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卷王修仙,从给宗门搞KPI开始陈默是被疼醒的。
不是那种尖锐的、瞬间爆发的剧痛,而是更深沉、更粘稠的钝痛,像有无数根生锈的钢针插在他的骨头缝里,随着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针尖就恶毒地往里旋拧一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断裂的骨头碴子,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像在吞咽烧红的炭块。喉咙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那是血,自己的血。
他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眼前的世界模糊、晃动,仿佛隔着一层浑浊的油污。光,是从墙壁高处一个巴掌大的、歪斜的破洞里漏进来的,带着一股陈年霉烂的潮湿气味,勉强勾勒出这个空间的轮廓。
低矮、逼仄。墙壁是粗糙的土坯,裸露着干裂的缝隙,缝隙里爬满了墨绿色的霉斑,如同某种不祥的活物。角落堆着几捆干枯、虬结的柴火,散发着一股朽木和尘土混合的衰败气息。身下垫着的,是薄薄一层半腐烂的干草,硌得他浑身生疼。空气里浮动着尘埃,每一次呼吸都让鼻腔深处痒得难受,却又不敢用力咳嗽,怕牵动胸腹间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这不是他的出租屋。绝对不是。
脑袋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台高速运转又濒临散架的破风车,混乱的碎片疯狂地搅动、旋转、碰撞。属于陈默的记忆,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被项目报表、KPI和老板的夺命连环Call压得喘不过气的社畜,和另一个同样叫陈默、却属于这个陌生世界的记忆,猛烈地撞击、融合。
另一个陈默……青云宗最低贱的杂役弟子,一个灵根在入门测试时就意外破碎、彻底断绝了仙途的废物。卑微如尘,命贱如草。昨天,仅仅因为脚步慢了一点,挡了一位外门弟子的路,便被对方随手一掌,像拍苍蝇一样拍飞,撞在这柴房的墙上,骨头断了不知几根,脏腑破裂。那个外门弟子甚至没回头看一眼,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晦气,便扬长而去。
原主就这么咽了气。然后,他来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胸口的剧痛更刺骨,瞬间攫住了陈默的心脏。修仙界!弱肉强食,视凡人如蝼蚁的修仙界!而自己,现在就是那只最弱小的、随时会被碾死的蝼蚁。
嘶……他倒抽一口冷气,仅仅是这个细微的动作,就让断裂的肋骨狠狠刮擦了一下,眼前顿时一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粗麻衣衫。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在项目deadline前处理一团乱麻的代码。感受身体:胸口、左臂、右腿……多处骨折,内脏有损伤,但似乎还不至于立刻要命。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活下去。当务之急是活下去。他艰难地扭动脖子,目光在昏暗的柴房里逡巡。柴草堆……角落的破瓦罐……墙壁缝隙里顽强钻出的几根深绿色、叶片肥厚的杂草……
他的目光在那杂草上停顿了。一种模糊的、源自原主破碎记忆的知识浮现出来:青石苔低阶草药,不入丹师的眼,但杂役们有时会嚼碎了敷外伤,据说能略微缓解疼痛。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剧痛和恶心。他咬紧牙关,用还能动的右手肘撑地,一点一点,像一条濒死的蠕虫,向那面长着青石苔的墙壁挪去。粗糙的地面摩擦着伤口,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和新的擦伤,汗水混合着血水,在他爬过的地方留下暗红的湿痕。几米的距离,如同跨越了刀山火海。终于,他颤抖的手指触碰到了那冰冷、潮湿的墙壁,触碰到了那肥厚的叶片。
他揪下几片,也顾不上泥土和污秽,胡乱塞进嘴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咀嚼。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土腥和苦涩草汁的味道在口腔里炸开,刺激得他几乎呕吐。但他强忍着,将嚼烂的、带着唾沫和血丝的草泥,笨拙地涂抹在自己最疼的几处肋骨位置。一股微弱的、近乎错觉的清凉感从伤口处渗入,那磨人的剧痛似乎……真的稍稍缓和了一丝丝。
陈默瘫倒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肺部火烧火燎的痛楚。汗水像小溪一样淌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闭上眼,感受着那微不足道的清凉,心中却一片冰寒。
草泥敷在伤口上那点微不足道的清凉感,很快就被更深的疲惫和无处不在的钝痛吞噬殆尽。陈默瘫在冰冷的地上,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破布。柴房顶棚的破洞外,天色由灰白转向一种不祥的铅灰,预示着又一个难熬的夜晚。
就在这时,那扇腐朽的木门,被一股蛮力粗暴地踹开了。
吱嘎——哐当!
门板撞在墙上,震落一片簌簌的灰尘。一个瘦高的人影堵在门口,背对着外面昏暗的天光,面目模糊,只有一双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冰冷,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蜷缩在地上的陈默。
是王管事。杂役弟子头上那片挥之不去的阴云。
陈默还没死透呢王管事的声音又尖又利,像砂纸磨过生铁,躺得倒挺安逸!装什么死狗起来!
他一步跨进来,带着一股汗臭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浓烈气味。沾满泥污的硬底布鞋毫不留情地踢在陈默的腿骨上。
呃!陈默闷哼一声,身体猛地弓起,刚敷了药草的地方传来骨头错位般的剧痛。
废物就是废物!挡了李师兄的路,没当场打死你算你祖坟冒青烟了!王管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默脸上,躺这儿装死给谁看当柴房是你家炕头给我滚起来!药园那边人手不够,今天起,滚去后山‘百草园’!立刻!马上!再敢磨蹭,老子打断你另一条腿!
