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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前世我为穷书生洗手作羹汤,换来他高中状元时的一纸休书。

    他让乞丐将我拖进暗巷时,还在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魂魄飘荡十年,只见太子年年在我坟前枯坐。

    他射杀驸马那日,血溅皇家猎场:孤后悔没早点抢你回来。

    佛寺中他叩首祈求:愿折寿十年换她重生。

    再睁眼竟回到将军府家宴。

    父亲指着太子问我:可愿为侧妃

    前世宁死不从的我,这次盈盈下拜:

    臣女,求之不得。

    ---

    一只粗糙肮脏、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蛮力,死死捂着陈月雪的嘴。

    那手太用力了,骨头挤压着脸颊,几乎要将她的颧骨按碎。

    更多的、带着污秽体温的躯体沉重地压了下来,像一座座移动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山,将她死死按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

    粗粝的碎石硌着脊背,每一次扭动挣扎都换来更深、更尖锐的疼痛。

    身上的粗布衣衫被撕开,冰冷的空气猛地贴上裸露的肌肤,激起一片绝望的鸡皮疙瘩。

    那些浑浊、贪婪、带着令人作呕的涎水气息的呼吸,喷在她脸上、颈间。

    一只只肮脏的手在她身上胡乱抓挠、留下青紫的印记和火辣辣的痛楚。

    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得几乎要呕出来,可喉咙被死死堵着,连呕吐都成了奢望。

    就在这濒临窒息的绝望深渊里,一个声音,清晰得如同炸雷,劈开了她混沌的意识,穿透了所有污秽的喧嚣,狠狠钉在她的灵魂上。

    月雪,莫怨我!

    是马文杰的声音,那曾经在她耳边吟诵过无数温柔诗句的声音,此刻却像毒蛇吐信,冰冷滑腻,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假惺惺的悲悯。

    是你陈家先负我!今日我马文杰金榜题名,尚公主,一步登天!你挡了我的路!你安心去吧,来世,我定当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答你今日成全之恩!

    报答做牛做马

    陈月雪的灵魂仿佛被这虚伪到极致的话语瞬间撕裂。

    一股无法形容的恨意,比此刻在她身体上的所有侮辱和痛苦还要剧烈千万倍,轰然炸开!六年!整整六年!

    为了供他读书,她寒冬腊月里十指冻疮溃烂,也要在冰冷的河水里浆洗堆积如山的衣物,换回几个可怜的铜板

    为了侍奉他那刻薄挑剔的寡母,她每日天不亮就起身,熬药煮粥,端茶递水,稍有不顺,便是劈头盖脸的辱骂——

    不下蛋的母鸡、扫把星、克夫败家的贱蹄子

    可明明两人在互生情愫时,婆母对她的甚是满意,为何嫁过来之后,变得如此之快。

    她吃的是糠咽菜,穿的是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所有的青春、健康、尊严,都像燃尽的蜡烛,一点点熬干,只为了他口中那虚无缥缈的他日高中,凤冠霞帔不负卿!

    可他做了什么高中状元的喜报传来,她满心以为苦尽甘来,等来的,却是他带着新科进士的傲慢,和皇家仪仗的煊赫,轻飘飘甩下的一纸休书!

    理由无子不孝多么冠冕堂皇!多么可笑!她陈家,她的父亲陈戟,那个为了家族前程可以牺牲一切的男人,当年迫于太子一时兴起的垂询。

    为了不彻底得罪东宫,最终将她匆匆嫁给了这个看似无害的穷书生,却也断绝了父女关系,六年不闻不问。这,就是马文杰口中的陈家负我!

    嗬…嗬…陈月雪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身体在极致的屈辱和滔天的恨意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力气,猛地一挣!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钝响。

    是木棍还是石块

    剧痛,毫无预兆地在后脑炸开,像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凿了进去!眼前瞬间爆开一片刺目的猩红,紧接着是无边无际、冰冷彻骨的黑暗。

    所有的挣扎、屈辱、冰冷、恶臭……都在这浓稠的黑暗里骤然远去。身体的感觉消失了,只剩下一股无法形容的轻飘感,仿佛一片羽毛,被无形的风托起。

    她飘了起来,脱离了那具在泥泞中逐渐冰冷的躯壳。

    她看见那几个肮脏的乞丐惊慌失措地从她身上爬起,看见马文杰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和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整了整身上崭新的、象征着状元身份的大红袍服,看也没再看地上那团破布般的尸体一眼,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远处灯火辉煌、鼓乐喧天的驸马府走去。

    陈月雪的魂魄在冰冷的雨水中凝固,无边的恨意几乎要将这虚幻的形体也焚烧殆尽。

    她想要扑上去撕咬那个负心人,却只能徒劳地穿过他喜庆的衣袍,像穿过一片虚无的空气。

    就在这时,一阵极速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巷口的寂静,几匹通体如墨、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猛地停在巷口,马背上的人披着厚重的玄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

    为首那人翻身下马的动作快如闪电,斗篷在雨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

    他几步就冲到她的尸身前,脚步踉跄了一下,竟似站立不稳。

    他缓缓蹲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僵硬。

    那修长、骨节分明、本该执掌乾坤的手,此刻却在剧烈地颤抖着,试探地伸出,轻轻拂开她脸上被雨水和污泥黏住的、一缕早已失去光泽的枯发。

    冰冷的指尖,带着一丝细微的、属于活人的暖意,轻轻触碰到了她早已冰冷的脸颊。

    陈月雪看清了兜帽下的那张脸。

    是他!太子元邯!

