用方法,还教她怎么调节水温,怎么用墙上的烘干机。黄桃学得认真,但心里还是难过:清莲姐,我是不是很笨连厕所都不会用...
杨清莲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桃子,不懂不是错,不学才是。我第一次去农村时,连灶台都不会生火呢。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黄桃心里的锁。她换上干净裙子,跟着杨清莲走向婚礼现场,脚步轻快了许多。
婚礼在招待所的花园里举行。白色的椅子排成整齐的队列,宾客们衣着光鲜,小声交谈着。黄桃看到母亲坐在后排,紧张地绞着手帕。二叔一家却挤在最前面,和几个领导模样的人热络地聊天。
三叔穿着黑色西装站在花架下,比平时更加挺拔。当婚礼进行曲响起,杨清莲挽着父亲的手臂缓步走来时,黄桃看见三叔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真漂亮...黄桃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她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场景,阳光、鲜花、音乐,还有新人脸上幸福的笑容。她偷偷想象自己长大后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一天,随即又觉得这个想法太奢侈。
婚宴上,菜肴一道接一道地上,很多都是黄桃从未见过的。她学着别人的样子用刀叉,但还是把牛排切得乱七八糟。邻座的一个小姑娘——大概是杨家的亲戚——看着她笨拙的样子,捂着嘴偷笑。
黄桃的脸又红了,手里的叉子差点掉在地上。这时,杨清莲走过来,自然地坐在她旁边:桃子,试试这个虾,我帮你剥。
杨清莲一边剥虾,一边小声告诉她每道菜的吃法。黄桃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能像模像样地使用刀叉了。那个偷笑的小姑娘惊讶地看着她,不再笑了。
酒过三巡,二叔黄志东喝得满脸通红,端着酒杯到处敬酒:我弟弟有出息啊!娶了市委书记的千金!杨书记,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他大着舌头,拍着杨父的肩膀,一副熟稔的样子。
三叔见状,快步走过来:二哥,你喝多了。他歉意地对杨父点点头,把二叔扶回座位。
志强!你干什么二叔不满地嚷嚷,我跟亲家公说几句话怎么了
二哥,三叔的声音很低,但黄桃听见了,今天是我和清莲的婚礼,不是社交场合。请您自重。
二叔的脸色变了变,但碍于场合,没再说什么,只是闷头喝酒。黄桃看见二婶在桌下狠狠掐了二叔一把。
婚宴结束后,三叔安排车送大家回村。二叔一上车就开始抱怨:志强现在翅膀硬了,看不起穷亲戚了!我跟他老丈人喝杯酒怎么了
你那是喝酒吗二婶尖声说,就差没把我是市委书记亲家写脸上了!
你懂什么!二叔瞪眼,志强能有今天,还不是靠我们黄家把他供上大学现在攀上高枝了,就胳膊肘往外拐!
黄桃一直没说话,这时突然开口:三叔最公平。
车里一下子安静了。二叔转过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黄桃的心怦怦直跳,但她还是重复了一遍:三叔最公平。他帮我们家,也帮二叔家。今天...今天是三叔的婚礼,二叔不该那样。
二叔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小丫头片子,轮得到你教训我
刘桂芳赶紧把黄桃拉到身后:孩子不懂事,他二叔别往心里去。
回家的路上,黄桃一直想着婚礼上的种种。杨清莲教她用马桶的样子,帮她剥虾的样子,还有那句不懂不是错,不学才是。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像一场美丽的电影。
晚上,她躺在床上,摸着身上柔软的睡衣——这也是杨清莲送的礼物。月光从窗户洒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明亮的方块。黄桃突然很想成为杨清莲那样的人,温柔、优雅、懂得那么多事情。
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也要去大城市,过体面的生活。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悄悄生根发芽。从那天起,黄桃学习更加用功了,连张老师都惊讶她的进步。她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呼小叫、疯跑疯玩。
一个月后,三叔寄来婚礼照片。黄桃看到照片上的自己穿着粉色裙子,站在杨清莲身边,笑得腼腆但自信。她几乎认不出那个女孩是谁。
她把照片夹在课本里,每当学习累了,就拿出来看看。照片背面,杨清莲写了一行字:给可爱的桃子妹妹,愿你勇敢追逐梦想。
黄桃不知道梦想具体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自己想要的,一定比现在拥有的更多。
第五章
1992年的夏天热得反常。蝉鸣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像是要把最后一点生命力都喊出来。黄桃蹲在溪边洗衣服,额头上沁出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砸在水面上激起小小的涟漪。
她已经十四岁了,个子长高了不少,但依然瘦得像根竹竿。再过三天,县初中就要发录取通知书了。黄桃搓衣服的手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望着溪水发呆。她考了全乡第一,按说应该稳上县初中,可万一...
