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攥着产检报告从医院出来时，手心里全是汗。B超单上那个模糊的小黑点，此刻重得像块烙铁。胎儿发育迟缓，建议进一步检查——这行加粗的黑体字在我眼前不断放大。我机械地掏出手机，给老公顾清辰发了条微信：医生说宝宝有点小。
刚发完就听见身后啪嗒一声。回头看见婆婆苏明丽挎着菜篮子站在三步远的地方，她今天穿了件绛紫色旗袍，衬得脸色格外阴沉。
妈您怎么......
路过。她弯腰捡起掉落的蒜头，指甲上的碎钻在阳光下闪得刺眼，正好看见你从妇产科出来。
我下意识把报告往包里塞，这个动作却像捅了马蜂窝。婆婆突然劈手夺过文件袋，动作快得不像六十岁的人。她翻出B超单时，我闻到她身上飘来的檀香味混着韭菜味儿。
发育迟缓她嗓门陡然拔高，林初夏你天天吃的外卖把孙子都吃坏了！
路过的孕妇齐刷刷看过来。我伸手去抢报告，婆婆却把单子举过头顶。她一米七的个子穿着高跟鞋，我踮着脚都够不着。
妈，这是医院......
现在知道要脸了她冷笑时眼角的皱纹堆成扇形，上个月我说要炖鸡汤，你说怕胖。上周我蒸的鱼你嫌腥，现在把顾家的种养成豆芽菜！
我胃里突然翻涌起熟悉的酸水。最近孕吐刚好转，这会儿又被激得干呕起来。婆婆见状反而退后半步，像在躲传染病。
手机突然震动，清辰的回复跳出来：别担心，晚上我陪你去复查。我刚要松口气，婆婆已经掏出她的金边老花镜，正逐字研究化验单。
RH阴性血她猛地摘下眼镜，你是熊猫血
我后背沁出冷汗。这个秘密我连清辰都没告诉，当初婚检报告我特意收起来了。婆婆的手指现在正戳在血型检测栏上，指甲盖发白。
妈，这血型就是少见点......
放屁！她突然扯住我手腕，我孙子要是溶血怎么办顾家五代单传的独苗！她手劲大得惊人，我腕上的玉镯磕在包扣上，发出清脆的裂响。
这个镯子是清辰奶奶传下来的。婆婆见状倒吸一口气，突然松开手。我趁机抢回报告，却发现她正在手机通讯录里疯狂滑动。
我现在就问问妇幼的刘主任......
妈！我声音发抖，医生说了只是偏小两周！
她根本不听，电话已经接通：刘姐啊，我儿媳妇这个熊猫血......我扭头就走，听见她在背后喊：站住！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出租车门关上的瞬间，我透过车窗看见婆婆正对着电话比划，绛紫色旗袍在人群里像面猎猎作响的旗。司机从后视镜瞄我：吵架了
我没吭声，掏出手机给清辰发消息：你妈知道了。发完才发现手心被指甲掐出四个月牙形的血痕。
到家时玄关的智能锁提示有人来过。茶几上摆着三本《孕期营养大全》，最上面那本翻开的页面用红笔圈出溶血风险四个字。厨房飘来中药味，砂锅盖被蒸汽顶得咔咔响。
卧室门突然开了。清辰穿着皱巴巴的衬衫站在那儿，领带松垮垮挂着。他眼下挂着青黑，显然是从公司赶回来的。
我妈给我打了二十个电话。他嗓子哑得像砂纸，说你要害死她孙子。
我张了张嘴，突然发现梳妆台上的抽屉半开着——我的婚检报告露出来一角。清辰顺着我视线看去，喉结动了动：你早就知道自己是熊猫血
当时婚检医生说只要你是阳性就没事......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声音突然拔高，拳头砸在门框上。结婚五年我第一次见他这样，吓得胎动都明显起来。
宝宝在肚子里狠狠踢了一脚。我弯腰捂住肚子时，听见大门被钥匙转动的声音。婆婆尖利的嗓音穿透客厅：清辰！马上带她去刘主任那做脐带血穿刺！
清辰僵在原地。我看着他太阳穴突突跳动的青筋，突然想起领证那天他说的以后我们就是共同体了。现在这个共同体正在婆婆的高跟鞋声里分崩离析。
老顾家的列祖列宗在上......婆婆冲进来时手里举着个褪色的红布包，抖开来是本泛黄的族谱，要是这胎出事，你就是千古罪人！
我盯着族谱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最下面空着一行，显然是为我肚子里这个准备的。清辰突然挡在我前面：妈，医生都没说要做穿刺。
你懂什么！婆婆把族谱拍在床头，刘主任说熊猫血孕妇30%会......
