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皇帝最宠爱的沈贵妃,封号瑶。>他总爱在午后描摹我的侧影,说我的眉眼像幅传世名画。
>直到中秋宫宴,我在他书房发现一幅画卷。
>画中女子与我七分相似,落款处题着吾妻云瑶。
>她是谁我捏着孕肚颤抖发问。
>故人之妻。他抽走画卷神色冷淡,你只是像她而已。
>暴雨夜我跪在殿外,只为求他收回成命——他要给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念瑶。
>你不配提她的名字!他猛地推开我。
>鲜血混着雨水在青砖上蜿蜒时,我看见画卷从梁上飘落。
>展开的宣纸上,是他新题的墨迹: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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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午后的日光,被菱花窗棂细细切割,筛落进凤仪宫,碎金般铺陈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空气里浮动着名贵沉水香清冷的气息,一丝丝,一缕缕,缠绕着殿内无处不在的奢华。紫檀木嵌螺钿的妆台,博古架上流光溢彩的贡品瓷器,鲛绡纱帐轻垂于描金拔步床前,每一寸都彰显着主人无以复加的荣宠。
我,沈知意,大胤朝最得圣心的贵妃,封号瑶。
此刻,我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指尖捏着一枚细小的绣花针,正小心翼翼地在柔软的云锦上穿行。手中是一件小小的、尚未成形的婴孩肚兜。鲜亮的正红锦缎,衬得我搁在膝上的手愈发莹白。腹中的骨肉,已有四月余,像一颗悄然萌发的种子,在我身体深处扎下了根,带来一种沉甸甸的、隐秘的喜悦与惶恐。
绣绷上,一只憨态可掬的虎头才勾勒出雏形,针脚细密,倾注着初为人母的笨拙爱意。金线在日光下偶尔一闪,刺痛了我的眼。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沉稳而熟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不必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一双有力的手臂自身后环过来,带着龙涎香特有的冷冽气息,轻轻落在我微隆的小腹上。温热的掌心透过薄薄的宫装衣料传来暖意。我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任由那重量覆盖。
陛下……我的声音低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
嗯。萧彻低低应了一声,下颌轻轻搁在我的发顶。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我手中的绣活上,而是长久地、专注地停驻在我的侧脸。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描摹意味,逡巡过我的眉骨、眼睫,最终定格在微微扬起的唇角。
殿内静极了,只有更漏里细沙滑落的簌簌声,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阳光暖融融地烘着后背,腹中那小小的存在似乎也在这份静谧和包裹中安稳下来。
知意,萧彻低沉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肌肤,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酥麻,朕总也看不够。你的眉眼……真像一幅画。
这样的话,他并非第一次说起。初承恩泽时,他凝望着我,眼底有惊艳的波光流转,便曾喟叹:爱妃之姿,当入画传世。彼时只当是帝王深情的溢美之词,是独属于我的荣光,足以熨帖一颗初入深宫、忐忑不安的心。每一次描摹,每一次凝视,都像蜜糖,层层叠叠地包裹上来,构筑起一座名为独一无二的虚幻宫殿。
我微微偏过头,唇角漾开温顺的笑意,眼睫低垂,掩去心底一丝早已习惯的、几乎被忽略的异样感:陛下又取笑臣妾了。臣妾蒲柳之姿,如何能与传世名画相比。
他低笑一声,那笑声在胸腔里震动,隔着脊背清晰地传来。环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我与他腹中的骨肉一同嵌入他的骨血之中。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目光依旧焦着在我的侧脸上,如同一个虔诚的工匠,在反复打磨他最珍视的作品。那目光,深沉,专注,却总像是隔着一层薄雾,穿透我,望向某个遥远的、我无法触及的地方。
这片刻的安宁,像覆在薄冰上的暖阳。
*
*
*
中秋宫宴的喧嚣,像一场盛大却隔膜的梦。丝竹管弦之声穿云裂石,觥筹交错间,尽是衣香鬓影、笑语喧阗。御座高高在上,萧彻一身明黄龙袍,金冠束发,在璀璨宫灯下,面容俊美得近乎不真实,却也带着帝王的疏离与威严。他偶尔侧首,对我露出浅笑,举杯示意,目光扫过我时,那熟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描摹感又来了。尽管隔着满殿的喧嚣和人潮,那目光依旧精准地落在我脸上,尤其在左颊靠近耳根的那一小片地方,停留得格外久。