    那个前世在家宴上,只遥遥一眼,便让她命运急转直下的男人!

    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死人,比这冬夜的雨水还要冷冽。

    那双深邃的凤眸里,此刻翻涌着陈月雪从未见过的情绪——不是储君的威严,不是贵人的矜持,而是浓得化不开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的悲恸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死死地盯着她脸上残留的淤青、嘴角干涸的血迹、颈间那些触目惊心的指痕,还有那被撕裂的衣衫下露出的、布满青紫的肌肤。

    他死死地盯着,目光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伤,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在拼命压制着什么。再睁开时,那双凤眸深处,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封千里的死寂。

    他猛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价值千金的玄狐大氅,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小心翼翼地、像包裹一件稀世珍宝般,将她那具残破不堪、冰冷僵硬的躯体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那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然后,他弯下腰,伸出双臂,以一种无比珍视的姿态,将她冰冷的身体打横抱起,紧紧地拥在自己宽阔的胸膛前。

    他的头微微低下,下颌轻轻抵在她被大氅包裹的、早已没有知觉的额头上。

    孤……来迟了……低沉嘶哑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腑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月雪……孤……来迟了……

    陈月雪的魂魄悬浮在冰冷的雨中,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抱着她残破不堪的尸体,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这条肮脏的死巷。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他的下颌不断滴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的背影,挺拔依旧,却透着一股万念俱灰的孤绝和死寂。

    巷外,无数穿着东宫侍卫服色的人沉默地跪在泥泞里,黑压压一片,如同凝固的石像,无人敢抬头看一眼太子怀中的包袱。

    传孤令,元邯的声音在雨幕中响起,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的煞气,查!今日所有踏足过此巷的……活物,他顿了顿,那两个字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无论人畜,一个不留!即刻,杖毙!

    是!侍卫统领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陈月雪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魂魄深处升起。她茫然地跟了上去,无形的风裹挟着她,依附在那件包裹着她尸身的玄狐大氅上。

    她的尸身被秘密安葬在京郊一处山明水秀的山坡上。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小小的坟茔,安静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从此,陈月雪的魂魄便被困在了这方寸之地。时间对她失去了意义,只有季节的更迭提醒着光阴的流逝。

    每年她的忌日,无论刮风下雨,无论朝堂如何纷争,那个一身玄衣的身影总会准时出现。

    没有随从,没有仪仗。他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带着一坛清冽的酒,几样精致却从不曾动过的点心。

    他总是长久地静立在那小小的坟茔前,像一尊沉默的石雕。

    有时一站便是整整一日,从晨露熹微到暮色四合。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那堆黄土,眼神空茫而遥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个再也无法触及的影子。

    偶尔,他会缓缓地蹲下身,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去坟茔上新生的杂草,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

    然后,他会打开那坛酒,将清冽的酒液缓缓地、一圈一圈地倾倒在坟前的土地上。酒香弥漫开来,带着一种无言的悲凉。

    孤……他有时会低低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被风吹散,只剩下模糊的碎片,……悔……

    ……当初……就该……抢了你……

    ……哪怕……绑进东宫……

    ……也好过……看你在泥里……煎熬……

    ……是孤……错了……

    断断续续的话语,破碎不堪,却像烧红的刀子,一次次反复地捅进陈月雪早已麻木的魂体。

    悔抢原来……他竟有过这样的念头原来……他看着她嫁给马文杰,看着她受苦,竟也是……在煎熬

    她只觉得荒谬,又有一股无法言喻的酸楚从魂魄深处弥漫开来。

    原来,在她前世拼命抗拒、视作牢笼的命运另一端,在她全然不知的角落里,竟有人为她痛悔至此

    她开始不甘心仅仅困守孤坟。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她,让她挣脱了坟茔的束缚,飘飘荡荡,随着那个玄色的身影,回到了戒备森严、气象万千的东宫。

    她看见他坐在明亮的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奏疏前。烛火通明,映着他清俊却无比疲惫的侧脸。

    他批阅奏章的速度极快,朱笔挥洒,字迹凌厉刚劲,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然而,每过一阵,他的动作便会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他会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靠在冰冷的紫檀木椅背上。然后,像是某种无意识的习惯,他的右手会探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最后掏出一枚东西。

    那是一枚玉佩。

    羊脂白玉,温润无瑕,在烛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玉佩的雕工极其简单,甚至有些古朴,只在边缘处刻了几道浅浅的、象征祥云的纹路。正是前世家宴上,他失手跌落,又被她下意识接住的那一枚!

