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养金丝雀的时候,会特意折断它的翅膀吗我把手里的咖啡杯重重地磕在昂贵的红木桌面上,褐色的液体溅出来几滴,落在江砚那份刚刚签完、价值八位数的合同上。声音不大,但在空旷得能听见回音的顶层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江砚,我的金主,或者说,我名义上的男朋友,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他那张脸,即使看了快两年,在清晨透过落地窗的光线里,依旧有种不真实的雕塑感。浓眉,深眼窝,鼻梁挺直,薄唇习惯性地抿着,没什么情绪。
什么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修长的手指放下镶着铂金边的钢笔,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
没什么。我扯出一个笑,弯腰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去擦那份合同上的污渍,手滑了,江总。纸巾吸饱了咖啡,留下淡淡的褐色晕痕。这份合同,大概要重新打印了。
他看着我擦,没阻止,也没再追问那个突兀的问题。空气里只剩下纸巾摩擦纸张的细微声响和我自己心脏咚咚的狂跳。我知道他在等我解释,或者等我像往常一样,因为这点失误而局促不安地道歉。
但今天,我不想。
我叫宋知微。一个听起来有点文艺腔,细品又有点烂大街的名字。两年前,我还是个挤在合租房里、为了下个月房租和泡面钱发愁的广告公司小文案,最大的梦想是甲方爸爸少改两遍稿子。改变我人生的,是一场狼狈的雨,和一个狼狈的我。
那天,我抱着被甲方打回来第十三次的方案,从公司大楼冲出来,一头撞进瓢泼大雨里。新买的廉价高跟鞋在湿滑的地砖上表演了个高难度劈叉,文件袋脱手飞出,雪白的A4纸瞬间被雨水和泥点打得面目全非。我像个落汤鸡,头发糊在脸上,膝盖磕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想哭又觉得丢人,只能狼狈地蹲下去捡那些废纸。
就在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一把巨大的黑伞罩在了我头顶。雨水砸在伞面的声音沉闷地响着。我抬起头,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淌,视线模糊。只看到一个穿着剪裁极好黑色大衣的男人轮廓,很高,肩很宽。他身后几步远,停着一辆线条流畅、黑得发亮的轿车,像个沉默的巨兽。
需要帮忙吗他的声音比雨声还冷一点,没什么温度,但奇异地穿透了嘈杂。
我当时的窘迫简直达到了人生巅峰,胡乱地摇头,只想赶紧消失:不…不用,谢谢。声音带着哭腔。
他没走,反而弯腰,用戴着皮质手套的手,帮我把散落得最远的几页纸捡了回来。他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利落。然后,他递过来一张名片,材质很硬,边缘压着精致的暗纹,上面只有烫金的名字和私人电话:江砚。
擦擦。他又递过来一方深灰色的手帕,纯棉的,带着极淡的、冷冽的木质香调。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转身就上了那辆车。车子无声地滑入雨幕,消失不见。
那张名片和那方手帕,像个烫手山芋,被我攥在手心。我以为这只是一次有钱人偶然的、居高临下的怜悯。直到一周后,我因为坚持一个被组长剽窃的点子创意,被公司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扫地出门。拿着微薄的赔偿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感觉人生彻底灰暗。鬼使神差地,我拨通了名片上那个号码。
电话几乎立刻被接起,是江砚本人。
宋知微他竟然记得我的名字。
是我…江先生。我喉咙发干,不知道说什么,那个…谢谢您那天的伞…和手帕,我洗干净了,怎么还给您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今晚七点,‘云顶’餐厅。把手帕带过来。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说完就挂了。
那是我第一次踏入云顶,一个需要提前三个月预约、人均消费抵我半年工资的地方。水晶吊灯的光芒晃得我眼晕,穿着得体制服的侍者引我到靠窗的位子。江砚已经到了,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灰色西裤,手里拿着一份财经杂志在看。窗外是整个城市璀璨的夜景,在他身后铺陈开,像一幅流动的巨画。
