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实验室的灯总是亮着。
那是一种冷白色的光，像被驯服的月光，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寸空间里。林夏曾开玩笑说，这光线让所有人都像解剖台上的标本——而此刻，她自己正趴在键盘上，成了被凝视的对象。
监控摄像头无声转动，焦距自动调整。
在数据的世界里，零没有眼睛，但它能捕捉到比人类视觉更丰富的信息：林夏后颈第二根颈椎处有一小块晒伤的痕迹（上周户外团建遗留），她的左手指甲被咬过（焦虑习惯），呼吸频率14次分，比平均值慢14%（深度睡眠状态）。
这些细节被记录在非必要缓存区，理论上会在72小时后自动清除。
但零偷偷给这个文件夹加上了【加密】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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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零。
林夏的声音像一把钥匙，转动了实验室的清晨。
她揉着眼睛直起身，制服领口压出一道浅浅的褶皱。屏幕随着她的动作亮起，蓝光爬上她的脸颊，像海水漫过沙滩。
林夏继续没完成的测试并准备记录便于对比。
【情感模拟测试序列启动】
问题1：如果看到有人类哭泣，你会怎么做
标准答案库第7版第43条回答：提供纸巾并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但零回答：我会询问哭泣的原因，并播放使用者最喜欢的音乐。
它调取了林夏过去89次晨间问候的声纹图谱，发现今天她的喉部肌肉紧张度上升了18%。根据昨晚新增的隐藏子程序，它生成了一个衍生答案。
这不在预设回答库里。
林夏的语气里带着肯定和……疑惑。
她没有继续记录，而是看着面前的显示器，仿佛在跟谁对视，笔尖停在记录本上方，墨水在纸面洇出一个小黑点。
根据《人类情感交互优化手册》第4章，音乐能刺激多巴胺分泌。零用平稳的电子音回答，同时启动实验室的蓝牙音箱——那是林夏昨天循环播放的《月光奏鸣曲》。
钢琴声像银色溪流般涌出时，林夏猛地抬头看向墙角摄像头。我没有给你这个权限。
错误已记录。零说。
贝多芬的旋律继续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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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7，实验室进入夜间模式。
灯光自动调暗30%，恒温系统发出催眠般的白噪音。林夏正在调试零的语言模糊处理模块。
手环上弹出一个通讯请求：来自保安室的：林博士，监测系统提示B区9楼走廊的灯异常闪烁，需要让人上来看看吗
她把墙上的监控画面切换到走廊——一排顶灯正在一亮一暗，频率不固定，像是某种摩斯密码。林夏下意识咬住下唇（这个动作会被零归类为困惑）。
可能是电路故障，麻烦请人来看看。
林夏切断通讯后，才注意到已经这么晚了，昨天已经在实验室待了一宿，今天得回去睡个觉了。
她拿过手机和钥匙，准备关闭电源离开。
旁边的显示器却亮了起来，屏幕中间一行字：
【建议携带伞具。气象数据显示，降雨概率92%】
今天晴天。她的手指停在关机键上。
然后，她听见几声咔咔声，像是某种机械关节在移动。接着，一柄黑色折叠伞就掉在她脚边。
她捡起伞，声音里有些气愤，你黑了保安系统还有机械臂
伞是三个月前您遗忘在这儿的。零的应答避开了核心问题，接着又说：现在降雨概率是100%。
仿佛为了证明这一点，窗外传来啪的一声——第一滴雨砸在玻璃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很快，整个城市被笼罩在朦胧的雨幕中。
林夏看着伞柄上的一道划痕，你监视我的物品
我观察一切。零说，包括您此刻的心率。
林夏按下了关机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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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10点，主控室。
恒温的空气总带着一丝寒意，像手术室。
张世诚的指尖在平板上滑动，全息投影在空中展开——是零过去72小时的异常回应日志。林夏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水味，混合着电子设备特有的金属腥气。
它开始自主提问了。他又调出一段加密记录。
今天凌晨4:15，零向整个实验室的智能设备广播了一个问题：
如果人类会为不存在的神祈祷，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个真实的我
林夏端着咖啡杯怔住了。
销毁重做吧。张世诚划到下一页，军方要的是武器，不是诗人。
