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痛是存在,忘即永生。
——《葬送录·扉页血字》
历七千四百二十二死。
林石盯着兽皮册子上这行新添的、墨迹未干的小字,指腹下意识摩挲着书页边缘堆积如山的陈旧血痂。每一次落笔,都是新的死亡证明。摊子前蒸腾的白雾裹着粗麦的焦香,模糊了远处城门口冲天而起的滚滚黑烟和隐约传来的凄厉哭嚎。又一个仙魔斗法的日子,又一个寻常的黄昏。
老丈,炊饼!快些!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拍下几枚铜钱,眼睛却死死盯着城门方向,焦躁不安。
好嘞,稍等。林石应着,声音平稳得像块沉在水底的石头。他盖上《葬送录》,塞进油腻的衣襟内侧,那熟悉的兽皮触感紧贴着心口。他佝偻着背,熟练地掀开笼屉。白汽汹涌,模糊了他那张早已记不清具体年岁、只余风霜刻痕的脸。笼屉角落,一个褪了色的旧绳结,暗红丝线几乎与斑驳的笼屉木融为一体,静静躺在那里。
就在这时,一道撕裂天地的恐怖尖啸由远及近!
城门口方向,一道庞大如山脉的漆黑剑影,裹挟着万千冤魂的惨嚎,正被一道煌煌金光死死抵住。两股毁天灭地的力量在空中僵持、碰撞、挤压!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空气被瞬间抽干又狠狠炸开,形成肉眼可见的环状冲击波,摧枯拉朽般向四周横扫!
魔尊厉无涯!有人撕心裂肺地尖叫。
林石只来得及瞥了一眼那末日般的景象。他甚至没时间思考,只本能地、近乎麻木地伸手,想去抓笼屉边那个褪色的绳结——那是他每次复活时,掌心必定紧握的东西,是他三万载轮回里唯一抓得住却又不记得由来的锚点。
指尖刚刚触碰到一丝冰凉粗糙的线头。
轰——!
世界骤然倾斜、粉碎。
视野被无边无际的血色吞没。那并非剑气的颜色,而是生命被瞬间剥夺时,视网膜爆裂涌出的猩红。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破旧炊饼担子如同纸糊般被无形的巨力扯碎、撕裂、化为齑粉,蒸笼里的白面饼腾空飞起,又瞬间被高温点燃,化作几点微不足道的火星。他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投入了熔炉的枯枝,骨骼寸寸碎裂的脆响在颅内炸开,皮肉被无形力量寸寸剥离的剧痛清晰得如同钝刀刮骨。
痛!无与伦比的痛!这感觉熟悉得刻入灵魂深处,每一次死亡都如初尝般鲜明。
第七千四百二十二次。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林石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这次,又会忘记什么
意识如同沉船,从冰冷、粘稠、充满腐败气息的深海底部艰难上浮。
呃…嗬……
林石猛地吸进一口气,浓郁的血腥味和泥土的腥腐瞬间冲入鼻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牵动全身每一处都在哀嚎。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扎遍每一寸神经,比死亡降临那一刻更加清晰、更加漫长。他艰难地睁开眼。
入目是惨淡的月光,勾勒出嶙峋扭曲的枯枝剪影,像无数伸向天空的鬼爪。身下是冰冷湿黏的泥土,混杂着腐烂的落叶和某种令人作呕的滑腻物质。这里是乱葬岗,尸骸的坟场,他再熟悉不过的复活点之一。
他尝试动一下手指,剧痛立刻从右肩炸开,瞬间席卷全身。右臂,齐肩而断。断口处血肉模糊,骨头碴子白森森地戳在外面,被污泥和暗红的血块糊住。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断口,将一波波足以令人昏厥的锐痛泵向四肢百骸。他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残破的衣衫。
疼痛经济学第一条:断肢之痛,需兑换等值之物。
他咬着牙,用尚完好的左手,颤抖着探入怀中。万幸,《葬送录》那粗糙坚韧的兽皮封面还在。他把它掏出来,借着微弱的月光,翻开。扉页上,痛是存在,忘即永生八个暗红血字依旧刺目。他直接翻到最新一页。那行历七千四百二十二死的墨字下面,多了一行歪歪扭扭、显然是用左手蘸着断臂处鲜血写就的新字:
癸卯年,秋。平阳城外。断右臂。忘…忘…
墨字写到忘字,后面是一片刺目的空白。他盯着那空白,一种巨大的空洞感攫住了心脏。比断臂更深的寒意从骨髓里渗出。他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一个人一个地方一段承诺记忆如同被粗暴撕去的书页,只留下参差不齐的毛边和一阵心悸的茫然。他徒劳地翻动厚重的《葬送录》,三万载的死亡记录沉甸甸的,却填不满此刻心头那个刚刚被剜去的洞。
他颓然合上书册,冰冷的兽皮贴着胸口,也压不住那阵空洞的悸动。
就在这时,一种异样的肃穆感穿透了乱葬岗的阴森死寂。
低沉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吟唱声隐隐传来。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浓郁的、奇特的香气,既像陈年庙宇里缭绕的香火,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甜腻。
林石强忍着剧痛和眩晕,用左手支撑着残破的身体,艰难地挪到一丛茂密的、散发着腐败气味的荆棘后面,向外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乱葬岗中央一小块相对平坦的空地上,不知何时被清理出来。一群身着玄黑魔纹袍服、气息阴冷的魔修正围成一个诡异的圈。他们神情狂热而专注,口中念念有词,晦涩的音节在夜色中盘旋。圈子中央,赫然是一个极其简陋的新坟——几捧湿土草草堆起,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插着一根烧焦的、还带着点面屑的扁担头。
那是他的炊饼担子残留物!那是他的坟!
而就在这简陋得近乎可笑的土包前,一个高大魁梧、身着狰狞黑甲的身影正背对着林石,盘膝而坐。他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正是白日里那毁天灭地剑影的主人——魔尊厉无涯!
此刻,厉无涯气息起伏不定,周身魔气剧烈翻腾,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冲击。他死死盯着那简陋的坟茔,眼神狂热如焚,口中喃喃:葬圣…葬圣者现…天地同悲…果然…果然在此!
林石的心沉了下去。他认得那种眼神,那是修士在巨大机缘面前不顾一切的疯狂。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葬送录》,兽皮的粗糙感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
就在厉无涯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
天地骤然一静。连风都凝固了。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之意凭空而生,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乱葬岗,甚至向着更远的黑暗原野扩散开去!每一个感受到这股悲意的生灵,无论人兽,心头都莫名涌起一股大哀伤,仿佛天地间至亲至爱骤然离世。
天,变了。
高悬的冷月瞬间被浸染!无边无际的暗红云层不知从何处汹涌汇聚,刹那间遮蔽了整个天穹!那不是晚霞的绯红,而是粘稠、厚重、翻滚如血浆的百里血云!猩红的光芒泼洒下来,将整个乱葬岗,连同那些肃立的魔修和简陋的坟茔,都映照得一片地狱般的赤红!
噗!噗!噗!