    元邯将那枚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低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只有那紧抿的薄唇,泄露出一丝压抑的痛楚。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一尊凝固的玉像,只有掌中那枚玉佩,被他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极其缓慢而珍重地摩挲着。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烛芯偶尔爆裂的噼啪轻响。时间仿佛在他摩挲玉佩的动作中停滞了。

    陈月雪的魂魄停在书案旁,怔怔地看着。那玉佩温润的光泽,竟让她冰冷的魂体感到一丝微弱的灼痛。

    原来……这随手接住的物件,竟被他如此珍视视若……唯一可以触碰的念想

    她看着他疲惫的身影,看着他眼中深埋的痛苦,看着他无数次对着那枚玉佩失神。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那一眼,并非轻佻的兴之所至。那枚玉佩的跌落,也并非意外。

    他或许挣扎过,或许以为放手是成全,却最终,只换来了噬心蚀骨的悔恨。

    这份迟来的、沉重的认知,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早已不会跳动的心口。

    她开始更多地跟随他,像一个沉默的、无法被察觉的影子。

    她看着他处理政务,看着他接见臣僚,看着他眉宇间的冷峻和疏离一日比一日更深。0

    她看着他偶尔会独自一人,在深夜空旷的庭院里练剑,剑光如雪,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仿佛要将这沉沉的夜色和胸中积郁的戾气一同斩碎。

    她看着他……如何不动声色地,一步步收紧套在驸马马文杰脖子上的绞索。

    起初只是些无关痛痒的小麻烦。

    马文杰负责的某项皇家工程,工部那边拨付的款项总是莫名其妙地延迟,或者被查出些无伤大雅却足以让主管官员焦头烂额的纰漏。

    接着,马文杰引以为傲、在公主面前颇为得宠的一篇诗作,被有心人翻出其中一句有影射宫闱之嫌,在清流中引起不大不小的风波,虽被公主压下,却也让他颜面扫地,在公主府的日子如履薄冰。

    再后来,一些关于马文杰薄情寡义、攀附权贵、才德有亏的流言,开始在特定的圈子里悄然流传。

    起初只是捕风捉影,渐渐竟附会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指向他当年高中状元后休弃糟糠之妻的行径。虽然公主极力维护,但马文杰在朝堂和清议中的名声,已是一落千丈,步履维艰。

    陈月雪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无比快意,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快意于那负心人终于尝到了苦果,悲凉于……这一切,竟是由那个她前世避之唯恐不及的男人,以这般沉默而决绝的方式,为她讨还。

    终于,皇家秋狩的日子到了。

    旌旗招展,号角长鸣。

    猎场之上,骏马奔驰,箭矢破空。气氛热烈而喧腾。马文杰作为新晋驸马,穿着华丽的骑射装,鞍前马后地簇拥在公主身侧,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指点着远处的猎物,仿佛不久前那些打压和流言从未发生过。

    陈月雪的目光,却死死地锁定了远处山岗之上那个玄色的身影。

    太子元邯端坐于高大的骏马之上,身姿挺拔如松。他并未参与下方的喧嚣追逐,只是沉默地俯视着整个猎场,手中握着一张沉重的铁胎弓。

    阳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那双凤眸幽深如寒潭,清晰地映着下方驸马那刺目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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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一只体型异常庞大、双目赤红的成年公鹿,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竟从密林深处狂暴地冲了出来!

    它横冲直撞,完全失去了方向,庞大的身躯裹挟着千钧之力,竟直直地朝着公主仪驾所在的方向撞去!

    护驾!护驾!惊呼声、马匹的嘶鸣声瞬间响成一片!

    侍卫们慌忙策马上前拦截,公主吓得花容失色,马文杰更是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想策马躲开!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公鹿被侍卫的刀枪逼得猛然转向,巨大的鹿角一甩,竟恰好扫中了马文杰座下骏马的后腿!

    那马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猛地人立而起!马文杰猝不及防,身体被高高抛起!

    啊——!他惊恐的尖叫划破长空。

    就在他身体被抛离马背,即将重重摔落尘埃的瞬间——

    山岗之上,一支铁箭,带着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厉啸,精准无比地,射向了半空中那个手舞足蹈、惊恐万状的身影!

    噗嗤!

    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入肉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马文杰的身体在空中猛地一滞,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止。

    他难以置信地、僵硬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一支漆黑的、尾羽兀自剧烈震颤的铁箭,正正地贯穿了他心脏的位置!箭簇透背而出,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破碎的内脏碎块!

    他脸上那惊恐的表情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就被一种彻底的、茫然的死灰所覆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倏然熄灭。

    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像一只被射穿翅膀的鸟,直直地从半空中栽落下来,砰地一声,沉重地砸在猎场冰冷的土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猩红的血,以他落地的位置为中心,在黄色的沙土地上迅速洇开,刺目得如同地狱绽放的红莲。

    猎场上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精准狠辣到极点的一箭惊呆了。

    公主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昏死过去。侍卫们僵在原地,无人敢动。

    山岗之上,元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铁胎弓。

    那张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

    他居高临下地、冷冷地睨了一眼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被踩死的蝼蚁。

    薄唇微启,冰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死寂的猎场:

    惊扰御驾,死有余辜。

    风吹动他玄色的披风,猎猎作响。他调转马头,不再看那血腥的场面一眼,策马缓缓离去。

    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令人胆寒的孤绝与杀意。

    陈月雪的魂魄,在那一箭离弦的瞬间,仿佛也被那巨大的力量贯穿,剧烈地震颤起来。

    她看着马文杰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看着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前世的恨意、屈辱、不甘……

    所有积压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快意!无比的快意!那负心人,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报应!死得如此干脆,如此……微不足道!

