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暴在黎明前终于耗尽了它摧毁一切的狂怒。铅灰色的海面翻滚着浑浊的泡沫,如同巨兽垂死时喷吐的污秽涎沫。艾登·索恩推开灯塔沉重、锈迹斑斑的底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腐烂海藻、盐粒和湿透木头的腥冷气味猛地撞进鼻腔。他紧了紧油布雨衣的领口,靴子踩在饱吸了海水的沙砾上,发出沉重而黏腻的咯吱声。又是一夜无眠的守望,风暴的咆哮犹在耳中嗡嗡作响。他是这孤独岬角的囚徒,也是它的守护者。圣玛丽灯塔,这座矗立在嶙峋黑礁尽头的古老石塔,是方圆数十海里唯一的眼睛。他的世界被压缩在旋转的光束、永不停歇的海风以及脚下这片被诅咒般不断被冲刷又重塑的狭长海滩之间。单调、隔绝,深入骨髓。
艾登沿着高水位线机械地巡视,目光扫过被海浪抛上来的垃圾残骸:断裂的浮木、纠缠成团的深色渔网、被拍扁的塑料瓶、偶尔还有一条早已僵硬的银色鱼尸,鳞片在黯淡天光下反射着惨淡的光。这些景象早已无法在他心中激起一丝涟漪,如同每日诵读的经文般熟悉而麻木。
直到他的靴尖踢到了一个深色的物体。
它半埋在湿漉漉的沙子里,只露出一个弧形的、光滑的深褐色顶部。艾登停下脚步,弯腰,手指拨开冰冷的沙粒。一个瓶子。形状有些怪异,并非常见的酒瓶或药剂瓶,更像是某种古老的、粗粝的容器。瓶身是厚重的深褐色玻璃,布满细小的气泡和划痕,仿佛在深海中漂流了漫长的世纪。瓶口被一种奇特的物质紧紧塞住——那不是软木,也不是蜡封。它呈深褐色,布满细微的褶皱,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类似某种皮革的质感,触手冰冷滑腻,却又隐隐透着一丝令人作呕的、难以言喻的余温。
一种本能的不适感沿着指尖窜上艾登的手臂。他皱了皱眉,指尖用力,试图拔出那怪异的瓶塞。它塞得极紧,顽固异常,几乎像是与瓶口长成了一体。最终,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如同撕裂某种活物组织般的啵声,瓶塞被硬生生拔了出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深海淤泥和某种古老金属锈蚀的气味,带着浓烈的腥气,猛地从瓶口涌出,瞬间盖过了海风的咸腥,直冲艾登的面门。他胃里一阵翻搅,强忍下呕吐的冲动,眯眼向瓶内看去。
瓶底并非预想中的卷起的羊皮纸信笺。
一块黑色的、不规则的石片静静地躺在那里。
艾登的心猛地一跳。他小心翼翼地将瓶子倾斜,那块石片滑落到他摊开的掌心。冰冷,坚硬,沉甸甸的,远超同等体积石头的重量。它通体漆黑,并非墨黑或煤黑,而是一种能吞噬所有光线的、纯粹的虚无之黑。石片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某个更大整体碎裂的一部分。它的表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符号。
这些符号绝非艾登认知中的任何文字。它们扭曲盘结,充满了尖锐的转折和令人眩晕的螺旋,有些像是被强行扭曲的虫豸,有些则像凝固的痛苦尖叫的抽象轮廓。线条深刻而诡异,透着一股非人工斧凿所能达到的、令人心悸的古老气息。艾登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些冰凉的刻痕,指尖传来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凹凸感。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仿佛那石头并非死物,而是某种沉眠的、冰冷血肉的碎片。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将那冰冷的异样感死死压住。灯塔顶层的微弱灯光穿透了愈发浓重的晨雾,像一只昏睡的眼睛。艾登将那漆黑的石片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如同深海生物的利齿,无声地咬进了他的皮肉。漂流瓶被他随手丢在潮湿的沙地上,像一个被遗弃的、不再重要的躯壳。他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被风暴蹂躏过的沙滩,朝着那座高耸的、沉默的石塔走去。身后,海浪的喧嚣似乎带上了一种新的韵律,一种低沉、粘稠的、如同巨大生物在淤泥中拖行般的声音。