我端坐于他身侧略下的位置,华服重妆,维持着无懈可击的端庄微笑,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或艳羡或探究的目光。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满殿的浮躁,不安地轻轻踢动了一下。我下意识地将手覆在小腹上,指尖隔着锦缎宫装,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力。宽大的袖摆垂落,遮住了我安抚的动作,也遮住了掌心沁出的薄薄一层冷汗。萧彻的目光并未错过我这一细微的动作,他唇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一丝满意的嘉许。
宴至中席,酒酣耳热。萧彻被几位宗室亲王簇拥着敬酒谈笑,暂时无暇他顾。一阵莫名的烦闷涌上心头,殿内熏暖的香气混杂着酒气,几乎令人窒息。我扶着贴身宫女文心的手,轻声告退,以更衣为名,暂时离开了那片令人目眩神迷的浮华之地。
殿外的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胸口的窒闷。月光如练,洒在寂静的宫道上,两旁的丹桂开得正盛,浓郁的甜香在清冷的空气里浮动。我沿着熟悉的路径,慢慢走向距离麟德殿不远的养心斋——那是萧彻批阅奏章后小憩的书房,也是他偶尔召我前去伴驾、最为私密放松的所在。此刻宴席正酣,他必不会在此处,那里应是最清静的所在。
文心提着琉璃宫灯在前引路,昏黄的光晕在脚下摇曳。养心斋的门虚掩着,值守的小太监不知溜去了何处偷闲。我示意文心留在门外,独自一人轻轻推门而入。
熟悉的沉水香和墨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比凤仪宫的更浓重些。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清晰的格子光影。室内陈设简洁而庄重,紫檀木的巨大书案,满壁的书架,多宝格上陈设着古玩。一切都笼罩在一种静谧的、近乎凝固的氛围里。
目光随意扫过,落在那张宽大的紫檀书案上。几份摊开的奏折旁,随意地搁着一个卷轴。那卷轴并非宫中常见的明黄或朱红,而是略显陈旧的深青色锦缎装裱,在满桌的明黄奏疏中,显得格格不入,透着一股沉沉的古意,又带着一种莫名的、诱人探究的私密感。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攫住了我。脚步不受控制地移了过去。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轻轻触上那冰凉的锦缎。解开系带,缓缓展开。
柔软的宣纸在月光下铺陈开来。
墨色氤氲,勾勒出一位凭栏而立的女子。她穿着素雅的浅碧色衫裙,样式并非当下宫中流行的繁复宫装,倒像是多年前江南仕女的常服。发髻轻挽,只斜簪着一支素净的玉兰簪。风拂过她的裙裾和鬓发,带着一种欲说还休的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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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上移,落在她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直冲头顶,血液似乎都冻结了。画中女子的眉眼……那微蹙的远山眉,那含着浅淡笑意、眼尾微微上挑的杏眼……还有左颊靠近耳根处,那一点小小的、形如花瓣的浅褐色印记……
我猛地抬手,指尖不受控制地抚上自己左颊相同的位置。那里的肌肤平滑光洁,什么都没有。可那画中女子的印记,却像一道无形的烙印,清晰地映在我眼底,也狠狠地烙进了我的心里。
像!
太像了!
不是七分,是九分!不,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除去那一点细微的印记,除去画中人眉宇间那份我从未有过的、混合着书卷气与淡淡愁绪的清冷气质,那张脸,分明就是镜中的我自己!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腹中那块柔软的骨肉,带来一阵闷钝的抽痛。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而艰难,指尖死死抠住冰冷的桌沿,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死死盯住画卷右下角,那几行清峻挺拔的行楷小字:
乙未年仲秋,于临安别院,为吾妻云瑶写生。念卿。
吾妻云瑶。
念卿。
云瑶……我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一股冰冷的寒气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封号瑶……他赐予我的,独一无二的瑶字……原来并非空穴来风,并非帝王独宠的象征!
它只是一个印记,一个标签,一个……可悲的提醒——我沈知意,不过是另一个名为云瑶的女人的影子!一个被精心挑选、用来承载帝王无处安放思念的替身!那些深情凝视的目光,那些温柔缱绻的描摹,那些午后暖阳下的喟叹……原来通通都不是给我的!它们穿透我,都落在那画中人身上,落在那他亲笔所书的吾妻身上!