会什么我打断她，会生出怪物吗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婆婆脸色瞬间煞白，转身拉开衣柜开始收拾我的住院用品。
清辰的手机突然响起。他接起来听了两句，表情变得古怪：对，是RH阴性......什么现在
婆婆停下手，耳朵几乎要竖起来。清辰挂掉电话时，我发现他手指在抖：医院说......要重新验血。
我坐在医院走廊的塑料椅上，盯着对面墙上的禁止吸烟标志发呆。清辰去缴费窗口排队了，婆婆攥着我的医保卡，正和护士站的护士套近乎。
刘主任今天值班吗她声音压得很低，但医院走廊太安静，每个字都清晰地钻进我耳朵，我儿媳妇情况特殊，能不能加个号
护士抬头瞥了她一眼：刘主任今天手术，您先按流程挂号。
婆婆脸色一沉，把医保卡拍在台面上：我孙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负得起责吗
护士没接话，低头敲键盘。我胃里又开始翻腾，这次不是孕吐，是某种更尖锐的恐慌。清辰终于回来了，手里捏着一叠单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医生说先做个详细B超，再抽血复查。他递给我一张检查单，上面密密麻麻列了七八项。
婆婆一把抢过去：就这不查溶血
妈！清辰终于忍不住了，医生说了，现在孕周还小，先看发育情况！
婆婆冷笑一声，从包里摸出手机：我问问刘主任......
我实在受不了了，站起来就往B超室走。清辰愣了一下，快步跟上。婆婆在背后喊：你们去哪儿等等我！
B超室的帘子拉上后，世界终于清净了。冰凉的耦合剂涂在肚皮上时，我盯着天花板，突然很想哭。医生推着探头在我肚子上滑动，仪器发出规律的咚咚声。
胎心挺好的。女医生语气温和，就是偏小一周多，注意加强营养。
我鼻子一酸：真的只是偏小
目前看是的。她递给我纸巾，别太紧张，情绪也会影响胎儿发育。
我刚要松口气，帘子突然被掀开。婆婆探进半个身子：医生，她这个熊猫血......
医生皱眉：家属请在外面等。
婆婆不情不愿地退出去，但她的香水味还飘在空气里。检查做完后，医生让我去抽血。清辰扶着我往外走，婆婆立刻贴上来：怎么样
医生说没事。我尽量平静地回答。
没事她嗓门又高了八度，那为什么偏小肯定是你天天吃外卖！
走廊里几个孕妇齐刷刷看过来。清辰拽了拽他妈：妈，这是医院。
婆婆甩开他的手：我不管！从今天起，你必须搬回老宅住，我亲自盯着你吃饭！
我猛地停住脚步：我不去。
空气瞬间凝固。婆婆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去。这次我声音很稳，我和清辰有自己的家。
清辰夹在中间，表情像被雷劈了。婆婆突然笑了，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笑：行啊，翅膀硬了。那要是孩子出事，你别后悔！
她说完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得震天响。清辰想去追，又回头看我，整个人像根绷到极限的皮筋。
你去吧。我摆摆手，我自己去抽血。
他犹豫了几秒，还是追了出去。我独自走向抽血窗口，突然觉得特别累。排队时，前面有个孕妇正在哭，她老公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我摸了摸肚子，宝宝轻轻踢了我一下，像是在回应。
抽完血已经下午三点了。我坐在医院大厅给清辰发消息：我先回家了。
他没回。
出租车开到小区门口时，我看见婆婆那辆白色宝马停在我家楼下。心里咯噔一下，付完钱就往楼上冲。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我听见屋里传来激烈的争吵。
妈！您能不能别翻她东西！这是清辰的声音。
我这是为谁啊婆婆的嗓门更高，你看看她那些化妆品，全是化学物质！还有冰箱里的可乐，这是孕妇该喝的吗
我推开门，看见客厅一片狼藉。婆婆站在茶几旁，手里举着我昨天喝了一半的可乐罐。我的护肤品散落一地，梳妆台的抽屉全被拉开了。
清辰看见我，脸色瞬间惨白：初夏......