灯塔内部特有的气味——陈年灰尘、机油、石头的冷冽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包裹上来,却无法驱散那块黑石萦绕在艾登感官深处的、非自然的冰冷和那股令人作呕的深海腥气。他径直爬上螺旋上升的狭窄铁梯,脚步声在空寂的塔身内空洞地回响。他的居所,兼工作室,位于灯塔顶部灯光室的下方。一个狭小的圆形空间,墙壁是粗糙的礁石砌成,一张窄床紧贴墙壁,一张堆满书籍、纸张和绘图工具的老旧橡木桌子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唯一的窗户,又高又窄,像一道冰冷的缝隙,框住外面铅灰色的、动荡不安的海面。
艾登将油布雨衣挂起,水珠滴落在石头地板上,发出单调的声响。他在桌前坐下,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冰冷的黑石碎片放在桌面上。窗外透入的惨淡天光落在它漆黑的表面,没有反射,只有更深沉的黑暗,仿佛光线都被它吸了进去。他点燃桌上的煤油灯,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角落的阴影,却在那块黑石周围投下更加浓重、更加不祥的黑暗区域。灯焰在那片虚无的黑色边缘似乎也微微扭曲、摇曳,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干扰。
他从抽屉深处翻出一个边缘磨损的硬皮笔记本,纸张有些发黄,记录着他过去研究一些偏僻语言的心得。又拿出放大镜、削尖的绘图铅笔和几本厚重的语言学典籍——包括一本他年轻时在港口旧书店淘到的《死海文书残篇考释》。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放大镜对准了石片上最靠近边缘的一组符号。
那些扭曲的线条在凸透镜下被放大,细节纤毫毕现。尖锐的转折处带着一种非自然的流畅,螺旋的涡心深不见底,仿佛要将凝视者的灵魂也拖拽进去。艾登试图寻找任何已知语言的规律:音节划分象形指意语法结构没有。完全陌生。他感到一种冰冷的阻力,仿佛那些符号本身在抗拒被理解。他尝试用铅笔在笔记本上笨拙地描摹其中一个相对简单的、类似尖锐钩爪的符号。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声。就在他即将完成最后一笔时,指尖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
嘶——艾登猛地缩回手,铅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皮肤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伤口,但那钻心的痛感却真实无比,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被亵渎般的冰冷余韵。煤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将墙壁上他自己的影子扭曲拉长,像一个狂舞的黑色幽灵。塔外,海浪拍打礁石的轰响骤然加大,如同无数巨兽在愤怒地撞击着塔基。
他盯着那描摹下来的、歪歪扭扭的符号,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一丝微弱的、几乎被海浪声淹没的嗡鸣,如同无数细小的昆虫在头骨内部震动翅膀,悄然响起。艾登甩了甩头,驱散那幻觉般的噪音,重新拿起铅笔,眼神变得固执而专注。指尖的刺痛和那诡异的嗡鸣没有吓退他,反而像投入油桶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灵魂深处某种近乎疯狂的探知欲。那冰冷的黑石碎片,那抗拒被解读的符号,它们本身就是一道横亘在已知与不可知深渊之间的绝壁。而艾登·索恩,这个被孤独囚禁在岬角灯塔的人,此刻心中只剩下一个炽热到近乎灼痛的念头——翻越它!
