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一头妖狐,在要化形之时,虚弱无比,遭到猎户猎杀,差点死去。侥幸被一名书生所救。
为了报恩,我化形后,成为他的妻子,为他相夫教子。
终于,他考上了状元,从京城回来。
他带着喜讯回来的同时,还带来了一个来自京城的青楼头牌。
那天,他刚刚坐下,就递给了我一封休书。
1.
你我夫妻情分已尽,这休书,请收下。
那纸休书轻若无物。
落在我手中却重逾千斤。
沉甸甸地压得指骨生疼。
冰冷的墨色在眼前晕开、模糊。
厅堂里骤然死寂。
方才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断。
伺候的下人们垂着头。
连呼吸都屏住了。
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闷热。
孽障!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骤然炸裂。
描金彩绘的御赐茶盏。
带着呼啸的风声和滚烫的茶水。
狠狠砸碎在状元郎脚边!
碎裂的瓷片和溅开的茶水。
在他簇新的官靴和绯红袍角上留下污浊的痕迹。
公公须发皆张。
脸色铁青。
指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
手指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你…你这竖子!
刚戴上乌纱帽,就忘了做人的根本
忘了是谁在你寒窗苦读时,为你端茶送水、缝衣补袜
竟敢带回这等下贱货色,还要休弃发妻!
我柳家的脸面,列祖列宗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几乎同时。
一道身影旋风般冲到我身前。
是大姑姐。
她向来泼辣爽利。
此刻更是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指着那柳媚儿的鼻子。
声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
哪来的下贱娼妓,也敢踏进我柳家大门脏了这方寸地
给我滚出去!立刻!马上!
柳媚儿那张精心描画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
娇躯一颤。
下意识地往状元郎身后缩去。
一双媚眼惊惶地看向他。
泫然欲泣。
端的是楚楚可怜。
状元郎的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
他嘴唇紧抿。
腮帮子咬得死紧。
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他挡在柳媚儿身前。
迎向父亲和姐姐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目光。
那股冷硬的决绝没有丝毫动摇。
反而在巨大的压力下更显峥嵘。
厅堂里。
父子对峙。
姐弟相争。
激烈的争吵如同沸油里泼进了冷水。
噼啪爆响。
要将这雕梁画栋的屋顶都掀翻。
只有我。
攥着那张冰凉的休书。
站在风暴的中心。
却感觉周遭的一切声音都隔了一层厚厚的水幕。
模糊不清。
只有指尖休书那粗糙的纹理。
冰冷地烙进皮肉。
清晰无比。
夜色如墨。
沉甸甸地压下来。
白日里惊涛骇浪般的争吵终于暂时平息。
2.
最终谁也没能撼动状元郎那铁石般的心肠。
休书未被收回。
那柳媚儿也未被赶走。
只是被暂时安置在偏远的西厢房。
府邸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独自坐在窗边。
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失魂的脸。
窗棂外。
一弯冷月悬在枯枝头。
清辉惨淡。
白日里那场闹剧的碎片。
父亲盛怒的脸。
姐姐喷火的眼。
他冰封般的眼神。
还有柳媚儿那得意的惊鸿一瞥。
在脑中反复撕扯。
搅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
是妹妹阿狸。
她道行尚浅。
还未能完全化为人形。
此刻依旧是半人半狐的模样。
蓬松的橘红色尾巴拖在地上。
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烁着幽绿的光。
满是担忧和未退的野性戾气。
她像一团暖烘烘的小火球。
悄无声息地跳上我的膝头。
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我的手臂。
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姐姐…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的。
带着幼兽特有的奶气。
说出的话却淬着寒冰。
杀了那负心汉吧。
她仰起小脸。
尖尖的耳朵警惕地抖动着。
幽绿的眼瞳里翻滚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该死!
我闻到那个女人身上的血腥味了,很脏!
姐姐,只要你点头,我去!
我能咬断他的喉咙!