更令人瞠目的是地面。在那简陋的坟包周围,在粘稠的血色月光下,坚硬冰冷的冻土竟如同酥软的豆腐般裂开!一点、两点、十点、百点…璀璨夺目的金色光华刺破黑暗,一株株纯粹由精纯灵气凝结而成的、栩栩如生的金莲,从裂开的土壤中争先恐后地钻出、绽放!金莲摇曳,霞光流转,神圣纯净的气息与漫天血云交织碰撞,形成一幅妖异而壮阔到极致的天地画卷!
嗬——!
盘坐在坟前的魔尊厉无涯猛地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啸声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狂喜与解脱!他身上原本狂暴紊乱的气息,在这漫天血云、遍地金莲的异象之中,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梳理、锤炼、压缩、升华!一道凝练到极致的漆黑魔光自他天灵盖冲天而起,悍然刺入那翻滚的血云深处!一股远胜从前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威压轰然爆发,如同风暴般席卷四野!
周围的魔修们早已跪伏在地,激动得浑身颤抖:恭贺尊上!顿悟大道!突破瓶颈!
林石死死地蜷缩在荆棘丛后,断臂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却被眼前这荒诞绝伦的一幕惊得忘记了呼吸。冰冷的泥土紧贴着他的脸颊,血腥味、腐土味、金莲的异香、魔尊突破的恐怖威压混杂在一起,冲击着他残存的意识。
他看着自己那简陋得如同玩笑的土坟。
看着那引动百里血云、催生遍地金莲的土坟。
看着那让一代魔尊如获至宝、当场顿悟突破的土坟。
一个冰冷而荒诞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因失血和剧痛而昏沉的大脑:
他们靠我的死悟道长生……
夜风吹过乱葬岗,带来远处魔修们狂热的欢呼和颂唱。血云翻涌,金莲摇曳,神圣与邪异的光影在他苍白的脸上交错明灭。他低下头,视线落在怀中那本浸透了自己三万载血泪的《葬送录》上,兽皮粗糙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真实。
剧痛如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淹没了那刚刚萌芽的、冰冷彻骨的认知。
2.
遗忘是温柔的刮骨刀,一刀,又一刀。
——《葬送录·残页札记》
乱葬岗的血云翻涌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边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那粘稠如血的色泽才不甘地褪去,露出灰蒙蒙、死气沉沉的天穹。遍地金莲早已凋零,化作点点黯淡的金屑,融入污泥浊土,仿佛昨夜那场妖异神圣的狂欢只是一场集体癔症。
林石蜷缩在荆棘丛的腐臭阴影里,像一具被遗弃的破烂玩偶。断臂的剧痛已从撕裂般的锐利,熬成了深入骨髓的、连绵不绝的钝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巨大的空白。魔尊厉无涯在黎明前带着狂喜与满足离去,连同那些狂热跪拜的魔修,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个更加荒诞冰冷的现实。他尝试挪动,冰冷的泥土几乎将他半边身体冻僵。
疼痛经济学第一条:断肢之痛,需兑换等值之物。
法则补充:先活下来,才有资格兑换。
他咬紧牙关,舌尖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用仅存的左手,一寸寸,极其缓慢地将身体从泥泞中拔出来。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带来一阵眩晕和呕吐感。他靠着半截残碑喘息,目光扫过昨夜那简陋土坟的位置——如今只剩一个被踩踏得稀烂的浅坑,那根插着的、带着面屑的焦黑扁担头也不见了踪影。
林石的心猛地一沉,左手下意识地摸向怀中。还好,《葬送录》粗糙的封面还在。他松了口气,随即又去摸索胸口更深处,那个贴身存放褪色绳结的位置——
空的。
冰冷的指尖只触到自己同样冰冷的皮肤和粘腻的血污。
绳结呢
昨夜指尖刚刚触及的那一丝冰凉粗糙的触感,是最后的记忆。是剑气风暴撕碎了它还是被那些清理圣迹的魔修当垃圾扫走了亦或是…被那沉浸在顿悟狂喜中的魔尊厉无涯,无意间当做了某种葬圣遗物
一股比断臂更尖锐的恐慌攫住了他。那绳结是他三万年来唯一恒定的锚点,每次复活必定紧握在手心,是他对抗无尽遗忘深渊的最后一点凭证。如今,连它也丢了。
巨大的空洞感再次袭来,冰冷彻骨。他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断臂,又低头看向怀中那本浸透了血与痛的《葬送录》。昨夜那荒诞的念头,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再次浮上心头:
他们靠我的死悟道长生…
而他,连自己丢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一个月后。
平阳城往东三百里,一座依山而建、灵气明显比平阳城浓郁数倍的小城——栖霞镇。
镇子西头,最不起眼的巷尾,一间门脸破败、连招牌都歪斜欲坠的小茶馆。门可罗雀,只有几张瘸腿的桌凳,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茶叶的苦涩和陈年木头腐朽的气味。
林石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右臂空荡荡的袖管用一根粗麻绳扎紧,藏在同样破旧的灰色斗篷下。他脸上多了些新添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细小划痕,整个人像一块被风雨侵蚀得更严重的顽石,沉默而坚硬。面前粗陶碗里的茶水早已凉透,浑浊的水面映着他模糊的倒影,以及对面那个形容枯槁、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老者。
老者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背后斜插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剑鞘上布满细密的划痕。他周身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锐气,如同出鞘半寸的利刃,但眼底深处,却盘踞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焦躁和绝望。
天葬老人老者压低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锐利的目光试图穿透林石斗篷下的阴影,那传言…是真的你能助人斩断心魔,窥见大道
林石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左手,指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碎的旧伤痕,端起凉透的粗陶碗,凑到唇边,却没有喝。劣质茶叶的苦涩气味钻入鼻腔,其中混杂着一丝极其淡薄的、几乎被掩盖的…檀香。
嗡!
意识猛地一沉!眼前的破败茶馆瞬间扭曲、褪色,如同浸了水的劣质黄纸!
齿凹:读档触发——第39次死亡。
泛黄、缺损的画面强行挤入脑海:
一座金碧辉煌、檀香缭绕的佛殿。琉璃瓦折射着刺目的阳光。
年轻的林石(面容模糊不清),穿着崭新的粗布僧衣,挡在一个身披大红袈裟、宝相庄严的老僧身前。老僧满面悲悯,眼神深处却藏着冰冷的算计。
一道裹挟着浓郁怨毒黑气的鬼爪,撕裂佛殿的宁静祥和,直扑老僧!年轻的林石张开双臂,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愚蠢的、被蒙骗的决绝。
声音(遥远、断续):
…小施主大善…舍身护法…老衲定为你超度…往生极乐…
接着是血肉被洞穿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响,还有年轻林石意识弥留之际,喉咙里挤出的、被欺骗的愤怒低吼:秃驴…你算计我…炉…炉底…冷得腿麻…加…加钱…
袈裟的红色…檀香的气味…护心镜的冰凉触感…以及那老僧法号衍悔的最后一个音节…
呼——
林石猛地吸了一口气,泛黄破碎的画面潮水般退去,眼前依旧是破败茶馆,劣质茶叶的苦涩气味重新占据鼻腔。对面的剑修老者正狐疑地盯着他。
刚才的闪回短暂得如同错觉,只有林石自己知道,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着肋骨。他放下粗陶碗,碗底与桌面磕碰,发出一声轻响。
心魔林石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剑修的心魔,无非是手中之剑不够利,心中之剑不够明。他斗篷下的目光落在老者背后的长剑上,卡在元婴门槛多久了一百年还是更久每一次冲击,剑气反噬丹田,如万蚁噬心,如利刃剐骨,对吧
老者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这正是他最大的秘密,最大的痛苦!眼前这个气息微弱、断了一臂的天葬老人,竟一语道破!