他将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如同一个即将踏入禁忌之地的探险者。目光再次聚焦在石片最上方,一个由三个嵌套螺旋和数条放射状尖刺组成的复杂符号上。这符号本身就像一只充满恶意的眼睛。他强迫自己摒弃所有成见,开始用最笨拙也是最原始的方法:与记忆中所有接触过的古老语言符号进行比对。苏美尔人的楔形那过于规整。古埃及的圣书体少了生命的气息。甚至尝试联想某些原始部落的图腾纹样……徒劳。那些符号的扭曲方式,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违背几何常理的邪异美感。
时间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和窗外永不止息的海浪声中流逝。艾登时而伏案疾书,描摹符号,写下零碎的猜想;时而烦躁地站起,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像一头困兽;时而又扑到书堆里,疯狂地翻阅那些厚重的典籍,泛黄的书页在指尖急促地翻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一种奇异的亢奋感攫住了他,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却又带来一种更深层的精神上的枯竭。他忘记了进食,水杯放在桌角早已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已彻底陷入浓墨般的黑暗。灯塔的巨大光束开始规律地旋转,每一次扫过海面,短暂地撕裂黑暗,投下惨白的光带,随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就在光束又一次扫过窗外,短暂照亮室内墙壁的瞬间——
艾登的目光死死钉在笔记本上。他刚刚描摹完一组符号,旁边是他根据某种极其大胆的、违背所有语言学常识的语法假设而尝试的注音。那组注音字符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完全陌生的、喉音浓重、带着诡异摩擦和爆破感的发音结构。他尝试着在喉咙深处模拟那个声音,一个极其嘶哑、仿佛砂纸摩擦锈铁的音节艰难地挤出:Y’…
Y’g…
就在这破碎的音节出口的刹那,艾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一股无法抗拒的沉重睡意,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当头浇下,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了铅块,视野急速模糊、旋转。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就向前猛地一栽,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橡木桌面上。意识沉入一片冰冷刺骨的黑暗。
黑暗并非虚无。
他悬浮着,不,是沉沦着,在一个无边无际、没有上下左右之分的空间里。冰冷刺骨的海水包裹着他,不是普通海水的咸腥,而是带着浓烈铁锈和腐烂淤泥的窒息气息。绝对的寂静,压迫着耳膜,沉重得令人心脏停跳。然后,声音来了。
不是从某个方向传来,而是直接在他的颅骨内部、在他的每一根神经纤维上共振、滋生。
一种低沉到超越人类听觉极限的嗡鸣,起初如同大地深处板块缓慢挤压摩擦的呻吟,沉闷得让人五脏六腑都随之震颤。接着,这嗡鸣开始分化、扭曲,变成无数重叠、粘稠的絮语。它们没有具体的词句,只有混乱的、充满恶意的音节碎片在互相摩擦、撕扯、吞噬。像溺毙者喉咙里最后的咕噜,像腐烂鱼群在深泥中搅动,更像某种庞大到难以想象的、非人意志在沉眠中无意识的梦呓。
艾登的灵魂在这声音的包裹中疯狂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试图挣扎,身体却像被无形的海草死死缠缚,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下方那片粘稠的黑暗深渊,开始涌动。
起初是极其缓慢的、如同地壳抬升般的巨大隆起。一个难以名状的轮廓在绝对的黑暗中显现,比最深的海沟还要幽邃。它太过庞大,仅仅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边缘,就占据了艾登整个视野。那不是固体,也不是液体,更像是由纯粹的、粘稠的黑暗和某种无法理解的混沌物质构成。无数难以计量的、巨大到令人绝望的、形态无法描述的附肢或器官的阴影在其中缓缓蠕动、翻滚、伸展、收缩……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搅动着整个粘稠的深渊,散发出令人心智崩溃的古老恶意和漠然。
嗡鸣声骤然拔高,尖锐刺耳,如同亿万根锈蚀的铁钉刮擦着玻璃!那巨大的、沉眠的轮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仅仅是这微不足道的一丝扰动,一股源自宇宙洪荒的、冰冷彻骨的恐惧洪流便轰然冲垮了艾登意识最后的堤坝!
他猛地从桌上弹起,发出一声非人的、撕心裂肺的惨叫!