    可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巨大的空茫又迅速席卷了她。

    恨意宣泄了,仇人伏诛了,可然后呢她依旧是一缕孤魂野鬼,依旧困在这方寸之地。

    那个为她射出了复仇之箭的男人,他眼中的冰封死寂,比马文杰的血更让她感到心悸。

    他活在怎样的煎熬里这份恨意,是否也成了他无法摆脱的枷锁

    她茫然地跟着那玄色的背影,看着他策马远去,看着猎场的喧嚣混乱被远远抛在身后。

    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远离尘嚣的西山深处,一座香火鼎盛、古朴庄严的皇家寺庙——大觉寺。

    元邯屏退了所有随从,独自一人,踏入了供奉着巨大金身佛像的寂静大殿。

    檀香的气息浓郁而肃穆,梵唱隐隐,更衬得此地空寂庄严。

    他在佛前那个明黄色的蒲团上,缓缓地跪了下来。没有上香,没有祷告,只是静静地跪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插在地上的剑。

    殿内烛火通明,映着他玄色的衣袍和苍白的脸。时光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慈悲的老僧,身披大红袈裟,手持一串乌沉沉的佛珠,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正是大觉寺的主持方丈。

    他走到元邯身侧,并未看他,目光落在庄严慈悲的佛像上,声音平和而悠远,如同古寺钟声:

    殿下久跪佛前,眉间锁愁云,心中……可是有执念难解,夙愿难偿

    元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震动了一下。他依旧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

    大殿里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许久,久到陈月雪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那低沉嘶哑、仿佛许久未曾说话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挤出:

    弟子……心中大悔。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碎的、被砂砾磨砺过的质感,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悔当年……一念之仁,未能……强求。

    悔当年……自以为是,以为放手……是成全。

    悔当年……未能看透人心鬼蜮,护她……周全。

    悔……悔之晚矣!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那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金身佛像。烛光下,那张向来冷硬威严的脸上,此刻竟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泪痕!

    那双凤眸之中,不再是朝堂上的深沉算计,不再是猎场上的冰封杀意,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痛苦和绝望!那是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理智的悔恨!

    弟子愚顽,身陷迷障,业障深重。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不敢求佛祖赦我之罪……只求……只求……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无比虔诚地,将额头狠狠叩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敲在陈月雪魂魄深处的心鼓上。

    弟子元邯,愿以此身折寿十年!不!二十年!三十年!他抬起头,额上已是一片刺目的红痕,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献祭般的疯狂,只求佛祖慈悲!开一线天机!换她……重活一次!

    换她……重活一次!让她……能避开那豺狼,避开那劫数!让她……能为自己,重活一场!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声音嘶哑,字字泣血,带着一个绝望之人所能献出的最大、最卑微的祭品。

    弟子……愿永堕阿鼻地狱,受无尽业火焚身之苦!只求……换她重活一次!

    陈月雪的魂魄,在听到重活一次四个字的瞬间,如同被九天之上最狂暴的雷霆狠狠劈中!

    一股无法抗拒的、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力量猛地撕扯着她!眼前庄严的佛像、元邯跪伏的背影、缭绕的香烟……所有景象瞬间扭曲、破碎,被一股巨大的、旋转的黑暗漩涡吞噬!

    啊——!

    极致的拉扯感仿佛要将她撕成碎片!

    前世被乞丐撕扯的屈辱、棍棒加身的剧痛、魂魄飘零的冰冷、目睹元邯射杀驸马的快意与悲凉、佛殿中那泣血的祈愿……

    无数破碎的画面、尖锐的情绪、冰冷与灼热的触感,如同失控的洪流,疯狂地冲撞着她的意识!

    呃!

    陈月雪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一颤,如同溺水之人终于冲破水面!

    刺目的光!

    不是佛殿的烛火,不是猎场的阳光,也不是孤坟前的雨幕。

    是无数盏精致宫灯散发出的、柔和却带着一种迫人压力的光芒,齐齐映照着她。

    她……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

    触感是真实的。身下是柔软的锦垫,后背靠着冰凉的椅背。

    她下意识地低头,入眼是一片娇嫩的、如同初绽海棠般的浅粉色罗裙。

    那料子极其光滑柔软,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一双白皙纤细的手,正有些无措地交叠着放在腿上。指甲修剪得很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

    陈月雪猛地抬起头!

    视线还有些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水雾。但她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的一切——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巨大的厅堂内,摆满了宴席。

    珍馐美馔,玉盘金樽,琳琅满目。衣着华贵的男男女女分坐两侧,言笑晏晏,推杯换盏。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属于权力中心的、矜持而暗流涌动的气息。

    将军府!家宴!

    ……雪儿月雪

    一个带着些许试探和威严的声音穿透了那层无形的冰壳,清晰地传入耳中。

    陈月雪浑身剧震,涣散的目光猛地聚焦。

    水晶肘子晶莹剔透的油脂香,八宝鸭肚子里蒸腾出的糯香,还有新启封的陈年花雕那醉人的醇厚酒香。。

    这是…陈府的家宴!

    她僵硬地转动眼珠,视线扫过一张张熟悉又久远的面孔。

    主位上,她的父亲,将军陈戟,正微蹙着浓眉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旁边是雍容华贵的嫡母王氏,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漠然。

    再往下,是她的庶妹陈月蓉,正低头小口抿着汤,眼角的余光却偷偷瞟着她,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家宴……前世那个改变了她命运轨迹的家宴!