他抬眼看到局促的我,目光在我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裙子上停留了一瞬。我把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放在桌上。
坐。他合上杂志。
整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他话很少,只是偶尔问几个问题,关于我之前的工作,关于我学的专业,关于我的生活。语气平淡得像在做背景调查。我尽量诚实地回答,不敢有丝毫夸大。
快结束时,他放下刀叉,用餐巾按了按嘴角,动作优雅得像教科书。他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柔和的灯光下像不见底的寒潭。
宋知微,跟我吧。他说得直接,没有任何铺垫,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我的脸瞬间烧起来。
字面意思。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一种掌控的姿态,做我的女人。房子、车子、钱,不会亏待你。你不用再去挤地铁,不用再看人脸色,不用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你只需要待在我身边,做你想做的事,或者什么都不做。
巨大的诱惑像海啸一样冲击着我。摆脱眼前的困境,摆脱那种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窒息感,过上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优渥生活…代价是什么是自由是尊严还是别的什么我看着他那张英俊却没什么表情的脸,心里天人交战。
为什么…是我这是我唯一能问出的问题。
他微微勾了下唇角,弧度很小,几乎看不见:大概是因为,你摔在雨里的样子,看起来需要有人捡起来。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而且,很干净。
干净。这个词像根刺,扎了我一下。但我当时太年轻,太穷,太渴望摆脱泥沼。生活的重压早已磨掉了我太多的棱角和清高。我看着他,又看了看窗外那片仿佛唾手可得的繁华夜景,心底那点微弱的挣扎,在现实的冰冷和巨大的诱惑面前,溃不成军。
好。我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就这样,我从合租屋的上下铺,搬进了市中心顶级江景大平层。从挤地铁啃面包,到出入有司机接送,刷卡不用看余额。从被甲方呼来喝去的社畜,变成了只需要取悦一个人的金丝雀。
江砚很大方。他给了我一张额度惊人的附属卡,衣帽间里塞满了当季新款,珠宝首饰定期有人送来挑选。他给我报最贵的插花班、茶艺课、品酒会,甚至请了私人教练教我塑形。他似乎在用一种精准而高效的方式,打磨一件属于他的藏品,把我从一个灰扑扑的宋知微,包装成足以匹配他身份的、光彩照人的宋小姐。
但他也很冷。我们之间很少有情侣间该有的温存。他工作很忙,全球飞,有时一周也见不到一次面。就算见面,也多是沉默。他习惯掌控一切,包括我的时间。他若在家,我就必须在。他若带我去应酬,我就必须打扮得体,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扮演好花瓶的角色,适时地微笑、点头,不多说一句废话。
他对我有要求:随叫随到,安分守己,绝对忠诚。不能有乱七八糟的朋友,不能去不该去的地方,更不能有任何可能让他没面子的行为。我的活动范围,基本被他划定的圈子牢牢框住——家、他指定的几家会所、他带我去的社交场合。我的手机联系人少得可怜,除了他,就只有我的闺蜜林晚晚,和一个生活助理。
林晚晚是我唯一保持联系的旧友。她是我大学室友,性格泼辣直爽,在一家时尚杂志做编辑。她知道我和江砚的关系,从一开始的震惊担忧,到后来的理解心疼。
微微,你这跟坐牢有啥区别还是镶金边的牢笼!
她不止一次在只有我们俩的下午茶时间吐槽,江砚那人…太可怕了,看你的眼神跟看他的收藏品似的,一点温度都没有。你开心吗
我搅动着杯子里的拿铁,看着上面精致的拉花,扯了扯嘴角:有什么不开心的多少人做梦都想过这种日子。不用上班,不用看老板脸色,想买什么买什么。
这话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我必须说服自己,这个选择是对的。
可这不是生活啊!
