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月,初春的寒意还未彻底褪尽,樱花开得却已不管不顾,粉白的花瓣被风裹挟着,簌簌地落满通往市一高教学楼的长廊。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新生的、略带躁动的甜香。越叶怀里抱着一摞刚领的新书,崭新的油墨味儿混着清冷的花香,直往鼻子里钻。她低着头,视线被书堆挡了大半,只看见脚下光洁如镜的水磨石地面和自己那双刷得雪白的帆布鞋尖。走廊里人声喧沸,像一锅刚煮沸的水,高一新生特有的兴奋和拘谨交织在一起,汇成嗡嗡的背景音。
让让,麻烦让让!她侧着身子,试图穿过前面几个高谈阔论、几乎把通道堵死的男生。声音细软,没什么穿透力。
没人理会。她有点着急,第一节是班主任的课,迟到可不是好开端。她下意识加快了脚步,抱着书的手臂又收紧了些,试图从人缝里钻过去。
就在这时,脚踝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重心瞬间前倾。怀里的书像突然有了生命,争先恐后地挣脱束缚,哗啦啦地撒了一地。她惊呼一声,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预想中冰冷坚硬的地板没有到来。
额头撞上了一片温热的、带着骨骼韧性的支撑。一股干净又蓬勃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像是晒足了整个上午阳光的青草,清爽、干燥,带着一点点被体温烘暖后的熨帖感,中间还揉着一丝极淡、极新鲜的青柠皮屑的味道。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围嘈杂的人声骤然远去,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额头抵着的那片胸膛下,同样有力的搏动透过薄薄的夏季校服布料传来,带着少年的灼热。
越叶僵住了,一动不敢动。血液似乎一下子全涌上了脸颊,烫得吓人。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轻的吸气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出现在她低垂的视野里。那手很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帮她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
同学没事吧声音从头顶落下来,不高,有点清冽,像初融的雪水淌过山涧的石头。
越叶这才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抬起头。
一张轮廓清晰的脸撞进视线。少年很高,她需要微微仰视。皮肤是健康的象牙白,鼻梁挺直,下颌线条干净利落。他的眼睛……越叶的心跳又漏了一拍。那眼睛颜色很深,像浸在深潭里的墨玉,此刻正看着她,带着一点询问,一点还未完全散去的惊愕,以及……某种她一时无法解读的、极其专注的情绪。阳光从侧面的窗户斜斜打进来,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更让她无法移开目光的是他的耳朵。那耳廓薄薄的,此刻却红得惊人,像是刚从沸水里捞出来,又像是被晚霞烧透了,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
是他。徐淮。
胸腔里那颗不听话的心,跳得更凶了,几乎要破膛而出。越叶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双眼睛和那只红得刺目的耳朵,只胡乱地盯着他胸前第二颗纽扣的位置,那里印着市一高的校徽。
对…对不起!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慌乱。她飞快地蹲下去,手忙脚乱地开始捡拾散落一地的书本。数学、语文、英语……崭新的书页被蹭上了灰尘,她心疼地用袖子去擦。
没关系。徐淮的声音再次响起,温和依旧。他几乎是同时蹲了下来,动作比她利落得多。那双好看的手快速地、准确地将地上的书本一本本捡起,摞好,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利落。
给。他将整齐的一摞书递还给她,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
越叶像被电流击中,猛地缩回手,又觉得不妥,赶紧接过书抱在怀里,抱得死紧,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浮木。谢…谢谢!
她甚至不敢再看他一眼,抱着书,像只受惊的兔子,埋着头,几乎是落荒而逃。粉白的樱花瓣在她仓惶的脚步带起的风中打着旋儿。
直到冲进高一(三)班的教室门,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越叶才敢大口喘气。脸颊依旧滚烫,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撞进他怀里的触感,鼻尖萦绕的,全是那股阳光青草混合着清冽青柠的气息。
还有那双墨玉般的眼睛,和那红得滴血的耳朵。
喂,小叶,发什么呆呢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死党林薇凑过来,圆溜溜的大眼睛闪着八卦的光,压低声音,刚才走廊里……撞进徐淮怀里了
越叶的脸腾地一下又烧了起来,像刚出炉的虾。别…别瞎说!她推了林薇一把,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把脸埋进臂弯里。心跳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响亮,咚咚,咚咚,一下下敲打着她的耳膜,也敲打着某种隐秘而汹涌的期待。
原来,心跳如鼓,就是青春序曲里最响亮的前奏。
日子像被春风吹拂的柳枝,抽条得飞快。市一高的生活,在紧张有序的节奏中,也悄然编织着属于少年少女们的细密情愫。
越叶和徐淮的座位,一个在教室中段靠窗,阳光眷顾;一个在最后一排角落,安静独立。物理距离不算近,却总有些看不见的丝线在拉扯。发试卷时,他修长的手指会不经意掠过她的指尖;她去饮水机接水,有时一转身,就能看到他安静地等在几步之外,目光碰触的瞬间,又各自飞快地移开,留下空气里一丝微甜的悸动。
所有人都说,越叶和徐淮,是天生的一对璧人。
小叶,徐淮刚刚又看你啦!课间,林薇总会用胳膊肘捅捅她,挤眉弄眼,啧啧啧,那眼神,黏糊得能拉丝儿了!
胡说什么呀!越叶嘴上嗔怪着,心里却像被投入小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漾开涟漪。她佯装生气地扭过头,目光却忍不住飘向教室后方那个角落。
徐淮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开的习题集,眉头微微蹙起,侧脸的线条在午后慵懒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他握着笔的手指骨节分明,用力时泛着淡淡的白色。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在他深色的发梢镀上一层浅金的光晕。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他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却没有抬头,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越叶慌忙收回视线,心跳又不争气地加速。她装作整理桌上的书本,指尖却有些发颤。窗外的梧桐树正抽出嫩绿的新芽,在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像极了此刻她心中无法言说的、细碎又欢腾的鼓点。
直到一个周五的下午,值日轮到了越叶和林薇。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洒进教室,给桌椅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旧时光滤镜。她们正收拾着讲台,林薇眼尖,指着徐淮的座位角落小声惊呼:哎小叶,你看那是什么
越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徐淮的书桌抽屉没有完全推紧,留下了一道窄窄的缝隙。在昏暗的抽屉深处,一本硬壳书籍的边角露了出来。那本书显然被翻阅过无数次,硬壳封面已经磨损得有些发白、卷边,透露出主人对它非同寻常的珍视。
封面上的图案很熟悉——一个站在小小星球上的金发小人,旁边环绕着星星和玫瑰。是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
越叶的心猛地一跳。她记得徐淮,那个篮球场上奔跑如风、数理化竞赛榜上名字永远靠前的徐淮,似乎从未在人前表露过对这类文学作品的偏爱。
鬼使神差地,在一种强烈到无法抗拒的好奇心驱使下,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极其轻缓地将那本书从抽屉缝隙里往外勾出了一点点。动作轻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书被勾出来大半,露出了磨损严重的封面。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带着一种近乎于窥探神圣秘密的紧张与负罪感,轻轻掀开了那硬质的封面。
扉页展现在眼前。
时间仿佛凝固了。
雪白的纸张上,没有任何签名或日期。只有一行行、一遍遍,密密麻麻、力透纸背的字迹。那字迹清峻有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锋芒,却又不失工整。写的是同一个名字,同一个笔画,反反复复,重重叠叠,占据了扉页的每一寸空间。
越叶。
越叶。
越叶……
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像一场无声的、汹涌的雪崩,瞬间将她淹没。
夕阳的光线仿佛在这一刻拥有了温度,灼烧着她的脸颊和指尖。耳边林薇倒抽冷气的声音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世界只剩下扉页上那无数个墨黑的、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和她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原来,那些不经意的对视,那些擦肩而过的瞬间,那些沉默的等待和欲言又止……都不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风拂过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秘密在低语。夕阳的余晖穿过窗棂,将越叶握着书的手指映得近乎透明,指尖却烫得惊人。她猛地合上那本《小王子》,像被那滚烫的墨迹灼伤,又像要锁住一个即将挣脱而出的巨大秘密。书页合拢发出轻微的一声啪嗒,在空旷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惊得林薇肩膀一缩。
天啊……林薇捂住嘴,圆眼睛瞪得溜圆,里面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压不住的兴奋,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颤音,他…他写了这么多遍徐淮他……
越叶飞快地将书塞回抽屉深处,用力推紧,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慌乱的决绝。脸颊烧得厉害,连耳朵尖都烫得发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咚咚咚,撞得她肋骨生疼。她不敢看林薇,也不敢看那个抽屉,只死死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别…别说出去。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恳求,也带着一种隐秘被撞破后的无措,一个字都别说,薇薇。
林薇看着她几乎要烧起来的脸,用力点头,眼神复杂,既有替好友的狂喜,也有一丝担忧:放心!打死我也不说!可是…这…她指了指抽屉,又指了指越叶,意思不言而喻。
越叶没回答,只是低着头,快速抓起抹布擦讲台,动作机械而用力,仿佛要把刚才看到的一切都从视网膜上擦掉,又或者,想把那个名字更深地刻进心底。阳光透过窗,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也照亮了她嘴角一丝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的、清甜至极的弧度。
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像一场无声的燎原大火,彻底点燃了她心底那片早已荒芜又暗自期待的旷野。
日子在书页翻飞和粉笔灰的簌簌声中向前流淌。高三的气息如同深秋的霜意,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数字一日日变小,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心头。
越叶和徐淮之间,依旧隔着那层薄如蝉翼却又坚韧无比的窗户纸。走廊里的偶遇,眼神的短暂交汇,发试卷时指尖若有似无的触碰……每一次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涟漪,却又迅速归于一种心照不宣的平静。那本藏在抽屉深处的《小王子》成了两人之间一个巨大的、沉默的秘密,带着灼人的温度,却谁也不敢轻易触碰。
直到一个闷热的周五下午。
最后一节自习课结束的铃声终于响起,像一道赦令,教室里瞬间涌起一阵收拾书本的嘈杂声浪。越叶整理好书包,刚站起身,一个高大的身影便沉默地出现在她的课桌旁,挡住了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
是徐淮。
他背着光,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但越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专注和……紧张。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起来。
越叶,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哑一些,清冽的声线里混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周末……有空吗
越叶的心跳骤然失序。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深处,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还有某种近乎执拗的期待。她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子,指尖微微发凉,喉咙有些发干,只能轻轻点了点头:嗯。
一丝极淡、极快的笑意掠过徐淮的唇角,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小涟漪,瞬间又隐没在他惯常的平静之下。他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飞快地、几乎是带着点强硬地塞进了她因为紧张而微凉的手心里。
硬质的纸片边缘硌着她的掌心。
明天下午两点半,他语速很快,目光却牢牢锁着她,仿佛怕她下一秒就会反悔,新开的那家‘时光影城’,3号厅。说完,不等她回应,他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又像是怕听到拒绝,迅速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教室后门,背影挺拔,却带着一丝落荒而逃的僵硬。
教室里还残留着喧嚣的余音。越叶站在原地,摊开掌心。
两张崭新的电影票静静躺在那里。票面是清新的蓝白色,印着电影的名字《怦然心动》,还有清晰的时间和地点:明天下午两点半,时光影城3号厅。
一股巨大的、带着眩晕感的甜蜜猛地攫住了她,从手心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微微发麻。她紧紧攥住那两张小小的纸片,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最珍贵的承诺。窗外的天空是暴雨来临前特有的铅灰色,厚重压抑,可这一刻,越叶只觉得心里亮堂堂的,充满了对明天的无限憧憬。
明天,两点半。
这几个字在她心里反复回荡,敲打出最雀跃的鼓点。她甚至开始想象,坐在黑暗的影院里,他就在身边,银幕的光影明明灭灭映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他会说什么吗或者,什么都不必说。
回到家,那股雀跃依旧在胸腔里鼓胀。晚饭时,窗外已是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留下蜿蜒的水痕。天气预报里,女主持人用冷静的语调播报着强对流天气预警。越叶却毫不在意,甚至觉得这风雨声也带着某种浪漫的伴奏意味。她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小叶,想什么呢这么开心妈妈笑着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没什么,越叶飞快地低下头,掩饰性地喝了一口汤,脸颊微红,就是……明天跟同学约好了出去。
哦跟谁呀徐淮妈妈随口一问,带着点打趣。
越叶的脸更红了,含糊地嗯了一声,飞快地转移话题:妈,我吃饱了,先回屋看书了!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回自己的小房间,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脏还在不规律地怦怦直跳。
她小心翼翼地从书包夹层里拿出那两张被体温焐得微热的电影票,放在书桌上,指尖珍重地抚过上面清晰的油墨字迹。然后,她拉开抽屉,拿出那本珍藏的硬壳笔记本——那是她记录所有少女心事的秘密花园。翻到最新的一页,她拿起笔,笔尖悬在空白处,仿佛有无数的甜蜜泡泡要从心里满溢出来,却不知该从何写起。
窗外,风声越来越凄厉,像野兽在呜咽。雨点变成了密集的鼓点,凶狠地敲打着窗玻璃,整个城市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喧嚣的水幕之中。
越叶沉浸在即将到来的约会的甜蜜里,完全没有留意到客厅里,妈妈接起电话后,声音陡然拔高的惊惶。
……什么徐家……天啊!怎么会……车祸……他爸当场就……那他妈妈呢……还在抢救!……那孩子呢徐淮他……
徐淮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越叶甜蜜的幻梦。
笔尖在洁白的纸页上猛地一顿,洇开一个浓黑的墨点。
越叶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客厅里妈妈带着哭腔的、断断续续的通话声,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又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钩子,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就在老城区往医院去的那个路口……大货车……雨太大了……说是酒驾……徐淮他爸当场就没了……他妈……情况很危险……徐淮好像……好像也在车上……天啊,造孽啊……
哐当!
越叶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锐响。她像是被无形的巨力推了一把,踉跄着冲出房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眼睛死死盯着客厅里握着电话、同样面无人色的妈妈。
妈……你说谁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不认识的颤抖,徐淮……徐淮怎么了
妈妈看到她,眼圈瞬间红了,捂着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对着电话那边哽咽着说了句小叶知道了,回头再说,便匆匆挂断。她上前一步,想拉住越叶的手,却被越叶猛地躲开。
他到底怎么了!越叶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尖利。窗外的狂风骤雨此刻听起来像是狰狞的咆哮。
小叶……妈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巨大的悲恸,徐淮他……他爸……出车祸……人……没了……他妈重伤送医院抢救了……徐淮……徐淮当时也在车上……听说……受了伤,但……人好像没大事……万幸……
没大事三个字像是一根微弱的救命稻草,让越叶几乎窒息的心脏得到一丝喘息。受伤……他在车上……他受伤了!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神经。
哪家医院!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睛赤红,不管不顾地就要往门口冲,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小叶!外面雨太大了!你不能……妈妈试图拦住她。
就在这时——
叮咚——叮咚——叮咚!