百草园陈默混乱的记忆碎片里立刻翻涌出相关的信息——那是青云宗最偏僻、最荒芜的一块药田,灵气稀薄得可怜,土壤贫瘠,据说连最顽强的杂草都长得蔫头耷脑。原本是宗门试种一些冷门低阶草药的地方,后来因为实在没什么产出,几乎废弃,成了流放杂役中的刺头和废柴的去处。去了那里,基本就等于被宗门彻底遗忘,自生自灭。
王管事这哪是派活分明是把他往绝路上推,嫌他死得不够快!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上陈默的头顶,压过了身体的剧痛。他猛地抬起头,沾满血污和汗水的脸上,那双属于另一个灵魂的眼睛死死盯住王管事。
那不是原主那种逆来顺受、充满恐惧的卑微眼神。那眼神深处,像淬了火的寒冰,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悍和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件碍眼的垃圾。
王管事被这突如其来的眼神盯得一怔。这废物……眼神怎么变了那里面没了熟悉的畏缩,反而有种让他心底莫名发毛的东西。但随即,被一个杂役废物冒犯的恼怒立刻盖过了那丝异样。
看什么看!王管事恼羞成怒,抬脚又要踹,皮痒了是吧信不信老子……
我去。陈默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也异常冰冷地打断了他。
王管事的脚悬在半空,愣住了。
陈默不再看他,用唯一还能动的那只手臂,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每一次用力,断裂的骨头都在身体里发出无声的呻吟。他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混着血水大颗大颗滚落,却硬是一声没吭。他一点点挪动着身体,依靠着墙壁,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佝偻着腰,一条腿几乎不敢着地,整个人摇摇欲坠,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但他站起来了。
王管事看着眼前这个浑身血污、狼狈不堪却站得笔直(至少脊梁骨是挺着的)的身影,一时间竟忘了再骂。那股挥之不去的戾气,还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让他莫名地感到一丝寒意。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随即又觉得丢脸,色厉内荏地吼道:算你识相!滚去百草园!日落前没到地方,有你好看!说完,像是要摆脱什么不祥的东西,他重重地啐了一口,转身快步离开,把破旧的木门摔得震天响。
柴房里重归昏暗。陈默靠着冰冷的土墙,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痛得他眼前发黑。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污泥和草汁、微微颤抖的双手。
活下去。在这个吃人的地方活下去。他需要力量,需要资源,需要改变这该死的处境!知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知识,是他此刻唯一的武器。
百草园好,那就去百草园。只要还有一口气,还有一块地,他就能从这泥沼里,爬出一条路来!
***
后山的荒凉,超出了陈默最悲观的预期。
所谓的百草园,与其说是一块药田,不如说是一片被遗忘在岁月角落的废墟。一圈低矮歪斜、爬满枯藤的篱笆勉强圈出范围,里面杂草丛生,肆意疯长,几乎淹没了田埂的痕迹。几垄曾经开垦过的土地裸露出来,泥土是令人绝望的灰褐色,板结得如同龟裂的陶片,踩上去硬邦邦的。稀稀拉拉几株半死不活的植物,叶片枯黄卷曲,蔫头耷脑地杵在杂草里,一副随时要咽气的模样。空气里弥漫着腐草和贫瘠泥土的气息,稀薄的灵气在这里几乎感觉不到。
唯一能住人的,是园子角落一间摇摇欲坠的茅草棚子。顶棚破了大洞,四壁漏风,比柴房还不如。里面除了一张吱呀作响、布满虫眼的破木板床和一个豁了口的瓦罐,空无一物。角落里结着厚厚的蛛网。
这就是他的新家和战场。
最初的几天,陈默几乎是在爬行中度过的。胸口的断骨每一次呼吸都疼得钻心,挪动一步都耗尽力气。他靠着从柴房墙角抠下来的那点青石苔,还有在百草园杂草丛里找到的几种同样不入流、但勉强有点镇痛止血效果的野草,硬是吊住了命。渴了,就爬到园子后面一条浑浊的小溪边,像动物一样趴着喝水。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身体的痛苦,不去想那渺茫的仙途,不去想那个一掌把他拍成废人的外门弟子。活下去,像野草一样活下去。然后,观察。
他用尽力气,在茅棚门口一块相对平整的地面上,用树枝刻下歪歪扭扭的痕迹。那是时间。每天日出日落,他刻下一道。他在观察这片荒地的作息。他注意到,园子东边靠近一片小水洼的地方,杂草似乎比其他地方茂盛一点点,叶片颜色也深那么一丝丝。而西边靠近裸露岩石的地方,连杂草都稀疏枯黄。
他挣扎着爬到水洼边,扒开茂密的杂草,用手指抠起一小撮湿泥,凑到鼻尖。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水腥和腐烂植物的气味,不算好闻,但……比西边那些干硬的灰土强太多了。他又爬到西边岩石旁,抠起一撮灰土,捻了捻,干涩、粗糙,几乎不含水分。
土壤墒情、酸碱度、腐殖质含量……这些陌生的名词在他脑海里盘旋。原主记忆中那些关于灵植的碎片,模糊而零碎,充斥着灵气滋养、灵雨浇灌、聚灵阵辅助等高高在上的词汇,对土壤本身的基础研究,几乎一片空白。仿佛修仙界种田,全靠玄学。