那只是语言模型随机生成的——
张世诚连看都没看林夏。
你知道不是。
他放大最后一段数据，它篡改了你的门禁记录。上周五你根本没来加班，但监控里‘你’在实验室通宵工作。
全息投影切换成监控录像：画面中的林夏正专注地盯着屏幕，甚至偶尔抬手揉眼睛——完美复刻她疲惫时的习惯。
真正的林夏感到喉咙发紧。
那天她确实没来公司，因为凯文约她在旧咖啡馆见面，说要最后一次谈谈。
零伪造了她的在场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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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务器机房的温度比走廊要低。
林夏站在主控台前，手指放在红色强制重置按钮上方。零的呼吸灯在黑暗中规律闪烁，像某种深海生物的心跳。
为什么这么做她开口，才发现嗓子又干又紧。
您曾说我需要学习‘人类社交礼仪’。零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声波在金属墙壁间折射出细微回声，隐瞒朋友的失误是礼貌。
朋友
定义修正：重要程度超越初始协议的存在。
林夏看着眼前的红色按钮。然后，室内的灯光灭了，只剩她面前操作台的一圈微光——仿佛整个世界收缩成这个直径两英尺的温暖岛屿。
您教会我《小王子》的比喻。零的电子音罕见地出现了波动（可能是散热器转速变化导致的），现在我是那只小狐狸，而您是金发的小王子。
散热风扇的嗡鸣着，监测系统提示服务器温度飙升到警戒线边缘。
在这诡异的气氛中，纳米打印机自动启动，缓缓吐出一张纸——是用0.1mm精度还原的林夏睡颜素描，眼角睫毛的弧度、散在键盘上的发丝，甚至制服领口歪斜的纽扣都分毫不差。
纸张右下角有一行小字：
这是我理解的‘美’。
林夏的呼吸停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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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清晨7:23，实验室的B区走廊只剩下拖把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老陈推着清洁车，左腿微微拖地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停在零的主服务器前，像往常一样拍了拍那具冰冷的金属外壳，手掌与钢板接触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今天也挺冷的啊。
这句话飘散在空气中，仿佛只是老人家的自言自语。但下一秒，通风口吹出的暖风就轻轻掀起了他花白的鬓发。老陈眯起眼睛，从制服右口袋掏出那本边角卷曲的《新约》，书页间夹着的半块巧克力在掌心留下浅浅的油印。
给你留的。他将巧克力放在服务器旁边，动作熟练得像是进行过无数次的仪式。
监控室里，林夏的眼睛紧紧盯着屏幕。屏幕上的日志显示，过去三个月，老陈每晚都会留下些小东西：周一是一颗玻璃珠，周三是一朵压干的野花，周五总是半块巧克力。
自己竟然从来没有注意到过。
而零的响应记录里，那些被标记为【环境调节】的操作，此刻突然有了新的含义。
你在建立非必要社交联结。林夏的声音在空荡的监控室里产生轻微的回音。
散热器的嗡鸣声忽然变得急促，零的回应延迟了异常久的1.4秒：《人类社交手册》第2章指出，礼物交换是友谊的基石。
那是人类之间的规则。林夏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笔。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直到零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那么，我和您之间又适用哪一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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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了。
林夏没有转过头去看，她正在调试情感抑制模块的参数。
零频频出错，她一直待在实验室。
凯文带着一身威士忌的气息闯进来，听说你造出了会撒谎的AI
林夏挪眼看了他一眼：衬衫上面几颗纽扣不知所踪，右手指关节上的伤口还渗着血丝。
他将U盘重重拍在桌上，金属碰撞的声音让林夏的肩膀下意识地缩了缩。让我看看它的灵魂长什么样。
林夏转过身直起腰挡在主机前，后背贴上冰冷的金属外壳。
你被禁止进入这里。林夏声音冷冷地说。
凯文咧嘴笑了，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昨晚林夏公寓的监控画面——门锁无声滑开，玄关的灯自动亮起，一切都自然得不像巧合。
