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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雨水不是落的,是砸的。

    浑浊的水滴狠狠砸在青石桥墩上,溅开一片泥腥。这鬼天气,连河里的鱼都恨不得找个桥洞缩着。我我也缩着,就在这桥洞底下。面前一张油布,上面摆着三枚磨得发亮的乾隆通宝,一个裂了缝的竹筒,里面插着几根磨秃了毛的卦签。油布边缘湿透了,渗着脏水,一股子铁锈混着烂菜叶的味儿直往鼻子里钻。这就是我陈爻吃饭的家伙什儿。

    算……算个前程!

    一个哆嗦的声音挤进来,带着股劣质烟草和汗酸混合的馊味。

    我眼皮都没抬。这人我熟,桥西那片棚户区的老烟鬼,李三。他哪有什么前程只剩一副被大烟蛀空了的骨头架子,罩着件辨不出颜色的破褂子,雨水顺着他枯草似的头发往下淌,滴在我油布上。他那双手抖得厉害,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伸出来时像两根没剥皮的枯树枝。

    前程我扯了扯嘴角,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先给钱。一个铜子儿,买一句真话。

    李三那双浑浊发黄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转了转,蒙着一层将死之人才有的、挥之不去的灰翳,透着股濒死老鼠般的急切。他蜡黄干瘪的脸皮下,隐隐透着一股不祥的青灰色,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土腥和腐败味,不像是活人该有的。

    他枯爪似的手在湿透的裤腰里掏摸了半天,指甲刮着粗布发出刺耳的声响,终于抠出一个沾满污垢的铜板,当啷一声丢在油布上,滚了两圈,停在我脚边。那铜钱边缘都磨秃了,带着他身上的汗腻和一股说不清的、类似铁锈的腥气。

    问什么我捡起那枚带着体温的铜板,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指尖微微一麻。

    运道!就…就今晚!手气!他急促地说着,牙齿咯咯打颤,不知是冷还是瘾头发作。那双眼睛死死盯着竹筒里的卦签,贪婪又恐惧。

    命数如织,卜者不过窥其一角。我心底嗤笑,手上却熟稔地抄起三枚铜钱。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沉甸甸的。闭眼,凝神,心中默诵那早已烂熟却再不敢信的《火珠林》残篇。手腕猛地一抖,三枚铜钱脱手飞出,撞在冰冷的青石桥面上。

    叮当…叮当…当!

    声音不对。

    我猛地睁开眼。不是三声清脆的撞击,只有两声!第三枚铜钱,它没有倒下,没有滚动,就那么直挺挺地、违反常理地立在湿漉漉的石板上!雨水汇聚在它冰冷的表面,凝成的水珠形状怪异,如同凝固的血滴。

    雨水打在它方孔边缘,溅起微小的水花,像一个沉默的嘲讽。更诡异的是,方孔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李三却像没看见这诡异,或者说,他眼里只有那决定他手气的签。他那双枯瘦的手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猛地探向竹筒,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竹筒里那几根磨秃了毛的卦签被他粗鲁地搅动,发出哗啦啦的乱响。

    啪嗒。

    一根暗红色的竹签被他死死攥在手里,签尾朝下。

    我心头一紧。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尾椎骨窜上来,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那签…那签的颜色暗沉得不像话,像是浸透了陈年的血痂。李三迫不及待地把签翻过来,浑浊的眼睛凑到签头,辨认着上面模糊的刻字。

    死签。

    两个扭曲的、仿佛用指甲抠出来的篆字,在昏暗中撞入他的眼帘。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桥洞里只剩下暴雨砸在河面、桥墩上的轰响,还有李三骤然变得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他那张蜡黄干瘪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迅速充血,涨成一种诡异的紫红色,青筋在额角和脖子上蚯蚓般暴凸出来。

    哈…哈哈……

    一声怪笑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干涩得如同枯枝被踩断。死死得好!哈哈哈!死得好啊!