杀意。
如此直白。
如此纯粹。
我浑身一僵。
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杀了他
这个念头白日里也曾如毒蛇般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一闪而过。
可下一秒。
无数温暖的碎片便汹涌而来。
瞬间将那冰冷的杀意冲得七零八落。
是谁在数九寒冬的深夜。
将我那冻得通红的狐爪揣进他温热的怀里暖着。
一边呵着白气。
一边笨拙地给我念些他刚学来的志怪故事
是谁在闷热难耐的夏夜。
明明自己困得头一点一点。
却还强撑着精神。
用那把破旧的蒲扇为我扇风驱蚊。
直到露水打湿了他的鬓角
是谁在我初次化形不稳、差点被凡人猎户发现时。
不顾自身安危冲出去引开追兵。
手臂上至今还留着一道深深的箭伤疤痕
那些点点滴滴的暖。
曾是我在这冰冷人世间唯一的篝火。
是支撑我熬过无数个化形痛楚的甘霖。
它们如此真实。
如此滚烫。
烙印在魂魄深处。
怎能轻易抹杀
不…阿狸,不要胡说。
我轻轻抚摸着妹妹柔软的毛发。
声音沙哑得厉害。
像是在说服她。
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颗被撕扯得鲜血淋漓的心。
他…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一定有苦衷…一定有的…
最后几个字。
轻得像叹息。
飘散在冰冷的夜风里。
连自己听着都觉得苍白无力。
柳媚儿果然不是安分的性子。
仗着状元郎的默许和短暂的名分。
她像一条终于找到缝隙的毒蛇。
开始吐着信子,伺机噬人。
第二天,在回廊转角。
她不慎将满满一盅滚烫的燕窝羹泼洒在我新制的、准备迎接他归家的水蓝色裙衫上。
粘稠的汤羹污了裙摆。
留下丑陋的褐斑。
3.
蒸腾的热气带着甜腻的腥气。
哎哟!姐姐恕罪!
她掩着唇,夸张地惊呼。
眼底却满是幸灾乐祸的恶意。
妹妹手笨,没拿稳。
这料子看着金贵,怕是要糟蹋了,姐姐不会怪我吧
状元郎就在几步之外。
负手而立。
目光平静地扫过我被污损的裙裾。
再落到柳媚儿那张假惺惺的脸上。
竟连眉头都未曾动一下。
仿佛眼前上演的只是一出与他无关的闹剧。
那漠然。
比滚烫的燕窝更灼人。
我刚想开口。
一个身影已如旋风般冲了过来。
手笨
大姑姐的声音尖利如刀。
一把将我扯到身后护住。
指着柳媚儿的鼻子厉声骂道。
我看你是心肠歹毒!
这府里还轮不到你一个下贱东西作威作福!
滚回你的西厢房去!
再敢出来撒野,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她气势汹汹。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柳媚儿脸上。
柳媚儿被骂得脸色发白。
泫然欲泣地望向状元郎。
他却只是微微蹙眉。
对姐姐道。
阿姐,何必动怒,媚儿她并非有意。
轻描淡写。
便将那恶意的不慎定了性。
我低头看着污损的裙衫。
心头那点微弱的、关于苦衷的希冀。
如同被针扎破的气泡。
无声地瘪下去一块。
最终。
我只是在姐姐身后。
淡淡地说了一句。
无妨,一件衣裳而已。
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被泼的不是我的新衣。
而是一块抹布。
柳媚儿眼中的得意瞬间僵住。
继而化为不甘的怒火。
狠狠剜了我一眼。
过了三天,晚膳的圆桌旁。
席间气氛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柳媚儿坐在状元郎身侧。
巧笑倩兮。
殷勤地为他布菜添汤。
她忽然放下银箸。
用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满桌人都听见的声音幽幽叹道。
唉,说起来,还是姐姐命好。
不像我们这些苦命人,从小就得在泥潭里挣扎。
学些伺候人的本事才能活命。
姐姐生来便是正头夫人,只需坐享清福。
哪里懂得我们这些人的艰难
也不知…平日里是如何‘伺候’相公的
那伺候二字。
被她咬得又轻又媚。
带着浓浓的、令人作呕的暗示。
目光更是意有所指地在我身上逡巡。
这话毒辣至极。
不仅自抬身价。
更是在暗讽我出身不明、行为不端。
配不上这状元夫人的位置。
公公的脸色瞬间铁青。
握着筷子的手背青筋暴起。
啪!
大姑姐猛地一拍桌子。
震得杯盘叮当乱响。
贱婢!闭上你的臭嘴!
食不言寝不语,柳家的饭桌,也是你能满嘴喷粪的地方
再敢胡吣一句,信不信我撕了你这张破嘴!
柳媚儿吓得瑟缩了一下。
又往状元郎身边靠了靠。
委屈地扁着嘴。
状元郎眉头紧锁。
放下筷子。
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
阿姐!媚儿不过随口感慨几句,你何必如此疾言厉色
家和万事兴。
他再次选择了庇护。
4.