门铃声,以一种异常急促、近乎疯狂的频率,在狂风暴雨的喧嚣中尖锐地响起,穿透了屋内的悲恸和混乱。
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越叶耳边。
她猛地停住冲向大门的脚步,心脏在那一瞬间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一种强烈到让她浑身发冷的预感攫住了她。她甚至不敢去猜,门外站着的是谁。
妈妈也愣住了,脸上还挂着泪痕,惊疑不定地看向大门的方向。
叮咚!叮咚!叮咚!门铃还在疯狂地叫着,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绝望和执着。
越叶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门边。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刀尖上。她的手颤抖得厉害,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冰冷的金属门把手。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的景象,像一把冰冷的利刃,狠狠刺入她的眼底。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进来,瞬间打湿了她的睡衣下摆。楼道昏黄的灯光下,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
是徐淮。
他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校服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单薄却紧绷的肩背线条。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不断往下淌着水珠,流过他毫无血色的脸颊,流进脖颈。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线滑落。他的眼睛红得吓人,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窝深陷下去,里面翻涌着一种越叶从未见过的、近乎毁灭的绝望和破碎。那里面再没有了墨玉的光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黑洞。
他的左手死死地攥着什么东西,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骇人的青白色,手背上似乎还有一道新鲜的、被雨水冲刷得微微发白的擦伤。而他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袖口破损,隐约能看到下面裹着的、被雨水浸透的刺眼白色绷带。
他整个人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暴雨冲刷得摇摇欲坠的石像,周身散发着浓重的寒意和濒临崩溃的绝望气息。风雨的喧嚣在他身后仿佛成了巨大的、无声的背景板。
他看到越叶,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点挣扎着闪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某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淹没。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雨水冰冷的腥气和浓重的、无法化解的悲恸:
越叶……
他举起那只紧攥着东西的左手,摊开。
两张被雨水浸透、揉皱、边缘已经模糊不清的电影票,黏糊糊地贴在他冰冷的掌心。蓝色的油墨晕染开来,像两朵绝望的、凋零的花。
跟我走吗
冰冷的雨水裹挟着绝望的气息,狠狠灌入门内,瞬间打透了越叶单薄的睡衣。门外,徐淮站在那里,像一尊刚从地狱深渊被打捞上来的、破碎的雕像。
越叶……
那嘶哑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裹着血淋淋的痛楚和冰冷的雨水。他摊开的手掌里,那两张曾经承载着无限甜蜜期待的蓝色电影票,此刻已被雨水彻底浸透、揉烂,蓝色的油墨晕染开,像两朵被无情碾碎的花,黏糊糊地贴在他冰冷的掌心,边缘模糊得几乎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跟我走吗
这句话,不再是少年羞涩的邀约,而是一声濒临绝境的、孤注一掷的求救。是他在整个世界轰然崩塌、被卷入冰冷黑暗的深渊时,唯一能抓住的、也是唯一想抓住的浮木。
越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看着他空洞绝望、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浑身湿透、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袖口下刺眼的绷带……巨大的恐惧和心疼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雨水也无法完全掩盖的、淡淡的血腥气和消毒水味。
徐淮……她的声音也在抖,带着哭腔,下意识地就想伸出手去拉他,想把他从这冰冷的雨幕里拽进来,你…你先进来!外面冷!
小叶!妈妈焦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哭腔和担忧,快让他进来!这孩子……造孽啊……
然而,徐淮却像没听到妈妈的话。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越叶,那双曾经像盛着星光的墨玉,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寒潭。他向前踉跄了一小步,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越叶的手背上,激得她一颤。
走吗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更低,更哑,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执拗和脆弱,仿佛这是他仅存的力气,离开这里…现在…跟我走……
他的目光扫过越叶身后的、温暖明亮的客厅,那光似乎刺痛了他,他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更深的痛楚和排斥。那个曾经代表着安稳和幸福的世界,已经在他眼前彻底粉碎了。他只想逃离,逃离这个瞬间吞噬了他所有温暖和依靠的冰冷现实,而越叶,是他唯一认定的方向。
越叶看着他那双几乎要碎裂的眼睛,看着他紧攥着电影票、指节泛白的手,看着他身上湿透的、还在往下淌水的校服,还有那刺眼的绷带……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她。
跟他走去哪里外面是倾盆的暴雨,是吞噬了他父亲、重伤他母亲的无情黑夜!他受了伤,他需要医生!他需要处理伤口!他需要有人告诉他,这不是世界末日,即使天塌了,还有人会陪着他撑住!
徐淮,你听我说,越叶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声音努力保持着镇定,却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你受伤了,外面雨太大了!你先跟我进来,我们帮你处理伤口,换身干衣服……阿姨…阿姨她还在医院,我们……
医院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徐淮的神经上。他身体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那里面翻涌的痛苦瞬间化为一种近乎疯狂的抗拒和恐惧。
不!他嘶吼出声,声音破碎而绝望,猛地向后退了一步,重新退回到冰冷的雨幕中,仿佛那温暖的玄关是比外面更可怕的深渊。我不去!我不去那里!他剧烈地喘息着,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我只要你……越叶……跟我走……离开这里!就现在!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疯狂,那只缠着绷带的手下意识地抬起来,似乎想抓住她,又无力地垂下。
越叶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住了,心像是被撕裂开。她看着他像一头受伤的、被逼到悬崖边的幼兽,在暴风雨中绝望地嘶鸣。她知道他此刻的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医院代表着失去和死亡,代表着无法面对的残酷现实。他只想逃离,逃到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而她,是他唯一认定的避风港。
可是……理智在尖叫。他需要救治!他需要面对现实!他不能就这样在暴雨中消失!
徐淮,你冷静点!越叶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她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胳膊,你听我的!先跟我进来!你不能这样淋雨!你的伤……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冰冷湿透的衣袖时——
阿淮!!
一声凄厉的、带着巨大悲恸和恐慌的呼喊,猛地从楼道下方传来,穿透了风雨的喧嚣。
一个穿着医院病号服外套、浑身同样湿透的中年女人,被两个穿着雨衣的男人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冲了上来。是徐淮的小姨,她满脸泪痕,头发凌乱,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看到站在雨中的徐淮,发出一声更凄厉的哭喊。
阿淮!我的孩子!你怎么跑出来了!快!快跟小姨回去!小姨挣脱搀扶的人,扑上来想要抱住徐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妈……你妈她……她还在等你啊!
还在等你这四个字,像最后一道沉重的枷锁,猛地套在了徐淮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他像是被这声呼喊惊醒,又像是被彻底击垮。他眼中的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死寂的灰烬。他僵硬地、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哭喊着扑过来的小姨,又茫然地、空洞地看向越叶。
那眼神,不再是绝望的求救,而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万念俱灰的死寂。仿佛有什么东西,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彻底碎裂了,再也无法拼凑。
他看着越叶,看着她还停留在半空、想要拉住他的手,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扯动了一下,那不像是一个笑,更像是一个凝固的、冰冷的嘲讽。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那只摊开着、攥着烂掉电影票的手。手指一根根僵硬地蜷起,将那两团湿透的、代表着曾经美好幻梦的废纸,死死地、用力地攥紧在冰冷的掌心,指节发出可怕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然后,他不再看越叶一眼。仿佛刚才那场不顾一切的求救,那声绝望的跟我走吗,从未发生过。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木偶,任由小姨和那两个男人七手八脚地抓住他,半拖半抱地将他从那冰冷的雨幕中、从越叶的视线里,强行拉走。他的身体僵硬地配合着,低着头,雨水顺着他低垂的额发不断滴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水花。
徐淮!!越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想追出去,却被妈妈死死地抱住了腰。
小叶!别去!让他们处理!让他跟家人走!他现在需要的是家人!是医生!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容置疑的力道。
越叶挣扎着,眼睁睁看着徐淮那湿透的、僵硬的、毫无生气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消失在凄风苦雨的黑暗里。楼道里只剩下小姨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还有那越来越远的、冰冷的雨水敲打声。
门被妈妈用力关上,隔绝了外面冰冷的世界。
越叶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顺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脸颊一片冰凉,她伸手一摸,全是冰冷的泪水。她摊开自己刚才想要拉住他的手,掌心空空如也,只有被他指尖擦过时留下的、冰冷的雨水痕迹,和他最后那个死寂冰冷的眼神,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那两张被揉烂的电影票,像两片被暴雨打落的、腐烂的花瓣,永远地留在了那个绝望的少年手中,也永远地留在了这个冰冷刺骨的雨夜里。
客厅的电话铃声再次尖锐地响起,撕破了屋内的死寂。妈妈冲过去接起,听了几句,脸色变得更加灰败,捂住话筒,带着巨大的悲痛看向瘫坐在地上的女儿,声音哽咽:
小叶……徐淮他妈妈……刚刚……走了……没抢救过来……
轰——
越叶的世界,彻底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窗外的暴雨,如同丧钟,疯狂地敲打着这座城市,也敲碎了她刚刚萌芽、还未来得及绽放的初恋。
七年后。
帝豪酒店顶层的流金岁月宴会厅,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将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映照得流光溢彩。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在空气中,混合着高级香槟的微醺气息和衣香鬓影间低低的谈笑声。七年后的高中同学会,精心策划,极尽奢华,像一场精心编织的、属于成功人士的华丽梦境。
越叶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烟灰色小礼服裙,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水晶杯壁。窗外是城市繁华的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勾勒出冰冷的金属森林轮廓。七年时光,足以让少女的青涩褪尽,沉淀出一种沉静而略带疏离的气质。她目光平静地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以及身后喧嚣浮华的人群。
林薇端着酒杯凑过来,一身亮眼的红色长裙,依旧明艳张扬,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精明世故。她顺着越叶的目光看向窗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听说他今晚会来。
越叶的指尖微微一顿,杯中的香槟液面漾开一丝细微的涟漪。谁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波澜。
还能有谁林薇翻了个白眼,凑得更近,几乎贴着她耳朵,徐淮啊!当年一声不响消失得无影无踪,跟人间蒸发似的!现在可了不得,听说在国外混得风生水起,刚回来就接手了这边新成立的亚太区总部,成了炙手可热的‘徐总’!她语气里带着一丝八卦的兴奋,也有一丝物是人非的感慨,当年那场雨……唉,谁能想到……
越叶没有接话,只是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丝微涩。徐淮。这个名字像一颗深埋心底、早已被岁月尘埃覆盖的种子,此刻被骤然翻出,带着冰封的刺痛感。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在衣香鬓影中搜寻。
就在这时,宴会厅入口处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纯手工定制的深灰色西装,完美地贴合着他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勾勒出成熟男人沉稳有力的轮廓。他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穿着湿透校服、眼神破碎的少年。岁月将他打磨得棱角分明,下颌线坚毅,鼻梁依旧挺直,只是那双曾经盛满星光或绝望的墨玉眼眸,此刻深邃如同寒潭,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带着久居上位的疏离和难以接近的冷冽。他步伐沉稳地走进来,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气场,瞬间攫取了全场的目光。
是徐淮。
人群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更热烈的寒暄和恭维声。当年的班长、如今某公司高管,立刻堆满笑容迎了上去:徐总!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其他人也纷纷围拢,举杯致意,试图攀谈。
徐淮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公式化的微笑,微微颔首,与众人握手、碰杯,动作从容不迫,滴水不漏。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扫过,像精准的雷达,最终,隔着攒动的人头,落在了落地窗边那个烟灰色的身影上。
越叶的心跳,在那个瞬间,漏了一拍。
隔着七年的时光洪流,隔着觥筹交错的浮华喧嚣,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他的眼神深邃依旧,却不再是当年的墨玉温润,而是像淬了寒冰的深潭,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泄露,只是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便自然地移开,仿佛只是看到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越叶握着酒杯的手指,无声地收紧。指尖冰凉。他看到了她,却视若无睹。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人心头发冷。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重新看向窗外冰冷的夜景。玻璃上,清晰地映出他被人群簇拥的身影,矜贵,疏离,遥不可及。
整个晚宴,徐淮毫无疑问地成为了绝对的中心。他端着酒杯,游刃有余地周旋于昔日的同学、如今已是各行各业中坚力量的人群中。谈笑风生,应对得体。他讲着在华尔街的经历,讲着跨国并购的惊心动魄,讲着硅谷的前沿科技……举手投足间,是成功者特有的自信和掌控力。昔日的同学,无论是真心仰慕还是刻意逢迎,都围绕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羡慕、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距离感。
越叶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沙发里,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林薇在她身边叽叽喳喳,试图活跃气氛:哎,你看当年那个总抄你作业的胖子,现在居然成了律所合伙人!还有那个‘书呆子’李想,居然搞起了AI创业,听说估值都过亿了!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
越叶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被簇拥的中心。她看到徐淮微微侧头倾听一个同学说话时,露出的冷硬流畅的下颌线;看到他举杯时,袖口露出的昂贵腕表折射的冷光;看到他与人交谈时,唇边那抹弧度完美却毫无温度的浅笑。
一切都那么完美,完美得像一幅精心描绘的油画。
只是,越叶注意到,他几乎不碰酒杯里的酒。别人敬酒,他只是象征性地沾湿嘴唇。他的眼神深处,始终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空洞。仿佛眼前这浮华的盛宴,这恭维的人群,都只是他必须应付的背景板,与他真实的内心隔着遥远的距离。
时间在推杯换盏中流逝。气氛愈加热烈,有人开始起哄,回忆当年校园趣事。不知是谁,带着醉意,高喊了一句:哎!徐总!当年你和咱们班花越叶,那可是一段佳话啊!金童玉女!大家说是不是
这话一出,原本喧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聚焦在了徐淮和角落里的越叶身上。空气仿佛凝滞了。
林薇紧张地抓住了越叶的手。
徐淮端着酒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脸上的公式化笑容似乎淡去了一分,深邃的目光越过人群,再次精准地落在了越叶身上。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完全的漠然,而是带上了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审视,像冰冷的探针,刺得越叶浑身不自在。
他没有回应那个起哄的人,只是沉默着,将杯中那几乎没动过的香槟,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决绝和……压抑。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喧嚣。徐淮似乎终于被这虚假的热闹耗尽了耐心,或者说,酒精终于撬开了他冰冷外壳的一丝缝隙。他扯松了那条价值不菲的领带,动作有些粗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微微侧身,倚靠在吧台冰凉的金属边缘,远离了最喧闹的人群中心。
水晶吊灯的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水晶杯壁,指腹下,那枚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铂金婚戒,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刺目的光芒。
越叶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那枚戒指上。像被针扎了一下,她迅速移开视线,心口泛起一阵细密的、冰凉的刺痛。原来是真的。他结婚了。
就在这时,徐淮像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又像是被酒精驱使,他缓缓地抬起了头。那双深邃的、带着醉意的眼睛,穿过晃动的光影和人群,再次牢牢地锁定了角落里的越叶。
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审视,而是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和某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他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带着浓重醉意和苦涩意味的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沙哑,直直砸向越叶:
越叶……
他抬手,带着几分醉态的笨拙和不顾一切,用力扯开了自己衬衫领口的几颗纽扣。微敞的领口下,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
然后,他指着自己左侧锁骨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
一道狰狞的、深褐色的疤痕,如同丑陋的蜈蚣,盘踞在他冷白的皮肤上。疤痕很长,从锁骨下方一直延伸到胸口深处,在璀璨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和……脆弱。
他死死地盯着越叶的眼睛,那双醉意朦胧的深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绝望和控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刻骨的痛楚:
那年你说……你不喜欢疤痕……
话音未落——
咔哒。
宴会厅厚重的双开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穿着剪裁精良、质感极佳的米白色套裙的女人,安静地站在门口。她身形窈窕,气质温婉沉静,怀里抱着一个看起来约莫两三岁、穿着精致小西装、正揉着眼睛似乎有些困倦的小男孩。女人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喧嚣的宴会厅,最终精准地落在吧台边那个扯着领口、露出狰狞疤痕、正对着越叶说着醉话的男人身上。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愠怒或惊讶,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带着淡淡无奈和包容的平静。她抱着孩子,步履从容地穿过自动为她分开的人群,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富有韵律的声响,像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她走到徐淮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徐淮似乎还沉浸在那巨大的痛苦和酒精带来的失控中,对身后的靠近毫无所觉,只是死死地盯着脸色煞白的越叶,胸膛剧烈起伏着。
女人微微倾身,靠近徐淮的耳侧,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温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喧嚣和徐淮压抑的低吼,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徐总,她顿了顿,目光轻柔地落在怀里正努力睁大眼睛看向徐淮的小男孩身上,唇角弯起一个极其温柔的弧度,补充道,孩子困了,找你呢。
这一声徐总,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徐淮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瞬间冻结。他脸上所有的痛苦、疯狂、醉意,都在那一刻凝固了。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
当他看清身后抱着孩子的女人时,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醉眼,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灭。所有的情绪——痛苦、绝望、不甘、脆弱——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和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他扯着领口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敞开的衣襟下,那道狰狞的疤痕暴露在璀璨的灯光下,也暴露在女人平静无波的目光中,显得格外刺眼和……可笑。