身体因为剧烈的动作向后掀翻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石头地板上,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无法控制地痉挛、抽搐。冰冷的汗水如同小溪般淌下,浸透了单薄的衬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发出嘶哑恐怖的抽气声。他蜷缩在地板上,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里,徒劳地想要抵御那依然在颅腔内疯狂回荡的、来自深渊的嗡鸣和絮语,以及那庞大阴影带来的、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纯粹的、终极的恐怖。
灯塔的光束依旧在窗外缓慢而规律地旋转,惨白的光带一次次扫过狭小的窗户,照亮艾登在地板上剧烈颤抖的、如同惊弓之鸟的身影。煤油灯的火苗在刚才的震动中摇曳不定,将墙上他扭曲抖动的影子投射得如同一个正在遭受无形酷刑的受难者。那本摊开的笔记本,就落在他手边不远的地方,上面描摹的诡异符号和那个刚刚尝试发出的、渎神的音节——Y’g——在昏暗的光线下,像魔鬼咧开的无声狞笑。
冰冷坚硬的石头地面透过薄薄的衣物,将寒意持续不断地渗入艾登的骨髓。他蜷缩在那里,像一只被沸水烫伤的虾米,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尖锐的痛楚。那深海噩梦的余烬——粘稠的黑暗、刺骨的冰寒、庞大到令人绝望的阴影轮廓,以及那直接在灵魂上刮擦的亵渎低语——依旧死死地攥着他的意识,不肯完全褪去。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沉重的鼓点,敲打在那片被恐惧彻底蹂躏过的精神荒原上。
不知过了多久,剧烈的生理性颤抖才稍稍平息,只剩下神经质的细微抽搐。艾登挣扎着,用尽全身仅存的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板上爬了起来。他背靠着粗糙的礁石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双臂环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混合着窗外永不停歇的海浪轰鸣。
幻觉……只是噩梦……他试图用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声音说服自己,干裂的嘴唇在颤抖,太累了……压力……一定是这样……
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桌面时,所有的自我安慰瞬间被冻结。
那块漆黑的石片,依旧静静地躺在橡木桌面上,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像一个通往虚无的孔洞。它冰冷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苍白辩解的无声嘲笑。那上面刻着的、亵渎的符号,是真实的。那个被他艰难模仿出的、撕裂了他平静夜晚的音节,也是真实的。
一股冰冷的决绝,混杂着被彻底点燃的、近乎病态的求知欲,猛地压倒了残余的恐惧。他不能停下。他必须知道。那符号意味着什么那深渊中的存在……是什么这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理智。
艾登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踉跄着回到桌边,扶起翻倒的椅子。他无视身体的抗议,无视仍在嗡嗡作响的头脑,重新坐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偏执,再次拿起铅笔和放大镜。这一次,他的目光避开了之前让他陷入噩梦的那个复杂符号,转向石片边缘另一组相对独立的、由数个短促锐利折线和一个小型螺旋组成的符号群。
他强迫自己冷静,将全部心神投入到纯粹的符号形态分析和结构拆解中。像一个面对外星密码的囚徒,在绝望中寻找唯一的生路。时间在笔尖沙沙的描摹声和窗外海浪单调的轰鸣声中流逝。煤油灯的火苗稳定地燃烧着,在墙壁上投射下他伏案工作的、孤独而执拗的剪影。
这一次的进展,缓慢得令人发狂,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安全。没有触发那恐怖的低语,没有引来那深渊的凝视。艾登逐渐摸到一丝模糊的规律——这些符号似乎并非线性排列,而是以一种令人费解的、多维嵌套的方式组合。一个符号的意义(如果这词适用的话)不仅取决于它本身,更取决于它与周围符号的连接方式和角度。这发现让他精神一振,疲惫暂时被驱散。
他专注于一个由三条平行波浪线和中间一个倒悬尖锥组成的符号。根据他刚刚摸索出的嵌套规律,他尝试着将其与下方一个类似分叉触须的符号进行关联,在笔记本上推导可能的语法关系。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留下潦草的分析图。就在他即将完成一个关键连接点的推导时——
啪嗒。
一滴冰冷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滴落在他正在书写的笔记本纸页上。
艾登猛地一颤,铅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难看的痕迹。他惊愕地抬头。
灯塔顶部的灯光室就在他房间正上方,由厚重的铁板隔开。此刻,那冰冷的、带着浓重海腥味的水滴,正从天花板的石缝间渗漏下来。一滴,接着又一滴,缓慢而持续地落在他的桌面上,在橡木表面晕开深色的水渍。
艾登的心沉了下去。渗水在这干燥了许久的季节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潮湿的墙壁。目光在扫过床铺上方那片靠近天花板、被阴影覆盖的粗糙礁石墙面时,骤然凝固!