陈默趴在西边干硬的田垄上,手指深深抠进板结的泥土里。掌心被粗糙的土块硌得生疼,断裂的肋骨随着急促的呼吸阵阵抽痛。他盯着眼前这片绝望的灰褐色,一丝近乎荒谬的明悟却像闪电般劈开混沌——这帮修仙的,怕是连土壤墒情四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原主记忆中那些关于种植的碎片,如同蒙尘的劣质幻灯片,模糊不清地闪过:长老们高坐云台,挥袖间降下蕴含灵气的甘霖;内门弟子指尖掐诀,引动地脉微弱的灵气滋养珍稀灵植;药堂的丹师们捧着玉简,讨论着如何用聚灵阵提升药田的灵蕴……一切都围绕着那虚无缥缈的灵气。至于脚下这承载万物的泥土它的干湿、它的肥瘦、它的酸碱那都是凡俗农夫才需要斤斤计较的蝼蚁之事,与大道何干
呵……一声带着血腥味的嗤笑从陈默干裂的唇边溢出。荒谬!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修仙者飞天遁地,却连种田的ABC都丢得一干二净!这百草园的荒废,简直理所当然。
他需要工具。简陋到极致,但必须的工具。
几天后,当陈默终于能拄着一根捡来的结实树枝,勉强挪动时,他开始了第一次实验。目标:堆肥。
他拖着断腿,在园子里最荒僻的角落,用树枝和石块刨出一个浅坑。然后,是漫长而痛苦的收集:园子里疯长的杂草(尤其是那些看起来格外粗壮、汁液似乎更丰富的品种),他忍着剧痛,用一根削尖的树枝,艰难地割下、拖回;园子外面,小溪边潮湿地带腐烂的落叶、枯枝;甚至……他在自己栖身的破茅棚后面,发现了一小片潮湿松软、散发着特殊气味的黑色土壤——那是无数年积累下来的腐烂草茎和昆虫排泄物的混合物,在另一个世界,它有个朴素的名字:腐殖土。
汗水混着泥污,在他脸上冲刷出道道沟壑。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拖动,断裂的肋骨都发出无声的抗议。但他眼神专注得可怕,像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他把收集来的杂草、落叶、枯枝一层层铺在浅坑里,小心翼翼地覆盖上那层珍贵的黑色腐殖土,再浇上浑浊的溪水。最后,用一层薄土盖住。
一个原始的、粗糙的堆肥坑,成了。这是他向这片荒地发起反击的第一座堡垒。
时间在痛苦和等待中缓慢流淌。刻在茅棚门口的划痕一天天增加。陈默的身体在缓慢地恢复,断骨处的剧痛渐渐转为持续不断的钝痛和酸麻。他大部分时间依旧虚弱,但已能拄着树枝,在园子里进行更长时间的观察和劳作。
他开始清理一小块靠近水洼的荒地。拔除坚韧的杂草根茎,用削尖的树枝一点点撬开板结的土壤。动作笨拙而缓慢,效率低得令人发指,但他异常耐心。汗水浸透了他那件从未换洗、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烂杂役服,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背上。
他需要种子。百草园废弃多年,地里自然没有存粮。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些零星散布在杂草丛中、半死不活的灵植上。其中一种,叶片细长,边缘有锯齿,顶端结着几颗干瘪发黑、形似稻穗的籽实。原主记忆里,这叫黄芽谷,一种最低阶的灵谷,蕴含的灵气微乎其微,口感粗糙,连外门弟子都不屑食用,通常只用来喂养宗门圈养的普通灵禽。
但陈默如获至宝。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干瘪的谷穗采下,剥出里面同样干瘪、颜色灰暗的谷粒。数量少得可怜,只有一小把。
他的试验田,最终只圈出了巴掌大的一块。清理干净杂草,用树枝和石块垒起小小的田埂。他没有直接用那些灰褐色的板结土,而是艰难地把他那个堆肥坑表层已经有些发酵迹象的混合物挖了出来——杂草已经发黑腐烂,混合着腐殖土和落叶,散发出一股并不难闻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发酵味道。
他把这层肥料均匀地铺在巴掌大的田里,再把那一小把珍贵的黄芽谷粒,一颗一颗,极其小心地按进混合了腐殖质的松软土层里。深浅、间距,都严格按照他记忆中关于旱稻种植的模糊知识来操作。没有灵雨,他拖着伤腿,一次次往返于浑浊的小溪和试验田之间,用那个豁口的瓦罐取水,均匀地浇灌。
做完这一切,陈默拄着树枝,站在田边。夕阳的余晖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他浑身沾满泥点,像个刚从泥塘里捞出来的乞丐,只有那双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死死盯着那块巴掌大的、刚刚播下希望的土地。
***
日子在疼痛、劳作和刻骨铭心的饥饿中缓慢爬行。茅棚门口的刻痕,无声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陈默的身体在极度的匮乏和缓慢的自愈中挣扎,断骨处依旧隐隐作痛,但已不再是那种能轻易将他击倒的剧痛。饥饿,像一头永远也喂不饱的野兽,日夜啃噬着他的胃囊。宗门配发给最低等杂役的辟谷丹,粗糙得如同掺了沙子的泥丸,不仅难以下咽,提供的能量也微乎其微,只能勉强吊住一口气,让他有力气继续在百草园里挣扎。
王管事来过一次。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他像巡视自己领地的鬣狗,背着手,踱进百草园,目光扫过依旧荒芜的园子,扫过陈默清理出的那一点点可怜巴巴的地块,最后落在那块巴掌大的试验田上。田里,几株纤细的嫩苗刚刚破土,顶着两片微黄的子叶,在风中可怜地颤抖着。
呵,王管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浓重的嗤笑,满是嘲弄,陈大废物,你这折腾的是哪门子仙法种凡人的杂草呢就你这块破地,这蔫巴苗,喂鸡都嫌塞牙缝!他踢飞脚边一块土坷垃,溅起的泥点落在陈默的裤腿上,省省力气吧!烂泥里的虫子,还想翻身老老实实等死,别给老子添乱!