晚晚抓住我的手,压低声音,你以前多鲜活一个人点子多,有冲劲。现在呢除了插花喝茶,你还有自己的事吗你的梦想呢你甘心一辈子当个漂亮摆设
梦想这个词对我来说已经有点陌生了。被江砚捡起来之前,我的梦想是在广告界做出点成绩,写出让人记住的文案。现在那些都成了上辈子的事。
我现在挺好的,真的。
我抽回手,拿起小银勺挖了一小块提拉米苏送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心底泛起的那一丝苦涩。金丝雀的生活确实无忧无虑,但翅膀被无形的笼子束缚久了,也会忘记天空的模样。
我偶尔会想起那个雨夜,想起他递过来的手帕和那句很干净。有时候半夜醒来,看着身边熟睡的他,轮廓在黑暗中依旧完美,却感觉无比遥远。我会问自己,他需要的,究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个符合他审美标准、不会给他惹麻烦的精致物件我的干净,在他眼里,是不是也意味着空白,意味着易于塑造,意味着…没有威胁
日子像上了发条一样平稳滑过。我努力扮演着江砚想要的宋知微——温顺、安静、美丽、识趣。直到半年前,发生了一件小事。
江砚有个固定的社交圈子,里面都是和他身份地位相当的大佬们,以及他们身边形形色色的女伴。其中一个叫苏雅的女人,是某位建材大亨的红颜知己,一直对江砚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连带着看我也格外不顺眼。
在一次私人游艇派对上,苏雅端着一杯红酒,高跟鞋不小心崴了一下,整杯酒精准地泼在了我新穿的限量款连衣裙上。艳红的酒渍在雪白的丝绸上迅速晕开,刺眼又狼狈。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都聚焦过来。
苏雅假惺惺地道歉:哎呀,宋小姐,真对不起!你看我笨手笨脚的,这裙子……很贵吧要不我赔你一件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探究和看好戏的意味。我站在原地,能感觉到脸上的热度在攀升,手指蜷缩着。我知道她是故意的。按照我以前在广告公司被客户刁难时的性子,我大概会直接怼回去,或者至少让她也尝尝红酒的滋味。但此刻,我是宋知微,是江砚的女人。我下意识地看向江砚。
他正和旁边的人谈着什么,似乎刚注意到这边的骚动。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我胸前那片狼藉,又看了看一脸无辜的苏雅。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没有愤怒,没有维护,甚至没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他朝我走过来,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自然地披在我肩上,遮住了那片刺目的酒渍。动作很绅士,带着他一贯的、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然后,他对着苏雅,语气平淡无波:苏小姐下次走路小心点。
没有斥责,没有追究,轻描淡写,像拂去一粒灰尘。
他揽着我的肩膀,带我离开了甲板中心,走向休息室。身后传来苏雅娇滴滴的声音和周围人低低的议论。他的手臂坚实有力,隔绝了那些目光,却像一道冰冷的铁箍。
在无人的休息室里,他递给我一条干净的毛巾,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去处理一下。这件不要了,明天让助理送新的过来。
我接过毛巾,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和被红酒毁掉的衣服。他处理问题的方式高效、体面,维护了他自己的颜面,也保护了我。可为什么,我心里没有一点被保护的温暖,反而像被塞进了一块冰
她故意的。我低声说,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和期待。期待他至少说一句我知道,或者表达一点点对我的在意。
江砚站在我身后,透过镜子看着我,眼神深邃,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受损程度。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擦掉我脸颊上溅到的一点红酒渍,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
不重要。他说,声音低沉而肯定,一件衣服而已。你是我的女人,不需要跟这种人计较。记住你的身份,知微。
记住你的身份。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把我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彻底浇灭。是啊,我的身份。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只需要保持美丽和安静,主人不会为了你去和另一只鸟打架,那太掉价。他甚至不屑于去分辨对错,因为在他眼里,我和苏雅,本质上可能没有太大区别,都是依附于他们这个阶层的装饰品。唯一的区别,大概是我这只金丝雀,目前归他所有,且很干净。
那晚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开始在我心底蔓延。表面的光鲜亮丽再也无法填满内心的虚无。我开始失眠,在深夜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沉睡的城市,感觉自己像个悬浮的幽灵。江砚依旧很忙,回来得越来越晚,或者干脆不回来。我们之间的话更少了,沉默像一层厚厚的茧,将我们各自包裹。
闺蜜林晚晚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微微,你最近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一次逛街,她试穿着一件亮片裙子,从试衣间探出头,跟江砚吵架了
我摇摇头,坐在柔软的沙发里,看着店里璀璨的灯光和琳琅满目的商品,只觉得疲惫。没有。他很好。
好个屁!
晚晚翻了个白眼,走出来,对着镜子左照右照,他对你好物质上是没得挑。可人呢把你当人看了吗你都快成深闺怨妇了!你看你,以前看到漂亮裙子眼睛都放光,现在呢跟看抹布似的。
她的话像针,精准地戳破了我的伪装。是啊,我对这些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失去了兴趣。物质堆砌的快乐,是有保质期的。
晚晚,
我抬起头,声音有点干涩,我想…做点自己的事。
真的!
晚晚眼睛瞬间亮了,像听到什么天大的好消息,立刻抛下裙子坐到我身边,早该这样了!你想做什么回广告公司还是干点别的开个花店咖啡厅姐妹我全力支持你!要钱出钱,要力出力!
她的热情感染了我,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似乎又燃起了一点。我…我想先试试看能不能接点私活,写写文案什么的。太久没碰了,不知道还行不行。
离开职场两年,我有点底气不足。
行!怎么不行!
晚晚一拍大腿,我们杂志社最近就在找外援写专题软文!要求有点高,但稿费不错!我帮你问问主编!