用一句轻飘飘的感慨。
抹杀了那恶毒的攻讦。
席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有愤怒。
有同情。
更多的是探究。
我慢慢放下汤匙。
抬起头。
目光平静地迎向柳媚儿那双写满挑衅的眼睛。
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柳姑娘说得对,我确实命好。
不必学那些‘伺候人’的本事。
只需记着做人的本分,便自有天地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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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顿了顿。
声音清晰。
倒是柳姑娘,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
这道理,想必比我这坐享清福的人,更该懂得透彻才是。
你!
柳媚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精心描画的五官因极致的羞愤而扭曲。
她猛地站起身。
手指颤抖地指着我。
尖声道。
你竟敢…竟敢…
话未说完。
她头上的赤金点翠步摇因剧烈的动作而滑落。
当啷一声脆响摔在地上。
翠羽折损。
她看着地上的步摇。
又羞又气。
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狠狠跺了跺脚。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掩面冲了出去。
她那精心维持的得意。
被我几句淡然的反击彻底击碎。
只留下狼狈和咬牙切齿的恨意。
这天,在我独居小院的月洞门外。
一封字迹拙劣、模仿我笔迹的情诗。
被无意遗落在显眼处。
上面尽是些露骨相思之语。
落款却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名字。
拙劣的陷阱。
用意昭然若揭,污我名节,坐实我不贤之罪。
柳媚儿捏着那封伪造的信笺。
像捏着决胜的王牌。
带着几个仆妇。
趾高气扬地堵在院门口。
声音又尖又亮。
唯恐天下不知。
哎呀呀,姐姐!这可是妹妹方才在花园捡到的!
这…这上面写的…啧啧啧…
妹妹真是替姐姐脸红啊!
这要是传出去,姐姐的清誉可怎么办
相公的脸面又往哪儿搁
她挥舞着信笺。
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毒和即将得逞的快意。
状元郎闻声而至。
目光落在那信笺上。
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一把夺过信笺。
扫了一眼。
那冰冷的眼神如利箭般射向我。
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怀疑。
那眼神。
比任何污言秽语都更伤人。
这一次。
大姑姐还没来得及发作。
我已向前一步。
从那薄薄的信笺上抬起眼。
目光平静无波地直视着柳媚儿那张因兴奋而微微扭曲的脸。
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窃窃私语。
柳姑娘真是好兴致,竟有闲情替我誊写诗词。
只是这字迹…
我轻轻摇头。
语气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模仿得实在太过拙劣,连我三岁习字时的涂鸦都不如。
至于这内容嘛,
我顿了顿。
目光扫过她身后那几个眼神闪烁的仆妇。
市井话本里抄来的陈词滥调。
也就骗骗那些不识字、又爱嚼舌根的下等愚妇罢了。
柳姑娘若真对诗词有兴趣。
不妨多读些正经书。
免得下次再闹出这等贻笑大方的笑话。
平白脏了自己的手。
5.
字字句句。
清晰冷静。
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
将那拙劣的陷阱和她的险恶用心一层层剥开。
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你血口喷人!
柳媚儿被我噎得脸色涨红。
精心维持的得意瞬间崩塌。
只剩下气急败坏的狰狞。
分明是你自己行为不检点!你…
够了!