婆婆转身瞪着我：正好，你自己说，这些垃圾食品是不是该扔了
我慢慢走过去，从她手里拿回可乐罐，然后当着她的面喝了一口。
我的家，我的东西。我一字一句地说，请您，出去。
婆婆的表情像被人扇了一耳光。清辰倒吸一口冷气：初夏！
顾清辰。我直接叫了他全名，今天你要么送你妈回家，要么我回娘家。你选。
屋里死一般寂静。婆婆突然抓起包往门口走：好，很好！我走！
门被摔上的瞬间，清辰像被抽走了骨头，瘫坐在沙发上。我走进卧室，开始收拾行李箱。他跟进来，声音发抖：你真要回娘家
不然呢我没抬头，等你妈明天来拆家
他一把按住行李箱：我去和妈谈，你别走......
我抬头看他，突然发现他眼角有泪光。结婚五年，我第一次见清辰哭。
谈什么我轻声问，谈怎么把我关起来养胎还是谈怎么监控我每一口吃的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手机突然响了，是婆婆。清辰看了一眼，直接按了静音。
我明天请假。他抹了把脸，我们去别的医院再检查一次，就我们俩。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窗外，婆婆的宝马还停在楼下，没走。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睁开眼，发现清辰正在衣柜前翻找什么。
几点了我迷迷糊糊地问。
他转过身，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才六点，你再睡会儿。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看见他手里拿着我的产检档案袋：你要干嘛
约了市妇幼的专家号，八点半。他声音有些哑，我想提前整理好资料。
阳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他凌乱的头发上。我突然想起大学时他熬夜给我赶论文的样子，也是这么邋里邋遢的。
你妈知道吗
清辰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不知道。
这个回答让我稍微放松了些。我慢慢挪下床，脚刚沾地就感觉一阵眩晕。清辰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我：怎么了
没事，起猛了。我摆摆手，却突然看见他手机屏幕亮起来——是婆婆的微信，连着三条：
【你敢带她去别的医院试试】
【刘主任都安排好了】
【别逼我去医院堵你们】
清辰迅速按灭屏幕，但我已经看到了。我们沉默地对视了几秒，他先败下阵来：......她昨晚打了二十多个电话。
我走进卫生间刷牙，电动牙刷的嗡嗡声盖过了心跳声。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眼下浮着淡淡的青色。才怀孕五个月，我已经快认不出自己了。
清辰跟进来，从背后轻轻抱住我：初夏，信我一次。
他的下巴抵在我肩膀上，胡茬扎得我发痒。我吐掉嘴里的泡沫：你确定不会走到半路被你妈截胡
我换了辆车。他居然笑了，把我爸的老帕萨特开出来了，她认不出来。
这个小小的阴谋让我莫名安心。七点半，我们鬼鬼祟祟地溜出小区，清辰还特意绕了条远路。
市妇幼的人比想象中还多。清辰去排队取号时，我坐在候诊区刷手机。家族群里有十几条未读消息，点开一看，全是婆婆转发的熊猫血孕妇必看溶血儿惨痛案例。最后一条是@我的：【看完这些你还敢乱跑】
我直接退出群聊，把手机塞回包里。
36号！护士在叫号。清辰扶着我站起来，突然压低声音：糟了。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我的血都凉了——婆婆穿着那件标志性的绛紫色旗袍，正从电梯里冲出来，身后跟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女医生。
顾清辰！婆婆的尖嗓门穿透整个候诊区，你给我站住！
清辰的手一下子收紧了。我下意识护住肚子，看着婆婆气势汹汹地杀到面前。她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刘主任都到了，你们跑这儿来干什么
妈！清辰想拉开她，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什么选择拿我孙子冒险的选择婆婆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掐进我肉里，刘主任，就是她！
那位刘主任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我肚子上：RH阴性血几周了
我还没开口，婆婆就抢着回答：21周！B超显示偏小，我怀疑是溶血前期！
周围候诊的孕妇都看过来，有人举起手机在拍。我脸上火辣辣的，使劲想挣脱婆婆的手：您先放开......