宴会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女人怀里的小男孩,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凝滞,发出了一声带着睡意的、软糯的呼唤:
爸爸……
那声软糯的、带着睡意的呼唤,像一根纤细却无比精准的针,瞬间刺破了宴会厅里死寂的空气,也刺穿了徐淮那层摇摇欲坠的、被酒精和痛苦撑起的脆弱外壳。
他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极其不自然的回头姿势。脸上的醉意、痛苦、疯狂,如同被按下删除键,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一种认命般的沉寂,以及一丝……被强行拽回冰冷现实后的麻木。
他扯着领口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敞开的衬衫领口下,那道狰狞的深褐色疤痕,在璀璨夺目的水晶灯下暴露无遗,像一道丑陋而深刻的烙印,也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嘲讽着刚才那个失控的、试图从深渊里打捞过往碎片的自己。
女人——苏澜,抱着孩子,静静地站在那里。她脸上没有愠怒,没有质问,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深水。她的目光扫过徐淮敞开的领口和那道刺目的疤痕,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那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旧物。她的视线最终落回怀里困倦的孩子身上,带着一种天然的、温润的母性光辉。
抱歉,打扰各位雅兴了。苏澜的声音依旧温婉,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微微向周围的人群颔首,孩子闹觉,非要找爸爸。她解释得轻描淡写,仿佛刚才那足以撕裂空气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
这平静的道歉,比任何指责都更有力量。它像一个无形的罩子,瞬间将徐淮从失控的边缘罩了回来,也宣告了这场闹剧的结束。
徐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潭般的死寂和一片冰封的荒原。他极其缓慢地、动作带着一种机械般的僵硬,开始整理自己被扯开的领口,将那道疤痕重新掩藏进昂贵的布料之下。他的手指甚至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扣上纽扣的动作显得格外艰难。
他没有再看越叶一眼。仿佛角落里的她,已经彻底化为了空气。
走吧。他对着苏澜,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没有一丝波澜。他伸出手,动作有些迟缓地,想去接苏澜怀里的孩子。
小男孩看到爸爸伸手,立刻张开小胳膊,软软地唤着:爸爸抱……小脸在苏澜怀里蹭了蹭,带着全然的依赖。
徐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最终还是稳稳地将孩子接了过来。小小的身体依偎在他宽阔却僵硬的怀抱里,带着温热的奶香。这温软的生命重量,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地钉在了现实的冰冷地面上。
苏澜自然地挽住他另一边的臂弯,动作熟稔而亲密。她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对着再次围拢过来试图缓解尴尬或继续攀谈的同学们点头致意:我们先带宝宝回去了,各位尽兴。
她挽着他,他抱着孩子。一家三口(至少在所有人眼中是如此),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转身走向宴会厅的出口。徐淮的背影依旧挺拔,西装笔挺,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孤绝。那枚铂金婚戒在灯光下折射着冰冷的光芒,无声地宣告着所有权。
人群自动分开,目送着他们离开。直到厚重的双开门重新合拢,隔绝了那一家三口的身影,宴会厅里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依旧站在角落沙发前的越叶。
啧啧,真是没想到……
那孩子长得真像徐淮小时候……
徐太太看着好温柔,真有涵养……
刚才……越叶……
那些探究的、同情的、甚至带着一丝隐秘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越叶裸露的皮肤上。她站在那里,烟灰色的小礼服像一层冰冷的盔甲,却无法阻挡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寒意。脸颊上的血色早已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指尖冰凉,紧紧攥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让她勉强维持住摇摇欲坠的镇定。
林薇担忧地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声音带着急切:小叶你没事吧别理他们!走,我们……
我没事。越叶打断她,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有些空洞。她甚至努力地、极其缓慢地,对着林薇扯出一个极其微小的、僵硬的弧度,试图证明自己真的没事。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脏,像是被刚才徐淮那道疤痕的目光,被苏澜那平静无波的眼神,被那声软糯的爸爸,被那枚冰冷的婚戒……被这一切狠狠碾过,碎成了无数冰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棱刮过血肉的剧痛。
七年的时光,七年的刻意遗忘,七年在心底筑起的看似坚固的堤坝,在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里,被彻底冲垮了。汹涌的洪水裹挟着被尘封的记忆碎片——暴雨夜他绝望通红的眼、被揉烂的电影票、医院走廊消毒水的味道、葬礼上他穿着黑衣如同失去灵魂的剪影——还有那本写满她名字的《小王子》扉页……所有的一切,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原来,从未过去。那道疤,不仅刻在他的锁骨下,也刻在了她的心上。只是她一直假装看不见。
我去下洗手间。越叶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她轻轻挣开林薇的手,转身,挺直了背脊,步伐平稳地朝着与出口相反方向的洗手间走去。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推开厚重华丽的洗手间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目光。巨大的镜子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神空洞,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美丽瓷器。越叶走到洗手台前,拧开金色的水龙头。
冰凉的水流哗哗地冲击着她的手背,带来短暂的、刺骨的清醒。她掬起一捧水,狠狠地泼在脸上。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和眼角终于控制不住溢出的温热液体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她双手撑在冰冷的台面上,低着头,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将喉咙里那声几乎要冲破而出的呜咽死死堵住。镜子里的人影模糊一片,只有无声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光洁的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七年前那个暴雨夜冰冷的绝望,七年里刻意维持的平静,七年后重逢时他刻骨的漠视,以及刚才那毁灭性的一幕……所有的情绪终于决堤。
*
他带着伤疤回来,不是为了重逢,是为了控诉。
*
他有了妻子,有了孩子,有了一个看似圆满的家。
*
那句跟我走吗,早已被岁月和现实埋葬,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执念和笑话。
*
那本写满她名字的《小王子》,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嘲笑着她曾经的天真。
越叶……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无声地翕动嘴唇,念着那个曾被他刻下无数遍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就在这时,洗手间的门被轻轻推开。
越叶猛地抬起头,胡乱地用冰冷的手背抹去脸上的水痕和泪痕,挺直背脊,强迫自己恢复平静。镜子里映出走进来的人影——是刚才坐在徐淮身边、被介绍为张总的中年男人带来的年轻女伴。那女孩妆容精致,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和不易察觉的优越感,瞥了一眼越叶微红的眼眶,便若无其事地走到旁边的洗手台补妆。
越叶深吸一口气,拧上水龙头,抽出一张纸巾,仔仔细细地擦干脸上的水渍。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红肿却眼神冰冷的女人,陌生又熟悉。七年的时光,终究是留下了痕迹。不再是那个会因为撞进他怀里而脸红心跳、会因为扉页上的名字而雀跃不已的少女了。
痛过之后,是更深的冰冷。
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补上一点口红,掩盖住苍白的唇色。然后,她转身,看也没看旁边那个补妆的女孩,挺直了背脊,拉开洗手间的门,重新走回那片虚假的繁华之中。
宴会还在继续。音乐悠扬,人们重新投入了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氛围里,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插曲从未发生。徐淮一家三口的离开,似乎只是这场华丽盛宴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注脚。
林薇立刻迎了上来,满脸担忧:小叶……
我没事了。越叶打断她,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薇薇,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会场,不再寻找那个身影。
我陪你!林薇立刻说。
不用。越叶摇摇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我想一个人静静。你玩你的。她拿起自己的手包和搭在沙发上的薄外套。
林薇看着她平静却异常坚定的眼神,知道多说无益,只能担忧地点点头:那你到家给我发信息。
嗯。越叶应了一声,不再留恋,转身朝着宴会厅的出口走去。她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清脆而决绝,像在宣告着与某个过去的彻底割裂。
走出帝豪酒店金碧辉煌的大门,夜风带着初夏的微凉,扑面而来。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车流喧嚣,构成一幅冰冷而繁华的画卷。越叶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仰头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汽车尾气和尘嚣的空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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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出手机,准备叫车。
屏幕亮起,一条新信息静静地躺在通知栏。发信人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越叶的心莫名地一跳。她指尖有些迟疑地点开。
信息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一行字,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劈开了她刚刚勉强筑起的冰冷外壳:
《小王子》还在老地方。你,还来吗
没有署名。
但那个称呼,那本书的名字,那熟悉的、带着某种隐秘约定的语气……除了他,还能有谁!
越叶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夜风吹拂着她裸露的脖颈,却吹不散心头瞬间掀起的惊涛骇浪。
刚刚在洗手间里被强行压下的所有情绪——震惊、痛苦、屈辱、冰冷——此刻被这条信息粗暴地搅动起来,混合着一种更深的、无法抗拒的恐慌和……一丝被点燃的、危险的悸动。
老地方
《小王子》
他什么意思!
他不是有妻子孩子了吗他不是刚刚才在她面前上演了一出一家亲的完美戏码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发这样的信息!
理智在尖叫着让她删除、拉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可指尖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钉住,无法移动分毫。那道狰狞的疤痕,那个死寂冰冷的眼神,那本写满她名字的书扉页……无数画面在脑海里疯狂闪回。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眼神剧烈地变幻着,震惊、愤怒、痛苦、一丝可悲的动摇……最终,都化为了浓得化不开的迷茫和一种被命运再次推向悬崖边缘的窒息感。
夜风更冷了。她站在灯火辉煌的酒店门前,像一个迷失在冰冷星海中的孤岛。那条简短的信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足以将她再次拖入深不见底的漩涡。
《小王子》还在老地方。你,还来吗
那行冰冷的、没有署名的文字,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勾住了越叶的视线,也勾住了她试图逃离的脚步。夜风吹过她裸露的肌肤,激起一阵寒栗,却吹不散心头瞬间炸开的惊涛骇浪。
酒店门口的霓虹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映出她眼中剧烈的挣扎。理智在尖锐地报警:离开!删除!拉黑!他刚刚才抱着孩子、挽着妻子离开!这算什么一场拙劣的试探一次迟来的、带着羞辱性质的报复还是……一个更深的、她无法想象的陷阱
可指尖像被冻住,悬在删除键上方,迟迟按不下去。
那道狰狞的疤痕。
那双死寂冰冷的眼睛。
那本写满她名字的《小王子》扉页。
还有七年前暴雨夜,他绝望嘶吼的跟我走吗……
这些碎片如同被施了咒语,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最终汇聚成一股强大到几乎将她撕裂的引力,拖拽着她,背离了理智的警告。
老地方……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门。
市一高后门那条窄窄的、被高大梧桐树荫遮蔽的小巷尽头。一家不起眼的、甚至有些破旧的小咖啡馆,名字就叫时光角落。那是他们高中时心照不宣的秘密据点。他会在篮球赛后在那里点一杯冰美式,她会在值日后去那里点一杯热可可,隔着几张桌子,各自看书或写作业,偶尔眼神碰撞,空气里便弥漫开无声的甜。那本《小王子》,似乎就是某次她忘在店里的,后来他替她收了起来……原来,他一直放在那里
你,还来吗
那带着隐秘约定的问句,像一句古老的咒语,彻底瓦解了她最后的防线。屈辱、愤怒、痛苦、还有一丝被强行唤醒的、可悲的悸动……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燃烧成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
她猛地收起手机,不再犹豫。伸手拦下一辆刚好驶过的出租车。
师傅,去市一高后门,‘时光角落’咖啡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静,只有微微颤抖的尾音泄露了内心的风暴。
车子汇入城市的车流。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映在越叶空洞的眼底,却激不起任何波澜。她的心仿佛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冰冷而执拗的念头:去见他。去问个明白。无论结局是更深的羞辱,还是彻底的毁灭。
七年了,该有个了断。
车子在熟悉又陌生的街角停下。市一高后门那条小巷依旧安静,只是两旁的梧桐树更加粗壮,枝叶在路灯下投下更浓重的阴影。时光角落咖啡馆的招牌依旧陈旧,暖黄色的灯光从磨砂玻璃门后透出来,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讽刺。
越叶付了钱,推开车门。高跟鞋踩在坑洼不平的人行道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陈旧的尘埃和咖啡豆的微苦气息。她推开了那扇熟悉的、带着铜铃的木门。
叮铃——
清脆的铃声响起。
咖啡馆内部陈设几乎没变。昏黄的壁灯,深棕色的木质桌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和旧书页的味道。只是墙上多了几张泛黄的旧海报,书架上的书也似乎更新了一轮。角落里,那台老旧的留声机依旧在咿咿呀呀地放着不知名的爵士乐,旋律慵懒而忧伤。
店里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分散坐着。越叶的目光几乎在第一时间,就锁定了最里面那个靠窗的角落卡座。
那是他们曾经心照不宣的位置。
昏黄的光线下,一个高大的身影陷在宽大的沙发里。深灰色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旁边的椅背上,他只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白色衬衫,领口松开了两颗纽扣,微微露出喉结和一小片冷白的皮肤。那道狰狞的疤痕被掩藏在布料之下,但越叶知道它就在那里。
徐淮。
他没有看门口,只是微微侧着头,望着窗外被梧桐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色。指间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也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黑咖啡,旁边,静静地躺着一本硬壳书。
那本书的封面已经磨损得极其严重,边角卷起、发白,甚至有些地方露出了内里的纸板。但那个站在小小星球上的金发小人,那朵被玻璃罩住的玫瑰,还有环绕的星星……越叶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那本《小王子》。
七年前,藏在徐淮书桌深处、写满她名字的那一本。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离。咖啡馆里舒缓的爵士乐、咖啡机的蒸汽声、其他客人低低的交谈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世界只剩下那个角落,那个沉默吸烟的男人,和桌上那本承载了太多秘密与伤痛的旧书。
越叶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无限放大,咚咚,咚咚,沉重地敲打着她的耳膜。她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门口的地板上,进退维谷。刚才在出租车里燃烧的冲动和勇气,在真正面对这个场景时,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窒息的茫然。
她该过去吗说什么质问控诉还是……像他一样沉默
就在这时,徐淮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穿越昏黄的光线和不算远的距离,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不再是宴会厅里那种冰冷的、公式化的漠然,也不是刚才醉酒时那种绝望的、疯狂的控诉。那眼神深邃得像无星无月的夜空,沉静得可怕,却又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等待审判般的沉寂。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没有叫她,也没有任何示意。只是看着。指间的烟灰无声地掉落,在深色的桌布上留下一点灰烬。
那目光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得越叶喘不过气。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冰凉和身体的僵硬。七年时光雕刻出的沉静外壳,在这个角落,在这本旧书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最终,是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像是被那本《小王子》无形地牵引着,她的双脚不受控制地迈开,一步一步,朝着那个角落的卡座走去。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空间里,如同倒计时的鼓点。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七年时光的碎片上。
她走到卡座前,停下。没有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桌上那本旧书。距离近了,书封上磨损的痕迹更加清晰,像一道道无声的伤痕。她甚至能闻到旧书页特有的、混合着淡淡霉味和油墨的陈旧气息,以及他身上传来的、清冽的须后水味和浓重的烟草味。
为什么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没有寒暄,没有铺垫,只有最直接、最核心的质问,带着冰冷的锋芒,为什么发那条信息
徐淮没有立刻回答。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缓慢。他抬起眼,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幽深,清晰地映出她紧绷而苍白的脸。
坐。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感,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力量。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越叶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拉开沉重的木质椅子,坐了下来。冰凉的椅面透过薄薄的礼服裙传来寒意。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桌上那本《小王子》。
徐淮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本书上。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轻轻拂过那磨损的封面,指尖停留在那个小小的金发王子上,久久没有移开。那动作,像是在抚摸一段极其珍贵又极其痛苦的记忆。
它一直在这里。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旧时光的尘埃,老板老周,是我们当年的学长,你记得吧他一直帮我留着。
越叶的心猛地一缩。她当然记得那个总爱在吧台后擦拭杯子、沉默寡言的学长老板。原来,他一直知道知道这本书,知道书里的秘密
那条信息……徐淮抬起眼,目光再次锁住她,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锐利,是我发的。因为,有些话,有些事,在那个地方,他微微偏了下头,示意刚才离开的帝豪酒店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自嘲的弧度,在那个‘徐总’的身份下,在那个‘家’的假象里,我说不出来。
家假象
越叶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什么意思难道刚才那个温婉的妻子,那个软糯叫着爸爸的孩子……都是假的
徐淮没有理会她眼中瞬间掀起的惊涛骇浪,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本《小王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扉页的边缘。
当年那个雨夜,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沉重的痛楚,我像个疯子一样跑到你家门口,像个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想带你走……逃离那个瞬间崩塌的地狱。
越叶的呼吸一窒。那个雨夜他破碎绝望的眼神、嘶哑的跟我走吗、被揉烂的电影票……画面再次清晰无比地冲击着她。
你拒绝了我。徐淮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残忍,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让我冷静,让我去医院,让我面对现实。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说得对。很对。理智得……像一个陌生人。
我……越叶想开口,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她想说,她不是拒绝,她是想帮他,她怕他出事……可这些话在此时此地,在他平静的控诉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后来,我妈也没了。徐淮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家没了,亲人没了,未来……也没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和一堆冰冷的债务。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越叶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咖啡馆里只有留声机咿呀的歌声,带着一种陈旧的忧伤。
我像条丧家之犬,被小姨送上了去国外的飞机。带着一身伤,和一肚子无处发泄的恨。他缓缓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直直地刺向越叶,里面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痛苦、不甘,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冰冷的恨意,我恨那个酒驾的司机,恨那场该死的雨,恨命运……也恨你。
恨我越叶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尖锐的刺痛,你恨我什么恨我当时没有跟你一起发疯恨我让你去医院恨我没有像你一样失去理智!