    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种近乎窒息的虚脱感。

    她下意识地捏紧手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刺穿了那层包裹着她的、来自前世的厚重冰壳。

    是真的!她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命运的岔路口!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控制不住面上表情时,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在大殿前方响起,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满堂的喧哗。

    陈将军。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陈月雪那带着巨大惊愕的视线,都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说话之人端坐在主位,一身玄色蟒纹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

    当今太子元邯!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精巧的白玉酒杯,目光却越过杯沿,直直落在次位的陈戟身上,唇边噙着一抹极淡、却又意味深长的笑意。

    今日贵府家宴,其乐融融,令孤也心生暖意。

    元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掌控全场的从容

    孤方才观令嫒月雪小姐,兰心蕙质,举止端方,深得孤心。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下首席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的年轻人,正是马文杰。

    他低着头,握着筷子的手却微微颤抖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元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嘲,快得无人察觉。

    孤今日,元邯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

    语气变得郑重而清晰,想向陈将军求个恩典。孤欲聘令嫒月雪为东宫良娣,不知将军大人意下如何

    轰——

    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整个花厅瞬间炸开!

    良娣!仅次于太子妃的东宫侧妃之位!太子竟在陈府家宴上当众求娶一个将军之女为良娣!这是何等的荣宠!何等的恩典!

    席间的嗡嗡议论声瞬间拔高,揣测的目光如同无数箭矢,齐刷刷地射向那个刚刚从巨大惊悸中回过神来的少女。

    陈戟显然也没料到太子会如此直白、如此突然地提出此事。

    他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化为一种深沉的思量。

    他迅速瞥了一眼坐在自己下首的王氏,王氏脸上的笑容依旧雍容,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阴霾,却没能逃过陈戟的眼睛。

    他又看向自己的女儿陈月雪。

    陈月雪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凝固了。那些目光灼烧着她的皮肤,那些议论声嗡嗡作响

    她看到父亲审视的目光,看到嫡母眼底的冰寒,看到庶妹脸上几乎掩饰不住的嫉恨。

    还有……席末,那个穿着寒酸青衫的身影猛地抬起了头,惨白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前世的记忆碎片和眼前的场景疯狂交织……巨大的反差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就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无数目光的聚焦下,陈月雪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站起身,莲步轻移,在无数屏息的注视中,对着主位盈盈下拜。

    乌黑的长发滑落肩头,露出一段白皙优雅的脖颈。她的动作流畅而端庄,带着一种世家贵女深入骨髓的教养。

    她清晰地开口,清晰地回荡在花厅的每一个角落:

    父亲,女儿……她微微一顿,目光坦然地迎向父亲探寻的眼,女儿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四个字,如同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马文杰的心上!

    他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被人在后脑猛击了一闷棍,嗡嗡作响。

    陈戟看着女儿,眼神复杂。但最终,更多的是一种权衡利弊后的深沉。

    他看到了太子眼中对月雪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满意,也看到了这桩联姻背后巨大的政治利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对着太子元邯的方向,郑重拱手:

    殿下厚爱,小女惶恐。既是殿下心意,臣……自无异议。

    尘埃落定

    送客离府。

    先前强压着的难堪、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马文杰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陈月雪——!一声嘶喊,带着破音的尖锐,

    马文杰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双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个站在厅中、容光焕发的少女,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你……他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遥遥指向陈月雪,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巨大的恐惧而变调走形,尖利刺耳,当日你我立下的誓言呢

    马公子,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你所说的誓言……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马文杰洗得发白、袖口已经磨损起毛的青衫,扫过他此刻因为激动和恐惧而狼狈不堪的姿态。

    陈月雪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冷冽和鄙夷,誓言,是要有资格去守的。

    她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向马文杰的眼底深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敢问马公子,你,配吗

    配吗二字,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马文杰的心窝。

    他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死灰一片。

    他猛地捂住脸,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跌跌撞撞地推开花厅那扇象征着富贵与权势的大门,一头扎进了外面沉沉的夜色里。

    陈月雪缓缓收回目光,对着父亲陈戟,再次盈盈一拜,姿态柔顺恭敬,声音恢复了世家小姐的温婉:父亲,女儿失仪了。

    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城西一处偏僻的陋巷深处,

    马文杰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一角。

    混沌,无边无际的混沌。

    意识如同沉入冰冷粘稠的泥沼,不断地下坠,下坠。

    突然,一股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毫无征兆地穿透了这混沌,刺骨而来!

    马文杰猛地睁开眼。

    眼前不再是昏黄的油灯和破败的土墙。

    这是……哪里

    他茫然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艰难地扫视着这狭小的空间。

    视线最终凝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那里蜷缩着一个身影。

    忙碌的给他洗衣做饭,遭受母亲的谩骂。

    可那张脸…马文杰也绝不会认错!

    陈月雪!

    是陈月雪!

    她怎么会在这里穿着这样破烂的衣服冻成这副模样!

    巨大的震惊和恐慌攫住了马文杰,他下意识地想要冲过去,想要抱住她,可自己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束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声音。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他自己的嘴里发出:

    今日我马文杰金榜题名,尚公主,一步登天!你挡了我的路!你安心去吧,来世,我定当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答你今日成全之恩!

    马文杰如遭雷击!这……这是他的声音!是他自己在说话!