现在、立刻、跟我去抽脐带血！婆婆根本不理会，拽着我就往电梯方向拖。清辰终于爆发了，一把将我们分开：妈！您疯了吗
婆婆一个踉跄，刘主任赶紧扶住她。场面顿时乱成一团，护士站的几个护士都跑过来劝。我退到墙边，感觉肚子一阵阵发紧。
初夏清辰突然注意到我的异常，你脸色好白......
我抓住他的手臂：肚子......有点疼。
这句话像按了暂停键。婆婆瞬间安静了，刘主任快步走过来：什么症状
发紧......还有点下坠感......
刘主任脸色变了：先做胎心监护。她转向护士，推个轮椅来！
婆婆这会儿终于闭嘴了，亦步亦趋地跟在轮椅后面。清辰握着我的手一直在抖：都怪我......
胎心监护做了四十分钟。当仪器传出规律有力的咚咚声时，我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刘主任看着图纸点点头：宫缩不明显，但情绪波动太大引起的，建议住院观察两天。
住院婆婆又来了精神，那正好把该做的检查都......
妈！清辰突然吼了一嗓子，您能不能消停会儿！
整个病房瞬间安静。婆婆张着嘴，像条搁浅的鱼。清辰红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从现在开始，关于我老婆孩子的事，您再插手一次，我们就搬去外地。
婆婆脸色刷地白了。刘主任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那个......我去开药。
病房门关上后，婆婆还站在原地没动。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儿子，突然抓起包往外走：好，我不管了！你们爱怎样怎样！
门被摔上后，清辰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椅子上。我伸手摸摸他的脸：真舍得搬去外地
他抓住我的手贴在脸上：我昨晚查了一夜资料......RH阴性没那么可怕。他的手掌温热潮湿，初夏，对不起。
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病床上，形成一道道光栅。我望着天花板，突然觉得肚子里的宝宝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说：没事的，妈妈。
住院的三天像一场荒诞的梦。婆婆再没出现过，但每天早上八点整，护士都会准时送来一盅炖汤——虫草乌鸡、花胶排骨、当归鸽子，每盅都贴着便利贴：【趁热喝】。字迹是清辰的，但我知道这汤是谁炖的。
第三天中午，刘主任来查房时带来了好消息：各项指标都正常，可以出院了。她递给我一张注意事项，不过要控制情绪，别再受刺激。
清辰去办出院手续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婆婆拎着个果篮站在门口，罕见地没穿旗袍，而是套了件灰扑扑的针织衫。
......我来接你们。她声音比平时低八度，眼睛盯着地板。
我没说话，继续叠衣服。婆婆把果篮放在床头，突然从包里掏出个文件袋：我托人找了全国最好的产科专家咨询，RH阴性血其实......她哽了一下，其实按时做抗体筛查就行。
我抬头看她，发现她眼眶发红。文件袋里是厚厚一叠资料，每页都用荧光笔标了重点，边角还贴着便利贴注释。
妈。我嗓子发紧，谢谢。
她飞快地抹了下眼角：车在楼下。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清辰回来时，看见收拾好的行李和床头的果篮，眉毛都快飞到发际线了：我妈来过了
嗯。我把资料袋塞进行李，她说按时做抗体筛查就行。
回家的路上，婆婆开车，清辰坐副驾驶，我躺在后座。车载广播放着老歌，谁都没说话。等红灯时，婆婆突然从后视镜里看我：初夏啊......
