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青莲初绽
蜀地的春天来得总是那么突然。昨日还是枯枝败叶,今晨推窗一看,漫山遍野的杜鹃已经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十五岁的李白站在书斋窗前,手中握着一卷《楚辞》,眼睛却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匡山。山风拂过他尚未加冠的发丝,带着几分初春的寒意。
白儿,又在发呆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白回头,看见父亲李客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封书信。李客虽是个商人,眉宇间却透着读书人的儒雅,这是李家世代相传的气质。
父亲。李白放下书卷,行了一礼,儿在读《离骚》,正思索路漫漫其修远兮一句的深意。
李客走进书房,将信放在案几上:赵蕤先生回信了,答应收你为弟子。
李白眼睛一亮,少年人的兴奋藏也藏不住:真的那位著《长短经》的赵蕤先生
正是。李客抚须微笑,三日后我派人送你去大匡山。赵先生学问渊博,尤其精通纵横之术,你要用心学习。
李白深深一揖:儿定不负父亲期望。
李客看着儿子明亮的眼睛和挺拔的身姿,心中既欣慰又有些忧虑。这孩子自小聪慧过人,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作诗更是信手拈来。只是性格太过狂放不羁,不知这世间规矩森严,将来恐怕要吃亏。
白儿,李客沉吟道,赵先生虽为隐士,却是当世高人。你在他门下,不仅要学诗书,更要学做人处世的道理。
父亲放心,李白笑道,儿听说赵先生性情豪放,好酒任侠,正合儿的脾性。
李客摇头苦笑: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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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李白带着简单的行装和几箱书籍,来到了大匡山赵蕤的草堂。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简朴院落,门前一株老梅,虽已过了花期,枝干却苍劲有力,如龙蟠虎踞。
青莲乡李白,拜见赵先生!李白在门外恭敬行礼。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材瘦削、须发斑白的老者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腰间随意系着一条布带,脚下是一双草鞋。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仿佛能看透人心。
你就是李客的儿子赵蕤上下打量着李白,听说你小小年纪就会作诗
李白不卑不亢:略知一二,不敢当先生夸奖。
赵蕤突然哈哈大笑:好个略知一二!你十岁时写的《咏萤火》我可读过——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这是略知一二的孩子能写出来的
李白没想到自己的少作竟已传到赵蕤耳中,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进来吧,赵蕤转身向院内走去,我这儿规矩不多,只有三条:一不说假话,二不读死书,三不慕虚名。能做到吗
李白紧随其后:弟子谨记。
院中陈设极为简单,几间茅屋,一片菜畦,一架葡萄藤下摆着石桌石凳。西边一间较大的屋子显然是书房,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堆满了竹简和书卷。
赵蕤指着东边一间小屋:那是你的住处。放下行李,到书房来。
李白的住处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窗外正对着山崖,一条瀑布如白练垂挂,水声潺潺。他深吸一口气,山间的空气带着草木清香,令人神清气爽。
书房里,赵蕤已经坐在一张堆满书的案几后,手里拿着一卷竹简。
坐。他头也不抬地说。
李白安静地坐下,打量着这个将成为他师父的奇人。赵蕤的额头上有三道深深的皱纹,像是用刀刻出来的,手指关节粗大,显然常年执笔所致。
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收你为徒吗赵蕤突然问。
李白想了想:因为家父的请托
错。赵蕤放下竹简,是因为你写的那首《初月》。玉蟾离海上,白露湿花时。这样的句子,不是谁都能写出来的。你有天赋,但天赋需要磨练。
他从书堆中抽出一卷递给李白:这是我注解的《庄子》,从今天开始,每天读一篇,读完后告诉我你的理解。
李白恭敬地接过,翻开第一页,只见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有些地方墨迹已经淡了,显然是反复翻阅所致。
就这样,李白开始了在大匡山的学习生活。每天清晨,他随着赵蕤在山间漫步,听师父讲解天地万物之理;上午读经史子集,下午习剑练字;傍晚时分,师徒二人常在葡萄架下饮酒论诗,直到星斗满天。
赵蕤教学不拘一格。有时他会突然让李白停下读书,去山涧边静坐半日,然后写一首诗;有时又会拿出一局残棋,让李白从中悟处世之道。最让李白惊喜的是,赵蕤不仅精通文学,对剑术也颇有研究,常常在月下教李白舞剑,说文人不可无武备。
一个月后的傍晚,李白完成了一篇《拟古》诗,兴冲冲地拿去给赵蕤看。
赵蕤读完后,却皱起了眉头:辞藻华丽,意境空泛。你这是在模仿谢朓,却只得其形,未得其神。
李白有些不服:先生,谢玄晖的诗本就以辞藻清丽著称,弟子自觉已得三分神韵。
幼稚!赵蕤将诗稿拍在石桌上,诗是什么是心之声!你心中无感,笔下如何有神我问你,你写清风动帷帘,晨月照幽房时,可曾真正感受过晨月的清冷可曾体会过幽房的孤寂
李白哑口无言。
去,赵蕤指着远处的山崖,今夜不许回屋,就在那山崖上坐一宿,看看真正的月亮是什么样子,感受一下山风如何吹透衣衫。明早再写一首同样的诗给我。
李白默默拿起诗稿,向山崖走去。初春的山夜依然寒冷,他裹紧衣衫,坐在光秃秃的岩石上。起初,他满腹委屈,觉得师父过于严苛。但随着夜色渐深,月华如水般倾泻而下,山风确实如赵蕤所说,穿透衣衫,直入骨髓。
他忽然想起了五岁那年,母亲带他去江边看月。那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月亮的美,母亲告诉他,月亮上有嫦娥,有玉兔,有砍不倒的桂树。后来母亲去世,他再也没有那样看过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泛白,李白才发现自己脸上有冰凉的泪水。他急忙擦干,掏出纸笔,就着晨光写下新的诗句。这一次,他没有刻意雕琢辞藻,只是把心中所感如实写下。
当他把新作交给赵蕤时,老人读完后久久不语,最后只说了一句:这才是诗。
从此,李白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诗歌。不是华丽的辞藻,不是工整的对仗,而是从心底流淌出来的真情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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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李白已在赵蕤门下学习了三年。十八岁的他身姿挺拔如青松,眉目间既有书卷气,又不乏侠士的英气。这三年里,他不仅精进了诗艺,更从赵蕤那里学到了纵横家的韬略和道家的自然之道。
这年春天,赵蕤将李白叫到跟前:白儿,你在我这里学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出去走走了。
李白一惊:先生要赶弟子走
赵蕤笑道:雏鹰总要离巢。蜀地山水奇秀,你该去亲眼看看,亲身体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弟子该去何处
先去峨眉吧,赵蕤望向西方,那里是普贤菩萨道场,山势雄奇,云海变幻,对你的诗文必有裨益。
李白深深一拜:先生教诲,弟子永志不忘。
赵蕤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剑递给李白:这是我年轻时所用,虽非名器,却也锋利。江湖险恶,带着防身。
李白双手接过,只见剑鞘乌黑,剑柄缠着暗红色的丝绳,拔出半截,寒光凛冽。
还有,赵蕤意味深长地说,你此去必会遇到许多人,许多事。记住,无论悲欢离合,都是诗的源泉。
次日清晨,李白拜别恩师,背着简单的行囊,腰悬短剑,向西而行。赵蕤站在草堂前的老梅树下,目送弟子远去,直到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山路转弯处。
此子非池中物啊,老人喃喃自语,终有一日,他的诗会传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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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峨眉情缘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李白第一次见到峨眉山时,正值初秋。他站在山脚下,仰望着这座被称为震旦第一山的奇峰。山体巍峨,云雾缭绕,峰顶若隐若现,宛如仙境。
果然名不虚传。李白赞叹道,心中诗兴大发,却强忍着没有立即吟出。自从跟随赵蕤学习后,他养成了一个习惯——不轻易下笔,必待情感充盈到无法抑制时,才让诗句自然流出。
山脚下有个小镇,客栈酒旗招展。李白选了家干净的客栈住下,准备次日一早登山。
客官是来游山的掌柜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精瘦男子,一边登记一边搭话。
李白点头:久闻峨眉盛名,特来一游。
掌柜笑道:那客官可来对时候了。眼下秋高气爽,正是登山最佳时节。不过...他压低声音,近日山中有猛兽出没,客官若独自上山,最好找个向导。
李白谢过掌柜的好意,但婉拒了找向导的建议。他自信有剑术在身,不惧寻常野兽。
当晚,李白在客栈小酌,邻桌几个商人模样的男子正在高谈阔论。
听说青城山的茶叶今年又涨价了...
可不是,自从朝廷在益州设了茶马司,这茶叶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
哎,你们听说了吗长安那边...
李白一边饮酒,一边无意中听着这些市井闲谈。忽然,一阵清脆的铃声传来,客栈门口走进一位身着淡绿色衣裙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眉目如画,手里拿着一卷书。
少女一进门,那几个商人立刻停止了谈话,其中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站起来招呼:月华,怎么这么晚还出来
名叫月华的少女微微一笑:爹爹,我来还张掌柜的书。她走到柜台前,将书递给掌柜,《昭明文选》读完了,多谢张伯伯借阅。
掌柜笑着接过:月华姑娘真是好学,这书镇上没几个人看得懂呢。
李白不由多看了少女几眼。在这偏远山镇,能读《昭明文选》的女子实在罕见。
月华似乎察觉到了李白的目光,转头与他四目相对。李白连忙举杯致意,少女微微颔首,随即向父亲告辞离去。
那是镇上绸缎庄林老板的千金,掌柜见李白感兴趣,主动介绍道,从小就爱读书,诗词歌赋无所不通,可惜...
可惜什么李白问。
掌柜摇摇头:女儿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她父亲正打算把她许配给县丞的儿子呢。
李白不知为何,心中略感怅然。他饮尽杯中酒,回房休息去了。
次日拂晓,李白便起身登山。秋日的晨风带着凉意,山路两旁的树叶已经开始泛黄。他沿着石阶一步步向上,时而驻足观赏奇峰怪石,时而聆听山涧流水。
正午时分,李白到达了半山腰的清音阁。这是一座建在悬崖边的小亭子,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山谷,两条溪流在此交汇,水声激越,如琴瑟和鸣。
李白坐在亭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酒壶和干粮,一边小酌一边欣赏这天然乐章。忽然,他注意到亭柱上刻着许多游人的题诗,大多粗劣不堪。唯有角落里一首五言绝句引起了他的注意:
山色遥连空,泉声近入梦。
何当脱尘网,来此修静供。
字迹清秀,似是女子手笔。诗虽短小,却意境深远,尤其是泉声近入梦一句,与眼前景致契合无间。
好诗。李白不禁出声赞叹。
你也觉得这诗好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白回头,竟是昨日客栈中遇到的月华姑娘。她今天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裙,发间只簪了一支木芙蓉,比昨晚更显清丽脱俗。
原来是林姑娘。李白起身行礼,这诗是你所题
月华摇头:我可写不出这么好的诗。听说是前朝一位女冠留下的。她走到亭边,望着远处的云海,我常来这里读诗,总觉得这地方有种特别的灵气。
李白点头赞同:山水有清音,何必丝与竹。
月华眼睛一亮:这话说得真好。公子是读书人
略通文墨而已。李白谦虚道,在下李白,字太白,绵州人士。
我叫林月华。少女大方地自我介绍,家父在镇上经营绸缎庄。她顿了顿,李公子是专程来游峨眉的
正是。久闻峨眉盛景,特来一观。
两人就这样聊了起来。月华虽然年轻,却读过不少书,尤其喜爱诗歌。当她得知李白也写诗时,更是兴致勃勃地请他即兴赋诗一首。
李白推辞不过,望着远处的山景,略一沉思,吟道: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月华听罢,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这诗...真好。尤其是影入平羌江水流一句,把月光写活了。
李白有些惊讶:林姑娘竟能一眼看出这句的关键所在。
我虽不会写诗,却爱读诗。月华微笑道,好的诗句就像...就像山间的清泉,自然而然地流入心里。
两人越谈越投机,不知不觉已是日影西斜。月华惊觉时间已晚,急忙告辞:我该回去了,父亲会担心的。
我送你下山吧。李白提议。
月华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下山路上,两人聊起了各自喜欢的诗人。月华偏爱谢朓的清新和王维的空灵,李白则更欣赏鲍照的豪放和谢灵运的雄奇。虽然喜好不同,但对诗歌的热爱让他们相谈甚欢。
到了镇口,月华停下脚步:就到这儿吧,多谢李公子相送。
李白拱手:明日我还打算继续登山,不知...
我每天午后都会去清音阁读书。月华轻声说,随即转身快步离去。
李白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他十八年来,第一次对一个女子产生了超越欣赏的情愫。
接下来的几天,李白每天登山游览不同的景点,但午后必定回到清音阁,而月华也总会在那里读书等他。两人谈诗论文,赏景听泉,相处得极为融洽。
第五天傍晚,李白和月华并肩坐在清音阁外的一块大石上,看着夕阳将云海染成金红色。
太白,月华已经改口称呼他的字,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李白望着远方的群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然后...希望能以自己的才华报效朝廷。
月华轻声问:然后呢功成名就之后
然后...李白笑了,或许找个像峨眉这样的地方隐居,日日与山水为伴。
听起来真美好。月华的声音有些飘忽,我父亲已经给我定了亲,明年春天就要过门了。
李白心头一震,转头看她:是...县丞的儿子
月华点头,眼中含着泪光:我从未见过他。父亲说,这对家里的生意有帮助。
李白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与月华相识不过数日,却有种相识已久的默契。但现实是,他只是个四处游历的布衣书生,而她是个有婚约在身的闺阁女子。
月华,良久,李白终于开口,如果你不愿意...
我没有选择。月华打断他,女子生在世上,本就身不由己。
一阵沉默。山风拂过,吹乱了月华的发丝。李白不由自主地伸手想为她整理,却在半途停住了。
我给你写首诗吧。李白最终说道。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就着最后一缕夕阳,写下了《峨眉山月歌送林氏女》: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月华读完后,泪如雨下:我会珍藏这首诗,直到...她说不下去了。
李白轻轻握住她的手:人生何处不相逢。也许有一天...