    他僵硬地转动眼珠,看到了自己

    穿着大红官袍,眼睁睁的看着陈月雪被侮辱而死。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猛地贯穿了马文杰的身体!

    那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比死亡更冰冷、更绝望的悔恨!

    呃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猛地从土炕上蜷缩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马文杰猛地从土炕上弹坐起来!如同溺水之人终于冲破水面,他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喘着粗气。

    炕的另一头,他那被惊醒的母亲,正惊恐万分地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和恐惧,虚弱地唤着:文杰…文杰…你怎么了魇着了

    马文杰没有回答。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堤坝。

    他猛地抬起双手,死死捂住脸,身体剧烈地筛糠般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汹涌地冲刷着他冰冷的手指。

    嗬…嗬嗬…报应…报应啊……

    那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自我厌弃,在死寂的寒夜里回荡,比窗外的风声更加凄厉。

    这就是…报应……我的报应……

    三个月后,太子仪仗将陈月雪迎入东宫。

    父亲陈戟动用全部人脉,助元邯扫清登基障碍

    太子元邯践祚,是为新帝。

    陈月雪以良娣之身随驾入宫,居一宫主位,风头无两。

    而昔日的太子妃,如今母仪天下的皇后苏氏,依旧端坐在凤仪宫的九重宫阙深处,尊荣无比。

    然而,这尊荣之下,是潜流暗涌。

    皇帝元邯的心,如同他踏足关雎宫的次数一般,明明白白地偏向了陈月雪。

    皇后苏氏那端庄得体的笑容,在宫人眼里渐渐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和勉强。

    她像一株被精心供养在暖房里的牡丹,根茎却在看不见的阴影里悄然腐朽。

    命运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让两个女人的轨迹在某个节点轰然相撞。

    深秋,皇后苏氏与关雎宫陈妃,竟同时被诊出了喜脉。

    消息传出,前朝后宫震动。

    嫡子!庶子!这两个词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皇帝元邯的喜悦是显而易见的,他看向陈月雪的眼神里,揉进了更深一层的、毫不掩饰的宠爱与期待,甚至隐隐盖过了对中宫嫡子的重视。

    而凤仪宫,则在巨大的、无声的压力下,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沉寂。皇后苏氏脸上的笑容越发端庄,却也更像一张描画精致的面具。

    皇后有协理六宫之责,不宜劳神。元邯轻抚着皇后隆起的小腹。

    目光却落在陈月雪微微凸起的腹部,你去别苑安心养胎,朕自会常去看你。陈月雪顺从福身

    时光在期待与忐忑中流过。皇后的孕象愈发沉重,太医署的脉案一次比一次谨慎。

    她原本就略显丰腴的面庞浮肿起来,眼下是挥之不去的青影。凤仪宫的药味浓得化不开,连那象征多子多福的椒墙暖香都被压了下去。

    宫人们行走的脚步声都放得极轻,唯恐惊扰了凤体。

    而别苑的陈月雪,却仿佛得天独厚。她的腹部日渐隆起,行动却未见多少笨拙,肌肤依旧莹润。

    皇帝每每踏足,眼中皆是赞叹与怜惜。

    当深秋最后一片枯叶被北风卷走,凤仪宫紧闭的宫门内,骤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

    呃啊——!!

    那声音穿透了层层锦幔,带着一种能撕裂灵魂的力量,。

    皇后苏氏,发动了!

    整个凤仪宫瞬间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人影幢幢,脚步杂沓。

    经验最丰富的稳婆被急召入内,太医令带着两名副手在偏殿候命,脸色凝重得如同殿外铅灰色的天空。

    一盆盆滚烫的热水端进去,不多时,又变成一盆盆触目惊心的血水端出来。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药味,弥漫在宫殿的每一个角落,令人窒息。

    皇后的痛呼声时高时低,如同濒死的兽,带着无尽的绝望和挣扎。

    娘娘!用力!看到头了!再使把劲啊娘娘!稳婆焦急的、带着颤音的呼喊不断从内殿传出。

    血…血止不住!另一个稳婆的声音带着哭腔。

    参汤!快!吊住娘娘的元气!太医在帘外嘶喊。

    皇帝元邯在产房外的庭院里,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

    初冬的寒意浸透了他的龙袍,他却浑然不觉。

    每一次皇后骤然拔高的惨嚎传来,他负在身后的手便猛地攥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青筋暴起。

    时间在血腥与焦灼中,被无限拉长、扭曲。

    突然,内殿皇后的痛呼声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尖峰,带着一种垂死般的凄厉,然后,戛然而止!

    死寂。

    一种令人心脏骤停的死寂笼罩下来。连外间太医急促的吩咐声都消失了。

    紧接着,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刚出生的小猫般的细细啼哭,怯生生地从那片死寂中钻了出来。

    哇……

    这声音如此微弱,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凝滞的空气!

    生了!娘娘生了!是位公主!是位公主啊!稳婆带着狂喜和后怕的哭腔响起。

    公主

    庭院里的元邯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紧绷的肩膀骤然垮塌了一瞬,随即又挺得更直,只是那背影,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内殿的帘子猛地被掀开,一个浑身是血的稳婆连滚爬爬地扑出来,脸上涕泪横流,对着太医和庭院里的皇帝砰砰磕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下!太医大人!不好了!娘娘…娘娘血崩了!止不住!参汤灌下去…灌下去也没用啊!