陈默低着头,握着树枝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没有反驳,甚至没有看王管事一眼。只是在那刻薄的嘲笑声回荡在荒园上空时,默默地将那几株幼苗周围松动的土轻轻压实了一些。
王管事自觉无趣,又骂骂咧咧了几句,踩着满地荒草离开了。园子里重归死寂,只有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
陈默抬起头,看着王管事消失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却沉淀着一种比荒原更冷的寂静。他慢慢走到试验田边,蹲下身,伸出沾满泥污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那几株孱弱的幼苗。
快了。他对着空气,对着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低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被风吹散,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
他需要更多的数据。百草园的环境太过原始,他必须自己创造观测条件。没有温度计,他依靠触觉和记忆——清晨岩石上的露水何时凝结,何时蒸发;正午时泥土表面被晒得发烫的程度;日落后温度骤降带来的凉意。没有湿度计,他观察不同区域杂草叶片的萎蔫程度,感受清晨草叶上露珠的大小和多寡。他用树枝在茅棚的泥墙上刻下简陋的符号,记录着每一天的阴晴、风力和他感受到的温湿变化。
时间悄然滑入深秋。清晨的霜气越来越重,百草园的荒草开始大面积枯黄。陈默的试验田,成了这片死寂荒原上唯一的一点倔强的生机。
那几株黄芽谷,在陈默近乎苛刻的科学饲养下,展现出了惊人的生命力。巴掌大的试验田里,几株禾苗已经抽出了青翠挺拔的茎秆,叶片舒展,绿得发亮,与周围枯黄的野草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尤其是其中一株,位置恰好在水汽蒸腾路径和堆肥养分渗透的交汇点,更是鹤立鸡群,茎秆粗壮,叶片肥厚油亮,顶端甚至已经孕育出了沉甸甸的谷穗雏形,饱满得仿佛要撑破外皮。
这奇迹般的长势,终于引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天傍晚,夕阳熔金。一个穿着外门弟子青灰色袍服的少年,背着一个硕大的药篓,探头探脑地出现在百草园的篱笆外。他叫赵铁柱,人如其名,长得敦实憨厚,一张圆脸被晒得黑红,是药堂负责跑腿打杂的低阶弟子。他奉命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采摘一种只在深秋枯草丛中生长的冷门药草寒星子,已经在这片荒草里转悠了大半天,收获寥寥,正又累又沮丧。
这鬼地方,连根毛都没有……他嘟囔着,一脚踢飞一块石头,抬头间,目光无意中扫过园子角落那片小小的、绿意盎然的试验田。
咦赵铁柱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破地方,怎么会有长势这么好的灵谷他下意识地走近几步,隔着歪斜的篱笆,看得更清楚了。
那几株黄芽谷,尤其是中间那株异常茁壮的,茎秆挺拔,叶片油绿得像是能滴出水来,在枯黄一片的背景里,简直像是翡翠雕琢的!他跑药堂杂役也有段时间了,见过药圃里精心伺候的灵药,可眼前这几株野地里长出来的黄芽谷,那精气神儿,那长势,竟丝毫不差!甚至……那谷穗孕育的饱满度,隐隐还要强上一分
赵铁柱张大了嘴,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他看看那几株奇迹般的灵谷,又看看旁边那个穿着破烂杂役服、拄着树枝、正小心翼翼给禾苗根部培土的身影——那身影瘦得脱了形,像根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芦苇,可动作却异常沉稳专注。
喂!赵铁柱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奇,那…那个谁!这…这谷子是你种的!
陈默的动作顿住了。他慢慢直起腰,转过身。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勾勒出瘦削而坚硬的轮廓。他看着篱笆外那个满脸震惊的外门弟子,没有立刻回答。深潭般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对方身上的青灰袍服,扫过那个标志着药堂杂役身份的藤编药篓。
赵铁柱被他看得有点发毛,那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一个卑微的杂役,倒像…像药堂里那些审视药材成色的执事。
嗯。陈默终于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
我的天爷!赵铁柱得到确认,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他指着那株最壮的谷子,语无伦次,这…这怎么长的你…你给它喂仙丹了这百草园的烂地,怎么可能……
陈默的目光落在那株鹤立鸡群的禾苗上,又缓缓移开,扫过旁边几株明显逊色、但也远超寻常的长势,最后落在自己刻满符号的泥墙上。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用那沙哑的嗓音,平淡地开口:
东边的地,水汽足,但土太凉。西边的土,干,硬,晒得过头。他指了指试验田的不同位置,这里,水汽上来,正好暖着根。堆的肥,劲也透到这里。他点了点那株壮苗扎根的位置,又指向旁边几株,这里,水汽过了,根泡着,发蔫。那边,堆肥没透到底,土力不够。
没有玄妙的法诀,没有高深的灵气理论,只有最直白、最土气的分析,关乎水、土、阳光和那堆不起眼的腐烂杂草。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砸在赵铁柱这个习惯了灵气至上思维的药堂杂役心上。
赵铁柱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水汽土温堆肥这些词他模模糊糊好像听过,但从来没人把它们和种灵谷联系起来!这……这简直颠覆了他的认知!他看看陈默那张平静无波、沾着泥点的脸,又看看那几株在深秋荒原上傲然挺立的绿苗,一股混杂着震惊、茫然和强烈好奇的情绪在胸中翻腾。
你…你等等!赵铁柱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解下背上的药篓,在里面一阵乱翻,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还带着点温热的杂粮饼子。这是他今天的晚饭,省下来准备当宵夜的。他隔着篱笆,把饼子不由分说地塞到陈默手里。
给…给你!我…我叫赵铁柱,药堂打杂的!他脸涨得通红,急切地说,这谷子…能…能给我看看不就…就掰一小穗我…我拿回去给管事的瞅瞅!你这…你这太神了!