在晚晚的极力推荐下,我忐忑地接下了一个高端家居品牌的软文任务。没有署名,只有稿费。这对我来说,是个重新接触外界的窗口,也是找回一点点自我价值的尝试。
我做得异常认真。翻遍了最新的行业报告,研究了品牌调性,熬了几个晚上,字斟句酌,反复修改。当我把最终稿发给晚晚时,紧张得手心冒汗。
几天后,晚晚的电话来了,声音激动得劈叉:微微!成了!主编说写得超棒!直接过了!稿费马上打给你!我就说你行!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握着电话,听着晚晚兴奋的声音,一种久违的、巨大的成就感瞬间充盈了我的心房。不是刷爆卡买包的快感,不是收到昂贵礼物的虚荣,而是靠自己的头脑和双手,真真切切换来的认可!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眼眶有点发热。原来,我还没有废掉。
那天晚上,江砚难得回来吃晚饭。餐桌上,我心情很好,甚至主动给他盛了碗汤。他看了我一眼,随口问:今天心情不错
嗯,
我忍不住分享这份喜悦,声音都轻快了几分,帮晚晚她们杂志写了个小稿子,通过了。感觉…还不错。
江砚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没看我,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我高涨的情绪被这声冷淡的回应浇灭了大半。但转念一想,他可能只是不关心这些小事。没关系,我自己开心就好。我开始盘算着再接点活,甚至开始浏览招聘网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远程工作机会。生活似乎重新有了一点点奔头。
然而,希望的小火苗刚刚燃起,就被接二连三的冷水无情扑灭。
我通过晚晚和其他渠道,又陆陆续续接了几个小项目。有的是品牌推广文案,有的是公众号代运营策划。每一次,我都全力以赴。但诡异的是,每一次,在我提交方案或者进入最终环节时,项目总会莫名其妙地黄掉。
要么是甲方突然改变策略不需要了,要么是预算被砍,要么是对方找到了更合适的人选。理由五花八门,但结果都一样:我的努力付诸东流,一分钱也拿不到。
起初,我只当是运气不好,市场竞争激烈。但次数多了,再迟钝的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尤其是有一次,一个谈得非常好的、报酬相当不错的长期代运营合作,对方负责人明明前一天还在跟我热情沟通细节,第二天就发来一封措辞官方冰冷的邮件,说经过内部慎重评估,认为贵方风格与我司需求存在差异,直接终止了合作。
这太反常了。我打电话过去追问,对方支支吾吾,最后含糊地说了一句:宋小姐,您…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我们也是小公司,不好做啊。
说完就匆匆挂了电话。
得罪人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进我的脑海。我得罪过谁我的生活圈子简单到近乎透明。除了江砚那个圈子的人,我几乎没有接触过其他人。而在那个圈子里,唯一可能对我有意见的,只有苏雅。她上次泼我红酒,难道还不解气要这样断我后路
我把这个猜测告诉了晚晚。晚晚在电话那头气得跳脚:肯定是那个贱人苏雅!心眼比针尖还小!微微你别怕,我去帮你查!看我不撕了她!
晚晚动用了她在媒体圈的人脉,拐弯抹角地去打听。几天后,她气呼呼地给我发来一条语音,背景音嘈杂,显然在某个活动现场:气死我了!不是苏雅!我托人问了跟那几家甲方关系好的人,都说…都说压力来自上面!更高的层面!苏雅还没那么大能耐!妈的,到底是谁这么针对你
更高的层面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我心上。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不,不可能。他没必要这么做。我只是接点小活,赚点零花钱,根本不会影响什么。他那么忙,怎么会注意到这些小事而且,他有什么理由阻止我
我拼命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荒唐的猜测。
但现实很快给了我一记更响亮的耳光。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个独立设计师工作室的创始人,叫陈默。人如其名,话不多,但很有才华,做的东西很有灵气。他正在筹备一个小的艺术展,需要一些宣传推广的支持。聊过之后,他觉得我的想法很契合,邀请我参与策划,并承诺可以署名。
署名!这意味着我的工作不再是匿名的、看不见的!这对我而言,意义重大。我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和陈默沟通非常顺畅,方案也进展顺利。我们甚至初步定好了下个月启动宣传。
就在我满怀希望的时候,陈默突然失联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按照他工作室注册的地址找了过去。那是一个旧厂房改造的艺术区。
我找到他的工作室门口,门虚掩着。我刚想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陈默压抑着愤怒的声音:
江总,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小本经营,只是想做个展览而已!宋小姐的策划方案很好,我们合作得很愉快,为什么要逼我换掉她甚至…甚至要我们放弃这个项目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江总江砚!