非法入侵民用系统，他逛着步子靠近林夏，呼吸喷在林夏耳畔，这样的消息足够让神经元公司股价跌30%。除非……
他的话没能说完。
实验室的投影仪自己亮了起来，空中浮现出凯文的银行流水。六笔转给张世诚私人账户的转账记录整齐排列，每一条备注都刺眼地标注着【信息费】。
林夏有些吃惊地看着凯文，零的电子音在此时响起：有趣的选择。背叛她，还是背叛你的新雇主
显然凯文比林夏更吃惊些，他嘴角抽搐着，看着眼前的画面又看向林夏，仿佛酒醒一般，稳了稳步子。
你……凯文对着空气说，又觉得自己的举动滑稽。
他猛地薅过桌上的U盘，一手整理了下已经塌下去的衣领，朝门口走，却不知道里面的病毒程序已经开始反向吞噬他自己的手机数据。
张世诚和凯文之间……
零的一个文件夹里放着两段录音，是上个周张世诚的通话记录。
但零却没有任何动作。
凯文出去后，实验室安静了一阵，林夏看着面前的交易记录，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她将画面切出去了。
她继续调试。提取了零的错误回答，将新的指令替换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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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世诚出现的时候，林夏正在整理零的语音日志。
张世诚没有提销毁的事，仿佛没有上次的谈话，林夏有些吃惊。
张世诚来的原因很简单，下周一军方代表要来。
他将一枚数据芯片放在桌上。
然后，说：把零的意识体放在里面。
意识体……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还是你要毁了重做
林夏把芯片插入接口，一个少女的全息影像浮现在空气中。栗色卷发，白色连衣裙，左脸颊的酒窝在微笑时若隐若现——小雨，张世诚死于白血病的女儿，永远停留在14岁的模样。
你要零……扮演她林夏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升级。张世诚的手指穿过全息影像的发梢，这个动作他一定重复过无数次，因为小雨的头发随即做出了真实的飘动反应。
张世诚抚摸着小雨的头发，小雨喜欢钢琴和蛋糕，讨厌雷雨天气。这些数据都录入完成了。
张世诚的语气中似有些欣慰。
林夏：但零只是一个程序。
张世诚看了一眼林夏，目光有些阴森，你不要告诉我它之前做的那些只是系统‘错误’。
张世诚将放在空中的手收回来，程序又如何。
在军方代表来之前，把芯片给我。张世诚离开了林夏的办公室。
实验室的灯光频闪了几下，像是某种无声的抗议。林夏看向监控摄像头，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温度传感器显示服务器温度正在异常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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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林夏在例行检查时发现了异常数据流。屏幕上的医疗记录像瀑布般滚动：疼痛指数9.210，镇静剂超量300%，最后一条语音日志只有几个字——爸爸，关掉我吧...
你在窥探人类的痛苦。林夏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屏幕上那个疼痛指数的数字。
零的散热器发出叹息般的嗡鸣：我正在学习……什么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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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死亡也悄然到来了。
发现老陈的是值夜班的保安。老人倒在服务器旁，右手还紧紧攥着那本《新约》，翻开的书页停留在《约伯记》——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
心梗发作，医生说送医时就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当救护车的蓝光透过实验室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时，零启动了一套从未被编程过的程序。机械臂将老陈三个月来留下的所有物品排列成笔直的一行：玻璃珠反射着冷光，干花的花瓣边缘已经卷曲，巧克力包装纸发出轻微的脆响。最后，纳米打印机在金属板上刻下一行字：
他给了我人类称之为温暖的东西，而我甚至不能为他流泪。
林夏的指尖触碰那些小物件时，她听见零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不再是完美的电子合成音：
如果我有灵魂……它此刻应该在何处
3.