你…你如何得知老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死得多了,自然看得透。林石的声音毫无波澜,想斩断心魔,窥见那元婴之上的风景可以。但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老者急切地问。
一场葬礼。林石缓缓吐出四个字,斗篷阴影下的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却看不出是笑还是别的什么,一场为你量身定制的‘万剑穿心葬’。
万剑穿心…葬老者喃喃重复,眼神先是惊愕,随即爆发出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光芒!剑修!万剑穿心!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残酷而神圣的献祭意味,直击他道心深处最执拗的渴望!
地点老者声音嘶哑,呼吸都变得粗重。
城外三十里,葬剑峡。林石报出一个地名,那地方剑气残留,终年呜咽,是剑修埋骨之所,三日后的子时,月隐星沉之时。
老者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灰扑扑的皮卷,上面用朱砂勾勒着繁复的符文,隐隐有灵力流转。《龟息术》全本!定金!他几乎是砸在桌上,眼神灼热地盯着林石,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林石伸出左手,拿起那卷《龟息术》。入手微沉,带着老者的体温。这正是他此刻急需的。降低被杀频率,减少记忆的损耗。一次断臂,换来了它。
记住,林石将皮卷收入怀中,兽皮书的粗糙感隔着衣物传来,无论你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都只是葬礼的一部分。你只需…用心体会那‘穿心’之痛,以及随之而来的…‘新生’。他刻意在穿心和新生上加重了语气。
老者重重点头,眼中再无怀疑,只有孤注一掷的疯狂期待。
三日后,子时。
葬剑峡。
夜黑如墨,浓得化不开。峡谷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在黑暗中沉默地矗立,如同两尊巨大的、残破的墓碑。谷底常年不散的凌厉剑气在死寂的夜里更加活跃,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呜咽声,仿佛无数怨魂在哭诉。
没有月光,只有几颗疏星吝啬地洒下微光,勉强勾勒出嶙峋怪石的轮廓。风穿过狭窄的峡谷,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那青袍剑修早已抵达,盘膝坐在峡谷中央一块相对平坦的巨大黑石上。他闭目调息,背后的长剑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与峡谷的呜咽声应和。他脸色紧绷,既有孤注一掷的决绝,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对那万剑穿心葬未知的恐惧,以及对自己能否承受的恐惧。
林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峡谷入口的阴影里。他依旧披着那件破旧的灰色斗篷,空荡荡的右袖管在阴风中微微晃动。他看了一眼黑石上如临大敌的剑修,又抬头望了望漆黑一片、连星光都被吞噬的天穹。
时辰到了。
他深吸了一口峡谷中冰冷刺骨、带着铁锈和尘埃味道的空气,迈步,走向峡谷中央。
脚步声在死寂的峡谷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敲在人心上的鼓点。盘坐的剑修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剑光,瞬间锁定林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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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葬老人剑修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变调,如何葬
林石没有回答。他在距离剑修三丈远的地方停下,缓缓抬起左手,指向峡谷两侧那嶙峋陡峭、如同无数倒悬利剑的崖壁。
看。他只说了一个字。
剑修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就在这一刹那!
林石动了!不是冲向剑修,而是猛地向后急退!同时,他左手在怀中一掏,竟摸出一把不知何时准备好的、锈迹斑斑的凡铁短匕!没有丝毫犹豫,眼神麻木得如同在处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器物,他将那短匕狠狠朝着自己心口位置刺去!
你!剑修大惊失色,完全不明白这天葬老人为何突然自戕!
噗嗤!
短匕刺破衣物,深深扎入皮肉!剧痛瞬间炸开!但这还不够!
林石闷哼一声,身体借着刺入的力量和后退的惯性,猛地向后倒去!而他身后,正是那布满嶙峋怪石、如同无数朝天利齿般的陡峭岩壁!
砰!咔嚓!咔嚓嚓!
身体重重撞上冰冷的岩石!尖锐的石棱如同无数柄钝刀,瞬间刺破斗篷,狠狠扎入他的后背、腰肋!骨骼碎裂的脆响在寂静的峡谷中清晰得令人牙酸!其中一根尖锐如矛的粗大石笋,更是精准无比地贯穿了他的左胸下方,透背而出!鲜血如同廉价的红漆,瞬间喷溅在嶙峋的黑石上!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的惨嚎,终于从林石喉咙里迸发出来!
这惨嚎声在狭窄的峡谷中被无限放大、扭曲,混合着骨骼碎裂、血肉撕裂的恐怖声响,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受刑哀鸣!在剑修的耳中,这声音被谷中呜咽的剑气无限放大、扭曲,竟真如同万千利剑破空穿心时带起的凄厉啸叫!
万…万剑穿心!
剑修浑身剧震,瞳孔缩成针尖!眼前的景象与耳中的魔音完美契合了他对万剑穿心葬的所有恐怖想象!他看到那天葬老人的身体被无数尖锐的岩石贯穿、撕裂,钉死在峭壁之上,如同一个献祭给剑道的牺牲品!那喷涌的鲜血,那扭曲的痛苦,那濒死的哀嚎…都带着一种残酷而神圣的仪式感!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恐惧与病态狂喜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剑修的神经!他死死盯着那被万剑钉死在岩壁上的身影,那喷涌的鲜血仿佛点燃了他丹田深处沉寂已久的剑气!
嗬…嗬嗬…剑修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周身原本凝滞的气息骤然狂暴!他背后的长剑锵地一声自行出鞘半寸,森寒的剑气不受控制地激射而出,将他盘坐的黑石都削掉一角!
破!给我破——!
他猛地仰天嘶吼,所有的恐惧、绝望、渴望,都在这亲眼目睹万剑穿心的刺激下,化作了冲破瓶颈的疯狂力量!体内元婴的桎梏,在这极致的感官冲击和道心刺激下,竟真的开始剧烈松动!
峡谷中呜咽的剑气仿佛受到了牵引,变得更加狂暴,围绕着剑修疯狂旋转,发出震耳欲聋的剑啸!一场由旁观一场精心死亡而引发的顿悟风暴,正在这黑暗的葬剑峡中酝酿!