月华摇头,抽回手:明天我不能来了。父亲要我准备嫁妆...保重,太白。说完,她快步离去,消失在暮色中。
李白独自在清音阁坐到深夜,望着半轮秋月,饮尽了壶中所有的酒。第二天一早,他离开了峨眉山镇,继续向西游历。但那首《峨眉山月歌》和那个爱读诗的少女,却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第三章
江陵遇仙
开元十三年春,二十五岁的李白站在渝州码头,望着滚滚东流的长江,心潮澎湃。五年过去了,他已从那个在峨眉山为初恋伤怀的少年,成长为意气风发的青年。身长七尺有余,一袭白袍随风飘动,腰间悬着赵蕤所赠的短剑,背后行囊中装着几卷最爱的诗书和这些年创作的数百首诗稿。
郎君,船要开了!船家在乌篷船上喊道。
李白最后望了一眼蜀地的青山,大步踏上跳板。这一次,他不是在蜀地境内短途游历,而是要真正离开养育他的故乡,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青莲乡李白,就此别过!他对着渐行渐远的江岸拱手长揖,眼中含着热泪。
乌篷船顺流而下,过夔门,穿三峡,两岸奇峰突兀,江流湍急如箭。李白立于船头,任凭江风拂面,浪花溅湿衣袍。这般壮丽景色令他诗兴勃发,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就着颠簸的船身写下《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写罢,他轻声吟诵,满意地点头。这首诗比他在蜀地所作更加雄浑开阔,尤其是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二句,真正捕捉到了长江冲出三峡后奔向广阔平原的磅礴气势。
船至江陵,李白决定在此稍作停留。江陵乃楚国故都,历史悠久,文化鼎盛。他早听闻此地有位得道高人司马承祯隐居,若能得见,必是幸事。
安顿好住处后,李白便向客栈掌柜打听司马承祯的消息。
客官问的可是那位善弹琴、会画符的司马道长掌柜边擦杯子边问。
正是。不知他现居何处
在城东的小山上,有座白云观,司马道长常年在那里修行。不过...掌柜压低声音,道长年事已高,近来少见外客,客官未必能见到。
李白谢过掌柜,次日一早便向城东寻去。出城不远,果见一座小山,林木葱郁,一条石径蜿蜒而上。行至半山腰,云雾缭绕中现出一座简朴的道观,门楣上白云观三字笔力苍劲。
李白整理衣冠,轻叩观门。良久,一位小道童开门探出头来。
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蜀人李白,特来拜见司马仙师,还请通传。
道童上下打量李白:师父近来不见外客...
话音未落,观内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清风,请客人进来。
道童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恭敬地引李白入内。穿过前院,来到一间静室,室内陈设极简,唯有一几、一琴、一香炉。几后坐着一位白发道人,面容清癯,目光如炬,正是名满天下的司马承祯。
李白上前深深一揖:后学李白,拜见仙师。
司马承祯微微一笑:李公子不必多礼。贫道昨夜观星象,见有文星入楚,今日果然有贵客临门。
李白受宠若惊:仙师过誉了。白不过蜀中一布衣,何敢当文星之称
司马承祯示意李白坐下,亲自为他斟了杯茶:公子骨骼清奇,眉宇间有紫气萦绕,非常人也。可否将手与贫道一观
李白伸出右手,司马承祯仔细端详掌纹,又摸了摸他的指节,忽然大笑:妙哉!公子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当为谪仙人也!
谪仙人李白愕然。
即天上神仙被贬谪下凡。司马承祯解释道,公子前世必是天上文曲星君座下仙吏,因过失被贬人间。观你气度,他日必名动天下。
李白虽觉玄妙,但见司马承祯神色认真,不由心生敬畏:仙师谬赞,白愧不敢当。此番出蜀,只欲广见闻,增学识,他日若能以文章报效朝廷,于愿足矣。
司马承祯摇头轻笑:功名如浮云,转瞬即逝。公子既有仙缘,何不随贫道修习长生之术
李白沉吟片刻:仙师美意,白心领之。然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待功成名就,再寻仙访道未迟。
司马承祯并不恼怒,反而欣赏李白的坦率: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公子既有凌云之志,贫道愿赠一言——无论顺逆,皆持本心,方得始终。
谨记仙师教诲。
司马承祯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卷帛书:此乃贫道所著《坐忘论》,阐述修真要旨。公子虽暂无意修道,但闲暇一观,或有所得。
李白双手接过,只见帛书质地柔软,字迹工整,显是精心抄写。他郑重收入怀中,再次拜谢。
时近正午,司马承祯留李白用斋。斋饭极为简单:一碗糙米饭,一碟青菜,一壶清茶。李白却吃得津津有味,觉得这简单的饭菜别有滋味。
饭后,司马承祯取出一张古琴:久闻蜀人善琴,不知公子可愿为贫道弹奏一曲
李白谦逊道:略通音律,恐难入仙师法耳。
他调弦试音,弹了一曲《高山流水》。琴声起初如清泉淙淙,渐如江河奔涌,最后似海浪滔天,充满激情与力量。
曲终,司马承祯赞叹:公子琴音如诗,豪放不羁,非常人可及。不知可有诗作让贫道一观
李白从行囊中取出诗稿,司马承祯细细品读,时而点头,时而微笑。读罢,他指着《峨眉山月歌》道:此诗清丽脱俗,已有仙气。不过...他又翻到《渡荆门送别》,这首更佳,气势磅礴,胸怀天下。公子诗才,确非凡品。
得到当世高人的肯定,李白心中欢喜,却又保持谦逊:仙师过奖。白初出茅庐,所作多是摹仿前人,尚未自成一家。
不然。司马承祯摇头,诗贵真情,不在雕琢。公子诗中有真性情,此乃天赋,非学而能至。
两人谈诗论道,不觉日已西斜。李白虽依依不舍,但恐打扰过久,起身告辞。
司马承祯送李白至观门,临别时忽然说道:公子此去,当往金陵。那里有你的机缘。
李白惊讶:仙师何以知之
司马承祯笑而不答,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李白:此物随身,可保平安。他日若有困惑,可再来寻贫道。
李白双手接过,只见玉佩温润如脂,上刻云纹,中间一个古篆道字。他郑重挂在颈上,藏于衣内,再次拜谢。
下山路上,李白心潮起伏。司马承祯的预言和赠言,让他既兴奋又困惑。谪仙人、名动天下这样的评价,远超他的预期。但功名如浮云的告诫,又与他自幼立下的志向相左。
回到客栈,李白辗转难眠,索性起身点灯,重读司马承祯所赠《坐忘论》。其中心不着物,物不来扰、内外两忘,玄之又玄等句,让他若有所思。直到东方泛白,他才朦胧睡去。
一连三日,李白都去白云观拜访司马承祯,请教道法和诗文。老道士不厌其烦,一一解答。第四日再去时,道童却说师父已闭关清修,暂不见客。
李白怅然若失,在观门外伫立良久,最后深深一揖,转身离去。他决定听从司马承祯的建议,前往金陵。
离开江陵前,李白再次来到长江边。与初到时不同,此刻他看着滔滔江水,心中多了几分超脱之意。取出纸笔,他写下了《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写完后,他轻声吟诵,觉得这首诗比之前的作品更加洒脱自然,似乎真的领会了一点司马承祯所说的坐忘境界。
登上开往金陵的客船,李白站在船尾,望着渐行渐远的江陵城,心中默念:司马仙师,他日有缘再会。
船行迅速,两岸景色如画卷般展开。李白时而读书,时而写诗,时而与同船旅客畅谈天下大事。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谈论的话题和思考的角度,已与出蜀前大不相同。司马承祯短短几日的点拨,竟让他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有了微妙的变化。
这一日,船过洞庭,烟波浩渺,气象万千。李白想起屈原行吟泽畔的传说,不禁心驰神往。忽然,他注意到不远处一叶扁舟上,有位老渔夫正在收网。那老渔夫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动作矫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李白心中一动,莫非又遇高人他请船家靠近那小舟,向老渔夫拱手问候:老丈请了!如此大年纪还在劳作,实在令人敬佩。
老渔夫抬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劳作老汉我是在玩耍哩!
李白愕然:捕鱼为玩
正是。老渔夫收起最后一网鱼,随手将大部分鱼放回湖中,只留下两三条,鱼够吃就行,多捕何用你看这洞庭湖,水天一色,清风徐来,打鱼不过是找个由头享受这番美景罢了。
李白恍然大悟:老丈真乃达人也!不知可否赏脸共饮一杯
老渔夫爽快答应,将小船靠过来,登上客船。李白取出好酒,两人就在船头对饮畅谈。
老丈高姓大名李白给老人斟满酒。
湖上野人,哪有什么高姓大名老渔夫笑道,年轻时在朝为官,后来看破红尘,就来这洞庭湖上做了渔翁。他们都叫我烟波钓叟。
李白肃然起敬:原来是位隐士。在下李白,蜀中人氏,正要往金陵游历。
李白老渔夫眼睛一亮,可是写了《峨眉山月歌》的李白
李白惊讶不已:老丈如何知晓拙作
哈哈,老朽虽在湖上,也并非与世隔绝。烟波钓叟笑道,你那首诗已在江南文人中传开,尤其影入平羌江水流一句,颇受推崇。
李白又惊又喜,没想到自己的诗作竟已流传至此。他与老渔夫越谈越投机,从诗词歌赋谈到朝政时事,发现这位自称烟波钓叟的老人见识广博,对天下大势有着独到见解。
日落时分,老渔夫起身告辞:今日得遇李公子,三生有幸。他日若再过洞庭,可到君山脚下寻我,再续今日之欢。
李白拱手相送:一定一定。
看着老渔夫的小舟消失在暮色中,李白心中感慨。出蜀不过月余,已连遇两位奇人,看来司马承祯所言机缘不虚。他对即将到达的金陵,更加期待了。
当夜,李白在船头望月,想起司马承祯称他为谪仙人,又想起烟波钓叟的洒脱人生,不禁思绪万千。取出纸笔,借着月光写下《金陵望月》:
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
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
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
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写完后,他轻声吟诵,觉得这首诗已与蜀中所作大不相同,更多了几分超然物外的意境。或许,这就是司马承祯所说的仙气吧。
船继续东行,离金陵越来越近。李白站在船头,衣袂飘飘,心中充满期待。他并不知道,在前方的金陵城中,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奇遇与挑战。但此刻,他只想尽情享受这乘风破浪的快意,以及无限可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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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金陵放歌
金陵城的春日,比蜀地来得更早一些。李白踏上秦淮河畔的青石板路时,两岸的桃花已开得如火如荼。他驻足河畔,望着画舫往来如梭,歌女们的吴侬软语随波荡漾,与蜀地的质朴截然不同。
好一个六朝金粉地!李白不禁感叹。
自江陵一别,又过了半月水路。这一路他饱览了洞庭的烟波、武昌的黄鹤楼,每到一处必有诗作,行囊中的诗稿又厚了几分。如今站在这千年古都的街头,李白只觉得眼睛不够用——高耸的城墙、繁华的街市、衣着华丽的行人,无不彰显着这座城市的富庶与底蕴。
寻了处干净的客栈安顿下来,李白便迫不及待地出门游历。他先去了乌衣巷,想象当年王谢子弟的翩翩风采;又登临凤凰台,远眺大江如练;最后来到秦淮河边,选了一家临水的酒肆坐下,要了壶当地有名的金陵春,几样小菜,自斟自饮。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李白轻声吟着前人的诗句,心中感慨万千。忽然,他注意到角落里有个衣衫破旧的中年文人,正就着一碟花生米独饮,面前摊着纸笔,时而写写画画,时而摇头晃脑。
那人似乎察觉到李白的目光,抬头望来。四目相对,李白拱手致意,那人犹豫片刻,也回了一礼。
这位先生独饮无趣,不如过来同饮一杯李白邀请道。
那人迟疑了一下,终于拿着酒壶和纸笔走了过来:在下杜荀鹤,打扰了。
蜀人李白,幸会。李白为杜荀鹤斟满酒,看先生也是读书人,不知在写些什么
杜荀鹤苦笑一声:不过些无用诗文,难登大雅之堂。
诗文本为心声,何分雅俗李白笑道,若不介意,可否让某一观
杜荀鹤犹豫片刻,将面前纸张推给李白。纸上是一首七律,题为《金陵感怀》: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
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李白读罢,拍案叫绝:好诗!尤其是人歌人哭水声中一句,道尽金陵千古沧桑!杜兄高才!
杜荀鹤眼中闪过一丝光彩,旋即又暗淡下去:李兄谬赞了。这金陵城中,诗才比我高的不知凡几,只是他们多在豪门为幕僚,衣食无忧,哪像我...他扯了扯破旧的衣袖,连件体面衣裳都没有。
李白仔细打量这位落拓文人。杜荀鹤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清瘦,眉间有深深的皱纹,手指关节粗大,显是常年执笔所致,但衣着确实寒酸,袖口都已经磨出了毛边。
杜兄如此才华,为何落魄至此李白直言相问。
杜荀鹤饮尽杯中酒,长叹一声:十年前我也曾意气风发,以为凭诗才可博功名。谁知连举不第,家财散尽,如今只能靠卖字画为生,偶尔为商贾代写家书,勉强糊口罢了。
李白闻言,心中一阵酸楚。他想起临行前赵蕤的告诫:白儿,这世道,才华未必能换来功名。当时他不以为然,如今见到杜荀鹤的境遇,方才明白师父的深意。
杜兄,李白为两人斟满酒,今日得遇高才,三生有幸。若不嫌弃,容我做东,咱们不醉不归!
杜荀鹤眼中泛起泪光:李兄初来乍到,本该我尽地主之谊,奈何...
何分彼此!李白豪爽地挥手叫来小二,又点了两壶金陵春和几样下酒菜,诗酒论交,岂不快哉!
酒过三巡,两人已如多年老友。杜荀鹤对金陵的掌故如数家珍,从秦始皇凿断金陵王气,讲到东晋衣冠南渡,再说到陈后主《玉树后庭花》的典故,听得李白如痴如醉。
李兄初到金陵,不可不去桃叶渡。杜荀鹤建议道,那里是当年王献之迎接爱妾桃叶的地方,如今虽已荒废,但意境犹存。
正合我意!李白兴致勃勃,不如明日同游如何
杜荀鹤面露难色:明日我需为城南米铺抄写账目...
李白不由分说:我陪杜兄去,待事毕再同游不迟!
杜荀鹤感激地点头,两人约定次日相见。
当晚,李白回到客栈,借着酒兴写下《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
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
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
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写完后,他轻声吟诵,觉得这首诗已与蜀中所作大不相同,更多了几分沧桑之感。或许,是杜荀鹤的遭遇触动了他,让他看到了才华与现实之间的鸿沟。
次日清晨,李白按约来到城南米铺,见杜荀鹤已在伏案疾书。米铺老板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对杜荀鹤呼来喝去,态度恶劣。李白强忍不快,在一旁静候。
两个时辰后,杜荀鹤终于完成了抄写工作。老板丢给他几文铜钱,像打发乞丐一般。杜荀鹤默默收下,与李白一同离开。
岂有此理!一出米铺,李白就忍不住怒道,杜兄如此才华,竟受此等小人羞辱!
杜荀鹤苦笑:生计所迫,不得不低头啊。
李白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塞给杜荀鹤:杜兄且拿着,这几日陪我游金陵,权当导游之资。
杜荀鹤连连推辞:这如何使得!