嗯
老宅阁楼收拾出来了。她手指敲着方向盘，采光好，离妇幼也近......话没说完就猛踩油门闯了个黄灯。
清辰惊恐地抓住扶手：妈！
我望着窗外飞逝的梧桐树，突然笑了：周末去看看。
后视镜里，婆婆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回家后的日子变得微妙而平和。婆婆每天变着花样送补品来，但只在门口放下就走。清辰偷偷告诉我，她报了个孕期营养师培训班，笔记本记得比高考还认真。
孕28周产检那天，婆婆破天荒地没提任何建议，只是往我包里塞了盒巧克力：抽血前吃，防头晕。
B超室里，医生突然咦了一声。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怎么了
胎儿发育追上来了。医生笑着指屏幕，看，小胳膊小腿可有劲了。
走出诊室时，我看见婆婆在走廊长椅上正襟危坐，手里攥着本《熊猫血孕妇指南》。听见脚步声，她弹簧似的跳起来，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
医生说......我故意停顿，看着她脖子上的青筋都绷出来了，宝宝很健康。
婆婆的眼泪唰地流下来。她手忙脚乱地掏纸巾，结果带出一堆小纸条撒了一地——全是写着各类专家联系方式的便利贴。
清辰蹲下去捡，肩膀直抖。我弯腰帮忙时，发现每张纸条背面都画着小小的爱心。
回家的电梯里，婆婆突然说：我托人从新西兰买了孕妇奶粉。顿了顿又补充，查过成分表了，绝对安全。
清辰捏了捏我的手。电梯镜面映出我们三个人的影子，婆婆站在中间，手里紧紧攥着那张B超单。
当晚，家族群突然弹出一条消息。婆婆发了个红包，备注：【给我孙子买玩具】。下面紧接着又一条：【错了，是孙女也行】。
我盯着手机屏幕笑出了眼泪。清辰从背后环住我，手掌轻轻覆在我隆起的肚子上。宝宝在里面翻了个身，像是在和我们击掌。
孕32周时，我的脚肿得像发面馒头。清辰每晚坚持给我按摩，手法笨拙但认真。有天半夜醒来，发现他居然在对着手机视频学穴位按压，屏幕光照得他像个偷玩手机的中学生。
婆婆现在每周三固定来我家视察。她不再空手来，每次都带着稀奇古怪的补品——上周是长白山野生黑枸杞，这周是西藏牦牛奶粉。今天更绝，拎着个活甲鱼说是要给我炖汤。
妈，这玩意会咬人吧清辰用筷子戳了戳水桶里的甲鱼。
你懂什么！婆婆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这可是大补！
甲鱼突然伸长脖子，吓得清辰差点打翻酱油瓶。我坐在沙发上吃，看这对母子斗嘴，肚子里的宝宝也跟着动来动去，像是在看热闹。
汤炖到一半，门铃响了。来的是快递员，送了个半人高的纸箱。拆开一看，居然是台进口胎心监护仪。
这......我翻着说明书傻眼了。
婆婆擦着手从厨房出来：我托人从德国买的，以后每天早中晚各测一次。她指着某个按钮，这个键一按就能把数据传给他们主任。
清辰扶额：妈，您这是要把家改成ICU啊
呸呸呸！婆婆狠狠瞪他，童言无忌！转头又柔声对我说，初夏啊，这个探头要涂耦合剂的......