在那片昏暗的光线下,在嶙峋的石壁表面……一些深色的、湿漉漉的痕迹,正悄然显现。
不是水渍晕开的自然形状。那些痕迹……扭曲、盘结,带着尖锐的转折和令人心悸的螺旋!它们如同活物般,正从石壁内部缓缓渗出,在冰冷的石面上蜿蜒、扩散、加深……那形态,与他桌上黑石碎片所刻的符号,如出一辙!甚至,其中一个刚刚生长出来的符号,扭曲的角度和末端尖锐的钩状回旋,与他此刻在笔记本上推导的那个符号惊人地相似!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尾椎骨窜上艾登的头顶,头皮阵阵发麻!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石头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冲到墙边,手指颤抖着,带着一种混杂了恐惧和病态求证欲的冲动,去触摸那些潮湿的、仿佛还带着深海寒意的痕迹。
指尖触及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粘腻冰冷感传来,仿佛触碰到了某种深海生物的冰冷粘液。那痕迹并非颜料,更非水渍,它们深深沁入了石头内部,带着一种非自然的、令人作呕的存在感。
不……不可能……艾登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猛地回头,看向桌面那块冰冷的黑石碎片。它依旧沉默着,像一颗黑色的、跳动的心脏。一种可怕的、颠覆性的认知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住了他的喉咙:这不是警告。这些符号的显现,这墙壁上如同活物般生长的亵渎印记……它们更像是……某种仪式的进行!某种召唤的……前奏!而他,艾登·索恩,这个孤独的灯塔看守人,正无知地、一步步地成为这场仪式的核心执笔人!
灯塔巨大的光束依旧在窗外缓慢地、规律地旋转着,每一次扫过海面,惨白的光线短暂地照亮房间,也照亮了墙壁上那些如同活体疮疤般蔓延的诡异符号。艾登背靠着冰冷的石墙,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深深插进汗湿的头发里。疲惫和恐惧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几乎要将他压垮。墙壁上那些冰冷粘腻的符号,带着深海的腥气,无声地嘲笑着他渺小的理智。
他需要休息。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眨眼都像在拖动生锈的铁闸。他挣扎着爬向那张狭窄的床铺,甚至顾不得脱掉鞋子,像一袋沉重的沙土般将自己摔在冰冷的床垫上。身体接触到床铺的瞬间,极度的疲惫就将他拖入了意识的边缘。然而,那来自深海的冰冷低语,如同跗骨之蛆,并未消失,反而在他即将沉入睡眠的混沌门槛上,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粘稠。
……Y’g…
Ygnailh…
Fhtagn…
破碎的音节如同冰冷的蠕虫,在他昏沉的意识中钻行。
……Ia!
Ia!
Cthulhu
fhtagn!
…
那声音骤然变得高亢、狂热,带着非人的韵律,如同无数沉没的教堂在海底敲响扭曲的丧钟。
艾登在破碎的、充满粘稠黑暗和巨大阴影轮廓的梦境片段中痛苦挣扎,每一次都被那亵渎的呼喊声强行拉回一丝意识。睡眠不再是休息,而是另一场酷刑的延续。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尖锐的、金属摩擦般的嘶鸣穿透了低语的迷雾,将他从濒临窒息的梦境中猛地拽了出来!
嘎——叽!