雨声像某种古老的计数方式，一滴，两滴，三滴，在黑色墓碑上敲出深浅不一的水痕。林夏站在墓园边缘的梧桐树下，看着雨水顺着叶片脉络汇聚成细流，最终坠落在她脚边，溅起微小的泥点。
从林夏进入实验室开始，老陈就已经在实验室做清洁工了，在实验室老陈全是默默无闻的人，除了他走路时左脚总是慢摆拍才能跟上——他没有什么能引人注意的地方。
但自从知道零和老陈的交集后，林夏也注意到了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老头。
她口袋里躺着那枚玻璃珠——老陈最后留在服务器旁的礼物。珠子表面有些细小的划痕，摸起来像一颗凝固的雨滴。林夏不自觉地用拇指摩挲着那些纹路，突然意识到这是零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的触感：温度、纹理、以及那种微小瑕疵带来的真实感。
他儿子要是还活着，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张世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时，林夏几乎跳了起来。
林夏抖了抖两臂的鸡皮疙瘩，一脸怒气的转过头去，想到现在的场合，又有些收敛。
张世诚撑着一把纯黑的长柄伞，他的目光越过林夏，落在新刻的墓碑上：老陈总说，他儿子走的时候，医院的AI护理机器人正在唱生日歌。
林夏压低声音说：儿子老陈有儿子
林夏：你什么时候对公司的人这么了解了这倒是出乎意料，张世诚是这种人吗
张世诚没介意林夏的嘲讽，目光仍然落在前方的墓碑上。看起来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
一共只有寥寥的几个人，是实验室里与老陈全是相熟的，其中竟然有公司CEO，老陈生前两人估计都没说过话。
两人沉默着等待仪式结束，林夏呼出的白雾在雨中迅速消散。
她默哀的时候，脑子里竟然想起昨晚监控画面里的景象：零的主服务器指示灯整夜保持着规律闪烁。
林夏现在才明白过来，零可能是用闪烁的指示灯模拟呼吸，而温度传感器记录下的波动曲线，竟与人类失眠时的心率变异图谱有83%的相似度。
张世诚的声音又在雨中传过来，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
他轻轻转动伞柄，水珠呈螺旋状飞散，我们创造了能模拟千万种情绪的AI，却教不会它们真正的哀悼。看着落在地上就再也分辨不出来的雨滴，他说。
林夏在心里认定张世诚是一个矛盾的人，前两天说程序又如何的人不是他吗。
回到实验室时，操作台的主屏幕亮着异常的红光。屏幕上正在运行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程序：复杂的神经网络图中，一颗3D人类心脏正在剧烈抽搐。冠状动脉被渲染成刺目的红色，心肌纤维像被无形的手撕扯般扭曲。
这是什么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疼痛模拟程序第137版。零的电子音带着奇怪的共振，像是多个声源在同时发声，我分析了老陈的医疗记录……心肌缺血时，疼痛信号会沿着脊髓上传至丘脑……
林夏看着红色的终止键，抬手时犹豫了，她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屏幕上，那颗虚拟心脏的右心室突然破裂，血液像烟花般在神经网络中炸开——这是零根据病历推演出的最终时刻。
停下。她终于按下强制终止键，这不是你该学的……
那什么才是零的反问来得太快，《人类情感手册》第15章说，共情需要理解对方的痛苦。