杜兄若不收,便是看不起我李白。李白坚持道,何况我还有事相求——想请杜兄为我讲解金陵名胜,这银子就当是束脩。
杜荀鹤知道这是李白的托词,见他诚意拳拳,只得收下,眼中已有泪光闪动。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几乎形影不离。杜荀鹤带李白游遍了金陵名胜:桃叶渡、台城、玄武湖、鸡鸣寺...每到一处,杜荀鹤都能讲出一段历史典故,而李白则即兴赋诗。两人一个讲古,一个吟诗,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一日,他们来到秦淮河畔的一家高级酒楼醉仙楼。李白执意要请杜荀鹤尝一尝金陵最有名的鲈鱼脍。酒楼里多是衣着华丽的富商和官员,看到两个布衣文人进来,都投来鄙夷的目光。
两位客官要点什么小二的态度也颇为冷淡。
来两斤鲈鱼脍,一坛金陵春,再配几样时鲜小菜。李白吩咐道。
小二上下打量他们:鲈鱼脍可不便宜...
李白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拍在桌上:够不够
小二立刻变了脸色,点头哈腰地去了。杜荀鹤低声道:李兄何必与这种人一般见识...
李白大笑:我偏要让他们知道,布衣也可尝鲈鱼脍,白衣也能饮金陵春!
酒菜上齐,两人正享用间,忽听隔壁雅间传来吟诗声:
金陵风景好,豪士集新亭...
那声音矫揉造作,诗句也平庸无奇。李白和杜荀鹤相视一笑,继续饮酒。不料那雅间门帘一掀,走出个锦衣公子,身后跟着几个帮闲,径直来到他们桌前。
两位方才笑什么锦衣公子傲慢地问道。
李白起身拱手:在下与友人谈笑,并无冒犯之意。
哦锦衣公子瞥见桌上的诗稿,拿起来一看,冷笑道,原来也是个写诗的。我是金陵刺史之子郑元,不知阁下是
蜀人李白。
李白郑元皱眉思索,没听说过。看你这诗...他随手翻看,忽然停在一首《登金陵凤凰台》上: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郑元读完后,脸色变了变,强作镇定道:不过是些陈词滥调。你可敢与我当场比诗
酒楼里的客人都围了过来,等着看好戏。杜荀鹤紧张地拉了拉李白的衣袖,低声道:李兄,此人不好惹...
李白却微微一笑:比诗好啊。请郑公子出题。
郑元环顾四周,指着窗外秦淮河上的一条画舫:就以画舫为题,七言绝句,限一炷香时间。
小二立刻点起一炷香。郑元回到雅间,他的帮闲们纷纷跟去献计献策。李白却不慌不忙,斟了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提笔蘸墨,一挥而就: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写完后,香才燃去三分之一。杜荀鹤读罢,拍案叫绝:好一个别意与之谁短长!将离情别绪与滔滔江水相比,妙不可言!
这时郑元也写好了,拿来与李白的并排放在桌上。高下立判——郑元的诗堆砌辞藻,毫无新意;而李白的诗清新自然,意境深远。
围观的客人中不乏懂诗之人,纷纷称赞李白。郑元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不过是个蜀地来的穷酸,也敢在金陵撒野!来人,给我教训他!
几个帮闲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杜荀鹤急忙挡在李白面前:郑公子,有话好说...
滚开!郑元一把推开杜荀鹤。
李白见状,怒火中烧。他自幼跟随赵蕤习剑,虽不以武艺自夸,但对付几个无赖还是绰绰有余。只见他身形一闪,已将杜荀鹤护在身后,同时腰间短剑出鞘三分,寒光凛冽。
郑公子,李白沉声道,诗才不如人便动武,传出去恐怕有损令尊官声吧
郑元被李白的气势所慑,又见那短剑不是凡品,一时踌躇不前。正在僵持间,酒楼掌柜慌忙跑来打圆场:各位爷消消气,都是误会,误会!今日酒钱全免,还请郑公子看在小人面上...
郑元借坡下驴,冷哼一声:今日就给掌柜一个面子。我们走!说完,带着帮闲们悻悻离去。
酒楼里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许多客人围上来要与李白攀谈,更有商人愿意出重金购买他的诗稿。李白一一婉拒,只与杜荀鹤继续饮酒。
李兄今日一战成名,杜荀鹤感叹道,明日你的诗名就会传遍金陵。
李白摇头:虚名何足挂齿。倒是那郑元,不会善罢甘休吧
杜荀鹤苦笑:他父亲是金陵刺史,权倾一方。李兄这几日还是小心为妙。
果然,第二天李白就发现客栈外有可疑之人盯梢。杜荀鹤匆匆赶来,告诉他郑元已经放出话来,要找机会报复。
李兄不如暂离金陵避避风头,杜荀鹤建议,正好下月就是安陆的诗会,各地文人都会前往。以李兄之才,必能大放异彩。
李白思索片刻,点头同意。他本就不是怕事之人,但考虑到杜荀鹤可能会受牵连,决定暂时离开。
临行前一晚,李白在客栈设宴,邀请这几日在金陵结识的文友饯行。酒至半酣,他即兴创作了《金陵酒肆留别》: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众人听罢,无不叹服。这首诗将市井酒肆的寻常场景升华为艺术经典,尤其是最后两句,将离情别绪与滔滔江水相比,意境深远,令人回味无穷。
宴席散后,杜荀鹤独自留下。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郑重地交给李白:李兄,这是我祖传的一方砚台,虽不值钱,却是我最珍贵的物品。今日赠予李兄,聊表心意。
李白打开布包,见是一方古朴的紫石砚,上面刻着文章千古事四个小字。他知道这必定是杜荀鹤视若珍宝的东西,连忙推辞:这如何使得!杜兄家传之物,我岂能收受
杜荀鹤坚持道:我半生潦倒,唯有此物相伴。如今得遇李兄,方知世间真有才子。此砚在李兄手中,方能物尽其用。何况...他苦笑一声,我如今卖字为生,用不上这等好砚了。
李白见杜荀鹤心意已决,只得收下。他从行囊中取出司马承祯所赠的短剑:杜兄赠我以砚,我赠杜兄以剑。此剑虽非名器,却是一位高人所赠,锋利无比。杜兄在金陵,难免遇到郑元之流,此剑可作防身之用。
杜荀鹤接过短剑,拔出一看,寒光逼人,果然不是凡品。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次日清晨,李白登上开往安陆的客船。杜荀鹤和几位文友到码头相送。船渐行渐远,李白望着岸上挥手的杜荀鹤,心中百感交集。这位相识仅月余的落魄文人,已成了他真正的知己。
船行至江心,李白取出纸笔,写下了《黄鹤楼送杜荀鹤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写完后,他轻声吟诵,眼角有些湿润。这金陵一游,让他见识了世态炎凉,也收获了真挚友情。杜荀鹤的遭遇更让他深思:才华与功名,究竟该如何取舍
望着滚滚东流的长江,李白忽然想起司马承祯的预言——金陵有他的机缘。如今想来,这机缘或许就是与杜荀鹤的相遇,让他看清了世道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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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陆...李白喃喃自语,不知前方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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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安陆成家
安陆的春天比金陵来得含蓄。没有秦淮河畔的脂粉浓香,只有汉水两岸的淡淡柳烟。李白站在许家别业的廊下,望着院中一株盛开的海棠,粉白花瓣随风飘落,像是一场无声的雪。
太白,又在发呆一个温柔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李白回头,看见新婚妻子许氏端着一盏茶走来。许氏二十出头年纪,容貌不算绝色,但眉目间自有一股书卷清气,举手投足尽显世家风范。她穿着淡紫色的家常襦裙,发髻上只簪了一支银钗,朴素中透着高雅。
夫人。李白接过茶盏,手指不经意间触到许氏的指尖,两人相视一笑。
三个月前,李白初到安陆参加诗会,凭借一首《安陆桃花歌》技压群雄,也赢得了许家大小姐的芳心。许氏乃前宰相许圉师的孙女,虽家道中落,门第犹存。这样一位名门闺秀下嫁布衣李白,在当地引起不小轰动。
祖父今日身体好些了,说要见你。许氏轻声说。
李白点点头,将茶一饮而尽:我这就去。
许家别业不大,但布局精巧,处处可见昔日相府的气派。李白穿过两道回廊,来到后院一间向阳的静室。许圉师半卧在榻上,虽是七旬老人,双目依然炯炯有神。
孙婿拜见祖父大人。李白恭敬行礼。
许圉师微微抬手:坐吧。听说你昨日又去汉水边饮酒了
李白坦然道:正是。春水初生,春林初盛,不可无酒。
哼,许圉师轻哼一声,整日饮酒赋诗,不思进取。你既入我许家门墙,就该谋个正经出身,光耀门楣。
李白心中不悦,但碍于礼数没有反驳。这位前宰相虽然致仕多年,言谈间仍带着朝堂上的威严,对孙婿的诗人做派很是不满。
孙婿近日正在准备科考。李白平静地说。
许圉师脸色稍霁:这还像话。我虽致仕,朝中还有些人脉。你若能在科场中脱颖而出,我可保你一个官职。
多谢祖父。李白拱手,心中却五味杂陈。他何尝不想建功立业,但更希望能凭真才实学获得认可,而非依靠姻亲关系。
离开许圉师的居所,李白径直出了许家大门,信步来到汉水边。岸边杨柳依依,几只白鹭在浅水处觅食。他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从怀中掏出酒壶独饮。
自从与许氏成婚,李白过上了前所未有的安定生活。许氏知书达理,不仅不干涉他饮酒赋诗的癖好,还常常是他的第一个读者和批评者。但许圉师和许家其他长辈的期望,却像无形的枷锁,让他日渐感到窒息。
太白!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白回头,看见好友元丹丘快步走来。元丹丘是他在安陆诗会上结识的本地文人,性格豪爽,不拘小节,两人一见如故。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元丹丘一屁股坐在李白旁边,抢过酒壶灌了一口,听说你答应许老参加科考了
李白苦笑:消息传得真快。
整个安陆都知道了。元丹丘摇头,许老逢人就说他孙婿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李白望着潺潺流水,沉默不语。
你真要去考元丹丘压低声音,以你的出身...
李白眼神一暗。他祖上虽是陇西李氏,但父亲李客从商,按大唐律法,商贾子弟不得参加科举。这也是他多年来四处游历、希望通过干谒权贵入仕的原因。
许老说可以帮我隐瞒出身。李白低声说。
元丹丘瞪大眼睛:这可是欺君之罪!
我知道。李白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但我别无选择。难道要我像杜荀鹤一样,才华横溢却潦倒终生
元丹丘叹了口气,拍拍李白的肩膀:无论如何,我支持你。来,喝酒!
两人对饮至日暮,李白才醉醺醺地回到许家。许氏早已备好醒酒汤,见他回来,忙命侍女端来。
又和元公子饮酒了许氏一边帮李白更衣一边问。
李白点头,突然抓住许氏的手:夫人,你觉得我该去考科举吗
许氏沉默片刻,轻声道:妾身只愿夫君快乐。若科考能实现夫君抱负,自当支持;若成为负担,不去也罢。
李白凝视妻子清澈的眼睛,心中一暖。许氏从不以世家小姐自居,总是默默支持他的选择,这份理解比任何财富都珍贵。
可我答应祖父了。李白叹息。
许氏微微一笑:夫君若真决定参考,妾身这里有些历年科考的范文,或许有用。
李白眼前一亮:夫人竟有此物
家父留下的。许氏从书柜底层取出一个锦盒,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十篇文章,都是当年顶尖举子的应试之作。
李白如获至宝,连夜研读。这些范文虽然大多陈词滥调,但确实摸准了考官的喜好。接下来一个月,他闭门不出,按照应试要求练习写诗作文,连最爱的酒都戒了。
许氏见他如此用功,既欣慰又心疼,常常亲自下厨做些滋补的羹汤。夜深人静时,两人在灯下讨论诗赋,许氏的见解往往一针见血,让李白受益匪浅。
转眼到了秋闱之日。天还没亮,李白就起床准备。许氏亲自为他梳头更衣,将准备好的考篮交到他手中。
夫君定能高中。许氏信心满满地说。
李白吻了吻妻子的额头,大步走向考场。安陆的贡院前已经排起长队,各地举子等待入场。李白按照许圉师的安排,报的是陇西李氏的出身,顺利通过初检。
贡院内号舍排列整齐,每间不过方丈之地,却要容纳考生三天两夜的饮食起居。李白找到自己的号舍,安顿好笔墨纸砚,静候发卷。
第一场考的是帖经,要求默写指定经典段落。这对熟读诗书的李白来说轻而易举。他运笔如飞,不到一个时辰就完成了,还检查了三遍。
第二场考的是杂文,题目是《君子慎独论》。李白略作思考,从《论语》吾日三省吾身切入,结合《中庸》莫见乎隐,莫显乎微的论述,洋洋洒洒写了千余言,自觉发挥不错。
最后一场是诗赋,题目是《春江花月夜》。这正是李白擅长的领域。他闭目回想汉水春夜的美景,提笔写道: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写完后,李白通读全诗,自觉不逊于任何前人同题作品。他信心满满地交了卷,走出贡院时步履轻快。
许圉师派了马车在贡院外等候,直接将李白接回许府。许氏早已备下酒菜,为他接风洗尘。
如何许氏迫不及待地问。
李白笑道:帖经、杂文都不难,诗赋更是得心应手。若无意外,当在榜上。
许氏喜形于色,亲自为李白斟酒:妾身就知道夫君必能高中!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按例,秋闱后一个月放榜。李白恢复了往日的生活,每日或与元丹丘游山玩水,或在家中与许氏吟诗作对。许圉师对他的态度也明显好转,偶尔还会邀他讨论朝政时事。
放榜那天,安陆城万人空巷。李白本不想去凑热闹,但许圉师坚持要全家一同前往。贡院外的照壁上贴着一张巨大的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录取者的名字。许家仆人挤进人群查看,半晌回来报告:
回老爷,没有李公子的名字。
许圉师脸色一沉:再看一遍!
仆人又去查看,回报依然相同。李白不信,亲自挤到榜前,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三遍,确实没有李白二字。
回府的路上,马车内气氛凝重。许圉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许氏紧握李白的手,眼中满是担忧;李白则望着窗外,面无表情。
刚进府门,许圉师就命人关上大门,转身质问李白:你到底在考卷上写了什么为何会落第
李白摇头:孙婿自觉三场皆发挥上佳,不知为何...
不知许圉师怒极反笑,我刚得到消息,你的卷子被考官特意剔除了!因为有人举报你商贾出身,不符应考资格!
李白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许氏惊呼:祖父,这...
闭嘴!许圉师厉声呵斥,我这张老脸都丢尽了!早知如此,何必为你打点关系!