状元郎猛地一声断喝。
打断了柳媚儿的尖叫。
他脸色铁青。
将那封伪造的信笺狠狠揉成一团。
攥在手心。
指节捏得发白。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那里面有惊疑。
有愤怒。
还有一丝被我点破真相的狼狈。
最终。
他什么也没说。
只狠狠瞪了柳媚儿一眼。
低吼道。
都给我滚回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说罢。
竟转身拂袖而去。
将那气到浑身发抖、几乎要原地爆炸的柳媚儿独自丢在了原地。
柳媚儿看着我平静无波的脸。
又看看状元郎决绝离去的背影。
那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
最终化作一声不甘的呜咽。
秋意渐浓。
庭院里的梧桐叶落了大半。
铺了一地枯黄。
那日午后。
难得的片刻安宁。
我抱着刚满一岁的女儿萱儿。
坐在窗边小榻上。
她小小的身子依偎在我怀里。
柔软温暖。
带着奶香。
小拳头攥着我的一缕头发。
睡得正酣。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进来。
在她粉嫩的脸颊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这小小的、纯净的生命。
是我在这片冰冷和背叛中。
仅剩的、唯一的慰藉与光明。
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带着一种刻意的轻盈。
是柳媚儿。
她今日打扮得格外素净。
脸上挂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温顺的笑容。
手里端着一小碟精致的糕点。
姐姐,
她的声音也刻意放得又柔又软。
前几日是妹妹不懂事,冲撞了姐姐。
今日特意做了些家乡的小点心。
给姐姐赔罪。
也给小小姐尝尝鲜。
她说着。
目光慈爱地落在我怀里的萱儿身上。
那眼神却让我心头猛地一紧。
如同被冰冷的蛇信子舔过。
不必了。
我下意识地将萱儿往怀里护得更紧了些。
声音冷淡。
萱儿尚小,吃不得这些。
姐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柳媚儿脸上的笑容不变。
却透着一股执拗的阴冷。
妹妹是真心实意想与姐姐修好。
相公…他今日被几位同僚邀去城外观菊了。
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她特意加重了回不来三个字。
像是在强调某种时机。
她说着。
竟不顾我的拒绝。
径直走上前来。
将糕点放在小榻边的矮几上。
就在俯身放碟子的瞬间。
她那只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
快如闪电地伸出!
带着一股狠厉的阴风!
目标竟是我怀中熟睡的萱儿细嫩的脖颈!
不是推搡。
不是恐吓。
那五指成爪。
带着尖锐的指甲和毫不掩饰的杀意。
是要扼断那幼小的喉管!
6.
萱儿!
凄厉的尖叫声撕裂了午后的宁静。
那声音不是来自萱儿。
而是从我自己的喉咙里迸发而出!
所有强装的平静。
所有隐忍的理智。
所有关于苦衷的幻想。
在这一刻被这灭绝人性的恶毒彻底碾碎!
一股冰冷狂暴的力量。
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
从我四肢百骸、从魂魄最深处轰然爆发!
妖气!
纯粹的、属于山林大妖的、带着血与火气息的暴戾妖气。
瞬间冲垮了所有人类形态的束缚!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化为两道冰冷的、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竖线!
黑色的长发无风狂舞。
根根如钢针般竖起!
你!找!死!
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
我的身影已经从原地消失。
柳媚儿那沾满罪恶的手离萱儿的脖颈只差分毫。
脸上那混合着得意与残忍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
便彻底凝固!
一只覆盖着细密银色鳞片、指甲锋利如刀的手。
已经死死扼住了她那纤细脆弱的脖子!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瞬间爆开的、极致的恐惧。
如同坠入无底深渊。
那恐惧如此纯粹。
如此生动。
甚至压过了她惯常的算计与恶毒。
她的喉咙在我掌心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像一只被掐断了脖子的鸡。
求饶的话语被彻底扼杀在喉间。
只剩下徒劳的嗬嗬气流。
没有犹豫。
五指猛地收拢!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
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
柳媚儿那双曾经盛满媚态与算计的眼睛。
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
瞳孔扩散。
最后凝固的。
只有一片死灰的、难以置信的惊骇。
她的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
像一截被折断的朽木。
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娘…娘亲
怀里的萱儿被巨大的动静惊醒。
睁着懵懂的大眼睛。
茫然地看着我。
又看看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
小嘴一瘪。
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这哭声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我混乱而狂暴的神智上。
我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沾着温热血液、布满银色鳞片的手。
又看看女儿惊恐的小脸。
一股灭顶的寒意和巨大的悲怆瞬间攫住了我。
我做了什么
我当着女儿的面…
就在这时。
一道冰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挡住了外面惨淡的天光。
是他。
状元郎站在那里。
脸色苍白如纸。
他看着地上柳媚儿扭曲的尸体。
又缓缓抬起眼。
看向我这副妖气冲天、非人非兽的可怖模样。
看向我那只沾满鲜血的利爪。
他的眼神里。
没有震惊。
没有恐惧。
只有一片死寂的、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的冰冷。
那冰冷。
比最毒的诅咒更伤人。
他薄唇微启。
吐出的话语。
如同淬了万年玄冰的刀子。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残忍地剜进我早已破碎的心底:
妖,终究是妖。
7.