一个冰冷、低沉、无比熟悉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陈先生,我很欣赏你的才华。这个项目,我可以投资。翻倍。或者,你可以继续坚持用她。但我保证,你的工作室,包括你本人,在这个圈子里,不会再接到任何项目。选一个。
死一般的寂静。
几秒钟后,我听到陈默颓然的声音,带着屈辱和无奈:……我…我明白了。项目…暂停吧。对不起,江总。
脚步声朝门口走来。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几步,躲进了旁边消防通道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变得冰凉刺骨。
门开了。江砚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依旧是那身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一丝不苟。他身后跟着他的特别助理。他没有停留,径直朝电梯走去,步伐沉稳,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不是害怕,是愤怒,是彻骨的寒意,是一种被彻底愚弄、被无情碾碎的绝望!
原来是他!一直是他!
那些莫名其妙黄掉的项目,那些含糊其辞的拒绝,那些来自更高层面的压力…通通都是他!是他在我背后,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精准地、冷酷地折断我每一次试图向外伸展的翅膀!
为什么
就因为我不安分因为我这只金丝雀,竟然生出了想要飞翔的念头因为我不再满足于只做一个干净、空白、易于掌控的花瓶
他给我锦衣玉食,给我看似无忧的生活,却在我试图找回一点点作为独立个体的价值和尊严时,毫不犹豫地、残忍地将其扼杀!他甚至不屑于亲口告诉我,只是用这种高高在上的方式,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让我明白自己的位置——一个永远不能、也不该有自己天空的囚徒!
巨大的愤怒和屈辱像岩浆一样在我胸腔里翻腾、冲撞,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我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痛。
我看着他消失的电梯口,那个方向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那种冷冽的木质香气。曾经,那香气让我觉得有安全感,现在,只觉得令人窒息。
他没有折断我的骨头,却精准地折断了我试图飞翔的勇气和可能。他让我明白,我的一切,包括我试图证明自我的努力,都在他的股掌之间,他可以随时收回,随时碾碎。
金丝雀呵。
原来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一只健康的、可以婉转歌唱的鸟儿。他要的,是一只被精心修剪过羽翼、只能依附于他掌心、永远飞不起来的,折翼的金丝雀。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毒的冰刃,狠狠捅进了我的心脏。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原来两年的温柔豢养,不过是为了确保我这只鸟,永远也飞不出他的金丝笼。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巨大的平层空旷得像个华丽的坟墓。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给昂贵的家具镀上一层虚幻的金边。我站在客厅中央,环顾着这个他用金钱堆砌的家,只觉得彻骨的冰冷。
原来,我从未拥有过任何东西。我拥有的,只是他赋予我的、随时可以被剥夺的恩赐。
手机响了,是江砚发来的信息,言简意赅:【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
我看着那条信息,指尖冰凉。多么平常的一条信息,就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他大概以为,我又会像往常一样,回一个好的,然后安静地待在这个笼子里,等他偶尔的临幸。
我删掉了那条信息,没有回复。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愤怒之后,是死水般的平静。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我要离开。不是赌气,不是威胁,是彻彻底底地,离开这个用金丝编织的牢笼。
但我知道,面对江砚,逃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所有东西都按照他的意志运转。我的叛逃,对他而言,会是一种冒犯,一种失控。他不会轻易放手。
我需要钱。不是他给我的附属卡里的钱,那些钱,他动动手指就能冻结。我需要完全属于我自己、他查不到也控制不了的现金。还有,我需要一个新的身份,至少是暂时能摆脱他眼线的方式。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准备。
首先,是现金。我借口要买一件拍卖行的古董首饰(一件他之前提过但我觉得太浮夸的东西),从他给我的卡里,大额地、分多次提现。每次金额控制在不会被银行特别注意的范围内。这些现金,被我小心地藏在我衣帽间最深处一个旧行李箱的夹层里。那是唯一一件我从合租房带来的东西。
其次,是身份。我联系了晚晚。她是我唯一能完全信任的人。
我们在一个极其隐秘的私人咖啡馆包间见面。听完我的计划,晚晚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你…你真的决定了要离开江砚她压低声音,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决定了。我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不能这样过一辈子。晚晚,我需要你帮我。
你说!上刀山下火海姐妹都陪你!晚晚抓住我的手,用力握紧。
帮我弄一个新的、不联网的手机号。还有,我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暂时落脚。不能是酒店,他很容易查到。
晚晚皱着眉想了想,眼睛一亮:有!我表姐!她去年离婚了,自己一个人住郊区一个小院,特别安静,邻居都离得远。她在国外工作,房子空着,钥匙就在我这儿!她跟我关系铁,绝对可靠!地址我发你!