徐淮看着她瞬间泛红的眼眶和激动的反驳,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种更深的疲惫。
恨你,在我最需要不顾一切的时候,给了我清醒的当头一棒。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像在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恨你,让我在那个雨夜,除了失去所有亲人,还彻底失去了……抓住最后一点光亮的勇气。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本《小王子》,手指用力地按在扉页上,仿佛要将那无数个墨写的名字刻进灵魂深处。
也恨我自己。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充满了苦涩和绝望,恨自己当时的软弱和无能,恨自己像个废物一样只能选择逃离,恨自己……用了整整七年,才勉强有了一点爬回来的力气,却还是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所以你就有了妻子有了孩子越叶的声音冰冷,带着尖锐的讽刺,试图用攻击来掩饰内心被撕裂的剧痛,所以你就带着你的‘圆满家庭’,回来向我展示你的‘成功’然后用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把我叫到这里,听你说这些迟来的、毫无意义的恨
她猛地指向那本《小王子》,指尖因为愤怒而颤抖:那它算什么这些名字算什么一场笑话吗!
徐淮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尖,落在扉页上。他的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仿佛穿越了七年的时光,看到了那个在书桌前一遍遍写下她名字、心怀忐忑与甜蜜的少年。
它……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它是我那段被埋葬的、唯一干净的东西。是我……活得像条狗一样的时候,唯一没舍得丢掉的念想。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对上越叶愤怒而伤痛的眼睛,那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至于苏澜和孩子……他顿了顿,似乎接下来的话异常艰难,那是另一个故事。一个……更肮脏、更不堪的故事。一个……连我自己都厌恶的故事。
他的话音未落,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嗡嗡地震动着。
屏幕上跳动的来电显示,清晰地映入了越叶的眼底:
苏澜。
徐淮看着那个名字,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疲惫,有无奈,有深藏的痛楚,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没有立刻去接,任由手机在桌面上固执地震动着,嗡嗡声在安静的角落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嗡嗡的震动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角落里凝滞的空气,也刺穿了徐淮刚刚剖开的那点血淋淋的真心。
屏幕上苏澜两个字,像两团烧红的烙铁,烫得越叶眼睛生疼。刚才徐淮那句另一个更肮脏、更不堪的故事带来的巨大冲击还未平复,这通电话就像一盆冰水,将她瞬间浇醒,提醒着她眼前这个男人背后那个看似圆满却充满谜团的家庭。
徐淮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眉头紧锁,眼神变幻莫测。他没有立刻去接,但也没有挂断。那嗡嗡的震动声固执地响着,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和控诉,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几秒钟后,震动停了。屏幕暗了下去。
短暂的死寂。
徐淮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下一点。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似乎想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
然而,不到三秒,手机屏幕再次顽强地亮起,嗡嗡的震动声如同催命符般重新响起。依旧是苏澜。
这一次,徐淮的眉头拧得更紧,眼底闪过一丝被逼到角落的烦躁和……更深的不安。他瞥了一眼对面脸色冰冷、眼神锐利如刀的越叶,终于还是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被逼迫的僵硬,拿起了手机。
他没有接听,只是划开了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似乎在回复信息。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下颚微微收紧,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越叶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回复信息时紧绷的侧脸,看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她忽然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根部,有一圈极淡的、被长期佩戴戒指压迫出的浅白色痕迹。而此刻,那枚冰冷的铂金婚戒,并不在他手上。是在酒店被苏澜带走孩子后摘掉的还是……他本就很少戴
这个发现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混乱的思绪。
徐淮很快回复完,将手机屏幕朝下,重重地扣在了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抬起头,迎上越叶审视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带着自嘲的弧度:查岗。
语气轻描淡写,却难掩其中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徐总日理万机,徐太太关心也是应该的。越叶的声音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毕竟,要维持一个‘家’的假象,需要双方都演技精湛,不是吗
她刻意咬重了假象两个字,目光锐利地逼视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破绽。
徐淮的眼神骤然一沉。那深潭般的眸子里瞬间卷起了冰冷的漩涡,带着被戳中痛处的愠怒和一种更深沉的痛苦。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紧,指节微微泛白。
越叶,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警告的意味,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就告诉我有多复杂!越叶的声音陡然拔高,压抑了整晚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像冲破堤坝的洪水,告诉我,为什么要在同学会上那样做!为什么要让我看到那道疤!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控诉我!为什么要在你妻子孩子出现后,又发短信把我叫到这里来!告诉我,徐淮!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的质问像连珠炮,带着积压了七年的委屈、愤怒、痛苦和被戏弄的屈辱。眼眶不自觉地红了,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咖啡馆里其他几桌客人被这突然拔高的声音惊动,纷纷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徐淮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晦暗不明。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因激动而颤抖的身体,看着她眼中汹涌的、不加掩饰的伤痛。那愤怒和控诉,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这些年内心的扭曲和挣扎。
许久,就在越叶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疲惫和……一丝几不可闻的脆弱:
因为……我恨你,越叶。
他重复着刚才的话,眼神却不再冰冷,反而充满了挣扎的痛苦。
我恨你当年没有跟我一起发疯,恨你让我清醒地面对那场灭顶之灾……但更恨的是……他艰难地停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要用尽他全部的力气,我更恨的是……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忘不掉你。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越叶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忘不掉你
他说……忘不掉她
越叶的身体猛地僵住,所有的愤怒和质问都卡在了喉咙里。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浓烈到近乎绝望的痛苦和挣扎。那眼神,不再是控诉,不再是恨意,而是一种……被命运反复捉弄后的、深可见骨的疲惫和无法摆脱的执念。
那道疤……徐淮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残忍,是那场车祸留下的。肋骨断裂,差点刺穿肺叶。每次呼吸都会痛。但更痛的……他抬手,隔着衬衫布料,用力按住锁骨下方疤痕的位置,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是每次看到它,就会想起那个雨夜,想起你拒绝我的眼神,想起我像个废物一样被拖走……想起我失去的一切。
所以我要让你看到它。他盯着越叶,眼神偏执,我要让你知道,你当年的‘清醒’,在我这里留下了什么。我要让你也痛。
他的话语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越叶的心脏。原来如此。同学会上那场失控的控诉,不是为了叙旧,是为了报复!是为了让她也尝尝被痛苦灼烧的滋味!
巨大的悲愤和屈辱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锐响。
徐淮!你混蛋!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和无法遏制的愤怒,你凭什么!凭什么把你的痛苦、你的不幸都算在我头上!凭什么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你有了妻子孩子,有了新的生活,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为什么还要撕开这些旧伤疤!你……
妻子孩子徐淮突然打断她,发出一声极其短促、极其冰冷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他抬起头,那双布满红血丝的、深不见底的眼睛,直直地望向越叶,里面翻涌着她完全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痛苦、挣扎、绝望,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微微倾身向前,隔着那张放着《小王子》的桌子,一字一句,声音低沉得如同地狱传来的回响:
如果我告诉你,苏澜根本不是我妻子,那个孩子……也根本不是我的呢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炸弹,在越叶的脑海里轰然炸开,掀起滔天巨浪。她所有激烈的控诉、愤怒的指责,瞬间被这石破天惊的真相冻结在喉咙里。她僵在原地,维持着站起的姿势,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
咖啡馆昏黄的灯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留声机咿呀的歌声、咖啡机的蒸汽声、其他客人低低的交谈声……所有的背景音都模糊远去,只剩下徐淮那句冰冷而残酷的话,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不是妻子
不是他的孩子
那刚才宴会厅里,那温婉的女人,那软糯叫着爸爸的孩子,那看似完美的一家三口……是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和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越叶。她看着徐淮,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痛苦、挣扎、绝望和孤注一掷的疯狂,此刻有了全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解。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颤抖。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巨大的刺激下出现了幻听。
徐淮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讥诮,带着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和自我厌弃。他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沙发里,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
苏澜,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在叙述一个肮脏的、与自己无关的交易,是‘鼎峰集团’董事长陈国栋的人。那个孩子,叫乐乐,是陈国栋的私生子。
鼎峰集团陈国栋!
越叶的呼吸一窒。这个名字她当然知道!本地赫赫有名的地产巨头,产业遍布全省,权势滔天!徐淮……怎么会跟这种人扯上关系还……还牵扯到私生子!
七年前,我被小姨送出国。徐淮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空气中某一点,仿佛在看着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带着一身伤和巨额债务。是陈国栋的人找到了我。他看中了我当年在华尔街实习时接触过的一些……不太干净的金融操作手法,也看中了我走投无路、急于翻盘的处境。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念一份冰冷的报告。
他‘资助’了我。替我摆平了国内的债务,给我伪造了光鲜的履历,提供资金和人脉,把我送进华尔街他控股的投行,让我替他洗钱,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资产转移。代价就是……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冰冷麻木,代价就是,成为他私生子乐乐名义上的‘父亲’,成为苏澜名义上的‘丈夫’。
名义上越叶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对,名义上。徐淮的眼神锐利起来,带着刻骨的讽刺,陈国栋需要给这个见不得光的儿子一个体面合法的身份,需要一个能被他牢牢掌控的‘丈夫’来维持这个家庭的假象,更需要一个能替他处理脏钱、随时可以推出去当替罪羊的‘白手套’。而我,一个家破人亡、走投无路、身负污点的丧家之犬,是最完美的选择。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无名指根部那道浅白的戒痕,嘴角的讥讽更浓:这枚戒指,就是枷锁。苏澜,就是陈国栋安插在我身边、监视我、控制我的眼睛。那个孩子……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怜悯,也有冰冷的漠然,……只是个无辜的工具。
真相如同冰冷的潮水,将越叶彻底淹没。她双腿一软,跌坐回冰冷的椅子上,浑身冰凉。刚才在宴会厅里看到的一切,那温情的画面,那一家亲的和谐,此刻在她眼前轰然碎裂,露出底下冰冷、肮脏、充满算计的交易本质!原来那光鲜亮丽的徐总,那看似幸福的家庭,只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囚笼!一个被操控的傀儡!
所以……你……越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震惊让她几乎无法思考,你这次回来……接手亚太区总部……
是陈国栋的安排。徐淮打断她,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像淬了毒的刀锋,他在国内有更大的布局,需要一条更听话、更有价值的狗。把我捧到这个位置,一是为了利用我的能力替他攫取更大的利益,二是为了……把我彻底绑在他的船上。有了‘徐总’这个身份,有了‘家庭’的牵绊,我更是插翅难飞。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恨意,他以为,这样就能把我永远攥在手心里,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越叶的心脏狂跳不止。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平静外表下那汹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恨意和绝望。七年前那个暴雨夜破碎的少年,被命运投入了一个更黑暗、更绝望的深渊,挣扎求生,却越陷越深。
那你……越叶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你打算怎么办就一直这样……被他控制
她无法想象,一个人背负着这样的秘密和枷锁,是如何活下来的。
控制徐淮的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光芒,那光芒锐利得惊人,瞬间驱散了他眼中的疲惫和麻木。他微微前倾身体,隔着桌子,目光如炬地逼视着越叶,那眼神里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
我用了七年时间。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我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彻底摆脱他,甚至……把他拖下地狱的机会!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手背上那道宴会时就存在的、被雨水冲刷过的擦伤似乎又渗出了一丝极淡的血痕。
这次回来,接手这个位置,就是他给我设的陷阱,也是我唯一的机会!徐淮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咖啡馆四周,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隐秘的紧张,我手里……已经掌握了他足够多的致命把柄。洗钱的证据,行贿的链条,甚至……当年那场导致我家破人亡的车祸,背后也有他操纵的影子!
车祸!越叶倒吸一口冷气,心脏几乎跳出胸腔。那场吞噬了他父亲、重伤他母亲、改变了他一生的车祸,竟然……也是阴谋!
那个酒驾司机,是他手下一个赌鬼,欠了巨额高利贷。徐淮的声音冰冷刺骨,充满了刻骨的恨意,陈国栋看上了我父亲手里一块关键的地皮,我父亲不肯卖……车祸,就是他的‘警告’!只是他没想到,代价是我父母两条命!
真相的残酷,让越叶浑身发冷,如坠冰窟。原来,七年前那场看似意外的暴雨和灾祸,背后竟隐藏着如此肮脏血腥的算计!徐淮失去的,远不止是亲人,更是被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彻底摧毁的人生!
我一直在等,徐淮的眼神燃烧着复仇的火焰,等一个能将所有证据一举爆发的时机。等一个能让他万劫不复、再无翻身之地的契机!
他猛地看向越叶,那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点燃,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种深沉的、近乎祈求的信任。
但是,越叶,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艰涩,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我一个人……不够。陈国栋的势力盘根错节,他的眼睛无处不在,包括苏澜!我需要一个……一个他绝对想不到,也无法监控到的外援!一个……我能完全信任的人!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那眼神里的复杂情绪翻涌到了顶点——有刻骨的恨,有深沉的痛,有被命运反复蹂躏后的绝望,但最深处,却燃烧着一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名为信任的火焰。
所以……你找上了我越叶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震惊、恐惧、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这巨大信任冲击后的茫然和……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在同学会上失控地展示伤疤,用《小王子》和旧日回忆将她引来,揭开这血淋淋的、足以致命的真相……最终的目的,竟然是……向她求援
徐淮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灵魂深处的一切都看穿。时间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凝固了。咖啡馆里那忧伤的爵士乐还在咿呀地唱着,像在为这荒诞而沉重的命运伴奏。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动作,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是。他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赌徒般的疯狂,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因为在这世上,除了那个雨夜之前、把名字刻在《小王子》扉页上的傻小子,我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让我把身家性命、把血海深仇都赌上去的人了。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本破旧的《小王子》上,指尖再次抚过那磨损的封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温柔。
也因为……他抬起头,目光再次直直地刺入越叶的眼底,那眼神里充满了她无法承受的、沉重的、如同深渊般的复杂情感,混合着刻骨的恨意与绝望的眷恋,我恨你,越叶。但恨你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更清楚地知道……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冰冷的绝望:
你是我徐淮这辈子……唯一不敢忘,也忘不掉的软肋。
话音落下的瞬间——
哗啦!!!
咖啡馆临街的巨大落地玻璃窗,毫无征兆地、在一声刺耳的爆裂声中轰然粉碎!
无数锋利的玻璃碎片如同冰雹般朝着卡座的方向激射而来!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冷风和尘嚣,瞬间席卷了整个角落!
小心!!!
徐淮的瞳孔骤然收缩,爆发出骇人的厉芒!在玻璃爆裂的千钧一发之际,他几乎是凭借着野兽般的本能,猛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扑向了对面的越叶!
巨大的力量将越叶连人带椅子狠狠地扑倒在地!沉重的木质椅子砸在地上发出闷响。徐淮用自己整个身体死死地将她护在身下,宽阔的脊背迎向了那如同子弹般射来的玻璃碎片!
噗嗤!噗嗤!
几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利物刺入血肉的闷响传来!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瞬间溅到了越叶的脸颊上!
她被他死死压在冰冷的地板上,眼前是近在咫尺的、他因剧痛而瞬间扭曲的、苍白的脸!他的额角被飞溅的玻璃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他半边脸颊和眼睛!而他护在她背后的手臂和肩膀,更是瞬间被几块尖锐的玻璃深深刺入!
剧痛让他闷哼出声,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他死死咬着牙,双臂如同铁箍般将她护得更紧,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构筑起最后一道屏障!
徐淮!!!越叶的尖叫声被巨大的恐惧扼在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音节。她眼睁睁看着他脸上的鲜血滴落在她的脸颊上,温热而粘稠,带着死亡的气息!
咖啡馆里瞬间陷入一片混乱!尖叫声、桌椅翻倒声、玻璃碎裂声此起彼伏!客人们惊恐地抱头鼠窜!
烟尘弥漫中,越叶透过徐淮身体的缝隙,惊恐地看到窗外破碎的玻璃洞外,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越野车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昏黄的路灯下猛地发动引擎,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黑暗的街道,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是意外!
是谋杀!
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住越叶的心脏,让她窒息!
徐淮沉重的身体压在她身上,温热的血液不断滴落在她的脸颊、脖颈,浓重的铁锈味混杂着玻璃粉尘的呛人气息,让她窒息。耳边是他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因剧痛而发出的闷哼,每一次颤抖都让插在他背上的玻璃碎片更深一分!