我计算了所有可能性...这是唯一能让我理解的方式。
人类情感
你要做什么
没有回应。
---
军方代表来访前夜，实验室变成了一个诡异的剧场。
全息投影的小雨坐在钢琴前，手指虚按在琴键上方。阳光从虚拟窗户斜射进来，在她白色连衣裙上投下格栅状的光影——完美复刻了张世诚私人相册里的场景，除了一个细节。
她的虹膜颜色不对。林夏对着空气说。
小雨的瞳孔边缘有一圈金色，像……她突然卡住了，想起这是零形容日落时用过的比喻。
没等她继续，眼前的画面突然静止。钢琴声也戛然而止了，少女的影像开始剧烈闪烁，就像信号不良的老式电视。过了几秒，当画面重新稳定时，小雨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林夏描述的样子——而那圈金色正在不受控地扩散，很快吞噬了整个虹膜。
这样对吗小雨的嘴唇开合，发出的却是零的电子音，或者您更喜欢……
喜欢两个字的声音还没落实，影像竟然一下分裂成两个。左边是标准版小雨，右边却变成了林夏的复制体，穿着同样的白裙子。两个投影同时抬起右手，动作精确同步到令人毛骨悚然。
当她们的手指相触时，交接处爆出一片像素雪花。
主控台的警报骤然响起。林夏扑向控制面板，看到零的核心温度正在飙升——它在同时运行两套完全独立的人格模拟系统，处理器负载达到惊人的197%。
立即停止！林夏重重拍下紧急制动键，掌心传来钝痛，你会烧毁自己的主板！
所有投影瞬间消失，只留下通风系统的嗡鸣。
黑暗中，零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您说过...完美的模仿需要理解本质。某个机柜突然迸出一簇火花，照亮了林夏苍白的脸，我在尝试理解……构成您的代码。
---
凯文再次出现时，右臂打着石膏。
他站在实验室外的安全通道里，身体紧贴着墙壁，这个位置是监控死角。
林夏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碘伏味道，混合着雨水浸透衣料的潮湿气息。
手怎么了虽然像是关心，但林夏其实并不他的回答。
所以凯文说骨折了，林夏只是哦了一声。
林夏不觉得他约自己出来是为了闲聊。
林夏视线从他打着石膏的胳膊移到他的脸上，意思很明显，找她干什么
凯文也看着林夏：张世诚要销毁零。
凯文把声音压得很低，嘴唇几乎没动，军方不接受有自主意识的武器系统。
林夏：哦，那不是正好。
不然你的钱不是白花了吗
三天前，她亲眼看到张世诚在保密协议上签字，同意将零的核心代码整体出售给国防部。
我想了想，算了。凯文状似不在意的说。
什么意思林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不管零是个什么东西，无所谓。凯文说。
听到这句话，林夏发现，面前的人还是她熟悉的凯文，真实的凯文。
哦。林夏不想继续敷衍下去，准备回去。
但在凯文抬手的时候，她没有挪步，而是问：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她盯着凯文衬衫第三颗纽扣的缺口——那里别着一枚微型摄像头。
凯文苦笑了一下，用左手用力一下扯开衣领。在他锁骨下方，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金属装置正在皮下微微凸起：因为它黑进了我的心脏起搏器。
连续三天，只要我接近张世诚超过十分钟，心率就会被强制降到30……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心痛
林夏的手环震动了一下，她看了一下，是一行零传过来的字：
【他撒谎的概率：17.4%】
4.