    他猛地抬头,那双眼睛死死瞪着我,瞳孔深处跳跃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混杂着极度的绝望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解脱。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在狭窄的桥洞里撞来撞去,压过了外面的雨声。他攥着那根血红的死签,像是攥着什么绝世珍宝,踉踉跄跄地后退,一脚踩进桥洞外的水洼里,泥浆溅了他半身。

    死签!老子抽中了!哈哈哈!死路一条!痛快!他嘶吼着,挥舞着胳膊,那根暗红的签子在他指间晃动,像一簇不祥的鬼火。他不再看我,像个真正的疯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滂沱的雨幕里,那癫狂的笑声被风雨撕扯着,越来越远,最终彻底被雨声吞没。

    桥洞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空气里还残留着李三身上那股馊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混合着雨水带来的土腥气。三枚铜钱静静躺在湿漉漉的青石上,那枚立着的,不知何时已经倒下,躺平了,和其他两枚一样,冰冷,沉默。

    我弯腰去捡那三枚铜钱,指尖触到那枚曾诡异地立起的钱币时,一股钻心的寒意顺着指尖猛地刺入骨髓。那寒意并非单纯的冰冷,更像是一条阴湿滑腻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心脏,狠狠咬了一口。我浑身一僵,几乎喘不上气,猛地缩回手,铜钱叮当一声又落回青石板上。

    不对!这感觉…绝非寻常!

    心底警钟疯狂敲响,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我再也顾不得那几枚铜钱和湿透的油布,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桥洞湿冷的泥地里爬起来,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裤腿。逃!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我像只被恶鬼追赶的老鼠,一头扎进桥外无边无际的雨幕里。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瞬间浇透单薄的衣衫,寒气直透骨髓。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滑无比,好几次都差点栽倒。我顾不上这些,只是拼命地跑,向着唯一熟悉的方向——我那间位于城南破落巷尾的算命馆。

    雨幕厚重得如同浓墨,街边的灯笼早已熄灭,只有偶尔从紧闭的门窗缝隙里透出的一点昏黄油灯光晕,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破碎扭曲的光斑。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冰冷的雨水砸落的巨响和我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擂鼓般的心跳。

    终于,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露出腐朽木色的单薄木门出现在巷子尽头。我几乎是撞上去的,肩膀生疼。手在湿透的衣襟里慌乱地摸索,冰冷的钥匙滑腻得几乎握不住。插进锁孔,用力一拧。

    咔哒。

    门开了。一股熟悉的、经年累月积攒下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香烛纸钱燃烧后的余烬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被忽略的、属于木木身上特有的草药冷香。这是我住了半辈子的地方,此刻却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供桌后方的阴影里,有个靛蓝色的轮廓静立不动,像一尊被遗忘的陶俑——是木木。但极度的恐慌攫住了我,这点异样瞬间被抛到脑后。

    然而,这气味仅仅维持了一瞬。

    一股截然不同的、令人头皮瞬间炸开的味道蛮横地冲散了它——那是焚烧后残留的、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骨灰味!像是某种阴沉木混合着冰冷矿物质被彻底焚尽后的余烬,更深处,还纠缠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陈旧血腥气。

    冰冷、干燥、带着一种无机质的死亡气息。

    我猛地僵在门口,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往下淌,滴落在脚下的青砖地上。目光像被无形的钉子钉住,死死定在屋子中央那张破旧供桌上。

    桌上那只小小的黄铜香炉,倒了。

    炉口朝下,炉底朝上,稳稳地站在供桌中央。炉里残余的香灰撒了一小片。三炷原本应该插在炉中的线香,此刻却以一种绝对违反常理的姿态,直挺挺地、倒立着插在平滑的桌面上!香头朝下,细长的香身笔直向上,袅袅升腾着极其微弱的青烟。

    那骨灰的味道,正从这倒插的、燃烧的线香上散发出来!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喉咙发干,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日历!

    我猛地扭头,视线越过供桌,死死盯住挂在对面墙上的那本老黄历。薄薄的纸张被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微微晃动。纸页上,那个用红圈特意圈出来的日期,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着的嘴——

    庚辰年,七月初九。

    七月初九!

    今天…今天分明已经是七月初十了!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成了冰渣。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门外的雨声依旧轰鸣,但整个世界仿佛在我眼前旋转、崩塌。

    窗!窗户!

    我几乎是扑到那扇糊着发黄旧报纸的格子木窗边,手指颤抖着,用力撕开一个破洞。

    巷子里空无一人。雨水如注,在青石板路上汇成浑浊的水流。巷口那盏唯一的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

    光晕的边缘,就在巷口通向外面街道的拐角处。

    一个人影出现了。

    破旧的、辨不出颜色的褂子,枯草般湿透贴在头皮上的乱发,瘦骨嶙峋佝偻着的身影。

    李三!

    他正从那拐角处走出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他走到巷口,路灯昏黄的光刚好能照亮他蜡黄扭曲的脸。他停下脚步,脸上慢慢咧开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笑容,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然后,他抬起那只枯瘦的手,做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动作——

    探向身前,仿佛面前有一个无形的竹筒,他的手在里面胡乱地搅动着。

    哗啦啦…哗啦啦…

    耳边仿佛真的响起了那竹签碰撞的声音!清晰得让人头皮发麻!