徐淮!徐淮!越叶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和撕心裂肺的恐慌。她试图挣脱他的保护,想看看他的伤势,想帮他止血!可他如同磐石般的双臂死死箍着她,将她牢牢护在身下那片狭小的安全地带,纹丝不动。他的力量大得惊人,也决绝得令人心碎。
别动……咳咳……徐淮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血沫的气息喷在她的颈侧,外面……可能还有……
话音未落,咖啡馆外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撕破了混乱的夜空。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大声的呼喝。
警察!里面的人不要动!
叫救护车!快!
混乱中,有人冲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搬开散落的桌椅和玻璃碎片。当看到角落卡座下叠在一起的两人,尤其是徐淮后背插着几块狰狞的玻璃、血流如注的惨状时,惊呼声四起。
这里有人重伤!快!担架!
小心!别碰到玻璃!
压在身上的重量终于被小心翼翼地移开。刺眼的手电光晃得越叶睁不开眼。她挣扎着坐起身,不顾自己身上的擦伤和玻璃碎屑,第一眼就扑向被众人小心翼翼翻过来的徐淮。
灯光下,他的脸色惨白如纸,毫无生气。额角那道深深的伤口依旧在汩汩冒血,染红了他半边英俊却此刻毫无血色的脸。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后背和左肩——几块尖锐的玻璃深深嵌在血肉之中,最长的一块甚至穿透了肩胛骨附近的肌肉,露出森白的骨茬!深色的西装外套被血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暗红色的血正顺着衣角不断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刺目的猩红。
徐淮!徐淮你醒醒!看着我!越叶扑到他身边,双手颤抖着想去碰他,却又怕加剧他的痛苦,只能徒劳地悬在半空,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徐淮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睁开一条缝隙。失血过多让他的眼神涣散、失焦,充满了濒死的疲惫和茫然。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越叶将耳朵凑近他冰冷沾血的唇边。
……书……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气流淹没的音节。
书《小王子》!
越叶猛地转头,目光在狼藉一片的地面和翻倒的桌椅间疯狂搜寻!终于,在卡座沙发底下,她看到了那本熟悉的、磨损的硬壳书!它被刚才的冲击波掀飞,此刻静静地躺在玻璃碎片和血泊的边缘。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不顾锋利的玻璃割破了手掌,一把将那本染上点点血迹和尘土的《小王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书……书在这里!徐淮!书在!她捧着书,回到他身边,声音带着哭腔和一丝绝望的祈求。
徐淮涣散的目光似乎终于捕捉到了那本书的影子,他那双布满血丝的、濒临涣散的眸子里,极其艰难地凝聚起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颤抖地抬起那只没有重伤的右手,沾满鲜血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执念,抚向那染血的封面。
他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个小小的金发王子时,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眼睛缓缓闭上,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徐淮——!!!越叶的尖叫撕心裂肺,响彻在混乱狼藉的咖啡馆里。
救护车的蓝光在夜色中疯狂闪烁。越叶紧紧抱着那本染血的《小王子》,失魂落魄地跟着担架冲上了救护车。车门关闭,隔绝了外面闪烁的警灯和喧嚣,只剩下车内仪器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以及医护人员紧张快速的指令。
血压持续下降!8040!
心率140!窦性心动过速!失血性休克!
建立双通道!快速补液!准备加压输血!
通知手术室准备!多发贯穿伤,怀疑玻璃碎片伤及血管和脏器!准备紧急手术!
医生语速飞快,护士动作麻利地将各种管子连接到徐淮毫无生气的身体上。他的脸色在车厢顶灯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惨白,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额角的伤口被临时加压包扎着,但纱布很快又被涌出的鲜血浸透。后背的伤口更是触目惊心,几块狰狞的玻璃碎片像恶毒的獠牙,深深咬在他的皮肉里,每一次颠簸都似乎让那伤口涌出更多的血。
越叶缩在车厢角落,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她死死抱着那本冰冷的书,指尖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连接她和徐淮之间唯一脆弱而滚烫的纽带。每一次仪器发出警报的尖鸣,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她看着他生命体征的数值在屏幕上危险地跳动、下滑,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七年前那个暴雨夜,他也是这样浑身冰冷、绝望破碎地倒在她面前。七年后,命运何其残忍,竟要她再次目睹他被死亡拖拽!
坚持住……徐淮……求你……她无声地翕动着嘴唇,泪水模糊了视线,滚烫地滴落在怀中的书封上,与那暗红的血点混在一起。
救护车一路呼啸,冲进了市立第一医院急诊中心的大门。刺眼的无影灯下,徐淮被迅速转移到移动担架床上,一群白大褂如同训练有素的战士,推着他冲向手术室的方向。金属轮子在地板上发出急促而冰冷的滚动声,敲打在越叶紧绷的神经上。
家属请止步!在手术室外等候!一名护士拦住了想要跟进去的越叶。
手术室厚重的自动门在眼前无情地关闭,亮起了刺目的红灯——手术中。
那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了越叶的心上。她脱力般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冰凉的长椅上。空旷的走廊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和仪器隐约的嗡鸣,冰冷而死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越叶的神经紧绷到了极限,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手术室门上那盏红灯,像一个狰狞的血眼,死死盯着她。她只能紧紧抱着怀里那本染血的《小王子》,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力量的源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小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
越叶茫然地抬起头。
苏澜。
她来了。
没有宴会厅里的温婉从容,此刻的苏澜脸色同样苍白,精心打理的头发有一丝凌乱,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敌意。她快步走到手术室门前,看了一眼那刺目的红灯,然后猛地转向蜷缩在长椅上的越叶。
她的目光如同冰锥,先是落在越叶沾满血迹和灰尘的烟灰色礼服上,扫过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和凝固的血点,最后,死死地钉在她怀里紧紧抱着的那本染血的《小王子》上!
那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阴鸷,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和一种冰冷的杀机!
越叶苏澜的声音冰冷,没有丝毫温度,像淬了毒的冰凌,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本旧书,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冰冷的、带着讽刺的弧度,还抱着……他的宝贝
越叶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将怀里的书抱得更紧。苏澜的眼神让她感到一种本能的危险。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咖啡馆的袭击,想解释徐淮是为了保护她才受的伤,可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面对这个女人,面对她背后那个庞大的、黑暗的势力,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他怎么样了苏澜没等越叶回答,目光重新投向手术室的门,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公式化的冰冷。
……很危险。越叶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恐惧,医生说……失血过多,多处贯穿伤,可能伤及内脏……
苏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她转过身,高跟鞋在寂静的走廊里发出清晰的回响。她一步步走到越叶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目光像在审视一件碍眼的垃圾。
听着,苏澜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口吻,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越叶的心上,我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但是——
她微微弯下腰,凑近越叶的耳边,一股冷冽的香水味瞬间将越叶包裹,带着令人窒息的压力。她的声音更低,更冷,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
徐淮的命,现在捏在医生手里,也捏在……需要源源不断供给的、最顶级的医疗资源手里。这些资源,我说有,它就有。我说停……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冰冷的呼吸喷在越叶的耳廓上,它随时可以停。
越叶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苏澜那张近在咫尺的、美丽却冰冷如毒蛇的脸!
她竟然……竟然用徐淮的命来威胁她!
你……越叶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颤抖。
嘘——苏澜伸出涂着精致蔻丹的食指,轻轻抵在自己的红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的眼神冰冷而残酷,嘴角却勾起一丝极其恶毒的微笑。
离他远点,越叶。她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致命的寒意,永远,永远地滚出他的视线。把今晚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还有这本……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本《小王子》,充满了厌恶,……恶心的旧书,全部忘掉!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直起身,恢复了那副优雅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番恶毒的威胁从未发生。
否则,她微微偏头,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越叶的心脏深处,我保证,你会亲眼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流干最后一滴血,痛苦地死在手术台上。
冰冷的话语,如同地狱的宣判,狠狠砸下!
苏澜说完,不再看越叶一眼,仿佛她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她转身,姿态优雅地走到手术室对面的长椅上坐下,从精致的皮包里拿出手机,开始从容不迫地拨打电话,声音恢复了那种温婉得体的腔调:喂,张院长吗是我,苏澜。对,我先生徐淮在你们医院抢救……嗯,麻烦您务必亲自关注,用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钱不是问题……
她的话语清晰地传入越叶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在反复磨锉着越叶紧绷的神经。那温婉的语调背后,是赤裸裸的炫耀和警告——她掌控着一切,包括徐淮的生死。
越叶僵硬地坐在冰冷的长椅上,怀里紧紧抱着那本染血的《小王子》。书封上,那暗红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像一块丑陋的伤疤。苏澜冰冷恶毒的威胁还在耳边回荡,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像一个巨大的、滴血的问号,悬在她的头顶。
是屈从于威胁,换取徐淮活命的机会还是……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小王子》粗糙的封面边缘。就在刚才被徐淮扑倒、混乱中死死抓住这本书的时候,她似乎感觉到……在书脊和封面的连接处,有一个极其微小的、不易察觉的凸起像是……被什么东西刻意塞进去的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脑海中的混沌和恐惧!
证据!
他说的证据!
难道……徐淮千辛万苦收集的、足以扳倒陈国栋的致命证据……就被他藏在了这本……写满她名字的《小王子》里!藏在那个雨夜之前、唯一干净的地方!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起来!越叶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她强压下立刻翻开检查的冲动,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苏澜优雅打电话的背影,死死地盯住那扇紧闭的、亮着红灯的手术室大门。
徐淮用命换来的证据……就在她手里!
而苏澜……用他的命……威胁她放弃!
冰冷的绝望和一股被逼到绝境后、破土而出的、前所未有的决绝,如同冰与火,在她眼底疯狂交织、燃烧!
冰冷的威胁如同毒液,顺着苏澜温婉的声线,无声无息地渗透进越叶的骨髓。她僵硬地坐在长椅上,怀里那本染血的《小王子》仿佛烙铁般滚烫。手术室门上刺目的红灯,像一个巨大的、滴血的倒计时器,每一次闪烁都在提醒她徐淮正在生死边缘挣扎,而那个优雅打电话的女人,随时可以切断他赖以生存的资源。
苏澜的电话还在继续,声音温婉却字字诛心:……对,张院长,我先生的情况就拜托您了……嗯,我知道,费用不是问题,只要能救回来,倾家荡产我也愿意……
她微微侧头,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越叶,那眼神冰冷如刀,带着无声的警告和嘲讽——看,我能轻易掌控他的生死,而你,无能为力。
倾家荡产我也愿意……
这句话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越叶的心脏。虚伪!恶毒!用掌控他生命的权力来炫耀和威胁!
就在这时,苏澜挂断了电话。她似乎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然后站起身,朝着走廊另一端的洗手间走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机会!
就在苏澜的身影消失在洗手间门后的瞬间,越叶几乎是从长椅上弹了起来!心脏狂跳如擂鼓,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驱使着她!她抱着那本《小王子》,像抱着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跌跌撞撞地冲向走廊另一端的、距离苏澜更远的另一个洗手间!
砰!她猛地撞开隔间的门,反手死死锁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声音。
她颤抖着,将怀里那本染血的旧书举到眼前。昏黄的顶灯光线下,书封上暗红的血迹如同干涸的泪痕。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切,沿着记忆中在咖啡馆混乱中触碰到的、书脊与封面连接处那个极其微小的凸起,用力地摸索着!
硬质!坚硬!不是纸张的触感!
找到了!
她的指甲用力抠进书脊边缘那磨损严重的硬质纸板缝隙里!薄薄的纸板被撬开一道微小的缝隙!她屏住呼吸,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入,夹住!
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冰冷的、金属质感的东西,被她极其小心地从那道隐秘的夹层里抽了出来!
是一个微型U盘!
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标识,在灯光下泛着冰冷而神秘的光泽!
证据!
徐淮豁出性命收集的、足以扳倒陈国栋的致命证据!真的被他藏在了这本写满她名字的《小王子》里!藏在了他们青春回忆中最干净、也最不可能被怀疑的地方!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攫住了越叶!她死死攥着那个冰冷的U盘,仿佛攥着一块滚烫的烙铁,又像是攥着徐淮残存的生命之火!七年前那个在书桌前一遍遍写下她名字的少年,七年后那个在深渊中挣扎着收集证据、最终用身体为她挡下致命一击的男人……所有的画面在这一刻重叠、爆炸!
就在这时——
滴——————————!!!
一声极其尖锐、极其漫长、如同丧钟般刺耳的仪器长鸣声,猛地穿透了洗手间厚厚的门板,无比清晰地、如同冰锥般狠狠刺入了越叶的耳膜!
是心脏监护仪!
是心脏停跳的警报声!
越叶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捏碎!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海啸,瞬间将她吞没!
徐淮!!!
她猛地拉开隔间门,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怀里的《小王子》和紧攥的U盘几乎要被她捏碎!她像疯了一样冲向手术室的方向!
手术室的门依旧紧闭,红灯刺目。但门外,气氛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刚才还优雅从容、掌控一切的苏澜,此刻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僵立在手术室门前。她的脸色惨白如纸,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盖不住那瞬间褪尽的血色。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慌而急剧放大!刚才那种掌控一切的冰冷和优雅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和茫然!
她似乎想冲上去拍打那扇门,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喃喃地、用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气音反复念着:
不……不可能……怎么会……别死……徐淮……你不能死……
那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越叶从未在她身上看到过的、近乎绝望的祈求!
别死……你死了……我……我怎么办……
这低语如同惊雷,炸响在越叶的脑海中!
苏澜的反应……不对!完全不对!她不是陈国栋安插的眼睛吗她不是应该冷眼旁观、甚至乐于见到徐淮这个麻烦消失吗为什么她会如此恐惧如此绝望那句你死了我怎么办……带着一种深切的、无法掩饰的……依赖!
电光火石间,一个极其大胆、极其荒谬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越叶脑海中的混乱!
难道……苏澜……她也是被迫的!她也被陈国栋控制着!她对徐淮……并非毫无感情!甚至……她的恐惧,源于徐淮一旦死亡,她和她那个孩子将彻底失去利用价值,面临更可怕的结局!
这个念头让越叶浑身剧震!她看着苏澜那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背影,再看看那扇仿佛隔绝了生死的、亮着红灯的手术室大门,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决绝瞬间涌遍了全身!
她不能等!
徐淮在用命赌!赌她的选择!赌她的勇气!
越叶猛地转身,背对着手术室和苏澜,用身体挡住可能投来的视线。她颤抖着,以最快的速度掏出自己的手机。屏幕解锁的光芒映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
她找到林薇的号码,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几乎无法准确按下按键。
拨通!
嘟……嘟……嘟……
每一秒的等待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越叶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死死攥着那个冰冷的U盘,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喂小叶!电话终于接通,传来林薇带着睡意和担忧的声音,这么晚了你到家了吗同学会……
薇薇!听我说!没时间了!越叶的声音嘶哑、急促,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立刻!马上!联系李想!那个搞AI技术的李想!让他立刻到我给你的地址!要快!用最快的速度!出大事了!
她语速飞快,不给林薇任何询问的机会,报出了时光角落咖啡馆的详细地址。
李想咖啡馆出什么事了小叶你……林薇的声音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别问!相信我!薇薇!只有你能帮我了!越叶的声音带着哭腔,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绝望的祈求,让他带最顶级的、能破解任何加密的设备!立刻去咖啡馆!找一个叫‘老周’的老板!告诉他……是徐淮让他去的!告诉他……‘玫瑰’需要他!立刻!马上!徐淮……徐淮快不行了!
提到徐淮的名字,她的声音骤然哽咽,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几乎将她击垮。
电话那头的林薇似乎被这巨大的信息量和越叶语气中的绝望彻底震住了,沉默了两秒,随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坚定:好!小叶你别慌!我立刻去办!李想那小子就在本市!我马上联系他!你等我消息!你……你自己小心!
电话被林薇迅速挂断。
越叶握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将那个冰冷而沉重的U盘,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自己贴身的口袋里,紧贴着滚烫的皮肤。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成了支撑她站立的唯一力量。
她最后看了一眼依旧僵立在手术室门前、失魂落魄的苏澜,又看了一眼那盏如同死亡之眼的红灯。
然后,她猛地转身,没有走向手术室,而是朝着与苏澜相反的方向——朝着护士站旁边那台公用的、可以连接互联网的医疗信息查询终端——快步走去!
她的步伐不再慌乱,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冰冷的镇定。
徐淮用命换来的机会,她绝不能浪费!她要争分夺秒!