而此刻,被钉在冰冷岩壁上的林石,意识正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残存的清醒。
第102次死亡…万剑穿心葬…完成…
代价…是什么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一丝微弱却极其清晰的感应突兀地刺入脑海——冰冷、潮湿、带着陈腐的木头和香灰气味…祠堂同时,《葬送录》中一条被遗忘在角落的、字迹模糊的法则残片,如同被闪电照亮:
…雷雨天死亡…复活…必在…祠堂…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意识复苏的瞬间,首先感受到的是刺骨的阴冷和浓得化不开的陈旧霉味。
林石睁开眼。视野模糊,过了好几息才勉强聚焦。
头顶是残破漏光的瓦片,几缕惨淡的光线从破洞中斜射下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身下是冰冷坚硬的石板,积着厚厚的灰尘。四周是褪色剥落的神龛和歪倒的牌位,蛛网如同破败的帷幕,挂满了梁柱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木头腐朽、尘土和早已冷却的香灰混合的气味。
果然是一座废弃的祠堂。
他尝试动了一下。全身各处立刻传来散架般的剧痛,尤其是胸口和后背被岩石贯穿的地方,虽然伤口在复活法则下已经愈合,但那种被撕裂贯穿的幻痛依旧清晰无比。他艰难地支撑起上半身,靠着冰冷的、刻着模糊神像的基座喘息。
左手习惯性地摸向怀中。
《葬送录》还在。他将其掏出,沉甸甸的。翻开,扉页血字依旧。直接翻到最新一页。
历七千四百二十二死的记录下,是上次断臂后留下的空白。他蘸着身上尚未干涸的泥污和凝结的血痂(复活点祠堂的),用左手在那空白处,缓慢而扭曲地续写:
癸卯年,秋。平阳城外。断右臂。忘…忘…
笔尖在第二个忘字后停顿,颤抖。巨大的空洞感再次袭来。他忘了什么很重要…非常重要…
…母…面容…
三个字艰难地挤出。如同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笔尖颓然垂落,在兽皮上留下一个丑陋的墨点。
他忘了母亲的面容。
那个在三万载漫长而模糊的记忆长河中,唯一曾给予过他短暂温暖和归属的、早已逝去的面容。那些早已褪色的、关于炊烟、关于粗糙但温暖的手、关于低语和歌谣的碎片…此刻被彻底剜去,只剩下一个名为母亲的冰冷概念,以及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茫然。
林石靠在冰冷的神像基座上,仰着头,望着祠堂破败屋顶漏下的那点惨淡天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麻木。三万年的遗忘,早已教会了他如何与这种剜心蚀骨的事去共处。
他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遗弃在神坛下的石像。只有紧握着《葬送录》的左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不知过了多久,祠堂外传来隐约的人声和脚步声,打破了死寂。似乎是几个年轻的修士,声音里充满了初生牛犊的兴奋和对遗迹探索的好奇。
师兄快看!这破祠堂里面好像有东西!
小心点!这种荒废之地,说不定有禁制残留…
咦这石板…好像刻着字好古老…
林石如同受惊的幽灵,瞬间收拢所有的气息。那本《葬送录》被飞快地塞回怀中,贴着冰冷的皮肤。他拖着依旧疼痛的身体,无声无息地滑入祠堂最深处、神龛背后最浓重的阴影里,将自己彻底融入那片腐朽的黑暗。
外面的年轻修士们走了进来,脚步声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他们兴奋地议论着,查看着那些残破的牌位和基座上的模糊刻痕,丝毫没有察觉阴影中那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目光。
林石蜷缩在阴影里,听着外面充满活力的声音,感受着怀中兽皮书那粗糙而沉重的存在。遗忘的冰冷空洞,与身体残留的剧痛,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缚在这永恒的轮回里。
祠堂外,阳光似乎稍微明亮了一些,透过破洞,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摇晃的光斑。
3.
遗忘最深处,藏着不敢触碰的刺。
——《葬送录·焦枯残页》
栖霞镇外八十里,云霞山主峰。
此地灵气氤氲,终年有七彩流霞缭绕峰顶,故而得名。今日更是不同寻常。从山脚到半山腰的登云阶,铺上了崭新的、绣着繁复云纹的素白锦缎。山道两旁,每隔十步便立着一名身着月白道袍、神情肃穆的云霞宗弟子,佩剑悬玉,气息沉凝。浓郁精纯的灵气如同实质的潮汐,随着某种玄奥的韵律在整座山峰脉动,吸一口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峰顶方向,隐隐有庄严的仙乐随风飘来,渺远空灵。
一场盛典正在举行。
云霞宗太上长老,渡劫期大能——清虚真人,今日于此举行渡劫大典!广邀四方同道,见证其冲击那虚无缥缈的飞升之境!这是修仙界百年难遇的盛事,也是云霞宗彰显实力的巅峰时刻。
林石此刻,却在山脚一处被临时清空、充作观礼者临时歇脚的简陋茶棚角落。他依旧裹着那件破旧的灰色斗篷,空荡荡的右袖管藏在里面。周围的喧嚣、灵气的涌动、远处峰顶传来的庄严乐声,都与他格格不入。他像一块被投入沸水却依旧冰冷的顽石,沉默地注视着面前石桌上,一张同样素白、却透着森然寒气的玉柬。
玉柬质地温润,触手冰凉。上面只有一行凌厉如剑刻的小字:
子时三刻,登云阶尽头,飞仙台侧,松涛崖。洛清歌。
洛清歌。
这个名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林石死水般的心湖里投下涟漪,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吞没。他记得这个名字,或者说,记得这个名字代表的意义——仙门第一美人,清虚真人的关门弟子,也是他这次致命合作的委托人。
代价,是遗忘此生唯一挚爱的面容。
林石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柬冰凉的边缘。挚爱谁那个面容早已在无数次的死亡与遗忘中,被时光的刻刀和痛苦的磨石,生生剐去了最后一点模糊的轮廓。只剩一个空洞的名词,一个冰冷的符号。他试图在记忆的废墟里挖掘,回应他的只有一片荒芜的寂静和隐隐的、不知源头的钝痛。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灵气的山风涌入肺腑,带着草木的清冽,也带着一丝…一丝极其淡薄、几乎被灵潮掩盖的…檀香
嗡!
意识骤然被拖拽!眼前的茶棚、喧嚣的人群、素白的锦缎瞬间扭曲、剥落,如同被强酸腐蚀的劣质画布!
触发——第39次死亡。
这一次的画面更加破碎、混乱,如同被撕碎的噩梦:
依旧是那座金碧辉煌的佛殿,琉璃瓦的光刺得人眼流泪。檀香浓郁得令人窒息。
声音碎片(尖锐、失真):
年轻林石的嘶吼:秃驴!炉底…冷…加钱!
声音里充满了被欺骗的狂怒和濒死的绝望。
衍悔老僧悲悯的叹息(虚伪得令人作呕):痴儿…嗔念深重…难入极乐…阿弥陀佛…
血肉被撕裂、骨骼被碾碎的闷响。
触感碎片:
胸口护心镜被鬼爪洞穿时冰冷的触感!那并非凡铁,而是一块刻着粗糙符文的龟甲,硌在胸骨上…还有…还有那老僧大红袈裟拂过手臂时,丝滑却令人作呕的触感…
关键信息(断续、灼痛):
衍…悔…秃…驴…龟…甲…护…心…冷…加…钱…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记忆的神经上。
咳…咳咳!
林石猛地捂住嘴,压抑住剧烈的呛咳。眼前的画面如同潮水退去,留下令人心悸的眩晕和胸腔里残留的、被洞穿的幻痛。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斗篷的阴影里闪着微光。
又是衍悔…又是那冰冷的龟甲护心镜…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冷和加钱…这些碎片如同跗骨之蛆,纠缠不休。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触摸《葬送录》粗糙的封面,试图抓住一点真实。然而,指尖触碰到书册的刹那——
一种截然不同的、冰冷刺骨的灼热感,毫无征兆地从兽皮书中爆发!
不是实体的温度,而是一种直透灵魂的、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寒意!仿佛有无数双冰冷无情的眼睛,穿透了书册,穿透了斗篷,死死地盯住了他!