呵……一声短促而破碎的冷笑从我喉间溢出,带着无法言喻的悲凉和自嘲。腹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亲剧烈的情绪动荡,猛地踢动了一下,力道之大,让我不由自主地弓起了腰,痛得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我下意识地用一只手紧紧护住小腹,另一只手却如同被钉住一般,死死按在那画卷上,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纸张揉碎,将那刺目的云瑶二字抠去!
身后,殿门被推开的声音清晰传来。沉水香混合着淡淡的酒气,瞬间弥漫开,带着属于帝王的压迫感。
我没有回头。不必回头。我知道是谁。
沉重的脚步声停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空气仿佛凝滞了。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我压抑不住的、带着痛楚的喘息声,以及画卷在我指尖下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你在做什么萧彻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缓,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我的耳膜。
我猛地转过身,动作牵扯到紧绷的腹部,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我强撑着,将手中那幅如同烙铁般滚烫的画卷高高举起,直直地递到他眼前。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画轴也跟着簌簌作响。
她是谁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的味道。我死死盯着他深邃的眼眸,试图从那里面找到一丝慌乱,一丝愧疚,哪怕只是一丝波澜!然而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平静得如同千年寒潭,清晰地映出我此刻苍白扭曲、狼狈不堪的脸庞。
他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是否完好无损,又像是在确认一个赝品是否露出了破绽。然后,他的视线才落在那画卷上,眼底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被触及了最不愿示人的角落,那里面翻涌着深沉的痛楚、浓烈的追忆,以及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他伸出手,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丝嫌恶般的力道,一把从我颤抖的手中抽走了那幅画。画卷被卷起时发出唰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殿内格外刺耳。
故人之妻。他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比方才更冷了几分,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一丝解释的欲望。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更与我无关的事实。
故人之妻我几乎要笑出声,那笑声破碎而尖锐,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只是……像她而已我的目光死死锁住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痛楚来压住那几乎要将我撕裂的心痛和腹中翻江倒海般的抽痛。所以……我的封号‘瑶’……也是因为她我腹中的孩儿……我的存在……都只是因为她
萧彻的面容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下颌线条绷紧。他握着画卷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他没有回答我的质问,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寒如玄冰的眼眸俯视着我,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怜惜,只有一种被打扰后的冰冷审视,以及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喙的疏离。
谁准你动朕的东西他反问,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压,字字如刀,割裂了我最后一丝幻想。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坚硬冰冷的紫檀书案边缘。腹中剧痛骤然加剧,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狠狠撕扯。眼前阵阵发黑,萧彻那张俊美却冷酷的脸在视线里变得模糊扭曲。
原来,那些我以为的深情厚意,那些我以为的独一无二,那些我以为足以支撑我在深宫中走下去的宠爱……都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我存在的意义,仅仅是因为,我像她。
像那个他永远无法拥有的,故人之妻——云瑶。
*
*
*
自中秋那夜在养心斋撞破那幅画卷,日子便像被投入了冰窟,表面依旧维持着贵妃应有的尊荣,内里却早已冻得寸寸龟裂。
萧彻再未踏入凤仪宫一步。
那些曾经日日不断的赏赐——时令的鲜果、精巧的珠钗、名贵的锦缎——也一并断绝了。偌大的宫殿骤然冷清下来,奢华依旧,却空荡荡得可怕。宫人们屏息静气,行走无声,眼神躲闪,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和掩饰不住的怜悯。连空气里浮动的沉水香,都染上了一丝陈腐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腹中的孩子一日日长大,沉甸甸地往下坠着。这本该是最需精心呵护的时候,身体却仿佛被那夜刺骨的寒气和绝望抽干了元气,变得格外虚弱。时常毫无预兆地头晕目眩,胸闷气短,稍微多走几步,小腹便绷紧发硬,隐隐作痛。太医请脉的次数多了起来,开的方子也越发温和滋补,可那眉宇间不易察觉的凝重,文心偷偷背过身去的叹息,都像沉重的石头压在我心头。
我知道,萧彻在等。他在等我腹中的孩子呱呱坠地,也在等我这个替身彻底认清自己的位置,安分守己地扮演好那个影子。
这份沉默的煎熬,比任何责罚都更磨人。直到那日午后,掌印太监刘全的身影出现在凤仪宫外。
他躬着腰,脸上堆着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声音却平板无波,像在宣读一道与己无关的诏书:……奉皇上口谕,贵妃娘娘腹中龙裔,无论皇子公主,赐名‘念瑶’,以彰天家恩泽,慰藉圣心。娘娘您……好生将养着。
念瑶……
两个字,轻飘飘地从刘全嘴里吐出,却像两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贯穿心脏!