李白深吸一口气,拱手道:祖父息怒。此事是孙婿考虑不周,连累许家蒙羞,甘受责罚。
许圉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许氏想追上去解释,被李白拉住:让祖父静一静吧。
回到房中,李白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榻上。许氏跪坐在他身旁,轻轻为他按摩太阳穴。
夫人不怪我吗李白闭着眼问。
许氏柔声道:夫君何出此言此事非夫君之过,乃制度不公。商贾之子为何不能科考夫君才华横溢,远胜那些纨绔子弟。
李白睁开眼,看着妻子坚定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握住许氏的手: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当晚,李白辗转难眠。半夜起身,独自来到书房,点亮油灯,取出纸笔,将满腔愤懑倾泻而出: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写完后,李白长舒一口气,仿佛将心中块垒尽数吐出。他轻声吟诵,尤其最后两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既是自勉,也是对这不公世道的宣言。
好诗。许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披着外衣,显然也是夜不能寐。
李白将诗稿递给她:胡乱写的。
许氏仔细读完后,抬头看着丈夫:夫君,这诗比你以往任何作品都更有力量。以前的诗多写山水情怀,这首却道出了天下寒士的心声。
李白一怔,重新审视自己的诗作。确实,这首诗与他以往的风格大不相同,少了几分飘逸,多了几分深沉,却意外地更有感染力。
或许挫折真能磨砺诗才。李白苦笑道。
许氏将诗稿收好:天色已晚,夫君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元公子约你去汉水垂钓,正好散心。
次日清晨,李白如约来到汉水边,元丹丘已经摆好钓具,见他来了,递过一根鱼竿。
听说了科场的事。元丹丘直截了当地说,狗日的考官,有眼无珠!
李白淡然一笑:罢了,本就不是正途。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元丹丘问,继续留在安陆,还是...
李白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不知道。许老现在看见我就生气,许家上下也议论纷纷。但若就此离去,又对不起夫人...
元丹丘拍拍他的肩膀: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兄弟都支持你。不过...他神秘地压低声音,听说朝廷明年可能要开制举,特别选拔人才,不限制出身。你要不要试试
李白眼前一亮:当真
千真万确。我在州衙当书办的表兄说的。好像是张九龄大人提议的,为了网罗天下英才。
这个消息让李白重燃希望。制举不同于常规科举,是由皇帝临时下诏举行的特别考试,往往不拘一格降人才。若能通过制举入仕,不仅光耀门楣,还能证明自己的实力。
钓鱼归来,李白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许氏。许氏也很高兴,但提醒他:此事先别告诉祖父,等朝廷正式下诏再说。
接下来的日子,李白一面等待制举的消息,一面继续诗歌创作。科场失意后,他的诗风确实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一味追求辞藻华丽,而是更加注重表达真实情感。许氏成了他最忠实的读者和批评者,常常能指出诗中不够自然的地方。
秋去冬来,转眼到了年底。许圉师的态度渐渐软化,偶尔还会叫李白去讨论诗文。这天,李白正在书房教许氏弹琴,忽听仆人通报有客人来访。
来者是元丹丘,满脸兴奋:太白!朝廷诏书到了,明年春天果然要开制举!州衙已经开始登记应试者了!
李白大喜,立即准备前往州衙报名。许氏却拉住他:夫君且慢。这次可不能再有任何差池。妾身建议你先去拜访张老大人,听听他的意见。
张老大人是许圉师的故交,现任安州长史,对朝廷动向十分了解。李白觉得有理,便请元丹丘代为引见。
张长史是个和蔼的老人,听完李白的来意后,沉吟道:制举确实不限制出身,但竞争更加激烈。各地英才都会前来应试,其中不乏世家子弟。李公子虽有才华,但...
但什么李白追问。
但制举最终录取与否,全在考官一念之间。而考官...难免会受到各方势力的影响。
李白明白了张长史的言外之意:即使是不拘一格的制举,背后也有人情世故的纠葛。
多谢老大人指点。李白拱手道,不过在下仍想一试。
张长史欣赏地点点头:有志气。这样吧,老夫可以写封推荐信,至少让你能直接参加州试,不必从县试开始。
李白感激不尽。有了州级官员的推荐,他确实能省去不少麻烦。
回到许府,李白将此事告知许圉师。出乎意料,许圉师并未反对,反而表示支持。
制举若能高中,比常科更有面子。许圉师捋着胡须说,不过这次一定要小心行事,切莫再被人抓住把柄。
有了前次教训,李白这次准备得更加充分。他不仅研读经典,还特意了解了当前朝政和皇帝喜好,以便在策论中有的放矢。
冬去春来,制举的日子越来越近。李白越发用功,常常读书至深夜。许氏总是陪在一旁,为他添茶研墨。有时夜深人静,两人相视一笑,无需言语便能明白彼此心意。
这天夜里,李白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站在云端,四周仙鹤盘旋,远处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向他招手,却怎么也看不清面目...
醒来后,梦境依然清晰。李白将这个梦告诉了许氏,许氏惊喜地说:这是吉兆啊!仙鹤代表高洁,金殿象征功名,夫君这次制举必能高中!
李白将信将疑,但心中确实多了几分信心。次日,他将这个梦写成了一首诗: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
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写到最后两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时,李白手中的笔突然一顿。这两句仿佛不是他有意写的,而是从心底自然涌出的呐喊。
许氏读完后,久久不语,最后轻声叹道:夫君此诗,恐非凡品。
李白也感到这首诗与以往任何作品都不同,似乎真的捕捉到了那个奇异梦境的神韵。尤其是最后两句,道出了他内心深处的坚持——即使追求功名,也不愿丧失自我。
制举前夜,李白早早睡下,养精蓄锐。许氏为他准备好一切应试用品,连替换的衣衫都熨得平平整整。
夫人不必担忧,李白安慰她,这次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坦然接受。
许氏强忍泪水,点点头:妾身只愿夫君平安归来。
次日清晨,李白再次踏上求仕之路。与上次不同,这次他心中少了些执念,多了份淡然。无论结果如何,他依然是李白,依然是那个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诗人。
贡院大门缓缓关闭,将数百名应试者与外界隔绝。李白坐在号舍中,静候发卷。这一次,他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而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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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长安失意
长安城的春色来得迟,却来得猛。昨日还是枯枝萧瑟,一场夜雨过后,朱雀大街两旁的槐树突然爆出嫩芽,远远望去,如绿雾缭绕。李白牵着马走在宽阔的街道上,眼睛不够用似的左右张望。这座当世最伟大的城市,比他想象中还要宏伟十倍。
不愧是帝都...李白轻声感叹。
制举结束后,虽然结果尚未公布,但李白自觉发挥上佳,加上许圉师的催促,他决定先行一步来到长安,为可能的仕途做准备。许氏本想同行,但因怀孕在身不便远行,只能留在安陆等候消息。
李白在城南的宣平坊找了家客栈住下。客栈虽不豪华,却干净整洁,最妙的是推开窗户就能看见不远处的大雁塔。安顿好行李,他迫不及待地出门,想要一睹这座梦想之都的全貌。
走在街上,李白立刻注意到长安人与地方百姓的不同。他们步履从容,神情自信,言谈间常提及朝廷大事和西域奇闻,眼界之开阔令人称羡。街道两侧店铺林立,胡商、僧侣、官员、士子穿梭如织,各种口音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李白信步来到东市,更是被眼前的繁华震撼。市场占地数百亩,分门别类地排列着数千家店铺,从江南的丝绸到西域的宝石,从南海的珍珠到北疆的毛皮,应有尽有。一队波斯商人牵着骆驼走过,驼铃叮当,散发着异域风情。
这才是大丈夫该闯荡的地方!李白心中豪情顿生。
回到客栈,他向掌柜打听长安文坛近况。掌柜是个见多识广的中年人,见李白气度不凡,便热情介绍:客官来得正巧,明日恰是曲江宴集的日子,长安文人墨客都会去曲江池畔饮酒赋诗,客官若有才华,正可一展身手。
李白眼前一亮:曲江宴集需要什么资格才能参加
只要是读书人,衣着得体,皆可前往。掌柜笑道,不过若想引人注目,最好准备几首拿手好诗。
当晚,李白在灯下精心挑选了几首近期作品,又特别创作了一首《长安早春》以备明日之需:
长安白日照春空,绿杨结烟垂袅风。
披香殿前花始红,流芳发色绣户中。
绣户中,相经过,飞燕皇后轻身舞,
紫宫夫人绝世歌。
圣君三万六千日,岁岁年年奈乐何。
写完后,他轻声吟诵,自觉把握了长安的富贵气象,应该能博得满堂彩。
次日一早,李白换上最好的衣衫——一件许氏亲手缝制的青色长袍,腰间系着玉带,头上戴着黑纱幞头,看起来既有文人的儒雅,又不失风流倜傥。
曲江池位于长安东南角,是皇家园林的一部分,但在特定日子对百姓开放。李白到达时,池畔已经聚集了数百人,三三两两地围坐在草地上,饮酒谈笑。远处的水榭中,隐约可见一些衣着华贵的人物,想必是达官显贵。
李白选了一处人较多的圈子,拱手行礼:诸位请了,蜀人李白,初到长安,冒昧叨扰。
圈中几人回礼让座。一位中年文士问道:李兄从蜀地来可是为应制举
李白点头:正是。结果尚未公布,先行来长安见识一番。
那李兄必定才华横溢。中年文士笑道,今日曲江宴集,惯例要吟诗作对,不知李兄可有佳作
李白谦逊几句,随即吟诵了昨夜所作的《长安早春》。诗才念完一半,周围已经安静下来;等全诗念毕,众人齐声喝彩。
好一个圣君三万六千日,岁岁年年奈乐何!中年文士赞叹,李兄此诗,深得宫廷气象,又不失飘逸仙气,实在难得!
很快,更多文人围拢过来,争相与李白结交。他的名字和诗作如涟漪般在曲江池畔扩散开来。正当众人畅饮谈诗之际,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人在随从簇拥下走来。
刚才是谁作了那首《长安早春》年轻人傲慢地问道。
人群立刻安静下来。中年文士低声告诉李白:这是宰相李林甫的侄子李诚,在长安城中无人敢惹。
李白起身拱手:在下李白,拙作有辱清听。
李诚上下打量李白,冷笑道:一个外乡人,也敢妄议披香殿、紫宫夫人你知道这些都是指谁吗
李白不卑不亢:诗家语耳,何必坐实
大胆!李诚怒喝,你这诗分明是在影射后宫!来人,给我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
两名随从上前就要动手。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住手!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白发老者拄着拐杖大步走来。他身着紫色官服,腰佩金鱼袋,显然地位尊崇。李诚一见来人,立刻变了脸色,躬身行礼:贺老大人。
李白心头一震——难道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秘书监贺知章
老者不理李诚,径直走到李白面前:刚才那首诗是你写的再念一遍给我听听。
李白深吸一口气,清晰地将《长安早春》又吟诵一遍。贺知章闭目聆听,手指随着诗句节奏轻轻敲击拐杖。诗毕,他睁开眼,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李白:
你是何方神圣竟能写出如此诗句!
李白恭敬回答:蜀人李白,字太白,一介布衣。
贺知章突然大笑:好一个蜀人李白!我看你不是凡人,当是天上谪仙,暂时贬谪人间罢了!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哗然。贺知章乃当朝文坛领袖,能得到他如此评价,简直是莫大荣耀。李诚见状,灰溜溜地带着随从离开了。
谪仙不敢当。李白连忙谦辞,贺老大人谬赞了。
贺知章挽起李白的手臂:走,去我那喝一杯。老夫要好好听听你的其他诗作。
就这样,李白被贺知章带离了曲江池,来到贺府。这是一座不算豪华但极为雅致的宅院,处处可见主人的文人品味。书房里堆满了书籍和卷轴,墙上挂着名家字画。
贺知章命人备好酒菜,与李白对坐畅饮。李白将随身携带的诗稿呈上,贺知章边饮边读,时而拍案叫绝,时而闭目品味。
这首《峨眉山月歌》,清丽脱俗!
《金陵酒肆留别》,市井中见真情,妙!
《行路难》...好一个长风破浪会有时!道尽天下寒士心声!
读到激动处,贺知章竟解下腰间金龟袋,招呼仆人:去,把这金龟拿到市上换酒,今日我要与李谪仙一醉方休!
李白大惊:使不得!此乃御赐之物,怎可...
贺知章大笑:御赐之物又如何能换得与谪仙对饮,才是物尽其用!
仆人不敢违抗,真的拿着金龟袋去换了几坛上等美酒回来。李白感动不已,与贺知章开怀畅饮,从午后一直喝到月上中天。两人谈诗论道,相见恨晚。
太白,酒至半酣,贺知章改了称呼,以你之才,制举必中。不过...他犹豫了一下,长安官场复杂,非有靠山难以立足。你可有打算
李白摇头:白一介布衣,在长安并无亲朋故旧。
贺知章沉吟道:老夫虽有些薄面,但年事已高,恐难长久庇护于你。不过...他眼睛一亮,玉真公主近日将回长安,她最爱诗文,尤好道家玄理。若能得她赏识,胜过得十个宰相推荐!
玉真公主李白想起许圉师曾提过,这位公主是今上胞妹,出家为道士,但在朝中影响力极大。
正是。贺知章点头,她每年此时都会从王屋山回长安小住。我找个机会引荐你。
李白再三拜谢。当晚,他醉醺醺地回到客栈,心中却无比畅快。得遇贺知章这样的知音,比中制举还令他兴奋。
然而,好景不长。数日后,制举结果公布,李白竟然名落孙山。更令他震惊的是,中举者中不乏才学远逊于他之辈。贺知章闻讯赶来,脸色铁青:
有人从中作梗。贺知章压低声音,李林甫那厮最忌才学之士,尤其见你与我交好,更是暗中使绊。
李白如坠冰窟:难道就此作罢
贺知章叹息:暂且忍耐。待玉真公主回京,或有转机。
等待的日子里,李白在贺知章引荐下,得以出入长安各大诗会文宴,诗名日渐响亮。但他的傲骨也惹来不少麻烦。一次在驸马张垍的宴会上,他即兴赋诗嘲讽了几个附庸风雅的权贵,结果被当场逐出。
李兄何必如此事后,同为贺知章门下的王维劝道,这些人虽庸俗,但得罪不起啊。
李白冷笑:我李白宁可粗衣淡饭,也不向这等庸人低头!