妖,终究是妖。
这五个字。
如同五道裹挟着九天寒气的冰锥。
狠狠贯穿了我的耳膜。
钉死了我残存的所有念想。
什么苦衷
什么不得已
原来在他眼里。
我付出的一切真心。
那些同甘共苦的岁月。
那些融入骨血的温柔。
都抵不过此刻我显露的原形和手上的血腥!
我从来都只是一只披着人皮的、低贱的、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妖!
一股比刚才捏碎柳媚儿喉咙时更加狂暴、更加绝望的戾气。
混合着被彻底背叛的滔天恨意。
如同失控的洪流。
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啸从我喉咙里爆发出来。
带着摧毁一切的疯狂!
怀里的萱儿被这恐怖的声浪震得哭声戛然而止。
小脸煞白。
昏厥过去。
眼前的世界被一片刺目的血红笼罩。
我的眼中只剩下门口那道绯红的身影。
那道曾经代表我全部希望和温暖。
此刻却化身最冰冷梦魇的身影!
恨!
杀了他!
身体比思绪更快!
被妖力彻底催化的速度快如鬼魅!
一道裹挟着毁灭气息的银光撕裂了空气。
直扑门口!
他似乎想退。
想避。
但那动作在我此刻的速度面前。
迟缓得如同凝固。
剑锋!
不知何时出现在我手中的、他曾为我削制桃木梳时用的短剑!
冰冷的剑刃。
带着我所有的恨意与疯狂。
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左胸的位置,那个我曾无数次依偎、倾听他心跳的地方!
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
沉闷而清晰。
温热的液体瞬间喷溅而出。
染红了他胸前那象征着无上荣耀的绯红锦鸡补服。
也染红了我握剑的手。
时间。
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预想中他痛苦惊愕的表情没有出现。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
在剧痛袭来的瞬间。
竟奇异地、缓缓地平静了下来。
甚至…甚至那苍白的、紧抿的唇角。
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是什么
是错觉吗
一丝若有若无的、如释重负的、近乎解脱的笑意!
这笑意。
如同最恶毒的嘲讽。
狠狠刺痛了我被恨意填满的双眼!
死到临头。
他竟在笑!
是对我这妖孽终于暴露本性的嘲笑
还是对终于摆脱了我这累赘的解脱
为什么笑!
我嘶吼着。
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几乎要将喉咙撕裂。
告诉我!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哪怕一刻!
说啊!
他眼中的光芒正在飞速流逝。
身体的力量也在迅速抽离。
他看着我。
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大海、温柔注视过我的眼睛。
此刻只剩下灰败的空洞。
他张了张嘴。
似乎想说什么。
涌出的却只有大口大口的、带着腥甜泡沫的鲜血。
染红了他的下颌和前襟。
最终。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极其缓慢地、无比清晰地。
摇了摇头。
那一个摇头的动作。
耗尽了他所有的生机。
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身体失去了支撑。
重重地、软软地。
向后倒去。
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发出一声闷响。
绯红的状元袍浸染在更大片的、刺目的猩红里。
如同开败了的、最绝望的花。
手中的短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站在原地。
浑身冰冷。
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
妖气不知何时已悄然褪去。
银鳞隐没。
利爪恢复成苍白的人手。
只是那上面。
依旧沾满了他温热的血。
世界一片死寂。
只有萱儿昏迷中细微的、痛苦的呼吸声。
和我自己如同破风箱般粗重的喘息。
他摇头了。
他说没有。
他从未爱过。
接下来的日子。
如同被浸泡在粘稠冰冷的墨汁里。
状元郎暴毙。
新纳的宠妾死于非命。
府邸上下笼罩在巨大的恐惧和晦暗之中。
公公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8.
浑浊的眼中失去了所有神采。
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停灵的棺椁。
大姑姐强撑着处理丧事。
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复杂难言的痛苦和一丝深藏的恐惧。
我将萱儿托付给了沉默却可靠的奶娘。
自己则彻底封闭在那间残留着血腥气的卧房里。
日升月落。
与我无关。
我蜷缩在冰冷的角落。
一遍遍擦拭着那把沾血的短剑。
指尖麻木地感受着剑锋的冰冷。
眼前反复回放的。
是他倒下的瞬间。
那嘴角诡异的、解脱的笑意。
还有那个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做出的、否定一切的摇头。
没有爱过。
从未爱过。
每一次回想。
都像有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心脏。
将那处地方搅得血肉模糊。
恨意。
如同最顽固的藤蔓。
缠绕着那颗破碎的心。
汲取着痛苦疯狂生长。
恨他的薄情。
恨他的欺骗。
恨他毁了我的一切。
更恨自己…恨自己瞎了眼。
恨自己竟还曾为他找过借口!