晚上婆婆走后，我和清辰对着那台仪器发愁。突然监护仪滴滴响了两声，显示屏亮起来——婆婆远程开启了视频通话功能。她的大脸突然出现在屏幕上：忘记说了，睡前要测一次胎动！
清辰手忙脚乱地按掉电源，我们俩面面相觑，然后同时笑倒在沙发上。
孕36周产检，医生看着B超单直皱眉：胎儿偏大啊，得控制饮食了。
婆婆当场就急了：不可能！我们初夏吃得可清淡了！
医生推了推眼镜：孕妇体重一周涨了3斤。
回家的车上，婆婆一直从后视镜偷瞄我。等红灯时，她终于憋不住了：初夏啊，你半夜是不是偷吃零食了
我还没开口，清辰就举手投降：是我！我半夜给她煮泡面还加火腿肠......
顾！清！辰！婆婆的咆哮震得车窗都在抖。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冰箱上贴着新家规：
禁止深夜投喂孕妇
禁止高盐高糖食品
违者罚拖地一个月
落款是家委会，还盖了个胡萝卜形状的章。清辰哭丧着脸说，这章是他小时候的劳作品，不知道婆婆从哪个箱底翻出来的。
孕38周那天凌晨，我正睡着突然被一阵剧痛惊醒。打开手机电筒一看，床单已经湿了一小片。
清辰！我推醒他，好像破水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脑袋撞上衣柜，却顾不上揉，抖着手打120。等救护车的工夫，他居然还记得往待产包里塞充电器和零食。
楼道里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接着是钥匙哗啦声——婆婆穿着睡衣冲进来，头发都没梳，手里攥着个平安符：快！带上这个！
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婆婆突然抓住我的手，我发现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初夏，妈错了......之前不该那样......
宫缩阵痛袭来，我疼得直抽气，却还是挤出一句：妈，我要吃您做的红糖鸡蛋......
婆婆的眼泪啪嗒砸在我手背上。医护人员抬担架进来时，看见的就是我们三个又哭又笑的疯样子。
去医院的路上，宫缩越来越频繁。我攥着清辰的手，听见婆婆在前排给公公打电话：快把那个金锁拿来！对！就是刻着长命百岁的那个！
疼痛间隙，我望着车顶闪烁的蓝光，突然觉得这一切荒诞又温暖。宝宝在肚子里拳打脚踢，仿佛在说：妈妈，我准备好啦！
救护车刚冲进医院急诊通道，我就被一群医护人员围住了。有人掀开我的睡衣检查，有人往我手上扎留置针，还有人举着平板电脑让我签电子同意书。婆婆在旁边急得直跺脚：轻点！我儿媳妇怕疼！
家属外面等！护士推着移动床往产房冲。清辰死死抓着床栏杆不撒手：我是丈夫！婆婆更绝，直接掏出一沓红包往医生白大褂口袋里塞：拜托了医生！
产房大门在我们面前重重关上。最后一刻，我看见婆婆把那个平安符塞进了清辰手里。
接下来的六个小时像场噩梦。宫口开到三指时，我已经把清辰的手掐紫了。他额头上的汗比我还多，却还强撑着给我讲冷笑话：你知道为什么......啊！——这声惨叫是因为我又一次阵痛发作时咬了他胳膊。
打无痛吧麻醉师进来时像天使降临。我点头如捣蒜，却在针头刺入脊椎的瞬间僵住了——婆婆突然闯了进来，手里端着个保温桶：红糖鸡蛋来啦！
产房里瞬间鸡飞狗跳。护士长拽着婆婆往外拖：阿姨这里不能进！婆婆边挣扎边喊：就一口！补力气的！清辰趁机把鸡蛋塞进我嘴里，结果我呛得直咳嗽，监测仪滴滴滴狂响。
等宫口全开时，我已经精疲力尽。助产士喊着用力，我却连手指都抬不动了。模糊中听见婆婆在产房外嚷嚷：让我进去！我有办法！
不知怎么，护士居然真放她进来了。婆婆冲到床边，突然掏出手机——屏幕上是我和清辰的婚纱照。看看！她声音发颤，你老公等这一天等多久了！
照片里的清辰穿着笔挺西装，笑得像个傻子。我鼻子一酸，不知哪来的力气，在下一波宫缩来时猛地使尽全力。
头出来了！助产士欢呼。婆婆嗷一嗓子哭出来，清辰直接跪在了地上。
当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响起时，我感觉整个人都飘了起来。护士抱着个紫红色的小肉团凑过来：恭喜，是个小公主！
清辰颤抖着剪完脐带，转身就吐在了垃圾桶里。婆婆却异常镇定，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绸布包被：来来，裹这个，纯棉的......