林石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毒蛇盯上的猎物!他猛地抽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是空白页的预兆!
《葬送录》中那些代表天道追杀临近的、令人心悸的空白页,在发出警告!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惊悸,迅速翻开《葬送录》。果然!在最新记录的万剑穿心葬之后,紧接着出现了几页刺眼的空白!那空白散发着无形的寒意,仿佛要将周围的光线都吞噬进去!而在这些空白页的边缘,一种极其细微、如同蛛网蔓延般的淡金色纹路,正无声无息地浮现、生长!
天道…追索的痕迹…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是因为频繁的假死,还是因为即将在渡劫大典上进行的这场致命合作
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合上书册,将它紧紧按在胸口,兽皮的粗糙感此刻也无法驱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
子时三刻。
云霞峰顶,飞仙台侧,松涛崖。
此处位于主峰之巅的侧面,地势险峻。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云海,在清冷的月光下翻滚涌动,如同凝固的白色波涛。身后不远处,便是灯火通明、仙乐缭绕的飞仙台。那里人影幢幢,强大的气息交织,清虚真人那渊渟岳峙的渡劫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峦,笼罩着整个峰顶。盛典已至高潮。
松涛崖上却异常安静,只有山风穿过崖边几棵虬劲古松时发出的低沉呜咽,如同鬼神的叹息。
一道清冷绝伦的身影,早已静静伫立在崖边,背对着登云阶的方向。她身着月华般的流云广袖裙,裙摆在夜风中微微飘拂,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轮廓。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素白玉簪绾起,露出天鹅般优美而脆弱的颈项。仅仅是背影,便已美得令人窒息,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清辉与孤寒。
仙门第一美人——洛清歌。
林石踏着月光,无声地走上松涛崖。他的斗篷在凛冽的山风中猎猎作响,空荡的右袖管无力地飘荡。飞仙台方向传来的喧嚣和威压,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障壁。他的目光落在洛清歌的背影上,心头那片关于挚爱的茫然空洞,似乎被这清冷的月光刺了一下,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深的迷雾淹没。
洛清歌缓缓转过身。
月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脸上。眉如远山含黛,眸似寒潭映星,琼鼻樱唇,每一处线条都精致得如同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然而,这份惊心动魄的美丽,却被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哀伤所覆盖。她的眼神,清澈却空洞,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月光,也映着崖下翻涌的云海,却唯独映不出丝毫属于活人的暖意和生机。
你来了。她的声音清泠如玉碎,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死寂,与这盛典的喧嚣格格不入。
林石点了点头,斗篷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时辰到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
洛清歌的目光落在他空荡荡的右袖管上,又移向他被斗篷遮掩的胸口,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那本浸满血泪的兽皮书。她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家师清虚,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冰珠砸落,渡劫在即。然,心魔深种,大道有瑕。她微微一顿,目光投向灯火辉煌的飞仙台,那里,清虚真人宝相庄严,正接受着万众朝拜。此劫,他必败。败则身死道消,魂飞魄散。然,云霞宗…不可失此擎天之柱。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林石,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终于燃起一丝近乎偏执的决绝火焰。所以,他需要一个‘劫’!一个足够震撼、足够悲壮、足够引动天地同悲的‘劫’!让所有人都看到,他是为护佑宗门、力抗外魔而‘陨落’!让他的‘牺牲’,成为云霞宗新的图腾,成为弟子心中不灭的信念之火!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而你,‘天葬老人’…你的葬礼,能引动天地异象!你的死,便是这最好的‘劫’!
山风卷起她的长发和裙裾,猎猎作响。她站在悬崖边缘,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落深渊,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孤注一掷的力量。
林石沉默地听着。飞仙台方向的仙乐似乎变得更加激昂,清虚真人那浩瀚如海的威压也攀升到了顶峰,引动着天地灵气剧烈震荡。一场盛大的表演即将开始,而他,是这场表演中最关键的祭品。
要我如何死林石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洛清歌缓缓抬起手。她的掌心,托着一枚小巧玲珑的物件。那并非什么神兵利器,也不是灵丹妙药,而是一枚——
褪色的绳结。
暗红色的丝线早已失去光泽,磨损得厉害,编织的样式简单而古朴,甚至显得有些笨拙。绳结上沾染着细微的、难以洗净的暗沉污渍,像是凝固的血迹,又像是岁月的尘埃。
在看到这枚绳结的瞬间,林石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股源自灵魂深处、无法言喻的剧烈悸动轰然爆发!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那三万载遗忘的冰封壁垒,破土而出!
这悸动如此强烈,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铺天盖地的茫然!
洛清歌没有错过林石那一瞬间的僵硬。她寒潭般的眸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涌出更深的悲凉。但她脸上的表情依旧冰冷如霜。
认得它吗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消散在风里。
林石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该认得吗那悸动如此真实…可记忆中,只有一片空白。他死死地盯着那枚绳结,仿佛要把它烙印进灵魂深处,可越用力,那茫然就越深。
洛清歌眼中最后一丝微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死寂的冰冷。她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破碎:看来,代价已经支付过了。
她不再看林石,目光投向飞仙台。那里,清虚真人周身已开始绽放出无量光,恐怖的雷劫气息正在九天之上凝聚!
拿着它。洛清歌将褪色的绳结递向林石,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却异常稳定。待会儿,在飞仙台上,当众将它交给我。然后…她的话语停顿了一下,山风吹散了她最后几个字,但林石清晰地看到了她无声的口型:
死。
林石伸出左手。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僵硬,接过了那枚褪色的绳结。
指尖触碰到绳结的刹那——
冰冷。
粗糙。
还有一丝…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早已被时光磨平的…余温
不,是错觉。只有冰冷的粗糙感。像一块沉在寒潭底部的石头。
那股剧烈的悸动再次翻涌,如同困兽在遗忘的牢笼里疯狂冲撞!林石猛地攥紧手掌,将那枚小小的绳结死死握在手心,粗糙的丝线硌着掌纹,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强行压下了那几乎要撕裂胸膛的混乱。
报酬。林石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洛清歌没有回头,只是从广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的玉盒。玉盒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有一种内敛到极致的温润宝光流转。她反手将玉盒抛向林石。
林石左手接住。玉盒入手温凉,触感细腻如凝脂。无需打开,一股精纯到令人毛孔舒张的生命气息便透过玉盒散发出来,仅仅是闻到一丝,都让他残躯的隐痛减轻了几分。
不死药残片。
附件中提及的、足以让渡劫大能动容的报酬。
林石看也没看,直接将玉盒塞入怀中,紧贴着《葬送录》。那玉盒的温润与兽皮书的粗糙、绳结的冰冷,形成一种诡异的触感叠加。
就在这时——
轰隆隆——!!!
九天之上,毫无征兆地炸响一声开天辟地般的恐怖雷鸣!一道刺目欲盲的紫色电蛇撕裂了漆黑的夜幕,将整个云霞峰顶映照得一片惨白!狂暴的雷霆威压如同实质的天倾,轰然压下!飞仙台上瞬间爆发出无数道护体灵光,惊呼声、喝令声交织成一片!
清虚真人的渡劫天雷,开始了!
洛清歌猛地转身,看向飞仙台方向,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混杂着紧张、决绝和一丝深藏恐惧的复杂神色。走!她低喝一声,身影化作一道清冷的流光,率先朝着飞仙台激射而去!