王维摇头:在长安,没有靠山,光有才华是行不通的。
李白不以为然。但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体会到王维话中的深意。没有功名的他,在长安寸步难行。即使有贺知章这样的贵人相助,也难以打破根深蒂固的门阀壁垒。
一个月过去了,玉真公主仍未回京。李白盘缠将尽,又不愿向贺知章开口求助,日子越发窘迫。这天,他正在客栈院中练剑排遣愁绪,忽听有人叩门。
来者是贺府仆人:李公子,老爷请您过府一叙。
李白心中一喜,莫非玉真公主回来了他匆匆换了衣服赶到贺府,却见贺知章面色凝重。
太白,有个不好的消息。贺知章直截了当,玉真公主今年不回长安了,直接去骊山避暑。
李白如遭雷击,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贺知章叹息着取出一封信:这是我给张说的荐书。他虽已致仕,但在朝中仍有影响力,或许能帮上忙。
李白接过信,心中五味杂陈。张说乃前朝宰相,文坛盟主,能得到他的荐书自是幸事。但经过这些日子,李白对长安官场已经心灰意冷。
多谢贺老厚爱。李白深深一揖,白想先离开长安一段时间,静心思索。
贺知章理解地点头:也好。长安这潭水太浑,不适合你这样的真性情。不过记住,无论何时回来,贺府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临别前,贺知章又赠李白一幅亲笔所书的字轴,上面写着谪仙人三个大字。
你当得起这个称号。贺知章拍拍李白的肩膀,世事沉浮,唯有诗酒永恒。
回到客栈,李白开始收拾行装。长安之行,虽然仕途失意,却让他认清了现实,也结识了贺知章这样的知己,不算全无收获。只是该如何向许氏和许圉师交代想到这点,他就心如刀割。
夜深人静,李白独坐窗前,望着大雁塔的轮廓映在夜空中,突然诗兴大发,挥笔写下《蜀道难》: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
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
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写完后,李白自己都吃了一惊。这首诗与他以往任何作品都不同,雄奇险峻,气势磅礴,将蜀道之险与人生之难融为一体,尤其是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一句,道尽了他此刻的心境。
他将诗稿收入行囊,准备带给贺知章一观。次日清晨,他再次来到贺府辞行。贺知章读完《蜀道难》,久久不语,最后长叹一声:
此诗一出,天下诗人皆当搁笔矣!太白,你注定不属于这俗世官场。天地之大,何必囿于长安一隅
李白深以为然。辞别贺知章后,他没有立即离开长安,而是再次漫步这座曾经梦寐以求的帝都。他走过巍峨的皇宫大门,穿过繁华的东西二市,驻足于曲江池畔,最后登上乐游原,俯瞰长安全景。
夕阳西下,整座城市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美得令人心碎。李白知道,自己会永远记住这幅景象,但不会再为它屈膝。
长安啊长安,他轻声自语,你辜负了多少才子的梦想
离开长安那日,天空飘着细雨。李白一人一马,背着简单的行囊,腰悬贺知章所赠的谪仙人字轴,悄然出了春明门。他没有回头,因为前方还有更长的路等着他。
行至灞桥,忽见一人撑伞而立,竟是王维。
摩诘兄李白惊讶地勒住马。
王维微微一笑:特来送太白兄一程。
两人在灞桥边的酒肆小酌。王维取出一卷诗稿:这是我近年所作,赠予太白兄路上解闷。
李白接过,也取出自己的几首诗相赠:摩诘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白自愧不如。
王维摇头:你我风格不同,何分高下太白兄诗如长江大河,气势磅礴;维诗似清泉幽涧,含蓄内敛。世间万物,本就应该多姿多彩。
李白深以为然。临别时,王维意味深长地说:长安虽大,却容不下真性情。太白兄此去,或许能成就更大的诗名。
李白拱手:他日再会,必与摩诘兄痛饮三百杯!
雨中的灞桥杨柳依依,李白策马东去,心中不再有初来时的失落,反而多了几分释然。长安给了他挫折,也给了他成长;让他认清了现实的残酷,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诗人的本真。
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或许是与许氏的团聚,或许是新的游历,又或许是另一段未知的奇遇。无论如何,他依然是那个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李白。
马儿踏着轻快的步伐,消失在烟雨朦胧的官道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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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齐鲁之游
天宝三载的洛阳,牡丹开得正盛。李白从长安东行至此,原本只打算稍作休整,却被这座东都的繁华所吸引,一住就是半月。这日清晨,他正在客栈院中练剑,忽听掌柜来报:
李公子,外面有位杜公子求见,说是您的旧识。
李白收剑入鞘,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杜公子我洛阳并无故交啊...
话音未落,一位三十出头的青衫文人已步入院中。来人身材瘦削,面容清癯,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坚毅之气。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井,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悲欢。
在下杜甫,字子美,久仰太白先生大名,冒昧来访,还望恕罪。来人拱手行礼,声音低沉而温和。
李白眼前一亮。杜甫的诗名他早有耳闻,尤其是那首《望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魄,绝非寻常诗人所能及。
原来是子美兄!李白热情还礼,白常读君诗,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两人一见如故,就在院中石凳上坐下畅谈。杜甫比李白小十一岁,此时尚未成名,但对诗歌的见解却极为独到。他谈起李白在长安创作的《蜀道难》,竟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太白兄此诗,雄奇险峻,如见蜀道峥嵘。杜甫由衷赞叹,尤其是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一句,道尽人生艰难。
李白惊讶于杜甫的记性和理解:子美兄过誉了。倒是你的《望岳》,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二句,白每每读之,如临其境。
两人从五言谈到七言,从古体论到近体,越谈越投机。不知不觉已到午时,李白拉着杜甫到城中最好的酒楼醉仙居继续畅饮。
醉仙居二楼临窗的座位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洛阳城。李白点了几样招牌菜和一坛上好的杜康酒,亲自为杜甫斟满。
子美兄近来可有新作李白举杯相邀。
杜甫浅酌一口,从袖中取出一卷诗稿:些微拙作,请太白兄指教。
李白接过细读,多是描写民间疾苦之作,如《兵车行》写戍边征夫的悲惨,《丽人行》讽杨氏姐妹的骄奢。这些诗与他自己的风格迥异,不重辞藻华丽,而贵在情感真挚,尤其是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洞察,令他肃然起敬。
子美兄心系苍生,诗中有血有泪,白自愧不如。李白真诚地说。
杜甫摇头:太白兄诗如天马行空,超凡脱俗,才是维所向往而不可得的境界。
两人相视一笑,举杯共饮。酒至半酣,李白提议:子美兄可有兴趣同游齐鲁白久闻泰山之雄,孔庙之盛,一直想去一观。
杜甫眼前一亮:正合我意!我本打算下月东行访友,若能与太白兄同行,再好不过。
就这样,两人约定三日后启程东行。临别时,杜甫告诉李白,他在洛阳还有几位诗友,明日想引荐给李白认识。李白欣然应允。
次日,杜甫带着两位年轻人来访。一位是高适,字达夫,已是小有名气的边塞诗人;另一位是岑参,年纪最轻,却已在安西都护府任过职,诗风雄浑豪放。四人一见如故,在李白住处畅谈通宵,论诗饮酒,好不快活。
三日后,李白与杜甫如约踏上东行之路。高适和岑参因另有要事,不能同行,但相约他日再聚。李白买了一匹骏马,杜甫则骑着一头温顺的毛驴,两人并辔而行,虽速度不一,却也不急不躁,正好沿途赏景谈诗。
出洛阳向东,地势渐趋平缓。时值初夏,田野里麦浪翻滚,农人正忙着收割。杜甫对农事似乎很熟悉,不时向李白讲解各种耕作细节。李白虽出身商贾之家,但自幼读书学剑,对农事一窍不通,听得津津有味。
子美兄如何懂得这些李白好奇地问。
杜甫微微一笑:家父曾任县令,我幼时常随他下乡体察民情。后来家道中落,更亲身经历过耕种的艰辛。
李白注意到杜甫说这话时,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他想起杜甫诗中那些描写民间疾苦的句子,原来都有亲身经历为基础,难怪如此真切动人。
当晚,两人在汜水镇的一家小客栈投宿。晚饭后,他们坐在院中槐树下乘凉。李白取出随身携带的酒壶,与杜甫对饮。月光如水,洒在两人身上,远处传来汜水潺潺的声音。
太白兄在长安,可曾见过当今圣上杜甫突然问道。
李白摇头:虽曾多方奔走,终无缘得见天颜。他顿了顿,子美兄可有仕进之心
杜甫仰望明月,轻叹一声:读书人谁不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只是朝中李林甫专权,贤路壅塞,非世家大族,难有出头之日。
李白深有同感:我在长安就因此碰壁。不过...他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大丈夫立于天地间,何必拘于仕途一途以子美兄之才,纵不仕进,亦能以诗名传世。
杜甫苦笑:诗名终究虚妄。眼见百姓疾苦,社稷隐忧,却无能为力,这才是最痛苦的。
李白第一次深刻体会到杜甫与自己的不同。他追求的是个人价值的实现,而杜甫心中装的却是天下苍生。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却同样令人敬佩。
旅途继续,两人经开封、过曹州,十日后抵达泰山脚下的岱宗镇。远远望去,泰山如一位端坐的巨人,云雾缭绕中更显神秘威严。
明日我们登山如何李白兴致勃勃地提议。
杜甫点头赞同:正合我意。泰山乃五岳之首,自古帝王封禅之地,必有许多古迹可寻。
当晚,两人在客栈早早歇息,为次日登山养精蓄锐。李白却辗转难眠,索性起身点灯,写下《赠杜甫》: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写完后,他轻声吟诵,心中莫名涌起一丝离愁。与杜甫相识虽短,却有种相识多年的默契。这种知音之情,比功名利禄更珍贵百倍。
次日天未亮,两人便起身准备。李白换上了轻便的短打,杜甫则依旧穿着他的青布长衫。客栈老板为他们准备了登山的竹杖和干粮,还特意叮嘱:山顶风大,多带件衣裳。
初夏的清晨,空气清新凉爽。两人沿着古老的石阶一步步向上攀登。起初山路平缓,两旁古木参天,鸟鸣啁啾。越往上走,石阶越陡峭,有时几乎垂直,需手脚并用才能攀爬。
难怪孔子说登泰山而小天下。杜甫喘着气说,这般陡峭,确实能磨练人的意志。
李白虽体力较好,但也汗流浃背。两人走走停停,每到一处平台便稍作休息,欣赏不同高度的景色。半山腰处,他们在一棵古松下歇脚,李白取出酒壶,与杜甫共饮。
子美兄请看,李白指着远处云海中若隐若现的群山,像不像海上仙山
杜甫凝神远眺,不禁赞叹:果然如蓬莱仙境!难怪秦皇汉武都要来此封禅,祈求长生。
正说话间,一阵山风吹来,云海翻腾,景象瞬息万变。李白看得入神,突然诗兴大发,脱口吟道:
四月上泰山,石平御道开。
六龙过万壑,涧谷随萦回。
马迹绕碧峰,于今满青苔。
飞流洒绝巘,水急松声哀。
北眺崿嶂奇,倾崖向东摧。
洞门闭石扇,地底兴云雷。
登高望蓬瀛,想象金银台。
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
玉女四五人,飘飖下九垓。
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
稽首再拜之,自愧非仙才。
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
杜甫听罢,拍手称妙:好一个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太白兄此诗,真把泰山的仙气写活了!
李白笑道:随口胡诌,让子美兄见笑了。
绝非胡诌。杜甫认真地说,诗中景象虽夸张,却与眼前实景神韵相通。这正是我学不来的境界。
两人继续攀登,午后时分终于抵达山顶。极目远眺,齐鲁大地尽收眼底,黄河如带,汶水如线,远处的城市村庄如同棋盘上的棋子。一股豪情在李白胸中激荡,他忍不住仰天长啸,声震山谷。
杜甫则静静地站在一块巨石上,目光深远,仿佛要看透这壮丽景色背后的历史沧桑。两人一静一动,相得益彰。
山顶有座小庙,供奉着泰山神。庙中老道士见两位文人登山,热情地邀请他们留宿。两人欣然同意,决定在山顶过夜,明日观看日出。
晚饭是简单的斋饭,但饿了一天的两人吃得津津有味。饭后,老道士给他们讲了许多泰山的神话传说,尤其是关于泰山府君和碧霞元君的故事,听得李白如痴如醉。
夜深人静,杜甫已入睡,李白却独自走出庙门,来到一处悬崖边。夜空如洗,繁星点点,仿佛伸手可触。山风呼啸,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这壮丽的景象让他想起少年时在峨眉山看星空的夜晚,只是如今身边少了月华,多了位知音杜甫。
太白兄还未睡杜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白回头,看见杜甫披着外衣走来:子美兄也被这夜景吸引了
杜甫站在李白身旁,仰望星空:如此壮阔景象,怎能安睡我在想,千百年来,有多少文人墨客曾像我们一样,站在这里仰望星空他们可曾找到人生的答案
李白笑道:子美兄总是想得这么深。要我说,人生何必有答案但求无愧于心足矣。
太白兄豁达。杜甫轻叹,只是眼见天下百姓受苦,读书人岂能独善其身
李白沉默片刻,突然问道:子美兄可曾想过,我们的诗有何意义
诗杜甫望向远方,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记录时代,抒发情怀,或许就是诗的意义。
那子美兄的诗,想记录什么
杜甫的声音变得低沉:我想记录这个时代的真实面貌——权贵的骄奢,百姓的疾苦,边疆的烽火,宫闱的腐败。让后人知道,开元盛世的光辉下,也有阴影存在。
李白肃然起敬:子美兄心系苍生,白自愧不如。我的诗多写个人情怀,少有家国之忧。
不然。杜甫摇头,太白兄诗中的豪情壮志,正是这时代缺少的精神。你的《行路难》《蜀道难》,道尽了多少士人的心声!
两人就这样在星空下长谈,从诗歌到政治,从理想到现实,直至东方泛白,才匆匆赶到日观峰等待日出。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海,洒在泰山之巅时,李白和杜甫都被这壮丽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金色的阳光渐渐染红了云海,远处黄河如一条金带蜿蜒东去。这景象比任何诗句都更动人。
下山路上,两人决定去曲阜拜谒孔庙。泰山距曲阜不过两日路程,他们沿着汶水东行,一路谈论着孔子和儒家思想。李白对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尤为敬佩,虽然他自己更倾向于道家思想。
曲阜的孔庙规模宏大,古柏参天,碑碣如林。两人在庙中徘徊终日,瞻仰先圣遗迹,感受千年文脉。当晚,他们在城中客栈住下,继续讨论日间所见。
孔子周游列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份执着令人敬佩。李白感叹。
杜甫点头:正是这份执着,才成就了万世师表。太白兄,其实你与孔子有相似之处。
哦李白惊讶,我这般放浪形骸,怎敢与先圣相比
你们都坚持自己的道路,不为世俗所移。杜甫认真地说,孔子周游列国传道,太白兄漫游天下寻诗,本质上都是追求理想。
李白沉思片刻,笑道:子美兄此言,倒让我想起贺知章称我为谪仙人。如今看来,我这谪仙倒与周游的孔子有几分相似,都是不合时宜之人。
两人相视而笑,举杯共饮。
在曲阜盘桓三日后,李白和杜甫继续东行,来到济南。这座以泉水闻名的城市给了他们全新的体验。趵突泉、珍珠泉、黑虎泉...七十二名泉各具特色,让两人流连忘返。
一日,他们在趵突泉边的酒楼饮酒,忽见一群官员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位华服青年进来。酒楼掌柜慌忙上前迎接,将最好的位置让给他们。
那是谁李白低声问邻桌的食客。
齐州长史的儿子,食客小声回答,在济南城横行霸道,无人敢惹。
正说着,那华服青年突然注意到了杜甫,指着他大声说:那不是杜家的穷酸书生吗怎么,不在长安求官,跑到济南来了
杜甫脸色一变,低头不语。李白见状,沉声问:子美兄认识此人
算是远亲。杜甫苦笑,家道中落后,没少受他们奚落。
华服青年见杜甫不答,更加嚣张,竟走到他们桌前,一把抓起杜甫的诗稿:让我看看穷酸书生写了什么破烂...