    他搅动着空气,然后猛地一抽!手里仿佛真的攥住了一根看不见的签。他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极度扭曲、亢奋,嘴巴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疯狂地大笑!

    那癫狂的姿态,那无声的狂笑,与桥洞下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他在重复!

    他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抽签的动作!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恐惧攥紧了我的心脏,窒息感汹涌而来。我猛地从窗边缩回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浑身筛糠似的抖,牙齿磕碰的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清晰可闻。

    完了。

    这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这绝不是什么意外,更不是幻觉!有什么东西…某种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东西…缠上我了!它把我困在了这个时刻,困在了李三抽中死签的那一刻!

    就在这时,我口袋里猛地一烫!

    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直接贴在了大腿上!剧痛让我差点叫出声。我手忙脚乱地从湿透的裤子口袋里掏出那东西。

    是那根签筒里的签。

    但不是李三抽走的那根死签。是我自己放进去的一根普通下下签,刻着坎陷二字。此刻,这根普通的竹签却变得滚烫,暗沉的竹皮表面,正有粘稠的、如同活物般的猩红液体,沿着签身那些深刻的纹路,极其缓慢地、一蠕一蠕地向上爬行!

    那猩红所过之处,竹签本身的刻字被覆盖、扭曲,新的字迹在血污中狰狞地凸显出来,笔划歪斜扭曲,带着浓烈的恶意:

    【子时禁忌】

    一、勿让亡者抽中死签;

    二、香断则闭眼十息,莫问脚步声来源;

    三、卜卦需用阳寿,一卦一纹。

    亡者李三…是亡者他来找我之前就已经…!

    血字爬满了整根竹签,那骨灰燃烧的呛人味道骤然浓烈起来。紧接着——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供桌上,三炷倒插着的线香,其中一炷,毫无征兆地从中断开了!

    香断了!

    第二条禁忌!香断则闭眼十息!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四肢百骸。我几乎是本能地、死死地闭上了眼睛!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铅块,眼前残留着那血字和断香的恐怖景象。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感官。

    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哗啦啦的雨声,还有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在耳朵里疯狂轰鸣。

    一息…二息…

    冰冷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进衣领。

    三息…四息…

    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着寒气。那骨灰燃烧的味道更浓了,直往鼻孔里钻。

    五息…六息…

    有什么声音!

    不是雨声!就在门外!

    极其轻微的…嗒…嗒…嗒…

    像是…沾满了泥水的布鞋,踩在门外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缓慢,拖沓,带着一种湿漉漉的沉重感。

    那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了。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紧闭的眼皮后面,眼球不受控制地颤抖。

    七息…八息…

    门板外,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像是…沾着泥水的指甲,在轻轻刮蹭着门板上的旧漆。

    九息…

    刮擦声停了。

    十息!

    我猛地睁开眼!

    眼前依旧是昏暗的算命馆,倒置的香炉,断开的线香,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门外一片死寂,只有雨声。

    走了那东西…走了

    紧绷的神经刚想松懈一丝,一个更恐怖的念头电光石火般击中了我!

    第三条禁忌!卜卦需用阳寿!

    李三抽了签,他死了!而我…我给他起卦了!我掷了铜钱!那枚诡异地立起的铜钱!那钻入骨髓的阴寒!

    代价…阳寿的代价!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最深的恐惧,我的脸,右侧颧骨下方,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像被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印!那痛楚尖锐无比,瞬间穿透皮肉,直抵骨头!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喉咙里挤出。我颤抖着手摸向剧痛传来的地方。

    指尖触到的皮肤,一片滚烫。更可怕的是,那里…不再是平滑的皮肤触感!

    一道凸起的、嶙峋的、如同被烧焦后又强行撕裂开的深深沟壑,斜斜地刻在了我的颧骨下方!那沟壑的边缘粗糙灼热,正微微搏动着,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皮肉之下流淌!

    一卦一纹!

    我脸上的,就是那一纹!阳寿被刻下的印记!

    就在这剧痛和极致的恐惧几乎要将我意识撕裂的瞬间——

    哗啦啦——嘎吱——哐啷!

    沉重的、冰冷的金属摩擦声,夹杂着铁锈呻吟般的嘎吱作响和沉重铁环相互撞击的哐啷闷响,就在门外!仿佛那锁链上禁锢着无数看不见的亡魂,正发出无声的凄厉哀嚎,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又直刺灵魂深处。

    仿佛拖着一条巨大而锈蚀的锁链...