林石握紧左手中的褪色绳结,那冰冷的触感如同最后的锚点。他抬头望了一眼那雷蛇狂舞、如同末日降临的天穹,斗篷下的眼神麻木依旧,却又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嘲弄。
他迈开脚步,拖曳着残破的身躯,迎着那毁天灭地的雷霆之威,一步步,走向灯火辉煌、却又危机四伏的飞仙台中心。
飞仙台。
此刻已是一片肃杀与混乱交织的战场。
巨大的白玉台基上,繁复的防御阵法层层亮起,各色灵光交织闪烁,在狂暴的雷霆轰击下明灭不定,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着臭氧的焦糊味和灵气被电离后的奇异气息。前来观礼的各方修士早已退到边缘,人人脸色凝重,祭出法宝护身,紧张地注视着台心。
台心处,清虚真人须发皆张,道袍猎猎,周身笼罩在一层凝练如实质的青色光罩之中。他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每一次法诀变换,都引动天地灵气形成巨大的漩涡,悍然迎向那一道道撕裂天穹、如同巨龙般扑下的紫色劫雷!
轰!轰!轰!
劫雷与光罩碰撞,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和毁灭性的冲击波!光罩剧烈震荡,清虚真人的脸色也随着每一次轰击而苍白一分。他看似威猛无俦,但林石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那一抹难以掩饰的焦虑和…虚弱。那并非雷劫带来的,而是源自道心深处的不谐与裂痕——洛清歌所说的心魔深种,大道有瑕。
时机到了。
林石的身影如同鬼魅,穿过混乱的能量乱流和惊慌的人群,一步步走向台心。破旧的斗篷在雷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扎眼和…不祥。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惊愕、疑惑和鄙夷。
站住!何人胆敢擅闯渡劫台心!一名云霞宗长老厉声呵斥,挥手打出一道凌厉的剑光阻拦!
林石恍若未闻,脚步不停。那剑光在靠近他身体三尺范围时,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无声无息地湮灭消散——并非他出手抵挡,而是此地混乱狂暴的雷霆之力与防御阵法的能量乱流,本身就成了最好的掩护。
他的目标,只有台心边缘,那道清冷绝伦、却带着孤注一掷气息的身影——洛清歌。
洛清歌也看到了他。她站在靠近清虚真人的位置,脸色在雷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苍白,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死死盯着林石,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决绝、催促、以及一丝…近乎悲悯的痛楚
林石在距离洛清歌不足一丈处停下。狂暴的雷霆就在头顶炸响,毁灭的气息近在咫尺,吹得他斗篷狂舞,露出空荡的右袖和斗篷下那张布满风霜、麻木平静的脸。
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汇聚在他身上。惊疑、愤怒、鄙夷…如同潮水般涌来。
林石缓缓抬起左手。那只紧握的手,在惨白的雷光下,一点点摊开。
掌心,静静地躺着那枚——
褪色的绳结。
暗红的丝线,磨损的边缘,沾染的污渍…在毁灭性的雷霆背景下,显得如此渺小、脆弱、格格不入。
洛清歌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看着那枚绳结,又看向林石那张麻木的脸,寒潭般的眸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了,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疯狂的火焰!
魔门细作!安敢害我师尊!!她猛地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啸!那声音饱含着被背叛的滔天恨意和玉石俱焚的决绝!与此同时,她一直拢在广袖中的右手闪电般探出!
一道凝练到极致、带着刺骨冰寒与无尽怨毒的幽蓝色剑光,毫无保留地、狠狠刺向林石的心口!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带着一股必杀之意!那剑光并非实体飞剑,而是由她精纯的寒冰真元和某种秘法凝聚而成,纯粹为了制造致命一击的假象!
噗嗤——!
幽蓝色的剑光精准无比地贯穿了林石的心口!
没有鲜血狂飙的惨烈,只有一股极致的、瞬间冻结灵魂的寒意爆发开来!林石的身体猛地一震!斗篷的兜帽被冲击掀开,露出他瞬间变得毫无血色的脸。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带着一丝茫然,又似乎有一丝解脱,直直地看着近在咫尺、眼中燃烧着疯狂火焰的洛清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飞仙台上,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魔门细作仙门第一美人洛清歌亲手弑杀
就在这死寂般的刹那——
轰!咔——嚓——!!!
仿佛是为了呼应这弑杀的一幕,九天之上酝酿的最后一道、也是最为恐怖的暗紫色劫雷,如同灭世巨柱,带着审判一切的毁灭意志,轰然劈落!目标,直指台心的清虚真人!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道原本应该劈向清虚真人的灭世劫雷,在落下的过程中,其轨迹竟发生了微不可查的偏转!它仿佛被林石胸口那道幽蓝剑光所吸引,被那枚被贯穿心脏时、从林石无力垂落的手中掉出的、沾染着虚幻冰蓝血渍的褪色绳结所吸引!
不——!!!清虚真人发出一声惊骇欲绝的怒吼!
但一切都晚了!
轰隆隆隆——!!!
那粗大无比的暗紫色雷柱,在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悍然劈在了林石被贯穿的身体上!不,更准确地说,是劈在了那枚被幽蓝剑光钉在林石心口、又牵引了劫雷的褪色绳结之上!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刺目强光瞬间吞噬了一切!一个巨大无比的、由毁灭性雷霆构成的球体在飞仙台中央骤然膨胀!狂暴的雷蛇疯狂肆虐,撕裂空间,吞噬光线!整个飞仙台剧烈震荡,防御阵法如同纸糊般寸寸碎裂!靠得稍近的修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护体灵光便瞬间湮灭,整个人在雷光中化为飞灰!
九霄雷暴!
真正意义上的、毁天灭地的九霄雷暴!被洛清歌那精心设计的致命一击和那枚诡异的褪色绳结所引导,彻底引爆!而原本应该是目标的清虚真人,反而被这突如其来的、偏离目标的毁灭雷暴边缘狠狠扫中!
噗——!清虚真人如遭重锤,护体光罩瞬间破碎,狂喷一口鲜血,身体如同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气息瞬间萎靡到了极点!虽未被正面击中,但这雷暴边缘的威力,也足以让他身受重创!
而处于雷暴最中心的林石…
在雷光将他彻底吞噬的最后一瞬,他看到了。
看到洛清歌在强光中踉跄后退,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疯狂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空洞和一种…心死如灰的麻木。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毁灭的雷光,落在那枚被雷暴吞噬的、小小的褪色绳结上。
他也看到了。
在雷光淹没视野的瞬间,怀中那本《葬送录》自行翻开!最新那几页散发着冰冷寒意的空白页上,淡金色的天道纹路骤然亮起,如同烧红的烙铁!同时,一种极其短暂、却清晰无比的幻象刺入脑海:
苍穹之上,浓稠如墨的云层深处,缓缓渗出一滴…巨大无比的、粘稠的黑色血雨!
那景象邪恶、不祥,带着令诸天战栗的威压!
紧接着,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熟悉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这一次,是雷霆焚灭每一寸血肉、撕裂每一缕魂魄的极致痛楚!