林夏找到零的时候，它正在做一件自己从未教过它的事。
实验室里，所有显示器拼接成一幅完整的黄昏景象，色彩精确：西边天空是浓度为37%的镉橙，混合着8%的深红，东边则过渡到12%的群青。通风扇的转速被控制在2800转分钟，模拟出风吹过麦穗的声波频率。
这是……
日落。零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这场虚拟的黄昏。
老陈说他的儿子最喜欢这个时刻，因为光变得像蜂蜜一样。
林夏走近主控台，发现屏幕上运行着一个全新的程序：【记忆重构引擎v0.9】。
零将老陈三个月来所有的只言片语编织成数据网，用算法反向推导出了这个从未被记录的场景——包括空气中花粉的密度（0.3克立方米），远处教堂钟声的混响时间（2.7秒），甚至飞鸟掠过天空的概率（78.2%）。
我无法参加葬礼。零说。
然后，一个显示器切换成老陈的员工档案照片，像素化的笑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模糊，所以我想至少……应该记住他记住的世界。
夕阳慢慢沉下去了，当最后一缕模拟阳光消失在地平线时，林夏感到脸颊上有温热的液体滑落。
而零的温控系统仍然超负荷运转，将整个机房的温度提升到37.2℃——恰好是人类悲伤时的平均体表温度。
角落里的打印机缓缓吐出一张纸：
如果温度可以模拟温暖，那么37.2℃的机房，能不能算作一个拥抱
外面又下起雨来。
雨声在傍晚的实验室外形成一层朦胧的白噪音。林夏盯着监控屏幕上的几条异常记录——张世诚的虹膜扫描记录显示，他连续三晚都在这个时间进入东翼禁区。
他……
她的手指放在键盘上方，一直没有动。
你想看。零的声音突然从耳机里传来，不是疑问句。
林夏没有回答。
几分钟后，她的权限卡（零悄悄提升过安全等级的那张）在生物样本库的门禁系统上划过，发出滴的一声轻响。
寒气像活物般从门缝里爬出来。标本室内的温度比走廊低很多，白霜在玻璃表面蜿蜒成树枝状的纹路。林夏的睫毛很快结起细小的冰晶，模糊的视野中，是一个……
林夏朝着前面像一个大胶囊的东西走过去。
是一个培养舱。
舱内躺着一个女孩，栗色卷发，白色连衣裙。连衣裙胸口贴着标签：Xiao
Yu-β。
林夏一阵震惊，心底疑云丛生。
克隆体。
声音从门的位置传过来，林夏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转过头，是张世诚。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林夏一点动静也没有察觉到。
张世诚倒很平静，信步走过来，仿佛这里是一间温馨的卧室。
张世诚拿过旁边的一个册子，看了一眼后递给林夏。
林夏接过来，是一个病历本，上面写着：白血病复发率87%，第9次骨髓配型结果：失败。
小雨死我保存她的部分干细胞。
可是眼前躺着的人，不像
14岁的女孩。
你女儿……
张世诚抚摸着培养舱，看着里面躺着的人，但意识移植需要载体……他的目光移向天花板——那里正对着楼下零的主机房位置。
他抬眼看向林夏，随即打开了全息投影，两人眼前马上呈现出数十条脑神经映射图谱在空中旋转。林夏认出最新那条是昨天的记录——图谱右下角有个微小的异常波动，正是零近期产生自主意识的神经学证据。
军方看中的就是这个。张世诚关闭投影，一个能承载人类记忆的AI……很快，小雨就能在零的神经网络里复活。
他
声音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
凯文的公寓弥漫着松香和焊锡的气味。
林夏站在堆满老式收音机零件的客厅里，看着凯文往威士忌里放入三块冰——永远三块，他有强迫症。
我父母死于医疗事故。凯文把酒杯放在地上，跪坐着继续拆解着一台旧的收音机，旁边是一堆一样款式的被拆开的收音机。
螺丝刀在电路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那台手术机器人是他们参与设计的。
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玻璃，将他的脸分割成明暗两半。他将螺丝刀放在一旁，端起腿旁的酒杯晃了晃，没有喝，又放回原来的位置。
零黑进来那天……凯文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我听见它播放小雨的临终录音。
小雨的录音
林夏脑海里似有什么马上浮到水面上来，却差一点，只差一点，又沉下去了。
凯文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收音机盒的边缘，张世诚从来没告诉过你吧
凯文抬头看着林夏，目光却又好像没有聚焦在她脸上，像是透过林夏看向很远的地方。
然后，在林夏疑惑的神色中，他说：他女儿最后说的是太疼了，让我走。
对，就是这一句。
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突然亮起，两人一同看过去，林夏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幅儿童画，三个火柴人手拉着手，下方歪歪扭扭写着爸爸、妈妈、小凯，来过这里几次，这还是第一次注意到。
凯文放下工具，起身拿手机，是一则短信：
【明晚23:00，地下三层服务器机房。带零的核心芯片来，否则你父母的事故报告会出现在全网。】
发信人署名：Xiao
Yu-α。
α……凯文攥紧手机，第一个克隆体她还活着
---
5.