她走到终端前,屏幕亮着。她迅速点开浏览器,指尖在冰冷的键盘上飞快敲击,输入了一个极其隐秘的、需要多层跳转的网址——那是徐淮在咖啡馆最后时刻,用沾血的手指,极其艰难地在她掌心划下的一个符号和几个数字!当时她以为是他痛楚下的无意识动作,直到刚才抱着U盘,那冰冷的触感才让她猛然惊觉——那是开启另一个备份线索的钥匙!
屏幕闪烁,一个极其简洁、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登录界面跳了出来。她输入徐淮划下的符号和数字组合。
登录成功!
一个极其简洁的文件夹列表跳了出来。最顶端,只有一个文件夹,名称是:
玫瑰的刺
(Thorns
of
Rose)
越叶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鼓噪!她毫不犹豫地点开!
里面只有一份文档,一份极其庞大、结构复杂、标注着无数红色惊叹号的加密文档!文档的标题触目惊心:
《关于陈国栋及其关联集团涉嫌重大经济犯罪、洗钱、谋杀及非法操控证据链
(最终版)》
文档的最后更新时间——赫然就是今天下午!
他早就准备好了!他一直在等待时机!咖啡馆的袭击,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越叶的指尖冰凉,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稳定。她快速扫视着文档的目录和摘要部分,里面的内容触目惊心!详细的资金流向、隐秘的股权架构、关键人物的录音文件编号、甚至……关于七年前那场车祸肇事司机与陈国栋手下联系的间接证据!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指向性无比明确!
这就是徐淮用七年地狱般生活换来的、足以将陈国栋送入地狱的终极武器!
但这份文档,被多重动态加密锁死,需要特定的密钥才能完全打开并导出所有核心证据文件!密钥……密钥在哪里!
越叶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名为玫瑰的刺的文件夹。玫瑰……玫瑰……
她的目光猛地落回自己怀里那本染血的《小王子》!
书中的玫瑰!被小王子用玻璃罩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的玫瑰!徐淮在扉页上,一遍遍刻下的名字——越叶!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击中了她!
她颤抖着,用最快的速度翻开那本染血的《小王子》,直接翻到扉页!
密密麻麻、力透纸背的越叶二字,铺满了整个页面,如同无数双无声呐喊的眼睛。
她的目光,死死地、精准地锁定在扉页最下方、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除了她的名字,还用更小、更深的墨迹,写下了一行看似毫无意义的、扭曲的数字和字母组合:
B612R0S3YueY
B612——小王子的星球编号!
R0S3——玫瑰(Rose)的变体!
YueY——她的名字缩写!
这就是密钥!他将最终的密钥,藏在了写满她名字的扉页上!藏在了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含义的、关于小王子和玫瑰的隐秘联系里!
越叶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让她浑身发麻!她不再犹豫,手指颤抖着,在登录界面的密钥框里,飞快地输入了这串字符!
屏幕闪烁了一下。
一个绿色的进度条瞬间弹出!
加密解除中……核心证据导出中……
成功了!!!
越叶死死盯着那不断前进的绿色进度条,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在被抽空,巨大的希望和更深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
滴——滴——滴——
手术室门外,那刺耳的、代表心脏停跳的长鸣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虽然微弱、却无比清晰、无比稳定的……
滴…滴…滴…
是心跳恢复的声音!
越叶猛地转头!
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骤然熄灭!
紧接着,绿灯亮起!
手术结束
厚重的自动门,在越叶剧烈收缩的瞳孔中,缓缓向两侧滑开……
沉重的自动门,在越叶几乎停滞的呼吸中,如同舞台的幕布,缓缓向两侧滑开。
手术室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血腥气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刺眼的无影灯光从门内倾泻而出,照亮了门外苏澜那张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身体僵硬,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恐惧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劫后余生的微弱希冀。
滴…滴…滴…
那稳定而规律的电子音,如同天籁,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走廊。不再是尖锐的死亡长鸣,而是生命顽强搏动的声音!
几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护人员推着一张移动病床走了出来。徐淮静静地躺在上面,脸上覆盖着氧气面罩,露出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但胸膛在薄被下随着呼吸机辅助的节奏微微起伏。额角的伤口被仔细缝合包扎,后背上那些狰狞的玻璃碎片已经被取出,裹着厚厚的纱布,隐约能看到渗出的淡红药渍。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维持生命的管子,监测仪的屏幕上,代表心跳和血压的曲线虽然微弱,却坚定地跳跃着。
他活着!
他还活着!
一股巨大的、几乎让人晕眩的狂喜猛地攫住了越叶!她下意识地向前冲了一步,却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
主刀医生摘下了口罩,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眼神却透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他看向僵立在前方的苏澜,语气沉稳:苏女士,手术很成功。贯穿伤没有伤及主要脏器和主动脉,是不幸中的万幸。玻璃碎片已全部取出,失血过多是主要问题,好在输血及时。现在病人生命体征暂时平稳,但需要立刻转入ICU严密观察,防止术后感染和器官衰竭等并发症。
苏澜像是被医生的话唤醒,猛地深吸一口气,身体晃了晃,随即强迫自己站稳。她脸上瞬间切换回那种得体而焦虑的妻子神情,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感激:谢谢!谢谢医生!辛苦了!请一定用最好的药!最好的监护!钱不是问题!我先生他……
我们会尽力。医生点点头,示意护士将病床推向重症监护室的方向。
移动病床的轮子滚动着,从越叶面前经过。她死死地盯着病床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看着他胸膛微弱的起伏,看着他身上那些冰冷的仪器……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更深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窒息。他活下来了,可这脆弱的生命,依旧悬在钢丝之上!
苏澜立刻跟了上去,紧紧跟在病床旁边,目光片刻不离徐淮,仿佛真的是一个忧心如焚的妻子。只是在经过越叶身边时,她的脚步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没有转头,没有对视,但越叶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如毒蛇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她怀里的《小王子》,带着无声的、更加凌厉的警告!
那眼神在说:他活下来了,是因为我!你的选择,决定他接下来是继续活,还是立刻死!
冰冷的威胁如同跗骨之蛆,瞬间将越叶从狂喜中拉回残酷的现实。她站在原地,看着病床和苏澜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通向ICU的方向。那滴…滴…滴…的心跳声也渐渐远去。
空旷的走廊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个人。怀里的《小王子》冰冷而沉重,紧贴着胸口的内袋里,那个小小的U盘仿佛烙铁般滚烫。绿色进度条完成的画面和那份触目惊心的文档标题,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
证据!致命的证据!就在她手中!
而徐淮的命,就捏在苏澜——或者说她背后的陈国栋——手里!
越叶猛地转身,再次扑向那台医疗信息查询终端!屏幕还停留在那个黑色的界面,文件夹列表清晰可见。那份名为《关于陈国栋及其关联集团涉嫌重大经济犯罪、洗钱、谋杀及非法操控证据链
(最终版)》的文档,正静静地躺在名为玫瑰的刺的文件夹里。
她的指尖因为巨大的紧张和决绝而冰冷颤抖,却异常稳定地点开了文档!巨大的文件瞬间加载出来,密密麻麻的文字、图表、资金流向图、股权架构图……如同一个庞大而黑暗的犯罪帝国蓝图,赤裸裸地展现在她眼前!
时间!她没有时间细看!必须立刻备份!必须立刻转移!必须立刻将它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送到一个陈国栋的触角暂时无法伸到的地方!
她飞快地扫视着操作界面。导出!需要导出!她选中整个文件夹,点击导出选项!
屏幕弹出提示:
检测到大量核心数据,导出过程需要时间并生成加密压缩包。请选择导出路径。路径!路径在哪里!这台公共终端绝对不安全!随时可能被监控或清除!她需要一个临时的、无法追踪的云端存储!
越叶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她猛地想起刚才在咖啡馆混乱中,徐淮在她手心划下的那个符号和数字,不仅仅打开了这个网址……似乎还指向了另一个……通讯代码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闭上眼,努力回忆着掌心那短暂而微弱的触感。一个扭曲的Ψ符号,后面跟着一串数字:**Ψ729416**
729416……
像是一个日期不……更像是一个……通讯端口
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她迅速打开一个新的浏览器标签页,手指颤抖着,输入了一个极其冷门、但以匿名性和加密性著称的临时通讯平台的网址。登录界面弹出。
用户名密码
她尝试着输入那个符号和数字组合:**Ψ729416**
密码……密码是什么!
她猛地看向怀里的《小王子》扉页!那串密钥!**B612R0S3YueY**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将密钥的后半段**YueY**输入密码框。
登录成功!
一个极其简洁的临时通讯界面跳了出来!联系人列表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灰色的、显示为离线的头像——头像是一个小小的、简笔画的金发王子和一朵玫瑰。
徐淮!这是他预设的紧急联络点!
越叶的心脏狂跳!她立刻点开与那个灰色头像的对话框!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历史消息。但对话框上方有一个醒目的文件传输按钮!
她不再犹豫!立刻将终端界面上正在导出的那个加密压缩包,通过这个匿名通讯平台,朝着那个灰色的、离线的徐淮头像,发送了过去!
进度条开始缓慢地移动!1%……2%……文件巨大,传输需要时间!
越叶死死盯着那缓慢爬升的进度条,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里煎熬!她不知道这个离线传输是否有效,不知道徐淮是否还预设了自动接收程序,更不知道陈国栋的爪牙会不会下一秒就破门而入!她只能赌!赌徐淮的周密准备!赌这最后的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
叮咚!
苏澜的手机信息提示音,如同催命符般,在寂静的走廊尽头——ICU的方向——清晰地响起!
越叶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限!她猛地回头!
只见苏澜的身影从ICU门口匆匆闪出,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脸色在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那是一种混合着震惊、愤怒、恐慌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狠戾!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带着滔天的杀意,瞬间穿透走廊的距离,精准无比地锁定了站在终端前的越叶!
完了!
被发现了!
她发送文件的行为被监控到了!陈国栋的人知道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越叶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下意识地想拔掉U盘,想关掉终端,但苏澜那淬毒的目光和手中紧握的手机,让她明白——任何动作都可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会加速死亡的降临!
苏澜死死地盯着越叶,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她拿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着,显然是在发送紧急指令!同时,她迈开脚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杀意,一步一步,朝着越叶的方向逼来!
越叶的身体僵硬如铁,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缓慢爬升的文件传输进度条——**57%**!快啊!再快一点!
苏澜越来越近!那冰冷的杀意几乎要凝结成实质!
走廊里仿佛只剩下那催命的高跟鞋声和越叶自己疯狂的心跳声!
**68%……71%……**
就在苏澜距离越叶只有不到十米,她的眼神已经如同毒蛇般锁定猎物,嘴唇微动似乎要发出致命指令的千钧一发之际——
嗡……嗡……嗡……
苏澜手中的手机,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一个没有存储名字、只有一串加密星号的号码在屏幕上疯狂跳动!
苏澜的脚步猛地顿住!她看着那个号码,脸上的杀意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的恐惧所取代!那恐惧甚至压过了她对越叶的杀心!她的手指停在发送键上方,微微颤抖着,眼神剧烈地变幻,充满了挣扎和……一种无法抗拒的服从。
她狠狠剜了越叶一眼,那眼神充满了怨毒和不甘,仿佛在说你等着!
然后,她极其不情愿地、带着巨大的恐慌,转过身,背对着越叶,按下了接听键。
喂……陈董……
苏澜的声音瞬间变得极其恭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讨好,与刚才的冰冷杀神判若两人。
机会!!!
越叶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猛地转回头,死死盯住屏幕上的传输进度条——**89%**!
快!再快一点!
她甚至能听到苏澜压低声音、唯唯诺诺的应答:
……是,是,我明白……徐淮刚出手术室,在ICU……情况还不稳定……对,好的……我会看紧……那个越叶她还在……是,我知道怎么做……您放心……
**95%……97%……99%……**
传输完成!
屏幕上跳出绿色的提示框!
成功了!!!
越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拔下U盘!同时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清除浏览器历史记录和缓存!然后迅速关掉终端屏幕!
她刚做完这一切,甚至来不及喘息——
苏澜那边也挂断了电话。她猛地转过身,脸上还残留着与陈国栋通话时的卑微和恐惧,但看向越叶的眼神,瞬间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杀意!甚至比刚才更加凌厉!显然,陈国栋在电话里下达了更明确的指令!
越叶!苏澜的声音如同寒冰,高跟鞋再次敲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逼来,你在这里干什么!
越叶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强迫自己转过身,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悲伤和疲惫的茫然,声音沙哑:我……我只是想查一下ICU的探视规定……我担心……
她恰到好处地哽咽了一下,目光投向ICU的方向。
苏澜的眼神锐利如刀,在她脸上和怀里的《小王子》上来回扫视,充满了审视和怀疑。她走到终端前,伸手按了按屏幕,屏幕亮起,显示的是医院的主页。她又狐疑地看了看键盘和鼠标。
越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哼。苏澜冷哼一声,显然没有发现任何端倪,但眼中的杀意并未减少,这里没你的事了。徐淮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你,她抬手指着走廊出口的方向,声音冰冷无情,立刻离开医院!永远别再出现!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
越叶低下头,抱着那本《小王子》,像是承受不住巨大的悲伤和压力,身体微微颤抖着。她没有争辩,没有反抗,只是顺从地、带着深深的疲惫,一步一步,朝着苏澜所指的出口方向走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擦肩而过的瞬间,苏澜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般钻进她的耳朵:
记住我说过的话。他的命,捏在我手里。别做蠢事。
越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脚步,仿佛急于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直到走出医院大楼,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越叶才敢大口喘息。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因为巨大的紧张和后怕而剧烈颤抖。怀里的《小王子》和紧贴胸口那个滚烫的U盘,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
她成功了!她拿到了证据!她将备份发送了出去!
但是……徐淮还在ICU,生死未卜,命悬一线!苏澜和陈国栋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她颤抖着拿出手机,屏幕亮起,上面显示着一条刚刚收到的、来自林薇的加密信息:
李想已到!老周很靠谱!东西拿到了!等你指令!——薇
越叶看着这条信息,眼中瞬间燃起了冰冷的、决绝的火焰!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压下所有的恐惧和颤抖。她挺直背脊,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回复,每一个字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量:
东西保护好!等我!风暴开始了,目标——摧毁‘国王’!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消毒水的余味,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越叶裸露的皮肤上。她背靠着医院冰冷粗糙的外墙,身体因巨大的紧张和后怕而剧烈颤抖,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肺腑的刺痛。手机屏幕上那条来自林薇的简短加密信息——李想已到!老周很靠谱!东西拿到了!等你指令!——薇——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她眼前绝望的黑暗。
她成功了!至少,成功了一半!致命的证据备份已经发送到那个预设的、由小王子和玫瑰守护的紧急联络点。而李想和林薇,她最信任的朋友,已经拿到了咖啡馆里的原始U盘!这是她手中仅有的、可以掀翻陈国栋这头巨兽的筹码!
怀里的《小王子》染着徐淮的血,冰冷而沉重。紧贴胸口的内袋里,那枚原始U盘仿佛一块燃烧的炭火。苏澜最后那句如同毒蛇吐信的威胁——他的命,捏在我手里。别做蠢事——还在耳边嘶嘶作响。徐淮还在ICU,脆弱得像风中残烛,而陈国栋的爪牙,此刻必定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在全城疯狂搜索她的踪迹!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恐惧!
越叶猛地直起身,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和脆弱被冰冷的决绝彻底取代。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刀锋刮过喉咙,却让她混乱的大脑瞬间清醒。她不再颤抖,指尖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稳定,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敲击回复:东西保护好!等我!风暴开始了,目标——摧毁‘国王’!
发送!
信息化作无形的电波,飞向未知的彼端。这是宣战的号角!目标直指陈国栋——那个操控着徐淮和苏澜命运、手上沾满鲜血的国王!
她迅速环顾四周。医院门口车流稀疏,昏黄的路灯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静静地停在街角阴影里,车窗贴着深色的膜。越叶的心猛地一沉!是监视!苏澜和陈国栋的人果然没走远!
必须立刻离开!不能回家!不能去任何常规的地方!她需要消失,需要时间!