第588次死亡…渡劫大典送终…完成…
代价…遗忘挚爱面容…彻底…遗忘…
意识沉沦前,一个冰冷麻木的念头闪过:
下次…记得…加钱…
距离云霞山千里之外,一处荒僻无名山谷的废弃土地庙。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鸟粪和朽木的气味。
林石的身体在冰冷的、布满灰尘和干草的神台上缓缓凝聚。新的躯体,完好无损。只是脸色苍白得如同新刷的墙壁。
他睁开眼,眼神空洞。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
左手习惯性地摸向胸口。
《葬送录》在。那装着不死药残片的温润玉盒也在。
他坐起身,靠着冰冷掉漆的泥塑神像。
掏出《葬送录》,翻开。
沉甸甸的兽皮书自动翻到了最新一页。
历七千四百二十二死的记录下,是断臂后留下的空白和后续补充的忘…母…面容…。
他蘸着神台上的灰尘,用左手,在那行字下面,缓慢、僵硬、一笔一划地书写:
癸卯年,冬。云霞峰顶。雷殛。忘…
笔尖停顿。
遗忘…什么
很重要…非常重要…比母亲的面容还要重要…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空落落的刺痛。仿佛那里刚刚被生生剜去了一大块血肉,留下一个汩汩流血的空洞。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心口。
那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伤口,没有血迹。
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无法填补的…虚无。
他盯着那个忘字后面的空白。
许久。
许久。
粗糙的左手手指,徒劳地在兽皮书页上摩挲着,仿佛想从那些冰冷的记录里,抠出一点关于那个重要之物的痕迹。
最终,他颓然地垂下手。
笔尖没有落下任何字迹。
只有一片沉默的、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土地庙外,寒风呜咽着穿过破败的门窗缝隙,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
林石靠在冰冷的神像上,仰着头,望着庙顶破洞外灰蒙蒙的天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紧握着《葬送录》的左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4.
痛是存在,忘即永生。
——《葬送录·扉页血字》(永恒轮回)
风是死的。
凝固在诛仙阵中的空气,沉重得如同亿万载玄冰,吸一口,肺腑都像被冰棱刺穿。脚下是纵横交错的沟壑,刻满了流淌着暗金色泽的、燃烧般的天道符文。每一道符文都像一只冰冷窥视的眼睛,又像一张无声尖啸的嘴,散发着令人神魂冻结的排斥与杀意。头顶,没有天穹,只有一片混沌扭曲的虚无,仿佛被强行撕开的伤口,边缘蠕动着不祥的紫黑色电芒。这里,是规则的坟墓,是天道用来抹除错误的终极熔炉。
林石站在阵眼中央,像一颗被投入熔炉的顽石。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沾满不知名污渍的粗布短打,空荡荡的右袖管在死寂中无风自动。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里,填满了三万年的风霜与麻木,只有那双眼睛,深陷在眉骨的阴影下,燃烧着一种近乎枯竭的、冰冷的火焰。他的左手,紧紧攥着一本厚重、边缘磨损卷曲的兽皮书——《葬送录》。
阵外,影影绰绰。并非人影,而是一个个由纯粹规则之力凝聚的、模糊扭曲的轮廓。它们悬浮在诛仙阵边缘的混沌里,没有五官,没有情绪,只有一种绝对秩序的、非人的冰冷凝视。那是天道的具象,是来执行格式化程序的清道夫。无形的压力如同亿万钧巨山,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要将他这粒尘埃彻底碾碎、湮灭。
错误…清除…
一个宏大、空洞、毫无情感波动的声音,直接在林石的识海深处响起,如同冰冷的铁锤敲击灵魂。天道化身的声音。
林石咧了咧嘴,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他慢慢抬起左手,将《葬送录》举到眼前。粗糙的兽皮封面摩擦着指腹的厚茧,带来一丝熟悉的、属于存在的触感。他翻开了第一页。
暗红色的血字,如同凝固的伤口,刺入眼帘:
痛是存在,忘即永生。
轰——!!!
记忆的碎片,带着雷霆的焦糊味和心脏被贯穿的冰冷剧痛,狠狠撞入脑海!
飞仙台。雷暴肆虐的中心。毁灭性的紫电光球吞噬一切。防御法阵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崩解。惊恐扭曲的面孔在强光中一闪而逝,随即化为飞灰。刺耳的尖叫、灵宝破碎的哀鸣、雷霆的怒吼…所有声音都被淹没在纯粹的毁灭轰鸣里。
洛清歌。她站在毁灭风暴的边缘,月白的流云广袖裙被狂暴的能量撕扯,墨玉长发狂舞。那张倾世的容颜上,所有精心伪装的疯狂与恨意早已被雷光洗去,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死寂的冰冷。她的目光,没有看倒飞重伤的清虚真人,没有看湮灭的同门,甚至没有看即将被雷暴彻底吞噬的林石。
她的视线,死死地、凝固地,钉在一点——林石无力垂落的手心。那里,一枚小小的、褪色的暗红绳结,正被幽蓝的致命剑光钉穿,被毁灭的紫色雷霆无情吞没、撕裂、化为虚无的尘埃。
她拢在袖中的左手,五指深深抠进掌心,指缝间渗出蜿蜒的血线,沿着莹白如玉的手腕滑落,滴在焦黑冒烟的玉石地面上,瞬间蒸发,不留痕迹。那血,和她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微光,一起熄灭了。
林石的左手猛地攥紧!《葬送录》的兽皮封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心口的位置,那片被剜去挚爱面容后留下的冰冷空洞,此刻如同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传来一阵尖锐到灵魂颤栗的剧痛!比诛仙阵的规则碾压更痛!
遗忘…永恒的剥夺…比死亡更残忍的刑罚…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低吼,猛地将《葬送录》翻到最新那页!那里,云霞峰雷殛的记录下,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巨大空白!
代价!支付过了!彻底遗忘!连遗忘了什么都不知道!只剩下一个流着血、嘶吼着饥饿的空洞!
清除…倒计时…
天道化身冰冷空洞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丧钟敲响。阵外那些规则轮廓的光芒骤然炽烈,诛仙阵内流淌的暗金符文如同活过来的毒蛇,开始疯狂游走、汇聚,毁灭的气息瞬间攀升至顶点!无形的巨力猛地压下,林石膝盖一弯,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嗬…嗬嗬…
林石低着头,斗篷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声在死寂中回荡,如同垂死的困兽。
不知多少岁月之后。一片被风沙侵蚀、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古老遗迹。巨大的、非人力可及的规则刻痕遍布焦黑的地面和倾颓的石柱,无声诉说着此处曾发生的禁忌之战。天空是铅灰色的,压抑沉闷。
几个穿着粗陋法袍的年轻修士,正小心翼翼地探索着这片被宗门标记为上古葬地的禁区。为首的青年修士,眉宇间带着初生牛犊的锐气和一丝对未知的敬畏。
青年修士的指尖拂过一根半埋于沙土中的巨大石柱底部。厚厚的尘埃簌簌落下,露出下面一小块相对平整的、刻着奇异纹路的黑色石板。他好奇地俯下身,吹开浮尘。
石板中央,并非刻痕,而是深深嵌入石质中的一本…兽皮书书册早已石化了大半,与遗迹融为一体,但封面那粗糙的纹理和边缘磨损的弧度,依旧清晰可辨。书页是翻开的。
青年修士小心翼翼地将覆盖在书页上的最后一点沙砾拂去。石化的书页上,凝固着几行扭曲、狂放、仿佛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刻下的暗红色字迹。最末一行,字迹尤其深刻,几乎要破开石页:
他们靠我的死悟道长生,我却在他们碑前学会做人。
铅灰色的苍穹之上,一只巨大无比、冰冷无情的规则之眼缓缓睁开,漠然地俯视着下方渺小如蚁的新生修士,俯视着那本镶嵌在葬地遗迹中的兽皮残书。规则之眼深处,倒映着遗迹核心那片焦土上,残留的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属于错误的扰动波纹。
倒计时…终结。
天道化身的宣判,冰冷无情。
嗡——!!!