桃子!桃子!二妹狗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狗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挥舞着一张纸,来了!录取通知书来了!
黄桃手里的棒槌扑通掉进水里。她顾不上捞,光着脚就往家跑,脚底板被晒得发烫的泥土烫得生疼也顾不上。
院子里,母亲刘桂芳正和村小学的张老师说话。张老师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看见黄桃进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黄桃,快来看!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全乡就你一个!
黄桃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敢接过信封。信封上印着县第一初级中学几个烫金大字,摸上去光滑得像丝绸。她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是一张铅印的通知书,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她的名字:黄桃同学,恭喜你被我校录取...
妈!我考上了!黄桃的声音都在发抖。
刘桂芳眼圈红了,粗糙的手掌抚过女儿的头:好,好...给你三叔写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张老师推了推眼镜:黄桃啊,县一中可是重点中学,进了那里,等于一只脚已经跨进大学门槛了。你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黄桃用力点头,把通知书贴在胸前,感受着纸张的触感。县一中,那是三叔的母校,听说有图书馆、实验室,还有从省城来的老师。她想象着自己坐在明亮的教室里,穿着整齐的校服...
哼,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一个粗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二叔黄志东背着手踱进院子,身后跟着他儿子黄小龙,最后还不是嫁人生孩子
黄小龙今年也小学毕业,但只考了全乡倒数第十。他吊儿郎当地靠在门框上,嘴里叼着根草,斜眼瞅着黄桃手里的通知书。
他二叔,刘桂芳的声音有些发抖,桃子考得好,是她的本事...
大嫂,二叔打断她,我是为你们家着想。县一中离家二十多里地,得住校吧学费、住宿费、生活费,加起来得多少钱你家五个孩子,负担得起吗
黄桃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通知书,纸张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她知道二叔说的不全是假话,县里的花费肯定比村小多得多。母亲常年在田里劳作,腰都弯了,手上全是老茧和裂口...
再说了,二叔继续道,我家小龙今年没考好,但男孩子嘛,总得有个出路。我寻思着,不如让桃子把名额让给小龙,反正她以后...
我不!黄桃突然喊出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她自己也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大声反驳长辈。
二叔的脸色立刻沉下来:没大没小的,跟谁说话呢
二叔,黄桃深吸一口气,声音低了些但依然坚定,我考上的学校,凭什么让给别人
凭什么二叔冷笑一声,就凭我是你长辈!就凭你爹跑了,这些年是谁照应你们家白眼狼!
刘桂芳把黄桃拉到身后:他二叔,孩子不懂事...
我看是你们母女都不懂事!二叔甩下一句话,转身就走,志强回来你们就等着瞧吧!
黄小龙临走前冲黄桃做了个鬼脸:县一中有什么了不起,我还不稀罕呢!
他们走后,院子里一片寂静。张老师尴尬地咳嗽两声:那个...我先走了。黄桃,九月一号开学,别迟到啊。
黄桃点点头,把通知书小心地折好放回信封。她的手在发抖,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凭什么就因为她是个女孩,就得把辛苦考来的机会让给不如她的堂弟
晚上,黄桃趴在油灯下给三叔写信,告诉他考上县一中的好消息,也写了二叔想让黄小龙顶替她的事。写完后,她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三叔,我想上学。
信寄出三天后,三叔突然回来了。那天黄桃正在地里摘豆角,听见吉普车的声音,扔下篮子就往家跑。三叔站在院子里,穿着白衬衫和黑西裤,比上次见面时更显成熟稳重。他身边放着两个大纸箱,正和母亲说着什么。
三叔!黄桃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口。
三叔转身,笑容像阳光一样温暖:桃子!长高了!他张开双臂,黄桃犹豫了一下,还是跑过去轻轻抱了抱他。三叔身上有好闻的肥皂味,还有淡淡的墨水香。
听说有人要抢我侄女的名额三叔半开玩笑地说,但眼神很严肃。
刘桂芳叹了口气:他二叔也是为小龙着急...