    太医脸色煞白,顾不得礼仪,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元邯猛地转过身!那张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面容,此刻被殿内烛火映照得一片铁青,眼中是风暴将至前的骇人死寂。

    他抬步就要往里闯。

    陛下!产房污秽,万万不可啊!首领太监魂飞魄散地扑上来,死死抱住他的腿。

    元邯的脚步顿住,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困兽。

    他死死盯着那扇隔绝了生死的门帘,仿佛要将其灼穿。

    里面,稳婆和宫女的哭喊、太医绝望的施救声、还有那小猫般微弱的啼哭…交织成一曲令人心胆俱裂的哀歌。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时辰或是一瞬

    太医令踉跄着从帘后出来,官帽歪斜,满头满脸的汗水和…暗红的血点。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头深深埋下去,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声音带着灭顶的绝望和恐惧:

    陛下…臣等…臣等无能……皇后娘娘…薨了!

    最后三个字,如同丧钟,沉沉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庭院里死寂无声。所有宫人齐刷刷地跪伏在地,瑟瑟发抖,连呼吸都屏住了。

    元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空白。

    过了许久,久到跪着的太医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拖出去砍头时,才听到皇帝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砂石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冰:

    孩子呢

    稳婆这才如梦初醒,抖着手,从内殿抱出一个用明黄襁褓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襁褓。

    她小心翼翼地递过来,襁褓里,那初生的婴儿依旧在细弱地啼哭着。

    元邯伸出手。他接过那轻得几乎没有分量的襁褓,动作僵硬而笨拙。

    他低垂着眼,看向怀中。

    婴孩皱巴巴的小脸通红,眼睛紧紧闭着,她的小嘴微微张合,发出细不可闻的呜咽。

    这就是皇后苏氏用命换来的骨血。大周朝的嫡长公主。

    元邯的目光在那小小的桃花胎记上停留了许久,深不见底。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视线掠过跪了满地的、噤若寒蝉的宫人太医,最终落在那扇依旧关闭的门。

    凤仪宫的哀钟余音尚在紫禁城上空呜咽盘旋,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端敬皇后的薨逝,如同一场猝不及防的寒流,冻结了宫阙的喧嚣。

    宫人们敛声屏气,行走间只闻衣袂摩擦的窸窣,偌大的皇城陷入一片压抑的死寂。

    然而,生命的轮回,从不因死亡而止步。

    就在皇后梓宫移入奉先殿偏殿、宫中的哀泣尚未落尽之时。

    别苑紧闭的宫门内,骤然响起一阵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吸气声。

    呃……陈月雪手中的绣绷滑落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她猛地捂住高高隆起的腹部,眉心紧紧蹙起,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娘娘!侍立在一旁的掌事宫女云岫脸色大变,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她微微摇晃的身体,可是……

    陈月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腹中那阵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强烈的坠痛,抬眼望向窗外。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如水的决然,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冰冷的清醒。

    去,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却异常清晰,禀报陛下,还有……传稳婆太医。本宫,要生了。

    不同于凤仪宫当日的慌乱与绝望,这里的灯火通明透着一股井然有序的紧张。

    训练有素的宫人脚步迅疾却无声,稳婆是被皇帝早已亲自挑选、安置在宫中最稳妥的能手,太医亦是心腹。

    热水、参汤、洁净的白布……一切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产房设在内殿深处,门窗紧闭,厚重的锦帘隔绝了外界。

    地龙烧得极暖,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试图驱散那血腥预感和来自凤仪宫方向的死亡阴影。

    陈月雪躺在铺着柔软锦褥的产床上,汗水浸湿了鬓发,黏在苍白的面颊上。

    每一次宫缩带来的剧痛都让她咬紧牙关,唇瓣被咬得泛白,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和闷哼。

    殿外,皇帝元邯负手而立。

    他身上象征国丧的素服尚未换下,在关雎宫暖融的灯火下,那身素白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冰冷。

    他背对着产房紧闭的门,身形挺拔如松,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殿内陈月雪每一次压抑的痛呼传来,他负在身后的手便无声地攥紧一分,骨节凸起,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蜿蜒。

    那双深邃的眼眸,沉静地凝视着庭院角落里尚未融尽的残雪,眼底深处却翻涌着比夜色更浓重的情绪——

    是焦虑,是等待,是帝王心思难测的幽深,更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因前车之鉴而生的紧绷。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流淌。殿内稳婆压低的、带着鼓励的催促声,宫女们传递东西的轻微脚步声,以及陈月雪那越来越急促、越来越难以压制的痛苦呼吸,交织成一曲扣人心弦的暗流。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将所有的力气都凝聚到了顶点——

    啊——!一声短促而尖利的痛呼,如同绷紧的琴弦骤然断裂!

    紧接着,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

    然后——

    哇——!!!

    一声洪亮无比、充满了蓬勃生命力的啼哭,如同初升朝阳的第一缕金光,带着一种斩破阴霾、撕裂混沌的力量,骤然从紧闭的门扉后爆发出来!

    那哭声如此响亮,如此中气十足,穿透了层层锦幔,清晰地回荡在关雎宫内外,甚至压过了远处隐约传来的丧钟余音!

    这声啼哭,如同天籁!