直到护士把宝宝放在我胸口，我才真正回过神来。这个小家伙皱巴巴的，头发湿漉漉贴在脑门上，正咧着没牙的嘴哭嚎。婆婆凑过来看，眼泪啪嗒掉在宝宝脸上：哎呦，奶奶的乖孙......不对，乖孙女！
病房里，我们三个大人围着婴儿床傻笑。婆婆突然一拍大腿：哎呀！忘了问血型！她转身就要去找医生，被清辰一把拉住：妈，新生儿查血型得抽好多血......
那不行！婆婆立刻怂了，转而又掏出一本《新生儿护理大全》，那我先学习怎么换尿布......
夜里，清辰趴在婴儿床边睡着了。我正打着瞌睡，突然听见咔嗒一声——婆婆蹑手蹑脚地溜进来，手里拿着个奶瓶。
妈我小声叫她。
她吓得一哆嗦，随即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托人从瑞士买的奶粉，比医院的好......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她乱糟糟的头发和歪掉的衣领上。我突然想起白天她闯产房的样子，扑哧笑了：妈，您今天真帅。
婆婆愣了一下，眼眶突然红了。她轻轻摸了摸宝宝的小脸，又给我掖了掖被角：睡吧，妈守着。
出院那天，阳光特别好。婆婆抱着孙女走在前面，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摇篮曲。清辰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后头，突然凑到我耳边说：告诉你个秘密。
嗯
我妈把你那些孕期禁忌手册全烧了。他憋着笑，说封建迷信害人。
我看着婆婆的背影——她正低头亲宝宝的小脚丫，那件绛紫色旗袍在阳光下泛着温柔的光。停车场里，她小心翼翼地把宝宝放进安全座椅，转头对我们喊：磨蹭啥呢回家炖汤去！
车门关上的瞬间，我仿佛看见安全座椅上的小家伙冲我眨了眨眼。清风拂过，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味，混着新出炉的红糖香气。
月子坐到第十天，家里已经变成了宝宝主题乐园。客厅摆着三台不同品牌的消毒柜，阳台晾着二十几条颜色各异的口水巾，连扫地机器人都被婆婆系上了蝴蝶结，说是给宝宝当玩具。
凌晨三点，我刚喂完奶，正蹑手蹑脚地把女儿放回婴儿床。房门突然被推开一道缝——婆婆端着碗冒着热气的酒酿圆子溜进来：快趁热吃，下奶的。
清辰在陪护床上睡得四仰八叉，呼噜打得震天响。婆婆嫌弃地瞥了眼儿子，轻手轻脚给我背后垫枕头：你睡你的，我喂你。
甜滋滋的酒酿滑进喉咙，我忽然想起什么：妈，您不是说月子不能吃甜吗
那是老黄历！婆婆信誓旦旦，我特意问了营养师，说补充糖分有助于......她突然卡壳，掏出手机翻了半天，有助于那个什么素分泌！
月光透过纱帘，在她眼角的皱纹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我注意到她左手虎口处贴着创可贴：您手怎么了
嗐，削苹果不小心......她下意识把手往后藏，却碰倒了床头柜上的相框——那是宝宝出生第三天拍的全家福。照片里婆婆抱着孙女笑成一朵花，完全看不出当初那个举着族谱逼我做穿刺的恶婆婆影子。
碗底渐渐见空时，婴儿床里传来咿呀声。婆婆立刻放下碗，像特种兵似的猫腰潜行到床边：哎呦奶奶的小心肝，尿布湿了是不是
她动作娴熟地给宝宝换尿布，完全不像十天前那个连纸尿裤正反面都分不清的老太太。我望着她鬓角新冒出的白发，突然问：妈，您是不是偷偷报月嫂班了
婆婆手一抖，魔术贴粘错了位置。她红着脸嘟囔：就...就手机上看了几个视频......