是海鸟。但绝非他熟悉的那种悠长鸣叫。这声音刺耳、短促,充满了扭曲的痛苦和某种无法言喻的疯狂意味。一声接着一声,在灯塔外盘旋不去。
艾登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他挣扎着坐起,身体像散了架一样酸痛。窗外,天色是风暴过后的、一种令人压抑的铅灰色。那嘶鸣声更加清晰了,就在灯塔基座附近。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螺旋铁梯,猛地推开灯塔沉重的底门。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腐烂海藻和浓烈的血腥味。眼前的景象让艾登瞬间僵立,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
灯塔基座周围嶙峋的黑礁石上,散落着几十只海鸟的尸体。大多是常见的海鸥,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有着深色羽毛的海鸟。它们姿态扭曲,翅膀以不可能的角度折断,细长的脖子怪异地拧着,小小的头颅碎裂,暗红的血迹和灰白的脑浆溅在黑色的礁石上,如同某种残酷的抽象画。一些尚未完全死去的鸟还在抽搐,喙中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咯咯声,无神的眼睛圆睁着,瞳孔里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恐惧。
更让艾登头皮发麻的是那些还活着的鸟。它们并未远离尸体,反而在尸堆上方低低地盘旋,发出那刺耳疯狂的嘎叽声。它们的飞行轨迹混乱而癫狂,毫无海鸟的优雅,像一群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陀螺,翅膀剧烈地拍打着空气,好几次险险撞上灯塔的石头墙壁。其中几只甚至开始用尖锐的喙疯狂地啄食同伴尚未冰冷的尸体,撕扯下带着羽毛的血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疯狂。彻底的、群体性的疯狂。一种非自然的、源自深海恐惧的疯狂,笼罩了这片礁石。
艾登的目光扫过这片血腥的屠场,最后定格在灯塔粗糙的石头外墙上。他倒抽一口冷气,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在靠近基座、被溅上海浪和血沫的潮湿墙面上,几道深色的、扭曲的刻痕清晰可见。它们并非新的符号,而是与他房间内墙上生长出的符号一模一样!其中一个,正是他昨晚推导的那个由波浪线和倒悬尖锥组成的符号!这些符号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无形的爪子,用污秽的血液和腐烂的粘液,粗暴地拓印在了灯塔冰冷的外壳上。
召唤……仪式……
这两个词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再次狠狠撞击着艾登的神经。这并非警告。这是仪轨的蔓延!是献祭的序曲!这些鸟群的疯狂与死亡,是那不可名状之物力量渗透现实的证明!而那黑石上的符号,正是引导这力量的……坐标!
一股冰冷的决绝,混杂着彻底沉沦前的最后一丝清明,攫住了艾登。他猛地转身,冲回灯塔,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那血腥的疯狂和刺耳的嘶鸣。他沿着铁梯疯狂向上奔跑,脚步声在塔身内空洞地回响,如同他狂乱的心跳。
冲进顶层的房间,他反手将门锁死,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钉在桌面上那块冰冷的黑石碎片上。它沉默地躺在那里,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黑色心脏。墙壁上,那些湿漉漉的符号似乎比入睡前更加清晰、更加饱满,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深海寒意。
没有时间了。恐惧在催促他逃离,但那深入骨髓的、被诅咒般的求知欲,此刻却燃烧得更加炽烈,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他必须完成它!必须知道这仪式的终点!哪怕终点是彻底的毁灭!
艾登扑到桌前,几乎是粗暴地推开散落的书籍和纸张。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瞳孔因极度的亢奋和恐惧而放大。他不再小心翼翼地描摹和分析,而是以一种近乎癫狂的速度,将石片上剩余的符号和他之前在笔记本上推导出的、那些破碎的、扭曲的语法规则进行强行拼合。铅笔在纸上疯狂地移动,发出沙沙的锐响,如同濒死者最后的喘息。每一个被他破解的符号,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墙壁上的符号仿佛感应到了他的疯狂,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微微蠕动起来。天花板渗漏的海水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滑腻的深色物质,滴落得更快了,在桌面上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水洼。窗外,海鸟疯狂的嘶鸣和撞击声越来越密集,如同为这场渎神的仪式奏响的狂乱序曲。
艾登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铅笔芯啪地一声折断。他低吼一声,扔掉断笔,直接用颤抖的手指蘸着桌面上那腥臭的混合液体——冰冷、滑腻,带着深海淤泥的死亡气息——在笔记本最后空白的几页上,疯狂地涂抹、书写!他不再追求字形的准确,而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被那黑石碎片引导的直觉,将那些亵渎的符号和推导出的、破碎的、令人作呕的音节串联起来!