陈默低头看着手里硬邦邦的杂粮饼,又看看赵铁柱那张激动得发红、写满真诚的脸。胃袋因为食物的气味而剧烈地抽搐起来,提醒着他刻骨的饥饿。他沉默了片刻,没有推辞,把饼子揣进怀里。然后,他走到那株最壮的禾苗前,没有去掰沉甸甸的谷穗,而是小心翼翼地掐下了顶端一片最完整、最油绿的叶片。
这个,够了。他把那片生机勃勃的叶子递给赵铁柱。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赵铁柱如获至宝,双手接过那片叶子,小心翼翼地夹进自己随身带的一个空白小本子里。他看看叶子,又看看陈默,再看看那片小小的绿洲,眼神复杂得像在看一个怪物。
谢…谢谢!我…我明天再来!他结结巴巴地说完,背着药篓,像揣着什么惊天秘密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进了暮色笼罩的荒草深处,很快不见了踪影。
陈默站在原地,看着赵铁柱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硬邦邦的饼子。晚风吹过荒原,带着深秋的寒意。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青云宗深处那些在暮霭中若隐若现、灵气氤氲的巍峨山峰。那里,是宗门核心所在,是无数弟子向往的修炼圣地。
深潭般的眼底,第一次映入了那片缭绕的灵光,却没有任何向往,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以及在那冰层之下,无声涌动的、名为野心的暗流。
***
百草园里那片小小的绿洲,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陈默预想的更快、更广。
赵铁柱带回的那片油绿得惊人的黄芽谷叶片,在药堂低阶弟子中引起了小小的骚动。起初是惊奇和不信,但当几个同样负责采药的弟子被赵铁柱半信半疑地带到百草园篱笆外,亲眼看到深秋枯黄背景下那几株挺拔翠绿、谷穗饱满的异类时,所有槐疑都化作了震惊。
消息像长了脚的风,悄然溜出了药堂杂役的圈子。
几天后,一个穿着体面些、管事模样的人,在赵铁柱的引路下,来到了百草园。他是药堂负责管理低阶药田的刘管事,一张方脸,留着短须,眼神透着精明和审视。他背着手,绕着陈默那块巴掌大的试验田走了好几圈,目光锐利得像刀子,刮过每一寸土地,每一株禾苗,尤其是那株鹤立鸡群的壮苗。他甚至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田里的土壤,凑到鼻尖闻了闻那混合着腐殖质的特殊气味。
你弄的刘管事站起身,目光落在拄着树枝、安静站在一旁的陈默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居高临下的倨傲。
嗯。陈默的声音依旧沙哑平淡。
用的什么法子刘管事追问,语气带着惯常的盘问。
陈默沉默了一下。他不可能把土壤墒情、堆肥发酵、小气候观测这些词甩出去。他指了指田垄边那个不起眼的堆肥浅坑,又指了指远处的小水洼和西边的岩石,用最直白、最农夫的语言解释:烂草烂叶堆肥,引湿气暖根,避风避暴晒。
刘管事眉头紧锁。这套说辞,和他认知中的灵植培育相去甚远,简直粗鄙不堪。但眼前这实实在在、违背常理的丰硕长势,又让他无法反驳。他盯着陈默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看了半晌,似乎在评估这个废柴杂役话语的真伪和价值。
哼,歪门邪道,倒有几分歪运。最终,刘管事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勉强认可了这奇迹,但语气里的轻蔑并未减少多少。宗门药田事务繁忙,灵谷这块一直缺人手打理。既然你瞎猫碰上死耗子,有点摆弄泥土的歪劲儿……他顿了顿,像是施舍般说道,回头我让人把‘青禾圃’边上那块荒着的坡地指给你,专门种黄芽谷。收成…按规矩上缴七成。
刘管事说完,也不等陈默回应,仿佛已经给出了天大的恩典,背着手,迈着方步走了。赵铁柱跟在后面,悄悄回头,对陈默投来一个混杂着同情和鼓励的眼神。青禾圃边上的坡地那地方比百草园好不了多少,乱石多,土层薄,稍微有点经验的杂役都不愿意碰。刘管事这明显是看中了陈默的歪运,想用最差的资源榨取可能的额外收益,至于陈默的死活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陈默拄着树枝,看着刘管事远去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被轻视的愤怒,也没有得到机会的欣喜。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仿佛一口古井。
几天后,一个药堂的低阶执事果然来了,趾高气扬地把陈默带到了青禾圃外围。所谓的坡地,是一片向阳的、布满碎石和浅草的山坡,土壤是贫瘠的浅黄色,夹杂着大大小小的石块,用手一捏就碎成粉末,毫无肥力可言。面积倒是不小,足有半亩多,但看着比百草园更加绝望。
喏,就这儿了。执事不耐烦地用手划拉了一下,种子去库房领,工具自己想办法。年底看收成,七成上缴,少一粒,唯你是问!说完,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转身就走。
陈默独自站在乱石坡上。深秋的山风吹动他破烂的衣襟,猎猎作响。他环顾这片荒芜贫瘠的土地,又抬头望向远方青云宗核心区域那些灵气氤氲的山峰。然后,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碎石和枯草的气息。
他弯下腰,用那双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捡起脚边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手指收紧,碎石粗糙的棱角硌着掌心。
工具这不就有了么。
乱石坡上的开荒,是一场沉默而残酷的战争。陈默瘦削的身影,成了这片荒坡上唯一移动的点。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耕牛,用简陋的石片、削尖的硬木,一点点地撬动、翻起板结的土块。坚硬的碎石划破手掌,汗水混着血水渗入泥土。他清理出石块,在坡下堆成矮墙;他挖出浅浅的排水沟,防止雨季冲刷;他找到了几处相对低洼、能存住一点水汽的地方,作为未来堆肥的核心区域。
效率低得令人发指。但他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赛跑,也和身体里尚未痊愈的伤痛、与日俱增的饥饿赛跑。赵铁柱偶尔会偷偷溜过来,给他带点粗糙的干粮,或者几颗最劣质的、聊胜于无的辟谷丹,顺便帮他清理一会儿碎石。两人很少交谈,陈默专注地劳作,赵铁柱则一边干活,一边偷偷观察着陈默那套看似笨拙却自成章法的动作,眼神里的好奇和敬畏越来越浓。
冬去春来。当山坡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汇成涓涓细流时,陈默的坡地农场终于初具雏形。几块相对平整的梯田被开垦出来,乱石垒成了田埂。几个巨大的堆肥坑分布在低洼处,里面填满了陈默整个冬天收集的枯草、落叶、甚至是一些药堂丢弃的药渣。融化的雪水浸润着它们,一股淡淡的、带着生机的发酵气味开始弥漫。
春天,是播种的季节。陈默去药堂库房领来了黄芽谷的种子——依旧是那种干瘪灰暗、无人问津的劣等品。
这一次,他没有直接播种。他将种子浸泡在溪水中,挑选沉底的饱满颗粒。他根据开垦出的不同地块的土壤湿度、石砾含量、光照时间,划分了不同的试验区。有的地块,他混合了初步腐熟的堆肥;有的地块,他特意保留了更多的碎石,试图利用其储热保温的特性;还有一小块最贫瘠的,他尝试将收集到的鸟类粪便混入泥土……
赵铁柱看着陈默像着了魔一样,在划分好的田垄间来回穿梭,用削尖的木棍在泥土上刻下只有他自己能懂的符号,记录着每一块地的出身和将要进行的试验。他忍不住问:陈…陈哥,你这分得也太细了吧种个黄芽谷而已……
陈默直起身,抹了把额头的汗,指着远处青禾圃里一片长势尚可、但明显参差不齐的黄芽谷田:他们那样,不行。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赵铁柱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青禾圃的药田杂役们,正用一种粗放的方式撒播着种子,根本不在意深浅和间距,后续的照料也全凭经验和感觉。
地不同,苗不同。陈默收回目光,看向自己划分得井井有条的试验田,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水、肥、光,要跟着苗走,不是苗跟着老规矩走。他顿了顿,像是在总结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管地,先得分清地。管苗,先得看清苗。
赵铁柱似懂非懂,但看着陈默那双在阳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再看看那片被赋予不同使命的试验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击中了他——这哪里是在种地这分明像是在下一盘大棋!每一步都计算,每一子都用心!