    庭院里所有侍立垂首的宫人、太监,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下意识地抬起了头,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元邯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那哭声定住。随即,他霍然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那张在皇后薨逝后一直如同冰封的面容,此刻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熔岩,所有的克制、所有的深沉、所有的帝王威仪在瞬间被一股汹涌澎湃的、源自生命最本源的狂喜彻底冲垮!

    产房的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

    一个满脸汗水却洋溢着巨大喜悦的稳婆,抱着一个用明黄云锦襁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襁褓,几乎是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元邯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颤抖,带着穿透云霄的喜悦:

    陛下!大喜!天佑大周!陈妃娘娘诞下皇子!母子平安!是位健壮的小皇子啊!陛下——!

    皇子!

    是皇子!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元邯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眼中最后一丝冰封彻底碎裂,化为一片灼热的、几乎要将人焚毁的狂澜!

    他一步上前,动作快得甚至有些踉跄,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沉稳。

    他几乎是劈手从稳婆颤抖的双臂中夺过了那个襁褓!动作粗鲁得让旁边的首领太监倒吸一口冷气,却又不敢上前。

    襁褓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新生命特有的温热和力量。

    元邯低下头,迫不及待地、近乎贪婪地看向怀中。

    婴孩的小脸还带着刚出生的红皱,但哭声洪亮,小嘴有力地张合着,稀疏的胎发乌黑。

    他的小拳头紧紧握着,挥舞着,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

    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摧毁所有堤防的热流,猛地冲上元邯的双眼!视线瞬间变得一片模糊!

    好…好……他终于从剧烈颤抖的唇齿间,挤出几个沙哑得不成调的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尽的哽咽,朕的…皇儿……朕的…太子……

    最后两个字,如同惊雷,重重砸在跪了满地的宫人心上!太子!陛下竟在皇子初生一刻,就亲口许下了储位!

    没有人敢抬头,只有深深的震撼在无声中传递。

    元邯却浑然不觉自己失言。

    他所有的感官都沉浸在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悲怆之中。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两簇不灭的火焰!他抱着襁褓,目光扫过跪伏的众人,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断一切的力量,嘶哑却响彻宫苑:

    传朕旨意!陈妃诞育龙裔,功在社稷!晋皇贵妃位,摄六宫事!

    皇子降世,乃天佑大周!着钦天监,即刻拟吉名上奏!昭告天下,普天同庆!

    经意间奔流而去,一去三十年。

    巨大的紫檀木雕龙刻凤的龙床之上,明黄色的锦被下,躺着当今天子元邯。

    三十年的光阴,将那个意气风发、在陈府家宴上掷地有声求娶良娣的太子,打磨成了眼前这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烛。

    陈月雪坐在龙床边的紫檀脚踏上。

    岁月似乎格外厚待她,并未在她脸上刻下过多的风霜,只是沉淀出一种更为沉静、更为雍容的气度。

    一袭正红色凤纹常服,衬得她肌肤依旧白皙。

    她手中捧着一只温润的白玉药碗,碗中褐色的药汁氤氲着苦涩的热气。

    她用小银匙舀起一点,仔细地吹凉,再小心翼翼地送到元邯干裂的唇边。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默契和耐心。

    殿内极静,只有烛芯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元邯每一次费力喘息时,胸腔里发出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沉重嘶鸣。。

    元邯费力地吞咽下那勺温热的药汁,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浑浊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陈月雪沉静的侧脸上,那目光复杂得难以言喻,仿佛穿透了三十年的岁月风尘,看到了更久远、更刻骨的景象。

    月雪……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将这句话说完。

    陈月雪舀药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将又一勺药汁送到他唇边,温声道:陛下,药还没喝完。太医嘱咐,要趁热。

    元邯却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避开了那勺药。

    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她的脸上,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人斑的手,竟颤巍巍地从锦被下伸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摸索着,然后,无比精准地、带着一种刻入骨髓般的熟悉,覆在了陈月雪端着药碗的手背上。

    他的手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如同寒冬里冻硬的石头,那触感让陈月雪的心猛地一沉。

    药…不急……元邯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带着血沫的气息,朕…有话…要告诉你……

    他浑浊的眼底,此刻竟奇异地凝聚起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如同即将燃尽的炭火最后爆出的火星。

    月雪……他紧紧攥着她的手,那冰冷的指尖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仿佛要将她一同拖入某个幽深的漩涡,其实…这…已是我们…第二世了……

    如同九霄惊雷在耳畔炸响!

    陈月雪浑身剧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手中的白玉药碗脱手而出,哐啷一声脆响。

    可她完全感觉不到了。

    她猛地抬起头,那张三十年来早已修炼得波澜不惊、如同戴着一副完美玉雕面具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极致的、无法掩饰的惊骇!

    陛下……您……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几乎不成调子。

    元邯没有立刻回答。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仿佛刚才那句话耗尽了他仅存的生命之火。

    灰败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诡异的潮红。他死死地盯着她,那双浑浊眼眸深处,那一点执拗的光芒却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

    求你重活一世,这样才能弥补上一世对你的悔意……元邯喘息着。

    陛下……陈月雪的泪水划过脸盘,我知道,我看到你求得我这一世泣不成声的哭声自殿内传出……

    元邯在她的哭泣中撒手

    我去向佛祖赎罪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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