Ph’nglui…
mglw’nafh…
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低语,如同梦呓。
Cthulhu…
R’lyeh…
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狂热的、非人的韵律。
他蘸着腥臭液体的手指在纸面上划过最后一道扭曲的、连接着所有符号的终极螺旋刻痕,同时,喉咙里挤出那个最终极的、将一切推向顶点的词组:
——
wgah’nagl
fhtagn!
最后一个扭曲的音节,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狭小的、充满腥臭和疯狂气息的房间里炸开!
就在这音节落下的瞬间——
嗡——!
灯塔顶部那巨大、稳定、如同亘古不变的星辰般的旋转灯机,发出了一声沉闷、痛苦、仿佛金属内脏被强行撕裂的呻吟!紧接着,那持续了无数个日夜、为迷航者指引方向的强光光束,毫无征兆地、彻底地熄灭了!
绝对的黑暗,如同实体般轰然降临!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吞噬了艾登,吞噬了窗外的海面!
艾登僵在桌前,维持着那个蘸着污秽液体、划出最终符号的姿势。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灯机熄火时如同垂死叹息般的嗡声,还在耳膜深处疯狂震颤。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压在他的眼皮上,灌入他的口鼻,扼住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死寂。
比风暴前的宁静更可怕百倍、千倍的死寂。窗外的海浪声、海鸟疯狂的嘶鸣和撞击声……所有属于这个世界的声响,都在灯光熄灭的刹那,被一只无形巨手彻底抹去。
艾登的心脏在死寂中疯狂地撞击着胸腔,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垂死的挣扎。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纯粹的、宇宙尺度的恐惧,像冰冷的液态氮,瞬间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冻结了他的血液和思维。
就在这时——
哗啦……哗啦……
声音回来了。
是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就在灯塔基座下方,无比清晰,无比靠近。然而,这声音……变了!
那不再是自然的海浪冲刷声。每一次哗啦的声响,都带着一种粘稠的、沉重的质感。水声之后,紧跟着的是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湿漉漉的、沉重的拖拽声!
啪嗒…
哗啦…
啪嗒…
哗啦…
节奏缓慢、规律,充满了非人的重量感。像是……巨大的、覆盖着湿滑粘液的蹼足,沉重地从浅水的礁石上抬起,迈出一步,然后带着粘稠的海水和淤泥,再次沉重地落下!
一步。一步。又一步。
声音的来源……正在从冰冷的海水中……走上礁石!正朝着灯塔的基座……缓缓逼近!
那湿漉漉的脚步声,每一次落下,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艾登的太阳穴上。他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牙齿无法控制地咯咯作响,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刺耳。他像一个被无形的蛛网死死缠住的猎物,身体僵硬地钉在桌前,只有眼球在极度的恐惧中疯狂转动,徒劳地想要穿透那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看清那逼近的存在。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湿滑的、沉重的啪嗒声,仿佛就贴在灯塔底部的石墙上。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深海腥臭气息,如同有形的潮水,从门缝、从墙壁的每一个缝隙中汹涌地渗透进来,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盖过了之前所有的气味。艾登的胃部剧烈痉挛,喉咙深处涌上强烈的呕吐感,但他连弯腰的力气都没有。
黑暗中,他听到了一种新的声音。一种低沉、粘稠、如同无数巨大气泡在腐烂淤泥深处破裂的咕噜声,伴随着某种庞大器官缓慢蠕动、挤压粘液时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滑腻声响。这声音……来自门外!来自那正在靠近的……东西!