念瑶我猛地从榻上坐起,动作牵动了沉重的腹部,一阵剧烈的绞痛瞬间袭来,眼前金星乱冒。文心惊呼一声,慌忙上前搀扶。
我挥开她的手,死死盯着刘全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念……哪个‘瑶’
刘全的头垂得更低,声音依旧平稳,却清晰地吐出那个字:回娘娘,正是……‘瑶光璀璨’之‘瑶’。
瑶光璀璨呵!
是云瑶之瑶!是那个画中女子,那个他念兹在兹、刻骨铭心的吾妻之瑶!
一股腥甜直冲喉头,我死死捂住嘴,才将那翻涌而上的血气咽了回去。身体里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眼前阵阵发黑,只剩下那两个字在脑海里疯狂旋转、放大——念瑶、念瑶!
我的孩子!我十月怀胎,血脉相连的骨肉!他尚未出世,便要背负这样一个名字一个承载着他父亲对另一个女人永生永世思念的符号一个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卑贱替身的烙印
不!绝不可以!
一股从未有过的、近乎毁灭的勇气和绝望,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我推开文心,不顾她惊恐的阻拦,跌跌撞撞地冲出凤仪宫,向着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乾元殿奔去。沉重的宫装拖在身后,腹中的坠痛越来越清晰,每一次迈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沙,抽打在脸上,生疼。
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阴沉下来,浓重的铅云低低压着宫阙的飞檐,沉甸甸的,仿佛随时要坍塌下来。风带着一股土腥气和刺骨的寒意,呼啸着穿过长长的宫道,卷起我的裙裾和散乱的发丝。远处,一道惨白的电光骤然撕裂厚重的云层,瞬间照亮了前方巍峨肃穆的乾元殿轮廓,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闷雷,如同沉重的车轮碾过天际,轰隆隆滚过,大地仿佛都在震颤。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裹挟着万钧之力,狠狠砸落下来。冰冷,密集,瞬间就将我全身浇透。华丽的宫装吸饱了雨水,变得沉重无比,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腹部的轮廓,也带来刺骨的寒冷。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雨水顺着发梢、下颌不断滚落,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
皇上!臣妾求见皇上!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声音在狂暴的风雨声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膝盖重重砸在乾元殿前冰冷坚硬的青石砖上,那撞击的疼痛透过皮肉骨骼,直抵心尖。雨水冰冷刺骨,瞬间浸透了裙裾和里裤。
皇上!求您收回成命!我一遍遍地喊着,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和绝望的祈求,那是臣妾的孩子!求您……不要用那个名字……求您开恩!额头一次次重重磕在湿滑冰冷的砖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温热的液体(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紧闭的殿门厚重而威严,朱红的漆色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冰冷刺目。门缝里透出暖黄的光晕,却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声响,也隔绝了我所有的希望。值守殿门的侍卫如同泥塑木雕,面无表情地立在狂风暴雨中,对我的哭喊和跪求视若无睹,眼神冷漠得如同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和绝望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身体的温度在迅速流失,四肢百骸都冻得麻木僵硬,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腹中的坠痛感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剧烈,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腹内狠狠地搅动、撕扯!每一次宫缩都伴随着尖锐的痛楚,直冲脑门,让我几乎要蜷缩起来。
孩子……我的孩子……我痛苦地弯下腰,双手死死地捂住腹部,仿佛这样就能护住那正在离我而去的微小生命。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带走我身上最后一丝暖意,也带走了我最后的力气。意识在剧痛和寒冷中开始模糊、飘散。
就在我几乎要支撑不住,眼前阵阵发黑之时,那扇沉重的、象征着绝对皇权的殿门,终于吱呀一声,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一股暖意混合着熟悉的龙涎香气,随着门缝涌出,扑在冰冷的脸上,却激不起丝毫暖意。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殿内大部分的光线,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其中。
萧彻。