清晨的阳光洒进来时，我发现床头多了个保温杯，里面是温度正好的五红汤。手机震动，家族群里弹出婆婆的消息：【今日菜谱：通草鲫鱼汤（已去刺）、核桃黑芝麻糊（无糖）、酒酿蛋花（少量）】后面还跟着个歪歪扭扭的爱心表情。
清辰揉着眼睛坐起来：我妈又来过了他指着自己脖子上的红印子，凌晨四点跑来给我刮痧，说我湿气重会影响宝宝。
我们相视而笑。婴儿床里，小家伙正抓着婆婆给她缝的布老虎，笑得口水直流。
满月宴那天，婆婆穿着新做的旗袍忙前忙后。当司仪宣布请奶奶讲话时，她抱着孙女上台，手抖得话筒都在颤。
以前我糊涂......她刚开口就哽咽了，总觉得要把孙子拴在裤腰带上才安心。突然提高音量，现在我宣布！顾家重女轻男！女孩照样传香火！
全场哄笑。只有我注意到，她悄悄抹掉了落在宝宝襁褓上的眼泪。
宴席散后，婆婆神秘兮兮地把我拉进卧室，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红布包——是当初那本族谱。她当着我的面，在最新一页郑重写下：顾念安，公元2023年吉日吉时生，然后翻到扉页，把顾氏家规那页撕了下来。
这个给你。她把族谱塞进我手里，等安安长大了，你告诉她......婆婆顿了顿，突然笑了，就说奶奶是个老顽固，但是知错就改。
屋外传来清辰的惊叫：妈！您怎么给安安喂红烧肉！她才一个月！
就沾沾味儿！婆婆边往外跑边回头冲我眨眼睛，你小时候没吃过啊
我抱着族谱走到阳台。五月的风暖融融的，带着槐花的甜香。楼下草坪上，清辰正手忙脚乱地抢婆婆手里的筷子，婴儿车里，小家伙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拳头，像是在给爸爸加油。
族谱在阳光下泛着陈年的光泽，最新那行墨迹还未干透。我轻轻抚过顾念安三个字，突然觉得掌心发烫——那里静静躺着一枚褪色的胡萝卜印章，是婆婆偷偷塞进去的。
安安百天那天，婆婆在院子里摆了十几桌流水席。她穿着大红色旗袍，抱着孩子挨桌敬茶，逢人就炫耀：我孙女会翻身了！
我坐在主桌啃猪脚姜，突然发现清辰鬼鬼祟祟往厨房溜。跟过去一看，他正偷吃给客人准备的满月红鸡蛋。
妈发现要骂人的。我故意吓他。
清辰做贼似的咽下蛋黄，突然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刚在妈房间找到的。
信封里是张泛黄的B超单，日期显示是三十年前。诊断结论处赫然写着：胎儿发育迟缓，建议进一步检查。
我们愣神的功夫，婆婆抱着哇哇大哭的安安冲进来：快！孩子拉臭臭了！看见我们手里的单子，她突然僵在原地。
妈......清辰声音发颤，当年您也......
婆婆一把抢过单子塞回兜里，手忙脚乱地去解安安的尿布：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哎呦我的小祖宗怎么拉这么多！
阳光透过厨房的纱窗，在她花白的鬓角镀上金边。我忽然明白了很多事——那些偏执的补汤，疯狂查阅的医学资料，甚至她闯产房时眼里的恐慌。
妈。我接过哭闹的安安，您看安安像不像清辰小时候
婆婆的手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像！特别是这个倔脾气！说着突然掏手机，我得问问刘主任能不能打疫苗......
清辰和我相视一笑。院子里传来宾客的喧闹声，槐花簌簌落在灶台上。安安在我怀里打了个奶嗝，小拳头紧紧攥着婆婆的旗袍盘扣，怎么也不肯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