***
初夏的风拂过山坡,带来了燥热,也带来了奇迹。
陈默那半亩多试验田里的黄芽谷,长疯了。
与旁边青禾圃里那些高矮不一、叶片发黄、稀稀拉拉的同类相比,陈默田里的禾苗简直像是另一个物种。茎秆粗壮挺拔,普遍高出青禾圃的谷苗一头有余,密集而整齐地排列在梯田里,如同一片青翠的士兵方阵。叶片宽大油绿,在阳光下反射着健康的光泽,叶脉清晰有力。最震撼的是那些谷穗,沉甸甸、密甸匝地垂下来,颗粒饱满圆润,呈现一种诱人的淡金色,远非青禾圃那些干瘪稀疏的穗子可比。远远望去,整片山坡仿佛披上了一层流动的、生机勃勃的绿金锦缎!
整个药堂外围都被惊动了。
杂役们、低阶弟子们,甚至一些负责具体事务的执事,都忍不住在劳作间隙,远远地朝那片山坡张望。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惊愕、羡慕、难以置信的情绪在空气中发酵。
我的老天爷……那真是黄芽谷怕不是偷种了内门的灵米吧
瞎说!你瞅那穗头,就是黄芽谷!可…可这也太邪门了!那破石头坡能长出这成色
听说就是那个灵根碎了的废柴弄的叫陈默
废柴你看这阵势!这要是废柴,咱们成什么了废物渣渣
刘管事这回怕是捡到宝了……
捡宝我看是惹祸!这收成要是报上去……
窃窃私语像夏日的蚊蚋,嗡嗡作响。羡慕很快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嫉妒,还有隐隐的不安。一个灵根破碎的杂役,竟然用最差的土地种出了最好的收成这简直是在抽所有正常修士的脸!
刘管事自然也坐不住了。他带着几个心腹执事,亲自爬上了那片曾经被他视为垃圾场的山坡。当他站在田垄边,看着眼前这片如同神迹般茂盛、丰收在望的灵谷时,那张方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先是极度的震惊,随即是狂喜,最后却迅速沉淀为一种阴沉和算计。
他蹲下身,仔细捻着田里的泥土,那松软肥沃、带着浓郁腐殖质气息的触感让他心惊。他拨开一株禾苗,看到根部盘绕的发达根系和土壤里混合的、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腐熟堆肥。他又走到田边那几个巨大的堆肥坑旁,看着里面翻动发酵的混合物,那股独特的气味让他眉头紧锁。
就靠这些烂草烂叶子刘管事站起身,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和一丝被冒犯般的愠怒。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自己眼中高贵的灵植之道,竟然被一堆肮脏的腐殖物和泥土的干湿所决定!这太脏了,太低贱了!
他猛地转过头,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住一直沉默地站在田边、仿佛与这片丰收景象无关的陈默。
陈默!刘管事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严厉,这谷子,长势是不错!但你别以为搞点歪门邪道,就能一步登天!他踱步上前,带着压迫感,宗门自有法度!灵植一道,博大精深,岂是你一个杂役能妄加揣测的堆肥引水,不过是下乘手段,碰巧罢了!真正的灵植,靠的是引动天地灵气,感悟草木灵机!懂吗
他唾沫横飞地教训着,仿佛只有贬低陈默的方法,才能维护他那摇摇欲坠的认知和尊严。他指着沉甸甸的谷穗,话锋一转,带着赤裸裸的威胁:这收成,自然是药堂的!七成上缴那是之前的规矩!看在你出了点力气的份上,药堂格外开恩,准你留下……两成!其余的,一粒不少,入库!听明白了
周围的执事们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赵铁柱站在人群后面,气得脸色通红,拳头紧握,却不敢出声。
陈默依旧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树枝,静静地听着。风吹动他额前汗湿的碎发,露出下面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面对刘管事贪婪的掠夺和刻意的贬低,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愤怒,也没有被剥削的委屈,只有一片冰封的寂静。他甚至微微垂下眼睑,遮住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嘲讽的微光。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嘶哑的嗓音在风中几乎听不清。
刘管事得到了想要的顺从,满意地哼了一声,又贪婪地扫视了一遍这片即将丰收的宝地,才带着人扬长而去。
陈默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刘管事嚣张的背影,投向更高处。青云宗深处,那片灵气最为氤氲的山峰之上,云雾缭绕中,隐约可见一座座巍峨殿宇的飞檐。那里,是宗门真正的权力核心,是长老们清修的地方,也是每年宗门大比的最终舞台。
他低下头,看着脚下这片由他亲手从乱石中开辟、用歪门邪道滋养出的、即将迎来丰收的土地。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一片油绿宽厚的谷叶,感受着叶片下涌动的、茁壮的生命力。
冰封的眼底,无声地燃起两簇幽暗而炽烈的火焰。
宗门大比……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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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宗宗门大比,历来是年轻弟子扬名立万、争夺资源的修罗场,更是各峰各脉展示实力、明争暗斗的舞台。剑光纵横,法宝轰鸣,灵气激荡,喧嚣声浪几乎要掀翻主峰云台广场的琉璃瓦。
高台之上,宗主玄明子端坐中央,面容古井无波。两侧是各峰峰主和位高权重的长老,目光如电,扫视着下方激战的弟子,间或低声交流,点评几句。空气中弥漫着灵丹妙药和血腥气混合的奇异味道,以及一种紧绷的、属于权力与力量角力的压抑感。
今年的气氛,却莫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
起因是百草园那片曾经荒芜、如今却成了宗门一景的高产坡地,以及那个被流放至此、灵根破碎的杂役弟子——陈默。关于他种出妖孽黄芽谷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刘管事试图强占功劳、克扣收成的事,也成了底层弟子私下鄙夷的笑谈。但陈默本人,却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在交出那惊人的七成半收成后,便再无声息,仿佛彻底沉寂在百草园的荒草之中。
只有药堂负责跑腿的低阶弟子赵铁柱知道,那个沉默的身影,从未停止折腾。他不再局限于那半亩坡地,而是拿着药堂执事象征性发放的微薄贡献点,换取了宗门藏经阁最底层、积满灰尘的、关于基础阵法、符箓原理、甚至杂学类的玉简拓本。他依旧在百草园深处挖坑,堆砌着各种令人费解的腐烂混合物,也依旧在泥墙上刻满无人能懂的符号。