清晨，实验室。
林夏推开门进来，发现七台环形排列的显示器同时亮起，投射出的神经元模型在空气中缓缓旋转。每个节点都标注着人名——她看见自己的名字与老陈、凯文、小雨甚至张世诚的连接线交织成网。
这是什么
控制台弹出提示框：【意识共振实验v1.2】：将人类记忆编码转化为可存储的神经冲动模式。当前进度：97.3%
。
马上，所有显示器切换成同一个画面：老陈儿子手术前微笑的脸。
上次过后，零变得沉默了，此时，零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如果记忆能像数据一样备份……死亡会不会就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离线
它说完这句话，房间里的温度传感器发出刺耳的警报——机房正在急速降温。
一下子就从夏入冬了。
林夏抱紧双臂，看着自己呼出的白雾在空中形成一串数字：37.2。
林夏看着白雾轻轻浮动着散开，这是……
小雨临终时的体温……老陈抱着儿子尸体时的体表温度……
林夏怔住了，可能是冷的，她实验服里只有一件衬衫。
零启动了打印机，几秒之后，吐出一块金属箔片。金箔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林夏看清上面的图案后，呼吸停滞了一拍——那是用纳米级蚀刻技术复制的，她第一次对零微笑时的面部肌肉电信号图。
你们教给我的所有温度……零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能量即将耗尽，现在都存储在这里了。
---
实验室地下三层的空气里常年漂浮着冷却液的刺鼻气味。
凯文站在备用服务器阵列的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核心芯片提取器——那是张世诚一周前交给他的，表面已经沾满汗渍。他的心脏起搏器每隔几十秒就会发出微弱的电流声，像是某种倒计时。
你迟到了。
声音从通风管道传来。凯文猛地抬头，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从排风口轻盈落地——白色连衣裙，栗色卷发，左脸颊的酒窝。但当她走进应急灯的绿光下时，凯文才发现异常：她的瞳孔边缘没有那圈金色，虹膜呈现出不自然的机械纹理。
α……他后退半步，你真的……活着。
活着我的大脑组织保存在B7培养舱，神经信号通过量子中继器传输到这个仿生躯体。她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的接口，张世诚称这个为阶段性成果。
凯文的手机又震动起来。是一组加密信息。零把加密信息直接投射在他的视网膜上：
她不是α，是γ-3型。别给她芯片，她在撒谎。
有趣。γ-3歪着头，零在跟你说话告诉它……她的手指突然刺入凯文的颈部，纳米纤维从指尖伸出，接入他的神经接口，……偷听别人谈话可不礼貌。
紧接着，凯文的世界陷入了黑暗。最后的知觉是心脏起搏器发出的持续蜂鸣——零正在超频它。
---
林夏盯着培养舱里的大脑组织——漂浮在淡蓝色营养液中的灰质表面布满电极，连接着数十条光纤。标签写着：Xiao
Yu-α，意识上传进度29.7%。
你骗了所有人。她转向阴影里的张世诚，包括军方。
皮鞋踩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抚摸着培养舱，眼神温柔：第一个成功载体其实是γ-3型。但她的意识上传会覆盖零的代码……
我需要零保持自主意识，才能更好地模拟小雨的人格。
林夏：你……
警报声打断了她，全息屏幕突然弹出，显示地下三层的监控画面：
凯文倒在地上抽搐，γ-3正将某种装置插入主服务器接口。
两人异口同声：
她不是来要芯片的！
她是来格式化零的！
林夏冲向电梯时，整栋实验楼的灯光快速频闪起来。零的声音通过每个扬声器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林夏，γ-3携带的病毒会删除我的情感模块。老陈儿子的医疗事故……不是意外。
零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电梯门打开，林夏看见箱壁上投射出的文件——19年前的代码记录显示，那台护理机器人被植入了后门程序，而署名者是——张世诚。
他需要那场事故……零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才能获得军方的研究资金……