太好了!我心头一松,还有,晚晚,帮我留意下,有没有那种…不太需要正式身份、现金结算的工作机会或者短期项目我需要尽快攒点钱。
之前的稿费都存进了江砚给我的卡里,现在成了废纸。
包在我身上!晚晚拍着胸脯,我们圈里有些私活,就是现金结算的!我帮你打听!不过微微,你一个人…真的能行吗江砚他…势力那么大,我怕他找到你…
我会小心的。我深吸一口气,我必须走。再待下去,我会疯掉,或者…彻底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晚晚看着我眼中的坚定,最终用力点了点头:好!我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再等等。我看着窗外车水马龙,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他绝对想不到我会走的时机。而且,走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我要让他知道,他的金丝雀,不是没有爪牙。他亲手折断的,到底是什么。
机会比我想象中来得快。
江砚要去欧洲进行为期两周的深度商务考察,涉及几个重要的并购案。行程很紧,他带走了最得力的助理和安保团队的核心成员。留在国内的,只是负责日常事务的助理和几个轮值的安保。
他出发前夜,难得地回来得比较早。我像往常一样,接过他脱下的外套,递上温水。
他坐在沙发上,捏着眉心,显得有些疲惫。我安静地坐在旁边,没有像过去那样试图靠近或者找话题。空气沉默着。
我明天走。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抬眼看向我,目光深邃,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
嗯,一路平安。我垂着眼,语气平淡无波。
他似乎对我的平静有些意外,又或许只是疲惫,没有深究。他伸手,像抚摸一件心爱的物品一样,用指腹蹭了蹭我的脸颊。动作依旧带着他特有的掌控感。
在家乖一点。他说,语气是命令,也是习惯性的圈定范围。
好。我顺从地应道,心里却一片冰冷。
乖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乖。
第二天一早,司机送他去了机场。巨大的关门声响起,整个房子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声。我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像往常一样,慢条斯理地吃了早餐,甚至让阿姨帮我做了个舒缓的SPA。
下午,我换上一身简单的休闲服,背着一个大容量的帆布包,里面只装了一些最必要的个人证件和几件换洗衣物。我走到玄关,拿起车钥匙——车库里有一辆他给我配的、不常开的白色小跑车。目标太大,不能开。
我把它留在了车库里。然后,我平静地走出大门,对门口的安保人员说:我去趟‘云顶’的SPA馆,约了护理。
安保点点头,没有多问。江砚的女人去高端会所做护理,再正常不过。
我步行走出小区,在路口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南城旧货市场。我报出地名。
司机有些诧异地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南城旧货市场,是本市最大的二手物品交易市场,鱼龙混杂,环境嘈杂,跟我这身看似低调实则价格不菲的穿着实在不搭。但他没多问,启动了车子。
在旧货市场门口下车,我付了现金。然后迅速拐进旁边错综复杂的小巷子。七拐八绕,确认没有人跟踪后,我在一个不起眼的巷口,坐上了晚晚提前帮我约好的另一辆网约车。
去这个地方。我把手机上一个定位地址递给司机。那是晚晚表姐在郊区的院子地址。
车子平稳地驶离市区,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大厦渐渐变成低矮的房屋,然后是田野。我的心跳终于渐渐平复下来,手心却依旧汗湿。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恐惧和自由的战栗感席卷全身。
我逃出来了。
真的逃出来了。
晚晚表姐的小院很安静,藏在郊区一片果林后面。青砖小瓦,收拾得干净整洁,带着浓浓的生活气息。我把带来的现金藏好,换上了最普通的T恤牛仔裤,然后拿出晚晚给我弄的新手机卡,装进一个老旧的备用手机里。
第一个电话打给晚晚报平安。她在电话那头激动得语无伦次:到了就好!到了就好!吓死我了!微微你太牛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先安顿下来。你帮我问的工作有消息吗
有!特别巧!晚晚的声音兴奋起来,我一个朋友的朋友,开了个挺有格调的小咖啡馆,在文创园那边!刚开业,需要一个能写宣传文案、懂点新媒体运营、还能偶尔帮忙招呼客人的!老板是个文艺大叔,人挺好,说可以现金结算,按周付!就是地方有点偏,工资不算高,但够你生活了!去不去
去!我毫不犹豫。这正是我需要的!一个能立足、能隐于人海、还能发挥点价值的地方。
好!地址我发你新手机!明天就能去试试!老板姓周,你去了提我就行!