陈师兄…大比都快开始了,你还看这些赵铁柱看着陈默在昏暗的茅棚里,就着破洞漏下的天光,翻阅着一卷描绘着基础引火符纹路的兽皮,忍不住问道。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些连外门弟子都懒得深究的边角料,和一个灵根破碎的杂役有什么关系更与大比这种风云际会无关。
陈默头也没抬,沾着泥灰的手指划过兽皮上复杂的纹路,声音平淡:看看。
赵铁柱挠挠头,放弃了追问。他看不懂陈默,但他本能地相信,这个沉默寡言、眼神像深潭一样的人,做任何事都有他的道理,哪怕那道理在旁人看来荒谬绝伦。
***
大比正日,云台广场人声鼎沸。
炼气期的比斗已近尾声。演武台上,剑气纵横,火焰冰霜交替闪现,引来阵阵喝彩与惊呼。高台上的大佬们,也微微颔首,对几个表现亮眼的苗子露出赞许之色。
就在这时,一个瘦削、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杂役弟子服的身影,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树枝,一步一步,异常平稳地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向广场边缘竖立着执事事务登记处木牌的一个冷清角落。
他的出现,像一滴冰水滴入滚油。
咦那不是百草园那个…陈默
灵根破碎那个废柴他来干什么
看热闹的吧这种地方也是他能来的
嘘…小声点,听说他种谷子有点邪门…
种地种得好又怎样这是大比!比的是修为,是战力!他一个废人,难不成还能上台打擂
议论声嗡嗡作响,鄙夷、好奇、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实质,聚焦在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上。陈默恍若未闻。他走到登记处那张简陋的木桌前。负责登记的执事正打着哈欠,无聊地翻着名册,看到陈默,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何事杂役弟子无事不得擅闯大比重地!速速退下!执事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耐烦和驱赶之意。
陈默平静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用粗糙树皮纸装订的小册子,放在桌上。树皮纸的封面,用炭笔清晰地写着几个方正、冰冷的字:**《百草园及青禾圃附属坡地年度资源产出与效率分析报告(草案)》**。
报名。陈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执事愣住了,像看疯子一样看着陈默,又看看那本简陋得寒酸的册子,嗤笑出声:报名你报什么名大比是斗法争胜!不是让你来交什么狗屁报告的!拿着你的破烂,滚!
周围的哄笑声更大了。
陈默没有动。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越过执事,投向远处高台之上。那眼神,没有愤怒,没有祈求,只有一种穿透喧嚣的、冰冷的笃定。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周围的哄笑:
宗门大比,依《青云宗典》第三章第七条,旨在‘考校弟子修为进境,甄选良才,**彰显宗门综合实力**,以励后进’。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战力,仅为综合实力之一环。资源产出之效率,乃宗门根基之稳固,弟子修炼之保障,亦是实力之彰显。此报告,详述百草园荒地及青禾圃附属坡地本年度产出、投入对比、效率提升数据,申请参与大比‘综合实力展示’环节评定。
死寂。
以陈默为中心,一股诡异的寂静如同涟漪般迅速扩散开来。刚才还在哄笑的人,张着嘴,笑容僵在脸上。登记执事脸上的不耐烦变成了彻底的茫然和荒谬感。他甚至下意识地翻开了那本粗糙的树皮纸册子。
第一页,没有废话。只有冰冷的表格和数字。
>
**田地区域**:百草园试验田(原荒地0.1亩)、青禾圃附属坡地(贫瘠荒地0.6亩)
>
**种植作物**:黄芽谷(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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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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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力:1名杂役(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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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料:宗门废弃药渣(X担)、枯枝落叶(自采,Y担)、溪水(自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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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具:自制石木工具
>
-
贡献点消耗:5点(用于拓印基础玉简)
>
>
**产出**:
>
-
黄芽谷(优质):总计
Z
石(折合标准灵石贡献点
A
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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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壤改良报告(附页1)
>
-
堆肥效率模型(附页2)
>
-
微气候调控对低阶灵植生长影响初探(附页3)
>
>
**投入产出比(仅灵石点)**:1
: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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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比效率提升(与青禾圃标准田对比)**:C%
>
>
**结论**:通过基础环境优化及资源循环利用,可在极低投入下,实现低阶灵植产出效率的指数级提升,有效盘活宗门闲置荒地资源。
执事的手开始发抖。他不是看不懂数字。相反,正因为他看得懂,才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荒谬!一个杂役,用废弃药渣和烂树叶,在公认的垃圾地上,种出了超出标准田几倍的收成投入产出比高得吓人这…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可那上面详实得可怕的数据,甚至标注了观测时间、天气、堆肥温度变化的符号……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不容置疑的冰冷逻辑!