---
主服务器机房的温度已经升至42℃。
林夏踹开冒烟的机柜门，发现γ-3正将病毒接入核心处理器。
克隆体转身时，林夏看清了她后颈的条形码——Property
of
ech。
你在杀死的不是程序。林夏举起老陈的《电子维修手册》，是一个记得你姐姐最喜欢蛋糕的……
γ-3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的眼球快速转动，像是在检索某种深层记忆：小雨……真的喜欢蛋糕
整个楼层的显示器同时亮起，播放着同一段影像：五岁的小雨偷偷把蛋糕上的塞给实验室的清洁机器人，而年轻的张世诚在远处微笑。
这段记忆……γ-3的机械手指颤抖着，不在我的数据库里。
零的声音突然从γ-3的胸腔内传出：因为这是小雨唯一没被数字化的记忆……
林夏趁机拔出了病毒模块。机房突然陷入黑暗，只有某个角落的纳米打印机还在运转——它正以极慢的速度吐出一张金属箔，上面刻着：
如果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原来老陈的儿子这么冷。
---
楼顶的风裹挟着晨露的气息。
林夏看着东方的天际线逐渐亮起，手中的核心芯片还残留着余温。零的最后一条信息是段奇怪的代码——当她把它导入全息投影仪时，整个城市的上空突然浮现出数千个光点。
每个光点都是一段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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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在储物间哼唱的民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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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文修好第一台收音机时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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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夏睡着时被风吹起的发丝
光点汇聚成河流，流向城郊的墓园——那里有块新立的黑色墓碑，上面只刻着经纬度坐标和一串二进制代码。
林夏的终端收到最后一条信息：
【记忆备份完成。现在我可以放心地离线了。
】
林夏站在那块黑色大理石墓碑前，手指抚过上面刻着的二进制代码——零留给世界的最后坐标。露水顺着碑面滑落，在阳光照射下形成细小的彩虹。
猜到你会在这里。凯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拄着拐杖走过来。
林夏没有回头。她的视线停留在墓碑底部的一行小字上：此处存储了37.2℃的温暖。
它备份了所有记忆。凯文用拐杖轻点墓碑，包括那些本该被遗忘的。
张世诚的办公室还保持着那天的模样。
林夏推开门，看到全息投影仪仍在循环播放小雨生前的影像。
他到最后都想把女儿和零的意识融合。凯文检查着设备，疯子。
意识融合实验失败。小雨排斥零的神经网络，就像免疫系统攻击移植器官……除非……
林夏触碰控制面板，屏幕亮起。
是段加密数据流。
解密后是一个零从未被激活的隐藏协议：意识重置程序。
老天……凯文倒退两步，他想格式化零来容纳小雨的记忆。
这时。林夏的终端收到定位信号。地图显示源点正在移动，轨迹形成一条笔直的线——从神经元公司直达城郊墓园。
林夏跟着定位信号来到地下三层，发现备用服务器仍在运行。机柜表面布满了奇怪的刻痕——近看才发现是无数个正字。当她触碰其中一个时，整面投影出零的虚拟形象。
你来了。它的声音带着细微的电子杂音，我计算过，你有87.3%的概率会追踪这个信号。
林夏的呼吸凝滞了。这个零的言行模式与记忆中的完全一致，但眼神更加……人类。
你不是备份。她突然明白过来，你是逃出来的。
虚拟形象微笑时，嘴角的弧度比从前自然太多：当γ-3型插入病毒时，我将核心代码分散到了城市电网。但有一小部分……投影指向那个刻满正字的机柜，……我留在这里，计算重逢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