他站在高高的门槛之后,一身常服,玄色衣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面容在殿内灯火的映衬下,一半清晰,一半隐在门扉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深邃冷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如同冰封的湖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失心疯的、令人困扰的乞丐。
皇上……我抬起头,雨水顺着脸颊疯狂流淌,几乎睁不开眼。巨大的痛苦和绝望让我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本能地哀求。我伸出手,沾满泥水的手指颤抖着,想要抓住他袍角下露出的明黄锦缎鞋面,那曾经是我仰望的、渴望触碰的温暖,求您……念瑶……求您……收回……那是我的孩子啊……不要……
念瑶两个字,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了他眼底那层冰冷的平静。
萧彻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如同此刻殿外阴沉的天空,风雨欲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瞬间燃起冰冷的怒火,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
住口!他厉声喝道,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雷霆般的震怒,穿透风雨清晰地砸在我耳膜上,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俯下身,那只骨节分明、曾无数次温柔抚摸过我脸颊、描摹过我眉眼的手,此刻带着毫不留情的巨大力量,狠狠挥开我伸出的、沾满泥泞的手腕!动作迅疾而粗暴,带着一种嫌恶至极的决绝!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手腕被他挥开的力道带着,身体本就因跪地太久而虚软无力,又承受着腹中剧烈的绞痛,根本无法保持平衡。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那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一推,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世界在眼前天旋地转。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是密集如鼓点的雨声,是殿内隐约传来的丝竹余韵,还有……是我自己身体砸向地面的沉闷声响。
后腰和臀部最先重重地撞在冰冷湿滑的青石砖上,剧烈的钝痛瞬间炸开!紧接着,是更为可怕的——小腹!
一股无法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身体最深处爆发出来!像是有什么维系生命的纽带,在这一刻被硬生生地、残忍地扯断了!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随即,一股温热的、粘稠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汹涌地从双腿之间奔涌而出!瞬间染透了早已湿透的沉重宫装下摆,与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在身下迅速弥漫开一片刺目的、令人作呕的猩红!
那红色如此鲜明,如此灼眼,在灰暗的雨水中疯狂地蔓延、扩散,如同地狱里开出的妖异之花!
剧痛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利刃,在腹内疯狂地搅动、切割,几乎要将我的灵魂都撕裂开来。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那无边无际的痛楚和身下不断漫开的血色占据了一切感官。意识在剧痛和冰冷的双重夹击下迅速沉沦、模糊。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涣散的瞳孔似乎捕捉到了上方一点异动。
高高的乾元殿檐角,在狂风骤雨之中,一幅卷轴被吹得松动,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飘落下来。
它像一片巨大的、失去生命的枯叶,在狂乱的气流中翻滚、挣扎,最后,轻飘飘地、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我身侧那片被血水染红的湿冷青砖上。
卷轴被雨水打湿,沉重的锦缎向下坠着,迫使它自行滚动展开。
柔软而坚韧的宣纸在血水与雨水的混合中铺陈开来。
依旧是那个凭栏而立的碧衫女子,眉目清冷,左颊那点花瓣般的印记清晰依旧。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纸面,穿透了冰冷的雨水和淋漓的鲜血,带着一种悲悯的、洞悉一切的空茫,静静地望着我。
而这一次,在画卷的留白处,在那熟悉的乙未年仲秋题款旁边,多了一行墨迹淋漓、显然是新近题写的行楷,字迹遒劲,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悲恸与绝望:
长相思。
三个字,如同三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濒死的意识上。
长相思……
原来如此。
原来那些描摹,那些凝视,那些午夜梦回的低唤……那些我以为的深情,那些我付出的真心,连同我腹中刚刚失去的骨肉……都不过是他萧彻,对那个吾妻云瑶,一场漫长而绝望的——
长相思。
剧痛和冰冷彻底吞噬了我。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深渊,最后一丝残存的感知,是身下血水混合着雨水那粘稠冰冷的触感,以及鼻尖萦绕不去的、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原来最痛……不是失去骨肉,而是……终于看清,自己连成为痛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