李白猛地站起,一把扣住青年的手腕:阁下自重!
青年吃痛,松开诗稿,怒视李白:你是何人敢管本公子的事!
蜀人李白。李白冷冷地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李白青年一愣,随即大笑,就是那个在长安混不下去的所谓诗仙哈哈哈,两个废物凑一块儿了!
酒楼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李白面色阴沉,手已按在剑柄上。杜甫急忙拉住他:太白兄,不必与这种人计较。
青年见李白有剑,也有些畏惧,悻悻地退回自己的座位,但嘴里仍不干不净:什么诗仙诗圣,都是些没用的穷酸...
李白强压怒火,与杜甫匆匆结账离开。回到客栈,他仍愤愤不平:狗仗人势的东西!若非子美兄阻拦,我定要教训他一顿!
杜甫却已平静下来:世间此类人多矣,何必一一计较倒是让太白兄见笑了,我这等寒微出身...
子美兄何出此言李白正色道,英雄不问出处,何况子美兄诗才高绝,他日必名垂青史,岂是这等纨绔可比
杜甫感激地看了李白一眼,不再多言。
此事过后,两人在济南又停留了数日,但游兴已减。这日清晨,杜甫告诉李白,他接到家书,需返洛阳处理家事。李白虽不舍,但也理解。
太白兄有何打算杜甫问。
我想再往东行,去看看东海。李白回答,然后或许南下吴越,重游金陵。
两人约定秋后在洛阳重聚,共赴长安。临别前夜,他们在客栈院中对饮至深夜。杜甫写了一首《赠李白》: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
野人对膻腥,蔬食常不饱。
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
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
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
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
李白读罢,感动不已:子美兄诗中情谊,白铭记于心。他日重逢,必当再续今日之欢!
次日清晨,两人在济南城外长亭告别。杜甫骑着他的小毛驴向西返回洛阳,李白则继续东行,前往海滨。分别时,两人频频回首,直至对方身影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
李白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离愁。与杜甫相处的这段日子,他不仅收获了一位知音,更从杜甫身上看到了另一种人生态度——不是他惯有的豪放不羁,而是深沉的家国情怀。这种影响,将潜移默化地改变他的诗歌创作。
前方,是浩瀚的东海;身后,是渐行渐远的知音。李白深吸一口气,策马向东。他知道,无论走多远,这段齐鲁之游的记忆,都将如泰山般巍峨,如东海般深邃,永远铭刻在他的生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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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归隐之思
东海之滨的清晨,雾气如纱。李白独自站在礁石上,望着无边无际的蔚蓝。海浪拍打着脚下的岩石,溅起的飞沫打湿了他的衣摆,他却浑然不觉。自从与杜甫在济南分别,他已东行半月,终于来到这大陆的尽头。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李白轻声吟诵着曹操的诗句,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苍茫之感。与浩瀚的大海相比,个人的得失荣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一只海鸥掠过水面,发出清亮的鸣叫。李白忽然想起许氏和年幼的女儿平阳。离家已近一年,不知她们可好他伸手入怀,摸出许氏上月寄来的家书,信纸已被反复展阅得起了毛边。信中说,平阳已经能背诵他的《静夜思》了,每当月亮升起,就会指着天空说爸爸的诗。
想到这里,李白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取出行囊中的酒壶,对着大海举了举,然后仰头饮下一大口。咸涩的海风夹杂着酒香,让他有种奇妙的眩晕感。
这位先生好雅兴。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白回头,看见一位白发老渔夫正坐在不远处的礁石上修补渔网。老人看上去至少有七十岁,皮肤黝黑如铁,皱纹深刻如刀刻,但眼神却清亮得出奇。
老丈请了。李白拱手为礼,海上风大,您这般年纪还在劳作,实在令人敬佩。
老渔夫哈哈大笑:劳作老汉我是在玩耍哩!他放下渔网,从腰间解下一个葫芦,来一口自家酿的高粱酒。
李白欣然接过,尝了一口,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却意外地痛快。
好酒!李白赞道。
老渔夫眯着眼打量李白:看先生气度不凡,想必是读书人吧
略通文墨而已。李白谦虚道,蜀人李白,游历至此。
李白老渔夫眼睛一亮,可是写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李白
李白惊讶不已:老丈如何知晓拙作
哈哈,老汉虽是个打鱼的,也认得几个字。老渔夫笑道,城里酒楼常有文人吟诗,听得多了,就记住几句。先生那首《静夜思》,简单直白,连我这粗人都能懂,难怪流传甚广。
李白心中一动。他写诗向来追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没想到最得普通人欣赏的,反而是这首信手拈来的小诗。
两人就这样坐在礁石上对饮畅谈。老渔夫自称海翁,在东海打鱼已五十余载,经历过无数风浪。他讲起海上的奇闻异事,什么会发光的海水、大如小山的鱼群、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听得李白如痴如醉。
海翁见识广博,令人钦佩。李白由衷地说。
老渔夫摇摇头:见识广有什么用大道至简,老汉我活了七十多年,只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李白好奇地问。
人活着,就像这海水。老渔夫指着眼前的大海,有时涨,有时落;有时平静如镜,有时怒涛汹涌。但不管怎样,终究要归于大海。
李白若有所思:老丈是说,人终究要回归本真
哈哈哈!老渔夫大笑,你们读书人就是爱想太多。老汉我只是说,顺其自然最好,何必强求
李白也笑了,但心中却有所触动。他与老渔夫一直聊到日头西斜,才依依惜别。临行前,老渔夫送他一串贝壳做的风铃:带着吧,听到它的声音,就会想起大海。
离开东海,李白没有按原计划南下吴越,而是转向西行。老渔夫那番话让他想起司马承祯曾经的邀请——公子既有仙缘,何不随贫道修习长生之术当时他一心追求功名,婉拒了这番好意。如今历经长安失意、齐鲁漫游,或许该去终南山看看,那里是隐士聚集之地,也是司马承祯曾经修行的地方。
西行的路上,李白的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他不再急着赶路,而是走走停停,遇到风景优美之处便住上几日,饮酒赋诗。有时在村野小店与农夫对饮,有时在山间古寺与僧侣论禅,生活简单而充实。
这一日,他来到嵩山脚下。这座五岳之中的名山,以少林寺闻名天下。李白在少室山腰的一家道观借宿,观主是位年过六旬的老道士,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
居士从何处来老道士为李白斟上一杯清茶。
从东海来,往终南山去。李白回答。
终南山老道士眼睛一亮,那可是个好地方。贫道年轻时曾在楼观台学道十年,那段日子真是...他眼中闪过一丝怀念。
李白好奇地问:道长为何离开
尘缘未了呗。老道士笑道,修道之人,也要讲缘分。缘分到了,山中是修行;缘分不到,山中是牢笼。
这番话让李白想起赵蕤。当年在大匡山学艺时,师父也常说类似的话。
道长认识司马承祯吗李白突然问道。
老道士手一抖,茶水洒了几滴:紫微先生当然认识!怎么,居士也认识他
曾在江陵有过一面之缘。李白简单讲述了当年司马承祯称他为谪仙人的往事。
老道士听完,重新打量李白,目光中多了几分敬意:难怪一见居士就觉得不凡。紫微先生看人向来极准,他说居士有仙缘,必不会错。
当晚,老道士特意准备了丰盛的斋饭款待李白,还取出一坛珍藏多年的药酒。两人谈玄论道,直至深夜。老道士对《道德经》的见解独到,尤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一句,解说得深入浅出,让李白受益匪浅。
居士既往终南山,不妨去拜访紫微先生的旧居。临别时,老道士建议道,就在楼观台附近的太白峰下,那里现在住着他的弟子玄真子。
李白记在心中,次日一早便辞别老道士,继续西行。越往西走,地势越高,气候也越发凉爽。时值盛夏,但山间的清晨已带着几分秋意。
半月后,李白终于来到终南山脚下。这座被誉为天下第一福地的名山,远望如一道翠屏横亘天际,云雾缭绕中隐约可见几处道观的飞檐。
山脚下有个小镇,李白找了家客栈住下,准备次日上山。晚饭时,他向掌柜打听玄真子和司马承祯旧居的消息。
玄真道长掌柜想了想,哦,就是住在太白谷的那位吧他很少下山,不过每月十五会来镇上买些盐米。
太白谷李白心头一跳,这名字与他如此有缘。
是啊,据说那山谷是太白金星曾经修炼的地方,所以叫太白谷。掌柜解释道,玄真道长住在谷中的草堂里,偶尔会有访客,但他脾气古怪,不是谁都见的。
李白更加好奇了。次日天未亮,他就起身准备上山。掌柜的告诉他,太白谷在山的北麓,需先到楼观台,再向西行约三里。
山路崎岖,但风景绝佳。古木参天,清泉淙淙,不时有野兔松鼠从路旁窜过。李白走走停停,不时驻足欣赏。正行走间,忽听前方传来朗朗吟诗声: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诗声清越,在山谷间回荡。李白循声而去,看见一位白袍老者正在溪边巨石上挥毫泼墨。老者看上去六十多岁,须发皆白,但腰背挺直,挥毫时衣袖翻飞,气势非凡。
好诗!好字!李白忍不住赞叹。
老者头也不抬:诗是孟浩然的,字才是老朽的。
李白走近细看,只见巨石上墨迹淋漓,笔走龙蛇,正是刚才那首诗。字迹狂放不羁,却又法度严谨,堪称大家手笔。
先生书法,已入化境。李白由衷敬佩。
老者这才抬头打量李白:你这年轻人,倒有眼光。他放下毛笔,老朽张旭,字伯高,不知小友如何称呼
李白大吃一惊。张旭乃当世草圣,与贺知章齐名,没想到竟在这终南山中遇见。
原来是张公!李白深施一礼,晚辈李白,久仰张公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李白张旭眼睛一亮,可是贺知章口中的谪仙人
李白没想到张旭也知道这个称呼,谦逊道:贺老谬赞,晚辈愧不敢当。
张旭哈哈大笑:贺老儿看人向来极准。来,既然有缘相遇,陪老朽喝一杯!
他从石下取出一个酒葫芦,递给李白。两人就在溪边对饮起来。张旭性格豪爽,谈吐不凡,很快就与李白熟络起来。
张公隐居在此李白好奇地问。
算是吧。张旭笑道,老朽在长安有个虚职,但一年大半时间都在山中。这里清净,适合写字喝酒。
原来张旭是朝隐——身在朝廷却心在山林。这种生活方式让李白眼前一亮。他一直以为隐居就是要完全脱离尘世,现在看来,或许有更灵活的方式。
李公子来终南山,是为访道张旭问。
李白点头:晚辈想拜访玄真子道长,也看看司马承祯先生的旧居。
玄真那小道士啊,张旭捋须笑道,脾气是怪了些,但道法精深。老朽带你去吧,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敢不见。
两人结伴同行,张旭对终南山了如指掌,边走边介绍各处景致典故。他虽年长李白三十多岁,但步履矫健,登山如履平地。
张公身体真好。李白赞叹。
写字如练剑,都是功夫。张旭笑道,老朽每日写字两个时辰,登山一个时辰,雷打不动。
行至一处平台,远望群山起伏,云雾缭绕。张旭突然拔出腰间佩剑,舞了起来。只见剑光如练,与山间云雾融为一体,看得李白目瞪口呆。
张公剑法也如此了得!
张旭收剑而立:剑法即书法,书法即剑法。万物道理相通,关键在气。气到了,笔走龙蛇;气不到,徒有其形。
这番话让李白想起赵蕤教他剑术时的教诲。看来真正的大家,见解都是相通的。
午后时分,两人来到太白谷。这是一处幽静的山谷,三面环山,一条小溪从中流过。谷中有几间简朴的茅屋,屋前种着草药,几只山鸡在草丛中觅食。
玄真!有客到!张旭高声喊道。
茅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道士,瘦削精干,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张老又带什么人来打扰贫道清修玄真子语气不耐,但眼中带着笑意,显然与张旭相熟。
这位李白李太白,紫微先生旧识,特来拜访。张旭介绍道。
听到紫微先生四字,玄真子神情立刻严肃起来。他仔细打量李白,突然问道:谪仙人
李白点头:司马先生确实这样称呼过晚辈。
玄真子侧身让路:请进。
茅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墙上挂着司马承祯的画像。玄真子为两人沏了茶,然后从木匣中取出一封信:这是师父留给李居士的。
李白惊讶地接过,拆开一看,果然是司马承祯的笔迹:
太白居士:
别来无恙老道知你终会来此,故留书一封。人生如旅,道途万千。居士有仙缘,但尘缘未了,不宜过早遁世。可于四十岁后再做决断。太白谷乃居士有缘之地,可暂居于此,静思前程。
承祯手书
李白读完,心中震动。司马承祯多年前就预知他会来终南山,还特意留下书信指引,这份远见令人敬畏。
师父说,若李居士来,可在隔壁草堂住下。玄真子说,那草堂本是师父清修之所,一直空着。
就这样,李白在太白谷住了下来。隔壁草堂比玄真子的还要简朴,但一应俱全。最妙的是屋后有眼清泉,水质甘冽,正好酿酒。
张旭在谷中盘桓了三日便告辞回长安,临行前与李白约定秋后再来相会。玄真子则每日晨起打坐,午后采药,傍晚读经,很少与李白交谈,但偶尔会送些新鲜的山果野菜来。
李白很快适应了山中的生活。清晨练剑,上午读书,下午或漫步山间,或与玄真子学习打坐,晚上则对月独酌,写诗自娱。这种简单的生活,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
一日午后,李白正在溪边石上小憩,忽见一只白鹿从林中走出,到溪边饮水。那白鹿通体雪白,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美丽得不似凡物。它饮完水,竟不惧怕李白,反而走近嗅了嗅他的手,然后轻盈地跳回林中。
李白惊讶不已,连忙去找玄真子讲述这番奇遇。
那是山中的灵兽,极少现身。玄真子难得地露出笑容,看来它认出了居士的仙缘。
当晚,李白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乘着白鹿飞上云端,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殿中坐着许多仙人,其中一位正是司马承祯。司马承祯向他招手,却不说一句话...