大嫂,三叔摇摇头,这不公平。桃子考上的学校,就该她去上。
他从纸箱里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看看三叔给你带什么来了
黄桃拆开报纸,是一台半旧的录音机,还有几盒磁带。这是...
学英语用的,三叔说,县一中很重视英语,但村里小学没好好教过。趁暑假,你先跟着磁带学学字母和简单对话。
黄桃小心翼翼地摸着录音机上的按键,像对待一件珍宝。这是她拥有的第一件高科技产品,比杨清莲送她的彩笔还要珍贵。
谢谢三叔!她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三叔拍拍她的肩:知识改变命运。桃子,只要你肯学,三叔一定支持你。
正说着,二叔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志强!你可算回来了!他脸上堆着笑,但看见黄桃手里的录音机时,笑容僵了一下。
二哥,三叔点点头,我正打算去找你。
哎呀,正好正好,二叔搓着手,我有事跟你商量。你看小龙今年没考上县一中,但男孩子嘛,总得有个好前程...
三叔打断他:二哥,桃子考上的学校,就该她去上。小龙要是想上县一中,明年再考就是。
二叔的脸一下子拉长了:志强,你这话就不对了。咱们黄家就小龙一个男孙,你不为他着想
我为大家着想,三叔的声音很平静,孩子们的前途,应该由他们的成绩和努力决定,不是性别。
二叔气得脸都红了:好,好!你现在是城里人了,看不起我们这些乡下亲戚了是吧别忘了是谁供你上的大学!
二哥的恩情我永远记得,三叔的语气依然平和,所以我每月给你家寄钱,帮小龙买学习资料。但这次的事,我不能让步。
二叔狠狠瞪了黄桃一眼,甩手走了。黄桃缩了缩脖子,但心里暖暖的。这是第一次有人为她说话,为她争取应有的权利。
晚饭后,三叔说要出去一趟。黄桃以为他是去二叔家说和,也没多问。直到深夜,她才被院子里自行车的声音惊醒。从窗户望出去,月光下,三叔正把自行车靠墙放好,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像是骑了很远的路。
第二天一早,县教育局来了个干部,专门找刘桂芳谈话。黄桃躲在里屋,听见那人说:黄桃同学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清楚了,她的学籍已经正式注册,任何人不得顶替。这是黄主任专门交代的...
黄桃这才明白,三叔昨晚是骑车去了县城,找了教育局的人。县一中离村里有二十多里地,三叔来回骑了四十多里,就为了她的入学资格...
干部走后,三叔把黄桃叫到跟前:这下放心了吧没人能抢走你的名额了。
黄桃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三叔...谢谢你。
傻孩子,三叔揉揉她的头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对了,这个给你。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封面上印着知识改变命运六个烫金大字。以后用这个记笔记,好好学习。
黄桃翻开笔记本,第一页上三叔用漂亮的钢笔字写着:给亲爱的侄女黄桃:愿你在知识的海洋里勇敢遨游。三叔志强,1992年夏。
那天晚上,黄桃半夜起来上厕所,听见三叔和母亲在厨房低声说话。
...清莲没意见吗母亲的声音充满担忧。
她理解,三叔叹了口气,但我们暂时不要孩子了。桃子他们正是关键时候...
这怎么行!母亲急了,你都三十了,该有自己的孩子...
大嫂,三叔的声音很坚定,大哥不在,我就是孩子们的父辈。等他们都上了正轨,再考虑也不迟。
黄桃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眼泪把枕巾都打湿了。她从来不知道,三叔为了资助他们上学,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
开学前一周,三叔回省城了。临走时,他塞给黄桃一个信封:里面是学费和第一个月的生活费。不够就给三叔写信。
黄桃紧紧攥着信封,点点头。三叔弯腰在她耳边轻声说:别告诉你二叔具体数额。
黄桃眨眨眼,明白了。三叔是在教她处事之道。
开学前一晚,黄桃在新笔记本的第一页郑重写下:一定要考上大学,不辜负三叔。然后翻开英语书,跟着录音机一遍遍读:A-B-C-D...
夜深了,母亲催她睡觉。黄桃乖乖躺下,等母亲走后,又偷偷打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背单词。手电筒的光很微弱,但足够照亮书页,也足够照亮她心里那个越来越清晰的梦想——像三叔一样,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