妖终究是妖
哈!
那你这负心薄幸、忘恩负义的人。
又算什么东西!
这滔天的恨意。
成了支撑我在这片黑暗里没有彻底崩溃的唯一支柱。
半月后的一天。
秋雨淅沥。
敲打着窗棂。
如同无数细碎的呜咽。
一个面白无须、身着宫中内侍服饰的老太监。
在一名小黄门的陪同下。
撑着油纸伞。
步履匆匆地踏进了这座被悲伤和流言笼罩的府邸。
他带来了一个朱漆描金的托盘。
上面放着一个沉甸甸的、散发着浓郁药味的锦囊。
柳大人…哦不,柳老大人节哀。
老太监的声音尖细。
带着宫人特有的圆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将托盘恭敬地递给管家。
这是太医院按方子配的最后几服药了。
唉,陛下听闻状元爷…薨逝,亦是痛心不已。
特意命咱家将药送来。
虽说…唉,人已不在了,但…但总归是陛下的心意。
给状元爷…上柱香时…用了吧。
他语焉不详。
只是连连叹息。
脸上带着真实的惋惜。
管家木然地接过托盘。
老太监完成了差事。
似乎急于离开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地方。
转身便走。
经过回廊时。
他低声对着身边的小黄门感慨。
那声音不大不小。
刚好顺着穿堂的冷风。
清晰地飘进我虚掩的门缝:
唉,天妒英才啊!
状元爷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谁能想到
才二十有六,竟得了那样的绝症!
太医院的院判大人都束手无策。
说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心脉枯竭,药石罔效。
能拖到今秋已是奇迹…
9.
撑死…也就剩半年阳寿了。
陛下还特意嘱咐用好药吊着…
这药…可惜了…可惜了哟…
心脉枯竭…
药石罔效…
半年阳寿…
这几个词。
如同九霄惊雷。
在我早已死寂一片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我猛地从角落里站起,眼睛瞪大了。
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木偶。
眼前瞬间闪过无数被我刻意忽略、却被此刻这惊雷骤然点亮的碎片。
他归家时。
那过于苍白、隐隐透着一丝病气的脸色。
被我误以为是旅途劳顿…
他宽大状元袍下。
那似乎比记忆中单薄了许多的身形…
他剧烈争吵后。
那几声压抑在喉咙深处、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咳嗽…
还有…还有他倒下前。
嘴角那抹诡异得令人心碎的…解脱的笑意!
一切都有了答案!
一个残酷到令人窒息、却又如此清晰的答案!
为了逼我离开!
为了让我恨他!
为了让我在他死后。
能够带着对他的恨意活下去。
而不是守着无望的爱和病榻煎熬至死!
他演了一出最绝情、最伤人的戏!
他故意带回柳媚儿那样心性恶毒的女人。
默许她一次次挑衅。
就是算准了以我的骄傲和妖性。
最终必会爆发!
他早已做好了准备…做好了被我。
或者被柳媚儿反噬杀死的准备!
那妓女…不过是他为我选好的。
用来点燃我恨意的祭品!
一个他明知道会死于非命、也心甘情愿用来铺就我恨路的牺牲品!
我踉跄着扑向门口。
撞翻了桌椅。
目光死死锁定管家手中那个装着药的锦囊!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他摇头不是否认爱!
他是在否认我的猜测!
他是在用最后的方式告诉我——不要信!
不要信他的绝情!
不要为了他的死而愧疚!
他是在保护我。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我错了!
我错得彻彻底底!
我亲手杀了他!
杀了我唯一爱过、也唯一真心爱过我的人!
用他为我铺就的恨路。
亲手将他送入了黄泉!
巨大的悔恨如同万仞高山轰然压下。
瞬间将我碾得粉身碎骨!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喉头一甜。
一股腥热的液体猛地涌上。
哇地一声。
一口滚烫的心头血喷溅在冰冷的地面上。
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阿珩…
我瘫软在地。
指尖死死抠着冰冷的地砖。
指甲崩裂出血也浑然不觉。
只有那深入骨髓的名字在血泪中呜咽。
等我…
忘川河畔。
亘古的死寂被一股狂暴的力量骤然撕裂!