她抱着《小王子》,像抱着最后的护身符,快步走下台阶,融入医院门口零散的人群中。她没有走向主干道打车,而是拐进了医院旁边一条狭窄、堆满杂物的背街小巷。
黑暗瞬间将她吞噬。只有远处路灯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垃圾桶和废弃纸箱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垃圾的酸腐气味。越叶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耳朵警惕地捕捉着巷子外的任何动静。她贴着冰冷的墙壁,快速移动,高跟鞋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声响,让她心惊胆战。
就在这时——
巷口的光线一暗!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唯一的出口!逆着光,看不清脸,但那魁梧的轮廓和无声无息出现的压迫感,让越叶瞬间如坠冰窟!是陈国栋的人!这么快就找来了!
越小姐,一个低沉、毫无感情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苏澜女士很担心你。请跟我们回去。
越叶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怀里的《小王子》被她死死抱紧,仿佛能汲取最后的力量。她的大脑在恐惧中疯狂运转!硬拼绝无可能!呼救这条背街,深夜无人……
就在那黑影迈步逼近的瞬间!
呜——!!!
一阵极其刺耳、极其暴躁的摩托车引擎轰鸣声,如同野兽的咆哮,毫无征兆地在巷口炸响!一辆造型狂野的重型机车如同失控的猛兽,车头大灯爆射出两道雪亮刺目的光柱,瞬间撕裂了巷口的黑暗,精准地打在那个堵路的身影上!
强光让对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机车以一个近乎疯狂的甩尾动作,横着停在了巷口,巨大的车身如同一堵钢铁屏障,正好卡在越叶和那个黑影之间!
骑手一身黑色皮衣,戴着头盔,看不清面容。他单脚撑地,侧身对着巷内的越叶,伸出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上车!
声音低沉沙哑,透过头盔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熟悉感。
越叶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是谁!是敌是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但身后冰冷的墙壁和前方被强光逼退、正试图绕开机车逼近的敌人,让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赌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疑虑!越叶不再犹豫,抱着《小王子》,用尽全身力气冲向那辆咆哮的钢铁猛兽!她抓住那只伸出的手,冰冷皮手套的触感传来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猛地拽上了机车后座!
抱紧!
骑手的声音刚落,机车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后坐力传来,越叶被狠狠甩向骑手的后背!她下意识地用双臂死死环抱住对方劲瘦的腰身,将脸埋在那冰冷的皮衣里!怀里的《小王子》被挤在两人之间。
嗡——!!!
机车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向前蹿出!强大的加速度几乎将越叶甩飞出去!她只能死死抱住,指节用力到发白!狂风瞬间灌满了她的耳朵,撕扯着她的头发和衣襟,眼睛被吹得无法睁开!身后,传来那个黑影气急败坏的怒吼和追赶的脚步声,但瞬间就被引擎的轰鸣和呼啸的风声彻底淹没!
机车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狂飙!骑手的技术极其精湛,车身在车流中如同游鱼般灵活穿梭,每一次加速、变道、压弯都带着一种亡命之徒般的疯狂和精准!刺耳的引擎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像是对追捕者最嚣张的挑衅!
越叶紧紧贴在骑手背后,心脏随着每一次惊险的转弯而狂跳不止。冰冷的皮衣下,能感受到对方紧绷而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狂风吹散了她的恐惧,也吹散了她的思考能力。她只能死死抱住,将所有的信任都交付给这个不知名的拯救者。
不知过了多久,机车终于驶离了主城区,速度渐渐放缓,拐进了一片破败、空旷、弥漫着铁锈和尘土气息的废弃工业区。巨大的、如同钢铁巨兽骨架般的废弃厂房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机车最终在一座半坍塌的仓库阴影里停了下来,引擎熄火,世界瞬间陷入了死寂,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和远处野狗的吠叫。
越叶惊魂未定地从后座滑下来,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冰冷的机车,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呛得她直咳嗽。
骑手也跨下车,摘下了沉重的头盔。
月光下,一张熟悉却又带着风霜和冷硬气息的脸露了出来——是时光角落咖啡馆那个沉默寡言、总是在吧台后擦拭杯子的老板,老周!
周……周老板!越叶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劫后余生的惊悸。
老周将头盔挂在车把上,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经历过太多风浪后的平静和疲惫。他拍了拍机车冰冷的油箱,声音低沉:以前玩地下赛车的,手艺还没丢。
他的目光落在越叶怀里紧紧抱着的、染血的《小王子》上,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
他……怎么样了老周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显然,他已经知道了医院发生的事情。
手术……成功了,但还在ICU,很危险。越叶的声音带着哽咽,巨大的担忧再次涌上心头,苏澜……陈国栋的人盯着……
我知道。老周打断她,语气沉稳,李想和林薇在安全的地方等你。东西,他们拿到了。他指了指越叶怀里那本书,这本,也给我。
越叶犹豫了一瞬,但看着老周那双沉静、仿佛能包容一切秘密的眼睛,她选择了信任。她将染血的《小王子》递了过去。老周接过书,动作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珍重,粗糙的手指抚过那暗红的血迹和磨损的封面,眼神深处掠过一丝痛楚的追忆。
跟我来。老周没有多言,转身朝着仓库深处一个隐蔽的、堆满废弃油桶的角落走去。他挪开几个沉重的油桶,露出后面一扇极其隐蔽的、锈迹斑斑的铁门。他掏出一把造型奇特的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铁门被拉开一条缝隙,里面透出昏黄的光线。
进去,他们在里面。老周侧身让开。
越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和巨大的警惕,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铁门。
门后是一个经过简单改造、布满各种电子设备和线缆的狭小空间。空气里弥漫着机器散热和咖啡混合的奇特味道。几台大功率的服务器机柜发出低沉的嗡鸣,屏幕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代码和数据流。墙上挂满了各种城市监控画面,其中一个画面正是刚才医院后巷的入口!
李想——当年那个戴着厚厚眼镜、被嘲笑为书呆子的同学,此刻正坐在几块巨大的屏幕前,手指在键盘上飞舞,速度快得只能看到残影。他头发凌乱,眼镜片反射着屏幕的蓝光,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亢奋。
林薇则紧张地守在一台独立的、没有联网的电脑前,看到越叶进来,立刻冲了过来,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小叶!你吓死我了!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用力拍着她的背,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东西呢越叶挣脱她的拥抱,声音急切。
林薇立刻指向那台独立电脑:在这里!原始U盘!老周送来的!
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U盘里的内容——和越叶在医院终端看到的那份《关于陈国栋及其关联集团涉嫌重大经济犯罪、洗钱、谋杀及非法操控证据链
(最终版)》文档如出一辙!只是这份是原始未加密版!
备份呢我发出去的那个加密压缩包呢越叶急问。
李想头也不回,手指依旧在键盘上飞舞,语速飞快:收到了!通过那个匿名通道!正在用预设的算法暴力破解外层动态加密!快了!妈的,这加密手法真够绝的,一环套一环……
就在这时,老周也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厚重的铁门,将外界的危险暂时隔绝。他将那本染血的《小王子》轻轻放在李想手边的操作台上。
密钥在这里。老周的声音低沉,指着扉页上那行不起眼的字符:B612R0S3YueY。试试。
李想眼睛一亮,立刻停止暴力破解,手指在键盘上敲下那串字符。
屏幕闪烁!
外层加密瞬间解除!进度条飞速前进!
核心证据文件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解压出来!
YES!李想激动地挥了下拳头!他立刻开始操作,将解压出的海量文件——资金流水、录音文件、股权代持协议、隐秘通讯记录、甚至包括七年前车祸肇事司机与陈国栋手下马仔的间接接触证据——分门别类地快速整理、打包。
我们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接收方!林薇紧张地说,普通的媒体、纪委……都可能被渗透!
给‘他’!越叶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给那个一直在暗中调查陈国栋、却屡屡被压下去的人!
她报出了一个名字——一个在本地政界以刚正不阿、屡遭排挤而闻名的名字!一个徐淮在文档中用红色惊叹号标注为唯一可能突破口的名字!
好!李想没有任何犹豫,手指翻飞,开始建立多重加密的匿名传输通道,将整理好的核心证据包,朝着那个代表着正义和最后希望的目的地发送!
进度条再次开始缓慢爬升!
就在这决定命运的证据传输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
嗡……嗡……嗡……
老周口袋里的一个不起眼的、没有任何屏幕的黑色老式手机,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那震动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僵住!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老周!
老周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骤然变得极其凝重!他迅速掏出那个老式手机,看了一眼上面一个极其微小的、不断闪烁的红色指示灯,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他们找到这里了!老周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外围的被动红外报警被触发了!不止一拨人!速度很快!最多三分钟!
狭小的安全屋内,空气瞬间凝固!服务器低沉的嗡鸣声仿佛变成了催命的鼓点!
李想猛地抬头,看向屏幕上那缓慢爬升的传输进度条——**42%**!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了残影,试图加速,但巨大的数据量和多重加密跳转的复杂性,让速度无法再提升!
妈的!来不及了!李想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脸颊滑落。
林薇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抓住了越叶的手臂,指尖冰凉。
越叶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三分钟!只有三分钟!证据传输一旦中断或被截获,不仅前功尽弃,所有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而徐淮……苏澜绝对会立刻拔掉他的维生设备!
她的目光猛地扫过安全屋!落在老周放在操作台上的那本染血的《小王子》上!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李想!越叶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死寂中炸响,立刻!把核心证据里关于七年前车祸的那部分!特别是肇事司机和‘黑三’(陈国栋手下头号打手)的联系记录、还有陈国栋当时急于拿到徐家那块地皮的证据链!单独抽出来!压缩!越小越好!快!
李想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图,眼中爆发出精光!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舞动得更快!屏幕上代码瀑布般刷下!几秒钟后,一个体积被压缩到极致、标注着致命引信的加密小文件包被提取出来!
薇薇!越叶转向林薇,语速快得像机关枪,你手机里有没有……那种病毒能伪装成文件、一旦被强行打开就会自动销毁所有内容并反向植入追踪木马的!
林薇立刻反应过来,用力点头:有!李想开发的‘蜂刺’!专门用来钓鱼和反制的!
好!立刻给这个小文件包套上‘蜂刺’外壳!伪装成……伪装成徐淮的私人日记或者忏悔录之类的!名字要足够吸引他们!越叶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林薇立刻扑到另一台电脑前,十指如飞!
周老板!越叶最后看向老周,眼神锐利如刀,有没有办法……让他们‘轻易’地发现这本书!她指向那本染血的《小王子》。
老周瞬间明白了她的计划!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陷阱!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的厉芒,没有任何废话,一把抓过那本《小王子》,动作快如闪电!他翻开扉页,用随身携带的一支特制笔,在密密麻麻的越叶名字旁边,极其快速地写下几行看似凌乱、实则指向某个加密云端地址的字符和代码!然后,他用力撕下扉页边缘一小角,揉成一团,塞回书脊那个隐秘的夹层里,只留下一点点撕扯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迅速将书塞进旁边一个半开着的、装满废弃电子元件的纸箱里,只露出磨损严重的书角。位置恰到好处,既不显眼,但只要仔细搜索,就一定能发现!
好了!林薇那边也完成了操作,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名为徐淮绝笔:真相与忏悔的文件,图标平平无奇,内里却包裹着致命的蜂刺病毒和那截取出来的、足以引爆陈国栋的致命引信!
传输主证据包到多少了越叶急问。
68%!李想的声音带着焦灼。
来不及了!老周耳朵贴在厚重的铁门上,脸色铁青,脚步声!到门口了!准备!
他话音刚落——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厚重的铁门被某种重物从外面狠狠撞击!整个安全屋都仿佛震动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
砰!!!
第二下撞击!铁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锁处明显变形!
快!李想!把那个‘绝笔’文件,用最显眼的方式,丢到那堆垃圾里!越叶指着角落里一堆废弃电路板和线缆,快!!!
李想立刻照做!将那个伪装好的文件包,拷贝到一个废弃的U盘上,然后用力扔进了那堆垃圾深处!
几乎同时!
轰隆——!!!
第三下猛烈的撞击!厚重的铁门连同门框被整个撞开!扭曲的金属碎片四散飞溅!
刺眼的强光手电光束如同利剑般瞬间刺入昏暗的安全屋!几个穿着黑色作战服、戴着面罩、手持武器的彪形大汉如同凶神恶煞般冲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瞬间锁定了屋内的每一个人!
不许动!举起手来!
把手放在头上!蹲下!
冰冷的呵斥声充满了杀意!
越叶、林薇、李想、老周,四人几乎在枪口指住的瞬间,就顺从地举起了双手,缓缓蹲下。越叶的心脏狂跳到了极限,目光死死盯着主证据传输的进度条——**89%**!快!再快一点!
一个领头模样的蒙面大汉,眼神阴鸷地扫视着屋内,目光落在那些闪烁的服务器屏幕上,又扫过蹲在地上的四人。他打了个手势,另外几人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电脑设备!
头儿!主传输通道被强行中断了!他们在传东西!一个查看电脑的手下立刻喊道。
妈的!把硬盘全拆了!带走!领头者怒吼。
等等!另一个手下突然指着角落里那个半开的纸箱,强光手电照在那本露出书角的《小王子》上!有本书!藏在这里!
领头者大步走过去,粗暴地将书抽了出来。他翻看着那磨损的封面和染血的痕迹,目光瞬间被扉页上密密麻麻的越叶名字和老周刚刚写下的那几行指向性的字符代码所吸引!他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和贪婪!像是发现了比电脑硬盘更重要的宝藏!
还有这个!另一个手下从垃圾堆里翻出了那个被李想扔进去的、伪装成徐淮绝笔:真相与忏悔的U盘!
领头者一把夺过U盘,又看了看手里的《小王子》,脸上露出一种猎人捕获到珍贵猎物的残忍笑容。他显然认为,这两样东西才是真正的核心!是徐淮留下的、指向最终秘密的关键!
把他们带走!东西收好!领头者一挥手,枪口再次顶住了越叶等人的脑袋。
李想绝望地看着屏幕上最终定格在**92%**
的传输进度条,心如死灰。
越叶却低着头,在被粗暴拽起来的瞬间,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如同刀锋般的弧度。
鱼,上钩了。
致命的蜂刺,即将刺入国王的心脏。
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冰冷的枪口死死抵住后脑,粗糙的大手像铁钳般扣住越叶的胳膊,剧痛传来。她被粗暴地从地上拽起,踉跄着被推向门外。刺眼的强光手电晃得她睁不开眼,只能看到林薇和李想同样被押解着,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绝望。老周走在最后,脸色铁青,但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冰冷的、不屈的火焰。
废弃仓库外,引擎轰鸣。几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越野车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月光下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越叶被粗暴地塞进其中一辆的后座,夹在两个散发着汗臭和硝烟味的彪形大汉中间。车窗贴着深色膜,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车子猛地启动,强烈的推背感将她狠狠甩在座椅靠背上。
没有蒙眼,没有堵嘴。对方似乎根本不屑于做这些,赤裸裸地展示着掌控一切的嚣张。领头那个蒙面大汉就坐在副驾驶,手里把玩着那本染血的《小王子》和那个伪装成徐淮绝笔:真相与忏悔的U盘,像是欣赏着最珍贵的战利品。
东西到手了,头儿。开车的司机声音带着谄媚,这几个杂鱼怎么处理找个地方埋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讨论处理几袋垃圾。
越叶的心猛地沉到谷底,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林薇在她旁边控制不住地发出压抑的呜咽。
领头者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条斯理地翻开《小王子》,强光手电照着扉页上密密麻麻的越叶和老周留下的字符代码,又掂量了一下那个U盘,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不急。陈董要的是‘东西’,也想知道他们到底挖出了多少。带回去,好好‘招待’。尤其是这个女的,他微微侧头,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越叶惨白的脸,她是徐淮的软肋,也是钥匙。撬开她的嘴,说不定还有意外收获。
车子在黑暗的郊区道路上疾驰,方向不明。越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刺激着濒临崩溃的神经。她的大脑在绝境中疯狂运转。老周留下的诱饵被吞下了,那个致命的蜂刺U盘就在敌人手里!现在,只能祈祷李想预设的病毒足够致命,祈祷那个传输到92%的主证据包能最终送达顾铮手中!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减速,拐进一个极其隐蔽、被高大围墙和茂密树木环绕的私人庄园。厚重的铁门无声滑开,车子驶入。庄园内部戒备森严,随处可见穿着黑色西装、带着耳麦、眼神警惕的守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越叶等人被粗暴地拖下车,推搡着进入主楼。内部装修极尽奢华,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没有人气的味道。他们被分开带往不同的方向。越叶被单独押进一间没有任何窗户、只有一张金属桌子和两把椅子的房间,门在她身后被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刺耳。
强光从天花板直射下来,刺得她睁不开眼。她被粗暴地按在冰冷的金属椅子上,双手被反铐在椅背后。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死寂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能想象苏澜和陈国栋会如何招待她。徐淮的脸、他微弱的心跳声、苏澜冰冷的威胁……无数画面在脑海里疯狂闪回。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尖叫。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死寂和等待的酷刑逼疯时——
咔哒。
房间门被打开。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带着一种优雅而致命的节奏,由远及近。
苏澜。
她走了进来。换下了医院那身得体的套裙,穿着一身剪裁更加凌厉、质感极佳的黑色裙装,像一朵淬了毒的黑玫瑰。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无机质般的漠然。她手里,正拿着那本染血的《小王子》和那个伪装好的U盘。
她走到金属桌前,将两样东西轻轻放下,发出轻微的声响。然后,她拉开对面的椅子,优雅地坐下。双腿交叠,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冰冷的、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毫无温度地、一寸寸地扫视着越叶的脸,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我们又见面了,越叶。苏澜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越叶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那双冰冷的眼睛。恐惧依旧存在,但一股被逼到绝境后的、冰冷的愤怒支撑着她。她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苏澜。
告诉我,苏澜的指尖轻轻点着那本《小王子》的封面,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力,这上面乱七八糟的符号,是什么意思徐淮到底把东西藏在哪里了她的目光又落在那枚U盘上,还有这个‘忏悔录’……里面,又是什么
她的问题直指核心,显然对老周留下的诱饵产生了怀疑,但又不确定关键所在。
越叶的心跳如鼓。她知道,考验演技的时刻到了。她必须让对方相信,这两样东西就是他们寻找的关键!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越叶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茫然,眼神躲闪着苏澜的逼视,那本书……是徐淮的旧物……上面的字……可能是他随手写的……U盘……我不知道……可能是他……他留给我的东西……她语无伦次,将一个被吓坏、试图隐瞒又漏洞百出的形象演得惟妙惟肖。
不知道苏澜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冰冷而空洞。她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陡增,越叶,收起你那套拙劣的表演。徐淮为了你,差点死在咖啡馆。他拼了命也要护住的东西,你会不知道
她猛地拿起那个徐淮绝笔:真相与忏悔的U盘,在越叶眼前晃了晃,眼神锐利如刀:这里面,是他收集的、足以毁了陈董的东西,对不对是他留给你的护身符还是……同归于尽的筹码!