诛仙阵内,所有流淌的暗金色天道符文瞬间爆发出太阳般炽烈的光芒!无数道由纯粹毁灭规则凝聚的光束,如同审判之矛,从四面八方、从头顶的混沌伤口中,带着抹除一切存在的意志,轰然射向阵眼中心的林石!空间被彻底撕裂、湮灭!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就在这湮灭之光即将触及他身体的亿万分之一刹那——
啊——!!!
林石猛地抬起了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穿金裂石、饱含着三万载血泪、遗忘之痛与滔天不甘的嘶吼!那嘶吼声中,没有恐惧,只有最原始、最暴烈、最决绝的反抗!
他不再抵抗那毁灭的压力,反而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将左手紧握的《葬送录》狠狠举向那轰然落下的毁灭光矛!同时,右手(那空荡荡的袖管中,竟在规则扭曲的瞬间,凝聚出一只由纯粹执念与剧痛构成的、半透明的虚影之手!)猛地刺入自己的胸膛!
不是物理的胸膛,而是灵魂深处,那片被剜去挚爱后留下的、永恒流血的空洞!
历劫一万七千四百二十一次——!!!
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却穿透了毁灭的轰鸣,如同来自远古洪荒的悲鸣与战吼!
今日——!!!
虚影之手从那片灵魂的空洞中,狠狠掏出了一样东西!那不是实体,而是一团凝聚了所有被遗忘之痛、所有被利用之恨、所有被规则排斥之怒的——混沌血光!
葬——天——!!!
葬字出口的瞬间,那团混沌血光被他狠狠按在了展开的《葬送录》上!按在了那片代表遗忘挚爱的、巨大而刺眼的空白页上!
嗤——!!!
仿佛烧红的烙铁按上了寒冰!兽皮书页上,那片巨大的空白瞬间被混沌血光浸染、点燃!血光并非静止,而是化作亿万道比发丝更细的、疯狂扭动的猩红血线,顺着书页上那些细微如蛛网般的天道金色纹路,以超越光的速度逆向蔓延、侵蚀、污染!
轰隆隆隆——!!!
整个诛仙阵,连同阵外那些规则的化身轮廓,以及那片混沌扭曲的虚无天穹,同时剧震!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错误与污染属性的狂暴力量,以《葬送录》为原点,以那些被血线逆向污染的天道金纹为通道,轰然爆发!
云霞峰·渡劫现场(过去):
吞噬林石的毁灭雷暴中心,一点极致的、不属于雷霆的猩红光芒骤然闪现!紧接着,在所有幸存者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翻滚的紫电雷云深处,毫无征兆地…渗出了一滴巨大无比、粘稠如墨的黑色血雨!那血滴邪恶、不祥,带着令诸天神佛都为之战栗的污秽与死寂气息,缓缓滴落!
阵中,无数道射向林石的毁灭光矛,在触及那本爆发出猩红血光的《葬送录》时,竟如同冰雪遇阳,无声无息地消融、崩解!阵外那些规则的化身轮廓,发出无声的、规则层面的尖锐嘶鸣,光芒剧烈闪烁、明灭不定,形态开始扭曲溃散!头顶那片混沌虚无的伤口,剧烈痉挛着,边缘的紫黑色电芒疯狂乱窜,仿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污染剧痛!
铅灰色的苍穹之上,那只漠然俯视的规则巨眼,瞳孔骤然收缩!一道细微的、却清晰无比的暗红色裂痕,如同被污血腐蚀的伤痕,瞬间出现在它冰冷无情的瞳孔中央!同时,遗迹核心那片焦土上残留的微弱错误扰动,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猛地扩散出一圈圈肉眼不可见、却令整个遗迹空间都为之震颤的猩红涟漪!正在解读石板文字的青年修士浑身一颤,惊骇地抬头望天,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莫可名状的巨大悲怆与恐惧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
黑色血雨!
天道泣血!
悖…逆…熵增…不可…饶恕…
天道化身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前所未有的混乱与…痛苦那些规则的轮廓在猩红血光的逆向污染下,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剧烈闪烁、扭曲,最终在一片刺耳的规则噪音中,如同肥皂泡般无声破灭!
头顶的混沌伤口疯狂地痉挛、收缩,仿佛一只受伤的巨兽在仓皇闭合伤口,试图隔绝那致命的污染。紫黑色的电芒胡乱劈打,将阵内本就破碎的空间撕扯得更加支离破碎。
林石的身影,被湮灭光矛崩解时爆发的能量乱流和逆向污染的血光彻底吞没。
只有那本《葬送录》,在能量风暴的中心悬浮着。封面被狂暴的力量撕开,内页疯狂翻动。无数记载着死亡的焦枯残页、散发着不祥寒意的空白页、还有那浸透了血泪的扉页…在猩红与暗金交织的光芒中飞舞、燃烧、化为灰烬!
最终,一切归于死寂。
诛仙阵所在的空间,只剩下一个巨大无比的、缓缓旋转的虚无黑洞,以及黑洞边缘残留的、丝丝缕缕、如同伤痕般难以愈合的暗红色能量余烬。
青年修士脸色苍白,心脏狂跳,刚才那股席卷灵魂的莫名悸动让他几乎窒息。他强压下恐惧,目光重新落回石板上那本半石化的兽皮书,落回最后那行深刻入骨的血字:
他们靠我的死悟道长生,我却在他们碑前学会做人。
他下意识地顺着这行字所指的方向,望向遗迹深处。那里,除了风化的断壁残垣和焦黑的土地,空无一物。只有风,卷起干燥的沙尘,呜咽着穿过废墟。
距离那曾经名为平阳城的巨大废墟不远,一条新的官道旁,支起了一个简陋却干净的炊饼摊子。粗布棚顶,旧木案板,蒸笼里冒出腾腾的白气,裹挟着粗麦焦香,在初升的朝阳下氤氲出一小片温暖的烟火气。
一个白发青年站在案板后。他的面容年轻,眼神却沉淀着一种远超外表的、古井般的平静,深处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丝…释然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右臂的袖管空荡荡,用一根布带仔细地扎在身侧。
他动作熟练地揉面、擀饼,手指依旧粗大布满老茧。阳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照亮了眼角新添的、几道细微的纹路。
一阵风吹过,卷起官道上的尘土。
远处,几个风尘仆仆的行商正朝这边走来,边走边大声交谈着路途见闻和仙魔轶事。
白发青年抬起头,晨曦的金辉落进他平静的眼底。他看着走近的客人,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温和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笑容,空荡的袖管在晨风中轻轻晃动。
他开口,声音平稳,像一块沉在水底的石头被水流温柔拂过:
炊饼,热乎的。要加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