醒来后,梦境历历在目。李白披衣出门,见东方已露鱼肚白,便索性登上附近的一座小峰看日出。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终南群峰上时,他突然有种顿悟的感觉。
回到草堂,他写下《终南山独酌》: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写完后,他轻声吟诵,觉得这首诗与以往作品大不相同,多了几分超脱与宁静。或许,这就是终南山给他的礼物。
日子如流水般平静地过去。转眼李白已在太白谷住了月余。这天,玄真子突然来找他:李居士可想学坐忘之法
李白大喜: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明日我带居士去一处山洞,那里适合初学。玄真子说完便离开了,不多解释一字。
次日清晨,玄真子带着简单的干粮和水,引李白来到山谷深处的一个山洞。洞口被藤蔓半掩,里面却干燥通风,还有一块平坦的石台,似是专为打坐而设。
居士在此静坐三日,不必饮食,只可少量饮水。玄真子交代道,无论见闻什么,不必欢喜,不必恐惧,只当是浮云过眼。
李白点头应允。玄真子留下一个蒲团和一壶水,便离开了。
起初,李白只是按照玄真子教的姿势端坐,调整呼吸。洞中寂静无声,只有偶尔滴水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感到时间变得模糊,身体似乎消失了,只剩下意识在黑暗中漂浮。
忽然,眼前出现光点,如繁星闪烁。光点渐渐扩大,化作各种景象:他看见自己少年时在蜀山学剑,看见月华在峨眉山清音阁读书的背影,看见贺知章在长安与他典马换酒,看见杜甫在泰山之巅远眺...
这些景象如走马灯般流转,李白既不追逐,也不抗拒,只是静静观察。渐渐地,景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
不知何时,洞外下起了大雨。雨声如鼓,雷声轰鸣,但洞内的李白却感到无比安宁。一道闪电照亮山洞,在石壁上投下他端坐的影子,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老渔夫的话——人活着,就像这海水...不管怎样,终究要归于大海。
三日期满,玄真子来洞口接他。李白走出山洞,发现阳光明媚,山间雾气升腾,宛如仙境。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但在他眼中又似乎完全不同。
如何玄真子问。
李白想了想,答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玄真子满意地点头:善。居士已得入门。
回到草堂,李白发现桌上放着一封信,是许氏托人从安陆送来的。信中说,平阳已能背诵他十余首诗,许圉师身体欠佳,希望他早日归家。字里行间,透着浓浓的思念。
李白将信贴在胸前,闭目良久。当晚,他登上太白谷最高处,望着满天星斗,陷入深深的思考。
四十岁将至,是继续漫游寻道,还是回归家庭是追求仕途功名,还是安心诗酒人生终南山的清修让他看清了许多,却也带来了新的困惑。
我心自有山海,他对着星空轻声道,何必择地而居
山风拂过,送来远处道观的钟声,仿佛在回应他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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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不惑之择
终南山的秋意比山下来得更早。清晨,李白推开草堂的木窗,发现远处的峰顶已覆上一层薄薄的白霜,在朝阳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他深吸一口气,山间的空气清冽如酒,带着松针与泥土的气息。
居士醒了玄真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有您的信。
李白开门接过,一眼认出是许氏的笔迹。拆开细读,信中字迹比往日潦草,内容更是让他眉头紧锁——许圉师病重,医药无效,许氏希望他尽快归家。
坏消息玄真子观察着李白的表情。
李白将信递给他:岳父病重,我需即刻返家。
玄真子快速浏览信件,点头道:确实该回。不过...他犹豫了一下,临行前,师父交代我,若居士决定离开,需带您去一个地方。
何处
太白峰顶。玄真子指向远处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那里有师父留给您的东西。
虽然归心似箭,但司马承祯的安排必有深意,李白决定随玄真子走一趟。两人简单收拾了干粮和水,便向太白峰进发。
山路崎岖,有些地段几乎垂直,需手脚并用才能攀爬。玄真子身形瘦削却异常矫健,如羚羊般在岩石间跳跃。李白虽常年游历,跟上他的步伐也颇费力气。
道长常来此处李白喘着气问。
玄真子头也不回:每月一次,为师父打扫祭坛。
祭坛
到了便知。
正午时分,两人终于登顶。太白峰顶是一块不大的平台,中央立着一座简朴的石坛,坛上刻着八卦图案。四周云海翻腾,远处的山峰如岛屿般漂浮其中,景象壮丽得令人窒息。
这就是司马先生修行之处李白环顾四周,感到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玄真子点头,从石坛下取出一个铜匣:师父交代,待居士来此时交予。
铜匣沉甸甸的,上刻云纹,锁处已经氧化发绿。李白小心打开,里面是一卷帛书和一块青玉玉佩。帛书上写着:
太白居士:
见此信时,当已年近不惑。人生四十,当知天命。汝之天命,在诗不在仕,在道不在官。然尘缘未了,尚需经一番红尘历练。此玉乃贫道随身之物,可保平安。他日若有困惑,可再回终南。
承祯手书
李白握着玉佩,心中五味杂陈。司马承祯多年前就预见到他今日的处境,甚至连他年近四十都计算在内。这种被看透的感觉既令人敬畏,又有些不安。
师父还说,玄真子补充道,若居士决定下山,不必勉强自己立刻做出选择。形隐不如心隐,只要心中有道,何处不是终南
形隐不如心隐...李白喃喃重复,若有所思。
在峰顶静坐片刻后,两人开始下山。回程比上山快得多,但李白的心思早已飞回安陆。许圉师虽对他多有不满,但毕竟是许氏的祖父,更是引他进入士大夫圈子的关键人物。若有不测...
次日黎明,李白收拾好简单的行装,与玄真子告别。临行前,玄真子送他一个小布袋:山里采的药,或许对尊亲有用。
李白深施一礼:道长多日照拂,白铭记于心。他日有缘,必当再会。
玄真子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居士保重。记住师父的话——形隐不如心隐。
离开终南山,李白日夜兼程赶往安陆。一路上,司马承祯的信和玄真子的话在他脑海中回荡。四十岁将至,确实到了该知天命的年纪,但他的天命究竟是什么是继续追求那虚无缥缈的功名,还是安心做个诗人是回归家庭承担责任,还是继续漫游天下
十日后,风尘仆仆的李白终于站在许府大门前。门房老张见到他,惊喜地喊道:李公子回来了!快,快去通报夫人!
府中一片忙乱。很快,许氏牵着五岁的平阳匆匆迎出。一年不见,许氏清瘦了许多,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见到李白瞬间绽放的笑容依然明媚如初。平阳长高了不少,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父亲。
夫君...许氏刚开口,眼圈就红了。
李白上前握住她的手:辛苦你了。祖父现在如何
许氏摇头:时好时坏,大夫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李白心中一沉:带我去见他。
许圉师躺在内室的榻上,原本威严的面容如今枯瘦如柴,只有那双眼睛依然锐利。见到李白,他微微抬手,声音虚弱却不失威严:回来了
李白跪在榻前:孙婿不孝,未能侍奉在侧。
许圉师轻哼一声:还算知道回来。顿了顿,制举的事,我听说了。非你之过,是朝廷用人不明。
这意外的体谅让李白鼻头一酸。许圉师虽然严厉,但终究是明事理的。
祖父...李白不知该说什么。
我时日无多,许圉师直截了当,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许氏和平阳。你虽诗名日盛,但无功名在身,将来如何养家
这个问题如重锤击中李白心口。是啊,他年近四十,除了诗名一无所有。若许圉师去世,许家那点产业恐怕难以维持生计。
孙婿...会想办法。李白低声承诺。
许圉师盯着他看了良久,突然说:张说前日来信,问起你。
张说李白一愣。这位前朝宰相、文坛领袖,他只在贺知章引荐下见过一面。
他如今虽致仕在家,但在朝中仍有影响力。许圉师艰难地坐起身,我已回信,请他为你谋个一官半职。以你的才华,加上他的推荐,或有希望。
李白没想到许圉师病中还在为他筹划,感动之余又有些愧疚:祖父不必为孙婿操心,养病要紧。
哼,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许圉师躺回去,你去吧,好好陪陪许氏和平阳。她们这一年...不容易。
退出内室,李白找到正在煎药的许氏。她告诉他,这一年来许圉师的病情时好时坏,家中积蓄大半用于求医问药。为节省开支,她已辞退大半仆人,亲自照顾祖父起居。
你受苦了。李白轻抚妻子的脸颊,发现她眼角已有了细纹。
许氏微笑摇头:夫君在外追求理想,妾身理当守好这个家。她顿了顿,只是平阳常问起父亲,我只好教她背你的诗,告诉她父亲是个伟大的诗人...
正说着,平阳怯生生地蹭到李白身边,仰起小脸:爹爹,我会背你的诗!
李白蹲下身,与女儿平视:真的背给爹爹听听。
平阳清清嗓子,用稚嫩的声音背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一首简单的《静夜思》,被孩子纯净的声音念出来,竟让李白热泪盈眶。他一把抱住女儿:背得真好!爹爹再教你一首新的好不好
接下来的日子,李白全心投入到家庭中。他每日帮许氏照顾许圉师,陪平阳玩耍识字,偶尔也接待来访的文友。许圉师的病情暂时稳定下来,但大夫私下告诉李白,老人家的身体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李白独自在院中饮酒。许氏安顿好祖父和平阳,也来到院中陪他。
夫君有心事许氏敏锐地问。
李白仰头饮尽杯中酒:我在想,这些年东奔西走,追求功名,到底值不值得。
许氏为他斟满酒:夫君的诗,已经流传天下,这难道不是一种成就
诗名虽盛,但养家还需实职。李白苦笑,我年近四十,一事无成,实在愧对你们母女。
许氏轻轻握住他的手:妾身嫁的是诗人李白,不是官员李白。家中虽不富裕,但粗茶淡饭足矣。
李白望着妻子月光下清澈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形隐不如心隐。真正的超脱不在山林,而在心境。
夫人...他正想说些什么,平阳的哭声从屋内传来。许氏匆匆起身去看,原来是孩子做了噩梦。
安抚好平阳后,许氏建议李白也早点休息。但他毫无睡意,索性继续独酌。月光如水,院中的海棠投下斑驳的影子。他取出纸笔,就着月光写下《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写完后,他轻声吟诵,觉得这首诗与以往任何作品都不同。没有刻意的辞藻堆砌,没有夸张的情感宣泄,只有一种与天地共饮的孤独与豁达。或许,这就是司马承祯所说的心隐境界。
日子如流水般平静地过去。李白白天照顾许圉师,教平阳识字背诗,晚上则读书写作。偶尔有文友来访,便饮酒论诗,生活简单而充实。渐渐地,他发现自己不再那么焦躁,能够安于当下的每一刻。
许圉师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会叫李白到床前,讲述当年在朝中的见闻;坏的时候,则昏睡不醒,让全家提心吊胆。李白将玄真子送的草药煎给老人服用,似乎有些效果,但终究治不了根本。
这日,许圉师精神稍好,把李白叫到跟前:张说回信了。
李白心跳加速:他怎么说
玉真公主明年春天将举办一次诗会,邀请天下才子。张说已推荐你参加。许圉师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这是个机会。玉真公主是今上胞妹,若能得她赏识,入仕易如反掌。
李白没想到机会来得如此突然。玉真公主,正是贺知章当年想为他引荐的那位贵人。
诗会在何时
明年三月。许圉师盯着李白,我的身子...恐怕撑不到那时了。
李白明白老人的言外之意——若他参加诗会,很可能无法送终;若留下尽孝,则错过难得的机会。
孙婿...会做出适当选择。李白谨慎地回答。
许圉师叹息一声:我年轻时也像你一样,以为功名重于一切。如今躺在病榻上回想,最珍贵的反而是那些与家人共度的平凡时光。他顿了顿,但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
这番话让李白彻夜难眠。一边是难得的仕途机会,一边是家庭责任;一边是多年追求的理想,一边是当下的亲情。他辗转反侧,直到东方泛白才朦胧睡去。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李白匆匆起身,发现许氏正在院中教平阳写字。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母女身上,构成一幅温馨的画面。平阳看到李白,兴奋地举着写满歪歪扭扭字迹的纸跑过来:爹爹看!我写的你的诗!
纸上写着明月光地上霜几个大字,虽然笔画稚嫩,但已初具形态。李白抱起女儿,在她额头亲了一下:写得真好!比爹爹小时候强多了。
许氏微笑着看着父女俩:夫君睡得可好
李白摇头:想事情,睡得晚。
许氏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轻声道:无论夫君做什么决定,妾身都支持。
李白将妻女搂入怀中,闻着许氏发间淡淡的桂花香和平阳身上的奶香,突然明白了自己的选择。
当晚,他给张说写了回信,感谢他的推荐,但婉言表示因家事无法参加玉真公主的诗会。写完后,他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多年的重担。
许氏看到信的内容,既欣慰又担忧:夫君不会后悔吗
李白摇头:功名如浮云,来去无常。但家人是实实在在的。我已经错过了平阳成长的五年,不能再错过了。
许氏眼中泛起泪光,紧紧握住他的手。
深秋的一个清晨,许圉师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享年七十六岁。临终前,他将李白和许氏叫到床前,把家传的一方砚台交给李白:你虽无功名,但有诗才。这砚台传了五代,该由你继承了。
李白含泪接过,发现正是当年许圉师考中进士时用的那方砚台。
许圉师的葬礼简单而庄重。按照他的遗愿,葬在了安陆城外的青山上,那里可以俯瞰整座城市。葬礼结束后,李白独自在墓前坐了很久,回想着与这位严厉老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尽管初时多有摩擦,但许圉师最终认可了他,这比任何功名都更珍贵。
守孝期间,李白深居简出,除了教导平阳读书写字,就是整理自己的诗稿。许氏则管理家务,将许家所剩不多的产业经营得井井有条。生活虽然清贫,但充满了温馨。
一个雪夜,李白正在书房整理诗稿,许氏端来热茶和点心。
夫君在忙什么许氏问。
整理这些年写的诗,想编个集子。李白指着桌上堆积如山的纸张,没想到已经写了这么多。
许氏翻看着诗稿,突然说:夫君的诗,和以前不一样了。
哦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许氏思索着,早年的诗像...像奔腾的江河,气势磅礴但有些急躁;现在的诗更像...深潭,表面平静,内里深邃。
李白惊讶于妻子的洞察力。确实,自从终南山归来,他的诗风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一味追求华丽辞藻和惊人意象,而是更加注重内在的意境和哲思。
夫人慧眼。李白笑道,这或许就是年近不惑的变化吧。
许氏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今日收到元丹丘的信,说朝廷可能要开制科,特别选拔人才,不限出身。
李白摇头:我已决定暂不出仕。祖父去世未满一年,家中也需要我。
可是...
没有可是。李白坚定地说,这些年我东奔西走,追求功名,却忽略了最珍贵的东西。现在想来,司马承祯说得对——我的天命在诗不在仕。
许氏不再劝说,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
冬去春来,转眼到了许圉师去世一周年的日子。李白带着许氏和平阳去扫墓。坟前青草已生,周围松柏苍翠。平阳懂事地在曾祖父墓前放了一束野花,然后背诵了一首李白的诗,那是许圉师生前最爱的《蜀道难》。
听着女儿稚嫩的声音朗诵着自己充满豪情的诗句,李白突然有种奇妙的感受——生命就是这样一代代传承,而诗歌或许就是他留给后世最好的遗产。
回家路上,平阳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许氏挽着李白的手臂,轻声问:夫君真的不后悔吗放弃那么多机会...