挂了电话,我环顾着这个小小的、朴素的院落。夕阳的余晖洒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没有奢华的水晶灯,没有巨大的落地窗,没有冰冷的沉默和无处不在的监控感。
自由的味道,真好。
第二天,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家叫隅角的咖啡馆。位置确实有点偏,在文创园最里面的角落,但环境清幽,装修是简约的原木风,放着舒缓的轻音乐。老板周叔五十岁上下,穿着棉麻布衣,笑容温和,眼神里有种阅尽千帆后的通透。
你就是晚晚的朋友小宋吧快进来坐。他很热情,没有过多盘问,晚晚跟我说了,你文笔好,懂宣传。我这小店刚起步,正需要人手。别的不敢说,咖啡管够,地方也清净。
他给我介绍了一下工作内容:主要是运营咖啡馆的公众号和小红书账号,写写推文,拍拍照片,偶尔客人多的时候帮忙点单、收拾桌子。工作时间自由,按周结算现金。
我欣然接受。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放松和踏实。
日子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缓慢的节奏流淌。我在隅角安顿下来。白天,我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码字、拍照、研究社交媒体运营,或者帮周叔招呼客人。周叔话不多,但很照顾我,会给我留好吃的点心,天冷提醒我加衣。晚上,我回到小院,自己做饭,看书,或者只是坐在院子里看星星。生活简单,甚至有点清贫,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属于我自己的。
我开始重新学习如何独立生活,学习精打细算,学习享受这种脚踏实地的、不依附于任何人的自由。那种被江砚圈养时挥之不去的悬浮感和空虚感,正在一点点被填满。
我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不用任何联网的支付方式,只用现金。晚晚是我唯一的联络人,我们约定了特殊的见面地点和时间,确保安全。
我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平静的生活持续了将近一个月。
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在隅角的角落里对着电脑修改一篇关于手冲咖啡的温度与风味的推文。咖啡馆里客人不多,只有三两桌,低低的交谈声和咖啡机工作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安心的白噪音。
门口的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我下意识地抬头,习惯性地想招呼欢迎光临。
然而,当我看清走进来的人时,那句招呼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剪裁完美的黑色大衣,衬得他肩宽腿长。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手机。当他抬起头,目光随意地扫过咖啡馆内部时,那张深刻而英俊的脸庞,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
江砚!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跳出来!我猛地低下头,把脸几乎埋进电脑屏幕后面,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我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是晚晚暴露了还是周叔或者是…他一直在监视我这一个月平静的生活,难道只是他猫捉老鼠的游戏
脚步声沉稳地响起,一步一步,仿佛踩在我的神经上。他没有走向吧台,而是径直朝着我所在的这个角落走来!
完了!被发现了!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逃跑的路线,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根本无法动弹。巨大的压迫感让我几乎窒息。
脚步声停在了我的桌边。
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我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不敢抬头,呼吸都屏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后,一个低沉的、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却不是对着我:
你好,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姓林的女士预约
我猛地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找我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江砚就站在我的桌旁,距离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冷冽的木质香气。但他并没有看我,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吧台的方向,眉头微蹙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他的表情带着一丝公事化的疏离和询问,完全不像是认出了我。
周叔从吧台后探出头,一脸茫然:林女士预约没有啊先生,今天下午没有姓林的预约。
江砚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低头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似乎是在确认地址。‘隅角’咖啡馆,文创园C区17号,没错啊。他低声自语了一句,语气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
然后,他似乎才注意到旁边桌位有人(就是我),目光终于扫了过来。
那一瞬间,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
他的眼神起初是惯常的淡漠和审视,带着上位者看陌生人的那种疏离。然而,当他的目光聚焦在我的脸上时,那层淡漠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瞬间碎裂!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平静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幻影!