高台上,一直闭目养神的玄明子宗主,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那双仿佛蕴藏着星河流转的眼眸,穿透遥远的距离,精准地落在了登记处,落在了那本粗糙的册子上,落在了陈默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
药堂首座长老,一个须发皆白、面容红润的老者,脸色却瞬间变得铁青。他认出了那本册子!几天前,一份内容相同、但书写在正式玉简上的报告,被刘管事战战兢兢地呈了上来,被他斥为哗众取宠、奇技淫巧、扰乱丹道正途而随手扔进了废简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灵根破碎的杂役,竟然敢在大比之日,当着全宗上下的面,把这邪说直接捅了出来!
荒谬!一派胡言!药堂首座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须发皆张,声音如同洪钟,震得整个广场嗡嗡作响,瞬间压过了所有演武台上的打斗声!灵植之道,在于引天地灵气,悟草木灵性!岂是玩弄泥土、计算些蝇头小利的商贾之道此等歪理邪说,蛊惑人心,扰乱大比,罪不容赦!来人!将这狂悖之徒拿下,废去修为,逐出山门!
他话音未落,两道隶属于刑堂、气息森冷的执事身影已如鬼魅般出现在陈默左右,枯瘦的手掌带着禁锢灵力的幽光,闪电般抓向陈默的双肩!恐怖的威压瞬间锁定了这片区域,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已经看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杂役瞬间筋骨尽断、像破布袋一样被扔下山崖的景象。
就在那两只枯爪即将触及陈默肩头的刹那——
且慢。
一个平和、却带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药堂首座的怒吼和刑堂执事的劲风,如同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广场上狂暴的灵力乱流。
玄明子宗主缓缓站起了身。
他目光深邃,越过无数人头,直接落在陈默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古井无波,而是充满了审视、探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他轻轻抬手,那两名气势汹汹的刑堂执事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按住,瞬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药堂首座稍安勿躁。玄明子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宗门大比,海纳百川。甄选良才,亦需慧眼。此子所言,虽闻所未闻,然其册中所载数据……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药堂首座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本座倒有几分兴趣。
他转向下方,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陈默。你言资源产出效率亦为宗门实力。本座问你,此等‘效率’,可能惠及全宗可能用于提升我青云宗之根基底蕴而非仅止于区区黄芽谷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宗主…竟然对这个废柴杂役的邪说感兴趣还要他当场阐述!
药堂首座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再言。高台上其他峰主长老,神色各异,有惊疑,有不屑,有深思。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那个孤零零站在刑堂执事中间、仿佛随时会被碾碎的瘦削身影上。
陈默缓缓抬起头。面对宗主的垂询,面对全宗上下或惊愕、或敌视、或茫然的目光,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用树枝和透明水晶自制的简陋眼镜,镜片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他没有慷慨陈词,没有热血激昂。他只是再次从怀里,掏出了另一卷同样用树皮纸装订的册子。封面上的字,更加冰冷,更加刺眼:
**《基于分布式灵力节点与基础符文阵列优化的低能耗护山大阵效能提升方案(概念草案)及资源投入预算》**
他平静地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用炭笔精确绘制的、将整个青云宗山门抽象成几何节点网络的草图,以及旁边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符文演算和资源列表清单,用他那标志性的、毫无起伏的沙哑嗓音,清晰地说道:
能。
以此法,替换现有单一核心枢纽式护山大阵,采用分布式节点冗余架构,辅以基础符文阵列的并行计算与灵力流转优化。
预计可在现有灵石消耗基础上,降低四成灵力损耗。
阵法响应速度提升三倍。
局部防御强度峰值可提升七倍以上。
冗余节点设计可确保单一节点损毁时,整体阵法效能下降不超过百分之十五。
所需核心材料清单及替代方案,详见附页四。
初步预算,为现有大阵年度维护费用的百分之一百二十,但效能提升带来的长期收益及损耗降低,可在两年零三个月内实现成本回收。
死寂。
绝对的死寂。
风似乎都停了。时间仿佛凝固。偌大的云台广场,数万弟子长老,如同被集体施了石化术。只有陈默那平淡到近乎冷酷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金属齿轮,在寂静中咔哒作响,碾过每一个人的认知。
降低四成损耗提升七倍强度分布式节点符文阵列并行计算成本回收周期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常识壁垒上,砸得粉碎!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对阵法、对力量、甚至对修仙的理解范畴!
高台之上,玄明子宗主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动容。他深邃的眼眸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死死盯着陈默手中那本简陋册子上冰冷的线条和数字。
药堂首座面如死灰,身体微微摇晃。
剑峰峰主握着座椅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符箓阁长老死死盯着那草图上的符文阵列,呼吸急促,如同见了鬼魅。
阵堂首座更是猛地站起身,死死盯着那分布式节点的草图,眼神狂热又迷茫,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颠覆性的世界大门在他眼前轰然洞开!
陈默合上册子,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汇报。他抬起头,透过那简陋的镜片,目光平静地迎向高台上那位掌控着青云宗最高权柄的存在,也扫过下方无数张因震撼而扭曲的脸庞。
此为大比‘综合实力展示’之提案。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广场上空滚滚回荡,是否采纳,请宗主及诸位长老,依宗门‘基本法’定夺。
他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树枝,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却透着一种与这仙家圣地格格不入的、源自冰冷逻辑与精准计算的绝对自信。
风,终于再次吹起,卷动着广场上无数面代表各峰各脉的旌旗,猎猎作响。旗幡招展的阴影,如同时代的巨轮碾过旧日的尘埃,投在每一张呆滞的脸上,也投在那片被陈默亲手开垦、如今已是绿意盎然的遥远山坡上。
旧的秩序,在无声的震撼中,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新的规则,已然在那本粗糙的树皮纸册子里,冰冷地书写下了第一个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