浑浊的河水掀起滔天巨浪。
无数沉沦的冤魂发出惊恐的尖啸。
灰暗的天空被硬生生撕开一道巨大的、燃烧着幽蓝色火焰的裂口!
狂暴的妖风裹挟着来自阳世未尽的悲鸣与悔恨。
席卷了这片死者的国度。
我。
踏着幽蓝的业火。
从撕裂的虚空一步踏入!
银色的长发在阴风中狂舞如瀑。
周身妖气汹涌。
凝成实质的银焰。
将周遭灰蒙蒙的死气都灼烧得滋滋作响。
瞳孔是两轮燃烧的、不顾一切的银色满月。
照亮了脚下无数惊惶躲避的游魂。
柳明珩!
我的声音不再是凡尘的呼喊。
而是穿透了阴阳法则的尖啸。
裹挟着撕裂魂魄的悔恨与执念。
在死寂的黄泉路上滚滚回荡。
你在哪里!
出来见我!
这疯狂的闯入。
瞬间惊动了地府的主宰。
沉闷的鬼哭神嚎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锁链拖地的哗啦声。
牛头马面的沉重蹄声。
判官威严的呵斥声由远及近。
如同巨大的罗网。
朝着我这个搅乱秩序的异类围拢而来。
何方妖孽!敢擅闯地府!
牛头巨斧顿地。
声如洪钟。
扰乱轮回,罪不容诛!
马面长矛直指。
速速退去!
否则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10.
我不退!
我半步不退!
目光如炬。
疯狂地扫视着前方那条蜿蜒流淌、承载着无尽遗忘的忘川河。
扫视着河上那座沉默的奈何桥。
扫视着桥上那端着汤碗、面无表情的老妪。
扫视着桥下那无数浑浑噩噩、排队等待轮回的魂魄长龙…
在哪里
他在哪里!
时间仿佛凝固。
就在那万千魂魄即将被鬼差驱赶着踏上轮回的最后一步。
在奈何桥的尽头。
在那片即将踏入轮回通道的、最为黯淡的光影边缘。
一个身影。
停住了。
他穿着离开时那身普通的青布衫。
背影清瘦。
带着书生特有的单薄。
他缓缓地。
极其缓慢地。
转过了身。
隔着汹涌的忘川水。
隔着无数惊惶的魂魄。
隔着阴阳两界的森然壁垒。
隔着生与死的滔天巨浪…
我们的目光。
终于再次相遇。
他脸上没有惊愕。
没有恐惧。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那平静之下。
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是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还有…一丝终于等到什么的、近乎解脱的微光。
他看着我这副为寻他而彻底不顾一切、妖气冲天的模样。
看着我这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银色妖瞳。
那平静的眼底深处。
似乎有什么东西。
极其轻微地。
波动了一下。
是痛惜
是无奈
还是…一丝终于被看到的、无法言说的慰藉
阿珩!
所有的疯狂。
所有的戾气。
所有的悔恨。
所有的力量。
在这一刻都化作了不顾一切的奔涌!
我无视了身后鬼差震天的怒吼。
无视了忘川河掀起的、足以吞噬一切魂魄的巨浪!
银色的妖焰在我脚下炸开!
我如同扑火的飞蛾。
朝着那个即将消失在轮回光影中的背影。
决绝地扑了过去!
幽蓝的业火舔舐着我的衣袂。
阴风如刀割裂我的皮肤。
沉重的枷锁虚影缠绕上我的四肢。
试图将我拖入无间地狱!
但我眼中只有他!
只有那个即将永远失去的身影!
等我!
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嘶喊。
声音穿透了地府的法则。
带着血泪的誓言。
狠狠砸向他:
这一世是我负你!
下一世!
下一世换我来找你!
换我来等你!
纵使踏遍千山万水!
纵使颠倒阴阳轮回!
纵使天地不容!
我也一定会找到你!
阿珩!
你等我!
声音在阴风鬼啸中回荡。
如同最悲怆的战鼓。
敲打在死寂的忘川河上。
奈何桥尽头。
那个青衫身影。
在我撕心裂肺的呼喊中。
微微顿了一瞬。
他没有回头。
只是那清瘦的背影。
似乎挺直了一分。
然后。
他抬起脚。
一步。
踏入了前方那片代表着遗忘与新生、彻底吞噬了所有光影的轮回漩涡之中。
我离开地府后,回到家里,照顾孩子,一边安静等待着他的下一次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