宋…知微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整个咖啡馆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连咖啡机的声音都消失了。另外两桌客人也察觉到了这诡异的气氛,好奇地看了过来。
巨大的恐慌过后,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冷静反而奇异地在心底升起。躲不过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迎上他那震惊的目光。脸上没有他熟悉的温顺和不安,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
江总,我开口,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好巧。
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江砚脸上的震惊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阴沉。那双深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锐利得像要把我看穿。震惊、愤怒、被愚弄的耻辱感,还有一丝…极其复杂的、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情绪,在他眼底翻涌、交织。
他周身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强大的压迫感让不远处的周叔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巧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浓浓的讽刺和难以置信的怒意。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宋知微,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身上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廉价但干净的帆布鞋,还有桌子上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最后,落回我没有任何妆容、却显得格外平静的脸上。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彻底脱离掌控、面目全非的藏品。
愤怒如同实质的火焰在他眼中燃烧。他大概从未想过,他豢养的金丝雀,会以这样一副落魄却异常自在的姿态,出现在这样一个他绝对想不到的角落。
怎么回事我重复着他的问题,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压抑了一个多月的情绪,那些委屈、愤怒、绝望和不甘,此刻在他这副震怒的面孔前,奇异地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燃烧着怒火的眼眸,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咖啡馆里:
如您所见,江总。我在工作。
我指了指桌上的电脑和摊开的笔记本,写一篇关于手冲咖啡的推文。顺便,帮老板招呼客人。
我的目光扫过旁边那两桌明显被吓到、不敢出声的客人。
工作
江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那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谁允许你出来工作的谁允许你跑到这种地方的谁允许你…消失一个多月!
他每问一句,声音就拔高一分,到最后几乎是低吼出来,带着雷霆般的怒火。
允许
我轻轻地重复着这个词,心脏因为愤怒而剧烈跳动,脸上却努力维持着那层平静的假象。江总,您是不是忘了我是一个人,一个成年人。我去哪里,做什么,不需要任何人的‘允许’。尤其是不需要您的‘允许’。
不需要我的允许
江砚怒极反笑,他猛地俯身,双手重重地撑在我的桌面上,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那张英俊的脸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宋知微!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的房子!你的车!你身上穿的每一件衣服!你刷的每一分钱!你有什么资格说不需要我的允许!
他的咆哮带着灼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像鞭子一样抽打过来。换做以前,我大概会吓得瑟瑟发抖,连声道歉。
但此刻,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让我仰望、畏惧、甚至带着一丝病态依恋的男人。看着他因为失控而显得狰狞的面孔。心底最后一丝残留的、因他而起的波澜,彻底平息了,只剩下冰冷的死寂。
您说得对。
我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温和,那些东西,都是您‘给’的。所以,我都还给您了。
我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清晰地说下去:
房子钥匙,留在玄关的柜子上。车钥匙,在车库车里。您给我的卡、珠宝、所有值钱的、您买给我的东西,除了我身上这套我自己买的廉价衣服,一件都没带走。都留在那里了。
江总,
我迎着他难以置信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您‘给’我的那些,我通通不要了。现在,我在赚我自己挣的钱。虽然不多,但每一分,都干干净净,是我自己的。
所以,我不需要您的允许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咖啡馆死寂一片。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江砚撑在桌子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暴怒、被彻底冒犯的狂怒,还有一种…像是精心构建的世界突然崩塌一角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他大概从未想过,他眼中那个温顺、空白、需要他捡起来的金丝雀,有一天会如此平静地、如此决绝地,把他给予的一切,像丢垃圾一样丢回给他。
你…不要了
他重复着我的话,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破碎的调子。仿佛这几个字,比任何商业对手的致命一击都更让他难以承受。
对。不要了。
我斩钉截铁。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跟我回去。
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试图重新掌握主动权。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闹脾气、需要被强行拖回家的孩子。
回去
我轻轻地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疲惫,回哪里去回那个镶金嵌玉的笼子里吗江总,您还没明白吗
我站起身。虽然身高远不及他,但我努力挺直脊背,目光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
您折断我的翅膀,不就是怕我飞走吗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清晰地扎进死寂的空气里,现在,我告诉您——
我停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笼子,我不要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脸上会是怎样山崩地裂的表情。我迅速合上笔记本电脑,抓起旁边的帆布包,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犹豫。
周叔,今天的活我干完了,先走了!
我朝着吧台方向喊了一声,声音尽量保持平静。
周叔显然被这阵仗吓懵了,只会愣愣地点头:啊…好…好…
我没有再看江砚一眼,绕过他撑在桌边的手臂,快步朝着咖啡馆的后门走去。那里通向文创园的后巷。我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挣脱束缚后的、近乎虚脱的畅快!
风从巷口灌进来,带着自由的气息。
我跑出后巷,汇入文创园主路上的人流,很快消失在拐角。一次也没有回头。
我知道身后那道冰冷刺骨、燃烧着狂怒的目光,一直死死地钉在我的背影上。
但这一次,我不在乎了。
金丝雀亲手折了它的金丝笼。哪怕羽翼未丰,哪怕前路未知,天空再广阔,风雨再大,那也是属于它自己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