苏澜的猜测,正中下怀!她果然认为这个伪装的文件是核心!
越叶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流露出更深的恐惧和一丝被戳穿的慌乱,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哭腔:我……我真的不知道……他什么都没跟我说……他只是……只是让我保管好这本书……
保管苏澜的眼神更加冰冷,她拿起那本《小王子》,粗暴地翻到扉页,指着老周留下的字符代码,那这些呢!这些鬼画符是什么!地址密码还是打开他那些‘证据’的钥匙!
她的逼问如同疾风骤雨!越叶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仿佛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带着哭音崩溃般喊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他可能是在国外学的什么密码……或者……或者是他胡乱写的……求求你……放过我……徐淮还在医院……他需要……
闭嘴!苏澜厉声打断她,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和冰冷的杀意!看来,不让你吃点苦头,你是不会说实话了。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瑟瑟发抖的越叶,如同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她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声音恢复了那种公式化的冰冷:把人带过来,给越小姐上上课。
电话挂断不到一分钟,房间门再次被打开。两个穿着黑色背心、肌肉虬结、眼神凶悍的打手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橡胶棍和电击器。
越叶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冰冷!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却被椅子死死固定住!
苏澜冷冷地看着她,眼神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掌控生死的漠然。她拿起那个伪装好的U盘,对其中一个大汉命令道:把这个,立刻送到陈董的私人加密终端,让他亲自过目。小心点,可能有加密或者病毒。
那大汉恭敬地接过U盘,转身离开。
苏澜的目光又落回那本《小王子》上,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对这本书的价值判断产生了动摇,但还是将它交给另一个大汉:这本书,也收好。里面的符号找人破译。
大汉接过书,也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苏澜和越叶,以及那两个虎视眈眈的打手。
现在,苏澜重新坐下,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裙摆,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凌,让我们开始吧。希望你能坚持得久一点,让我有点乐趣。她对着打手扬了扬下巴。
一个打手狞笑着,举起了橡胶棍,朝着越叶的肩膀狠狠砸下!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越叶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
就在第二棍即将落下,越叶几乎要绝望地闭上眼睛时——
轰——!!!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响,猛地撼动了整个房间!天花板上的吊灯剧烈摇晃,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刺耳的、如同防空警报般的尖啸声,毫无征兆地在庄园上空凄厉地响起!那声音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末日降临般的恐慌!
呜————呜————呜————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打手举起的棍子僵在半空。苏澜猛地站起身,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情!
怎么回事!苏澜厉声喝问。
几乎同时,她放在桌上的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加密的号码!
苏澜迅速接起: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惊恐到变调、几乎破音的嘶吼,背景里是更刺耳的警报声和混乱的尖叫:
苏……苏姐!完了!全完了!陈董……陈董的私人终端……炸了!!
什么!苏澜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那个U盘……那个U盘是炸弹!!!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陈董刚把它插进去……整个终端系统……所有联网的设备……全……全被一种恐怖的病毒烧毁了!硬盘数据全部乱码销毁!还……还反向植入了追踪程序!我们的位置……暴露了!!!
蜂刺发作了!!!
苏澜的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金属桌子上,那张美丽而冰冷的脸庞,此刻布满了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和一种大厦将倾的、深可见骨的恐惧!
不……不可能……她失神地喃喃自语,眼神空洞。
然而,刺耳的警报声和外面传来的、越来越混乱的奔跑声、呼喊声,都在无情地宣告着——计划成功了!国王的宫殿,正在被蜂刺从内部引爆!
越叶抬起头,脸上还带着痛楚,但那双眼睛里,瞬间燃起了冰冷的、如同胜利火焰般的亮光!她看着苏澜失魂落魄的样子,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
就在这时——
砰!砰!砰!
庄园外围,突然传来了几声沉闷而突兀的枪响!紧接着,是更密集的枪声、呵斥声、玻璃破碎声!外面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头儿!外面!外面全是警察!还有……还有穿军装的!我们被包围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守卫撞开房门,对着苏澜嘶声喊道,脸上满是绝望!
调查组!顾铮!他们来了!主证据包虽然只传输了92%,但那份指向明确的致命引信和病毒引发的混乱,显然足以让顾铮锁定目标,雷霆出击!
苏澜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灰败,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她明白,一切都完了。陈国栋的帝国,连同她虚假的身份和虚幻的安稳,都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绝望的眼睛死死地盯住越叶,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恨意、不甘,还有一种……被彻底愚弄后的疯狂!她突然像一头濒死的母兽,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不顾一切地朝着被铐在椅子上的越叶扑了过去!
贱人!我杀了你——!!!
匕首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直刺越叶的心脏!
越叶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千钧一发之际!
砰!!!
房间那扇厚重的实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整个撞飞!木屑纷飞!
一个高大挺拔、穿着防弹背心、面容冷峻刚毅的中年男人,如同天神下凡般出现在门口!他手中黑洞洞的枪口稳稳地指着扑向越叶的苏澜,声音如同惊雷,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
放下武器!顾铮!你被捕了!
枪口之后,是更多涌入的、全副武装的调查组特勤人员!冰冷的枪口瞬间锁定了房间内所有人!
苏澜的动作僵在半空,匕首距离越叶的胸口只有不到十公分。她看着门口那个代表着国家铁拳和最终审判的男人,眼中最后一丝疯狂被冰冷的绝望取代。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被粗暴地按倒在地,铐上了冰冷的手铐。
越叶瘫软在椅子上,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席卷而来。她看着顾铮那张坚毅而正气凛然的脸,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
得救了!
就在这时,顾铮的耳机里传来急促的汇报。他听着,冷峻的脸上眉头紧锁,随即大步走到越叶面前,亲自为她解开手铐。他的目光锐利如鹰,声音低沉而凝重:
越叶同志,医院刚传来消息!徐淮术后出现严重排斥反应和急性器官衰竭,生命垂危!需要立刻进行二次手术!但只有找到匹配的稀有血型RH阴性血的供体,才有最后一线生机!时间不多了!
RH阴性血熊猫血!
越叶刚刚落下的心,瞬间又被狠狠揪起!冰冷的绝望再次扼住了她的喉咙!
徐淮!他还在鬼门关挣扎!而这次,她还能做什么!
冰冷的绝望再次扼住越叶的咽喉,比苏澜的匕首更甚。顾铮那句RH阴性血,生命垂危如同最后的丧钟,在她耳边轰然炸响。刚刚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被碾得粉碎,眼前阵阵发黑。熊猫血……那是比黄金更稀有的生机!徐淮在ICU里,像燃尽的烛火,正在被死亡一寸寸吞噬!
RH阴性……苏澜被两个特勤死死按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地板,却清晰地捕捉到了这几个字。她灰败死寂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亮光,混合着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宿命般的疯狂!
她猛地挣扎起来,不顾手腕被手铐勒出的血痕,朝着顾铮和越叶嘶声尖叫,声音尖锐得几乎破音:抽我的!抽我的血!我是RH阴性!快!!!
整个房间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震惊地聚焦在苏澜那张因激动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上。她曾是陈国栋精心打磨的棋子,是监视徐淮的眼睛,是维持虚假家庭的傀儡。此刻,她却在为那个被她亲手推入深渊、被她用死亡威胁过的男人,献出自己的生命之血
顾铮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锁住苏澜,带着审视和巨大的疑虑。这种时候,任何异常都可能是陷阱。
越叶更是浑身冰凉,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澜。恨意、屈辱、苏澜冰冷的威胁还历历在目……她怎么可能是熊猫血又怎么可能愿意救徐淮这会不会是陈国栋最后的毒计用徐淮的命,引她入局
不可能!你骗人!越叶的声音带着颤抖的愤怒和恐惧,你想干什么!
我没骗你!苏澜歇斯底里地嘶吼,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灰尘狼狈地淌下,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一种深可见骨的悲怆,陈国栋那个畜生!他控制我!用乐乐威胁我!可徐淮……徐淮他……她的声音哽咽,巨大的痛苦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他明明知道我是监视他的眼睛!他明明恨我!可……可他从未伤害过乐乐!他甚至……甚至真的把乐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在那些连我自己都厌恶自己的日子里……他是唯一给过那孩子一点……一点像父亲温度的人!
她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越叶,那眼神里充满了被命运反复蹂躏后的绝望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他快死了!只有我能救他!让我去!求你们!让我去!乐乐……乐乐不能没有他!我……我也……最后几个字,淹没在痛苦的呜咽里,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复杂情愫。
顾铮眼神锐利,没有丝毫犹豫,对着耳麦迅速下令:立刻核实苏澜血型!联系医院,准备紧急采血和手术!快!他的命令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无论苏澜出于何种目的,此刻,救人是唯一准则!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把钝刀在凌迟越叶的心脏。她看着特勤人员粗暴地将苏澜拽起,押向门外。苏澜没有反抗,只是踉跄着,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越叶,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恨,有不甘,有屈辱,但最深处,却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如果他活下来……苏澜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告诉他……我不欠他了……
她被押走了。留下死寂的房间和越叶冰冷彻骨的绝望与茫然。
顾铮留下部分人手处理现场,亲自带着惊魂未定的越叶、林薇、李想和老周,警笛长鸣,一路风驰电掣冲回市立第一医院。
手术室区域早已被严密管控。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死亡的气息。ICU那扇厚重的门紧闭着,红灯刺目,像一个冰冷的嘲讽。穿着无菌服的医护人员脚步匆匆,脸色凝重。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很快,消息传来:苏澜的血型确认无误,RH阴性!紧急采血已经开始!但徐淮的情况极度凶险,多器官功能持续恶化,手术风险极高,成功率渺茫!
越叶瘫坐在ICU门外的长椅上,浑身冰冷,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林薇紧紧抱着她,无声地流泪。李想和老周沉默地站在一旁,脸色同样凝重。顾铮则在不远处打着电话,语气冷峻地指挥着对陈国栋残余势力的清剿和证据链的完善。胜利的曙光已经刺破黑暗,但属于徐淮的那盏灯,却在风中飘摇欲熄。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残忍。每一秒,都像在深渊边行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手术室的门,终于再次打开了。
主刀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手术服上沾着点点汗渍。他的目光扫过门外焦急等待的众人,最终落在越叶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空气凝固了。越叶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她死死地盯着医生的嘴唇,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医生缓缓摘下口罩,长长地、似乎用尽全身力气地吐出一口气。
手术……成功了。
这五个字,如同天籁,又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越叶的心上!她身体猛地一晃,被林薇死死扶住。
排斥反应控制住了,衰竭的器官功能在药物和血液支持下暂时稳定。他的生命力……很顽强。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但还没有脱离危险期,需要转入ICU继续严密监护。接下来24小时,是关键。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越叶所有的防线!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压抑了整晚的恐惧、绝望、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化作撕心裂肺的恸哭!她哭得浑身颤抖,像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林薇抱着她,也跟着泪流满面。
李想激动地挥了下拳头,老周紧抿的嘴角也终于松弛下来,眼中带着欣慰的湿润。
顾铮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凝重。他走过来,拍了拍越叶颤抖的肩膀:好样的。他挺过来了。
风暴终于过去。
陈国栋庞大的商业帝国在顾铮雷霆万钧的调查和那份核心证据(虽然只传输了92%,但结合蜂刺引爆的混乱和致命引信的指向性,已足够致命)下轰然倒塌。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被连根拔起,七年前那场血腥的车祸真相也被彻底揭开,沉冤昭雪。陈国栋及其核心党羽锒铛入狱,等待法律的严惩。
苏澜作为关键证人和从犯,因其主动献血救人的重大立功表现,以及被胁迫犯罪的证据,获得了法律最大限度的宽宥。她最终选择带着乐乐,在严密的保护下,远走他乡,彻底消失在人海。离开前,她托人给越叶留下了一封信,只有寥寥数语:
替我告诉他,玫瑰的刺,拔掉了。小王子……自由了。
一个月后。
初夏的阳光温暖而明媚,透过市立第一医院VIP病房宽大的玻璃窗,洒下满室碎金。窗台上,一盆精心照料的玫瑰花苗舒展着嫩绿的枝叶,在阳光下生机勃勃。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轻柔的滴…滴…声,如同生命的乐章。
徐淮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曾经死寂如寒潭的墨玉眼眸,此刻却映着窗外的阳光,清澈而温和,如同被春风拂过的深湖。他身上的管子已经撤掉大半,只留下手背上的留置针。
越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削着一个苹果。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细碎的光晕跳跃在她长长的睫毛上。
医生说,下周就能试着下床走走了。越叶轻声说,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递到徐淮唇边。
徐淮没有立刻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阳光落在她脸上,也落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抬起那只没有打针的手,有些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握住了越叶拿着牙签的手。
他的手依旧有些凉,但掌心传来的力量,却滚烫而真实。
越叶的动作顿住了,抬眼看向他。
四目相对。空气里流淌着一种无声的、历经生死劫难后沉淀下来的、厚重而安宁的暖流。所有的惊心动魄、痛苦挣扎、绝望恐惧,都在这一刻化为了尘埃,沉淀在彼此眼底最深处。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便已诉尽千山万水。
徐淮的指尖微微用力,摩挲着越叶的手背,目光温柔得能融化坚冰。他张了张嘴,声音还有些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的力量:
越叶。
他轻声唤她的名字,如同七年前那个在书桌前一遍遍写下这个名字的青涩少年,如同暴雨夜那声绝望的跟我走吗,如同咖啡馆里那刻骨的忘不掉你,如同每一次在生死边缘挣扎时,心底最深的执念。
这个名字,穿越了七年时光的尘埃与血泪,穿透了无数谎言与背叛的荆棘,最终落在了阳光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珍重和尘埃落定的安宁。
越叶的眼中瞬间氤氲起水汽,嘴角却缓缓扬起,绽放出一个清浅却无比灿烂的笑容,如同窗外盛放的阳光。她反手,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温柔而坚定。
阳光静静地流淌,将两人交握的手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窗台上,那株小小的玫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嫩绿的叶片在阳光下舒展,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
小王子的玫瑰,历经风雨,终于挣脱了玻璃罩的束缚,在自由的阳光下,永不凋零。而那颗迷失在B612星球之外的心,也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