不……不……艾登的喉咙终于挤出一丝微弱、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动物般的呜咽。极致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其勒爆。
就在这时,窗外——那扇狭窄的、面朝深渊般大海的窗户——浓稠的黑暗似乎被某种力量极其短暂地稀释了那么一瞬。艾登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片巨大到无法形容的、模糊的、深不可测的阴影轮廓!它仅仅是在窗外一闪而过,如同遮蔽了整个宇宙的巨幕,投下的是纯粹的、能冻结灵魂的虚无和冰冷。仅仅是这一瞥的残影,就让艾登的思维彻底停滞,灵魂仿佛被瞬间抽离了躯体,坠入无底的寒渊。
灯塔……灯塔是唯一的光……光灭了……一切都来了……
一个冰冷、清晰、却又带着非人漠然的念头,如同植入般出现在他冻结的脑海。他猛地低下头,并非出于意愿,而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看向桌面上那本摊开的、他蘸着腥臭液体疯狂书写完成的笔记本。
煤油灯早已熄灭,房间里本应伸手不见五指。然而此刻,那笔记本摊开的最后一页,却幽幽地散发着一种非自然的、惨绿色的、冰冷的微光!仿佛纸张本身在从内部腐烂,渗出磷火。
惨绿的光晕中,艾登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聚焦在最后一行。那正是他用蘸着冰冷粘液的手指,以近乎癫狂的笔触写下的、终结了整个翻译的终极词组。扭曲的符号如同痉挛的活物,在绿光中微微蠕动。
但就在这行亵渎符号的下方,如同神启,又如同最终的诅咒,浮现出一行他从未写下过的、清晰无比的英文句子。每一个字母都像是用冰冷的、燃烧着绿焰的刻刀,直接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THE
GATE
IS
NOT
A
PLACE.
IT
IS
THE
AWAKENED
VESSEL.
(门扉并非地点。而是觉醒的容器。)
觉醒的……容器
艾登的大脑如同生锈的齿轮,在极寒中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容器容纳什么容纳……门容纳……门后的……那个……
哗啦……啪嗒……
湿漉漉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外。死寂。绝对的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的任何时刻都更加沉重、更加充满压迫感。浓烈的腥臭几乎凝固成了实体。
然后——
咚。
一声轻微到极致,却又沉重到足以撼动灵魂的撞击声,从紧锁的门板外传来。
像是……一个巨大的、覆盖着粘液和鳞片的额头,轻轻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亵渎意味,抵在了冰冷的木门上。
艾登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
不是恐惧。不再是单纯的恐惧。
就在那轻轻一抵的瞬间,就在他看到那句觉醒的容器的瞬间,某种坚固的、维系着他作为艾登·索恩这个人存在的核心壁垒……轰然崩塌了!
无数破碎的、非人的、冰冷浩瀚的意念洪流,如同被炸开堤坝的黑色海水,狂暴地冲入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那不是记忆,而是……认知!是亘古的真相!是宇宙冰冷的本质!
他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灵魂直接感知——那沉眠于深海之城拉莱耶的伟大存在,克苏鲁!祂并非被囚禁,而是在等待!等待群星归位!等待那扇门扉的开启!
他理解了——那黑石碎片并非地图,而是钥匙!是唤醒容器的指令集!是让沉睡在容器深处的门扉意识……觉醒的催化剂!
他明白了——仪式召唤的,从来不是将遥远的存在拉近。而是……让早已存在的联系显化!让沉睡在容器内部的门扉……彻底打开!
容器……就是我!
这个念头带着终极的冰冷和绝对的明晰,如同宇宙的真理,瞬间抹去了艾登意识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类的疑惑和挣扎。
门外那轻轻的触碰,不是入侵者的试探。那是……回归!是本体的一部分……在呼唤容器的觉醒!
艾登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惨绿色的笔记本微光下,他看见自己放在桌面上的双手。皮肤之下,那些他曾经描摹过的、墙壁上生长过的、灯塔外墙被拓印上的……所有扭曲盘结的亵渎符号,此刻正如同获得了生命般,在他皮肤的纹理之下缓缓流动!像无数黑色的、细小的活物,在血管和神经的脉络间游走、汇聚、发出无声的嘶鸣!
一种非人的、冰冷的平静,取代了所有的恐惧和疯狂。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僵硬地向上拉扯,形成一个绝非人类能够做出的、空洞而扭曲的弧度。那不是微笑,而是……容器开启时,裂缝的形态。
他抬起头,布满流动黑纹的脸上,那双眼睛已经彻底失去了人类的光泽,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映照着门外无垠黑暗的虚无。
灯塔之外,永恒黑暗的深海之下,某个庞大到超越理解的意志,在亘古的沉眠中,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粘稠的黑暗深处,响起了无声的、贯穿星海的狂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