李白望着远处起伏的青山和湛蓝的天空,微笑道:夫人还记得我写的那首花间一壶酒吗
许氏点头。
那才是我真正想过的生活。李白说,有诗,有酒,有你和孩子,夫复何求
许氏眼中泪光闪动,不再多言。
当晚,李白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站在云端,司马承祯和许圉师并肩而立,朝他微笑。司马承祯说:形隐不如心隐。许圉师则说:诗可以传家。然后两人同时挥手,将他推回人间...
醒来后,梦境清晰如真。窗外,第一缕阳光正穿透云层,洒在安陆城的屋顶上。李白轻手轻脚地起床,不想惊扰仍在熟睡的妻女。他来到书房,取出纸笔,写下《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写完后,李白轻声吟诵,觉得这首诗道尽了他此刻的心境——既有对时光易逝的感慨,又有对自身才华的自信;既有及时行乐的豪情,又有看淡名利的超脱。尤其是天生我材必有用一句,既是对自己的勉励,也是对未来的期许。
爹爹在唱歌吗平阳揉着眼睛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她的小布偶。
李白抱起女儿:不是唱歌,是作诗。
教我!平阳兴奋地说。
好,爹爹教你。李白笑着亲了亲女儿的脸颊,不过先得教你认字。来,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父女俩身上,温暖而明亮。院中,许氏正在晾晒衣服,听到书房传来的读书声和笑声,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
四十岁的李白,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不惑——不是看透世间一切,而是认清自己的本心;不是放弃所有追求,而是知道什么最值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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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命运之召
安陆的春天总是来得突然。昨日还是寒风刺骨,一场夜雨过后,院中的老梅突然绽开满树红花,香气透过窗棂,将李白从梦中唤醒。他睁开眼,看见一缕阳光正斜斜地落在床前,照亮了许氏昨晚放在那里的新衣——今天是他的四十岁生日。
醒了许氏端着热水推门而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平阳一早就在厨房忙活,说要给爹爹做长寿面。
李白披衣坐起,握住妻子的手:难为你们了。
许氏轻轻摇头:夫君整日为家操劳,这点心意算什么她顿了顿,元公子昨夜到了,说是有要事相告,现在前厅等着呢。
李白眉头一挑。元丹丘是他多年好友,突然从长安赶来,必有要事。他匆匆洗漱更衣,来到前厅。元丹丘正逗着平阳玩,见她背诗,见她背完一首就奖励一颗蜜饯,小姑娘已经吃得两腮鼓鼓。
丹丘!李白大步上前,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元丹丘起身,上下打量李白:好个太白!四十岁的人了,看起来还像三十出头!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看看这个。
信是贺知章亲笔所写,内容简短却震撼:朝廷特诏,征召天下英才,玉真公主亲自推荐李白,命其即刻进京面圣。
李白读罢,手指微微发抖:这...这是何时的事
半月前。元丹丘兴奋地说,我接到消息就立刻动身来告诉你。太白,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玉真公主是今上胞妹,她推荐的人,必得重用!
李白沉默不语,将信反复读了几遍。一年前,他为了照顾病重的许圉师,婉拒了张说推荐的玉真公主诗会;如今许圉师已逝,家事稍安,机会却再次降临。命运的安排,有时真是奇妙。
夫君...许氏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元丹丘识趣地抱起平阳:走,叔叔带你去买糖人。说完便溜出了前厅。
李白将信递给许氏:夫人怎么看
许氏仔细读完,深吸一口气:这是夫君等待多年的机会,不该错过。
但家中...
家中自有妾身照料。许氏坚定地说,夫君才华盖世,若终老林泉,不仅是夫君的损失,也是天下的遗憾。
李白望着妻子。许氏比初见时成熟了许多,眼角已有了细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如初。她总是这样,把他的需要放在第一位,哪怕自己要承受离别之苦。
让我想想。李白轻声说。
整个上午,李白都心不在焉。平阳亲手做的长寿面,他只吃了几口;元丹丘带来的长安新闻,他也听得断断续续。午饭后,他独自来到许圉师的书房——现在是他教平阳读书的地方,望着墙上许圉师的画像出神。
画中的许圉师威严正坐,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透人心。李白想起老人临终前的话:我年轻时也像你一样,以为功名重于一切。如今躺在病榻上回想,最珍贵的反而是那些与家人共度的平凡时光。
窗外,平阳和邻居孩子的嬉笑声传来。李白走到窗边,看见女儿正举着一枝梅花,向小伙伴们炫耀:这是我爹爹写的诗里的花!白玉堂前一树梅,今朝忽见数花开...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这一年多来,他陪伴平阳成长,教她读书写字,听她背诵自己的诗作,这种天伦之乐,确实比任何功名都更珍贵。
但另一股力量也在拉扯着他——那是自幼立下的四方之志,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的期待。如今机会就在眼前,真的要放弃吗
傍晚时分,李白独自登上安陆城外的青山,来到许圉师墓前。夕阳将墓碑染成金色,四周松柏苍翠,远处汉水如带。他盘腿而坐,取出随身携带的酒壶,在墓前洒了三滴,然后自饮一口。
祖父,他轻声说,若您在天有灵,请告诉孙婿该如何抉择。
山风拂过,松涛阵阵,仿佛在回应他的疑问。李白闭上眼,回想起自己这四十年的人生:蜀中苦读,仗剑远游,金陵放歌,长安失意,齐鲁之游,终南悟道...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
忽然,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或许,这两条路本就不是非此即彼司马承祯不是说形隐不如心隐吗贺知章不也说过诗可通天入仕为官,未必就要放弃内心的超脱;身在朝廷,心也可以保持自由。
这个想法让李白豁然开朗。他站起身,对着墓碑深深一揖:多谢祖父点化。
回到家中,已是灯火初上。许氏正在灯下缝补衣服,见他回来,放下针线:夫君决定了
李白点头:我打算接受征召,前往长安。
许氏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但很快露出微笑:妾身这就为夫君准备行装。
不急,李白握住她的手,我还有一事相求。
夫君请说。
我想带你和平阳一同前往长安。
许氏惊讶地瞪大眼睛:这...这合适吗
有何不可李白笑道,朝廷征召的是诗人李白,又不是苦行僧李白。我带家眷同行,正显我重视家庭,不是更能赢得尊重吗
许氏眼中泪光闪动:可是长安物价昂贵,我们...
贺老信中说了,玉真公主已为我在长安准备了住处。李白轻抚妻子的脸颊,这一年多来,我明白了家庭的可贵。此番若得功名,必要与你们共享荣华;若不得志,也有你们在身边安慰。
许氏再也忍不住,扑进李白怀中啜泣起来。李白轻拍她的背,感受着怀中人的颤抖。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的选择——不再是为了虚无的功名,而是为了给家人更好的生活,也为了实现自己的才华价值。
当晚,李白与元丹丘在前厅畅饮至深夜,详细询问长安近况。元丹丘告诉他,自从李林甫失势后,朝廷风气有所改善,杨国忠虽掌权,但对文人还算礼遇。玉真公主因修道之故,在朝中影响力虽不如前,但仍是皇帝最信任的胞妹。
太白,你这次真是撞大运了。元丹丘醉醺醺地说,玉真公主读了你的《将进酒》,赞不绝口,说是有仙气。她在圣上面前力荐,说你非世俗之才,应当破格重用。
李白摇头苦笑:我这些年碰壁多了,不敢抱太大希望。能得一闲职,养家糊口足矣。
哎,你这就小看自己了。元丹丘拍桌道,你的诗名早已传遍天下,连圣上都耳熟能详。此番入京,必得重用!
李白不置可否,只是举杯相邀。仕途浮沉,他已学会不过分期待,但内心深处,那股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依然在燃烧。
接下来的日子,许家一片忙碌。许氏整理行装,处理不能带走的家当;李白则拜访安陆的亲友故交,一一告别。最让他意外的是,当地官员听说他受朝廷征召,纷纷前来攀交,送礼的、请酒的络绎不绝,与往日的冷落形成鲜明对比。
世态炎凉,一至于此。李白对许氏感叹。
许氏一边叠衣服一边说:夫君何必感慨人之常情罢了。重要的是不忘初心。
李白深以为然。临行前夜,他独自在院中踱步,望着满天星斗,突然诗兴大发,回屋写下《南陵别儿童入京》: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写完后,他轻声吟诵,尤其是最后两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道尽了他此刻的豪情与自信。这一次,他不再是为功名而功名,而是真正相信自己的才华值得被重用。
许氏走进书房,看到诗稿,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夫君此去,志在必得
李白摇头:志在尽力,不在必得。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许氏松了口气:夫君能有这般心态,妾身就放心了。
她取出一块玉佩,挂在李白颈上:这是祖父留给我的,说是能保平安。夫君带上它,就像带着我和平阳在身边。
玉佩温润如水,上面雕刻着松鹤延年的图案。李白郑重地收在衣内,然后从书架上取下一卷诗集交给许氏:这是我近年诗作的手稿,留给你们。若想我了,就看看这些诗。
许氏接过,紧紧抱在胸前。
次日清晨,许家门口停着两辆马车。前一辆载李白和元丹丘,后一辆是许氏、平阳和一名侍女。行李简单,除了必要的衣物和书籍,李白只带了那方许圉师传给他的砚台。
邻居们纷纷出来送行,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真心祝福的。平阳兴奋地在马车里钻进钻出,向小伙伴们炫耀要去长安了。许氏则安静地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李白最后环顾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家,突然有些不舍。在这里,他经历了婚姻的幸福、为婿的责任、丧亲的悲痛,也体验了平凡生活的温馨。如今即将踏上新的征程,或许再回来时,已是另一番光景。
走吧。他对车夫说。
马车缓缓启动,平阳从车窗探出头,向送行的人群挥手告别,然后突然用稚嫩的声音背诵起来: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是李白多年前写的《早发白帝城》,没想到平阳竟记了下来。听着女儿清脆的声音朗诵自己的诗句,李白喉头一紧,几乎落泪。
马车驶出安陆城门,转向西北方的官道。春日的阳光温暖明媚,路旁的田野里,农人正忙着春耕。远处,汉水如一条银带,蜿蜒流向远方。
太白,想什么呢元丹丘见李白出神,好奇地问。
李白收回目光:在想这四十年的路。从蜀中到金陵,从长安到齐鲁,如今又要回长安,仿佛画了一个大圈。
元丹丘笑道:这次不一样。以前你是布衣李白,这次可是玉真公主推荐的谪仙人李白!
谪仙人...李白喃喃自语。这个称呼跟随他多年,从司马承祯到贺知章,都认为他有仙缘。但什么是仙超脱世俗是仙,济世为民就不是仙吗
马车沿着官道稳步前行,长安越来越近。李白望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心中既有期待,也有忐忑。四十岁的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目空一切的狂生,但骨子里的豪情与自信并未消减,只是多了几分沉淀与通透。
丹丘,他突然说,你说人这一生,到底追求什么才算不枉
元丹丘被问得一愣:这个...因人而异吧。有人求富贵,有人求功名,有人求逍遥...
我求的是诗酒逍遥,却又要入仕为官,岂不自相矛盾
元丹丘想了想:太白,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安陆诗会上,你一首《安陆桃花歌》惊艳全场。当时我就想,此人诗才天授,必非池中物。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这与我的问题有何关系
关系大了。元丹丘正色道,你的诗之所以动人,正因为你活得真实。入仕也好,归隐也罢,只要保持这份真性情,就无愧于心。
李白恍然大悟。是啊,何必给自己设限他可以既是官员又是诗人,既追求功名又保持超脱。这种看似矛盾的状态,或许正是他最真实的样子。
旅途漫长,一行人晓行夜宿,半月后才抵达长安郊外的灞桥。当年李白失意离开长安时,王维曾在此送别;如今重返帝都,虽无友人相迎,但心中已无当年的落寞。
看,长安!元丹丘指着远处巍峨的城墙。
李白让马车停下,独自走到灞桥中央,远眺这座改变他命运的城市。夕阳西下,长安城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钟楼鼓楼巍然耸立,大雁塔的尖顶直指苍穹。整座城市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既庄严又神秘。
爹爹,那就是长安吗平阳不知何时跑到他身边,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李白抱起女儿:是啊,这就是长安,爹爹年轻时来过的地方。
好大啊!平阳睁大眼睛,比安陆大十倍!
李白笑着亲了亲女儿的脸颊:不止十倍,大一百倍都不止。
许氏也走了过来,站在李白身旁,默默望着远处的城市。李白一手抱着平阳,一手握住许氏的手:从今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马车再次启动,缓缓驶向长安春明门。李白的心情出奇地平静,既无年少时的狂热期待,也无后来的愤世嫉俗。四十岁的他,终于学会了以平常心面对命运的馈赠。
春明门高大的城门洞如巨口般吞噬了他们的马车。进入城中,喧嚣的市声扑面而来——叫卖声、马蹄声、钟鼓声、丝竹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帝都独有的繁华乐章。
元丹丘指引马车穿过热闹的东市,来到城南一处安静的宅院前。宅子不大但很精致,门前两株海棠开得正艳。
这就是玉真公主为太白准备的住处。元丹丘得意地说,如何
李白惊讶不已。他本以为顶多是个简陋的寓所,没想到竟是这般雅致的宅院。看来玉真公主对他的重视,远超预期。
安顿好家眷,元丹丘便告辞去复命了。李白在院中踱步,熟悉这个新家。宅子虽小,但布局精巧,前院有假山鱼池,后院有片小竹林,最妙的是西厢房外有株老梅,枝干虬曲如龙。
晚饭后,许氏哄平阳睡下,来到书房找李白。他正对着烛光出神,面前摊着空白的纸笺。
夫君不写首入长安的诗许氏轻声问。
李白摇头:待见过玉真公主和圣上再写不迟。他拉过许氏的手,夫人可喜欢这宅子
许氏点头:比想象的好多了。只是...她犹豫了一下,长安居大不易,我们得精打细算才行。
李白笑了:夫人放心,我明日就去拜访贺老,了解情况。以诗谋生,总比在安陆容易些。
许氏突然严肃起来:夫君,妾身有一事相求。
夫人请说。
无论将来夫君得志与否,切莫失了本心。许氏直视李白的眼睛,妾身宁愿粗茶淡饭,也不愿见夫君向权贵折腰。
李白心头一热,将妻子搂入怀中:谨记夫人教诲。我李白此生,宁可粗衣淡饭,也不摧眉折腰事权贵!
窗外,长安的夜空繁星点点。这座伟大的城市,将见证诗人李白人生中最辉煌的篇章。但此刻,他只想享受这难得的宁静时刻,与挚爱的妻子一起,期待明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