    仿佛拖着一条巨大而锈蚀的锁链,在门外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缓缓拖行!那声音带着千钧的重量,碾过石板,也碾过我的神经。每一步都沉重得让地面都在微微震颤,锁链摩擦的刺耳噪音,如同恶鬼在刮擦着骨头。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正对着我刚刚撕开的那个窗洞。

    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比冰窖还要寒冷。倒插的香炉,断裂的线香,墙上那永远停留在七月初九的日历…一切都死寂无声,只有那锁链拖曳的冰冷回响还在门外徘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耐心。

    然后,一个声音穿透了门板和厚重的雨幕,响了起来。

    那声音非男非女,非老非少。它低沉,浑浊,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又混合着水流淌过腐烂木头的咕哝声。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铁块,狠狠砸进我的耳膜,砸进我的灵魂深处:

    亥猪,候教。

    声音落下的瞬间,我口袋里猛地一沉!

    我像被烫到一样,哆嗦着手掏出来——还是那根刻满血字的竹签。但此刻,签尾那暗红的坎陷二字上方,粘稠猩红的液体如同活物般再次蠕动,扭曲着,覆盖出一个新的、更加狰狞的符号。

    那是一个扭曲的、仿佛由无数痛苦面孔构成的——

    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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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恐惧死死攫住心脏,亥猪那非人的宣告还在耳蜗里嗡嗡作响,沉重锁链拖曳的声响已碾过门槛。空气粘稠如凝固的油脂,倒插的线香燃烧出的骨灰味浓得呛喉。我背脊紧贴着冰冷的墙壁,脸上那道新添的血纹灼痛得如同烙铁,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濒死的鼓点。

    门外,锁链摩擦石板的刺耳噪音猛地一滞。

    紧接着——

    轰!

    那扇单薄腐朽的木门如同被攻城锤砸中,向内爆裂开来!碎裂的木屑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和一股浓烈的、带着河底淤泥腥味的湿气,劈头盖脸砸来!一个庞大、臃肿的阴影堵住了整个门框,沉重的锁链缠绕在它粗壮得不像话的腰腹和臂膀上,末端拖在地上,刮擦出刺目的火星。

    它进来了。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人形。它披着一件湿透的、沾满污秽的厚重蓑衣,斗笠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从下方看到一团模糊不清、仿佛融化后又强行捏合起来的肉块,几根稀疏的、沾着泥浆的胡须从那肉块边缘垂落。露出的手臂粗壮如梁柱,皮肤呈现出一种死鱼肚般的青灰色,上面布满了深褐色的、如同水渍霉斑的图案。最令人作呕的是它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浓烈的、属于屠宰场最肮脏角落的腥臊,混合着河底沉尸特有的腐败甜腻,几乎凝成实质,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算命馆。

    时辰…到了…

    那低沉浑浊的声音,仿佛直接从它臃肿的身体里震荡出来,带着锁链摩擦的回响。斗笠下,两点猩红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黑暗中窥伺的兽瞳,死死锁定了我!

    沉重的锁链猛地绷直,像一条被激怒的巨蟒,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咽,朝着我的脖颈直噬而来!速度之快,只在昏暗的光线下留下一道模糊的、带着铁锈腥风的轨迹!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甚至能看清锁链末端那尖锐的、带着倒刺的钩爪!身体僵硬得如同灌了铅,卜卦的铜钱还死死攥在手里,冰凉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真实。躲不开!

    就在那钩爪即将洞穿我喉咙的千钧一发之际——

    闭眼!别动!

    一个清脆、冷静得近乎漠然的声音,像冰锥般刺破令人窒息的恐惧,在我身后响起!

    声音响起的刹那,一股奇异的、带着淡淡草药清香的微风拂过我的后颈。眼前骤然一暗,并非我主动闭眼,而是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隔绝了光线。同时,身体被一股柔韧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向后一扯!

    呼!

    带着死亡腥风的锁链钩爪几乎是贴着我的鼻尖擦过,狠狠砸在我刚才倚靠的墙壁上!

    轰隆!

    土石飞溅!坚硬的砖墙如同豆腐般被撕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冰冷的夜风裹挟着雨水猛地灌入!

    呃啊——!

    非人的咆哮从亥猪那团模糊的肉块中爆发,带着被戏耍的暴怒。两点猩红的凶光骤然转向我身后!

    借着墙上破洞透进来的、被雨水打湿的昏黄路灯光,我看到了她。

    一个极其纤瘦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挡在我与那庞大怪物之间。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样式古怪的靛蓝色布裙,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旁。她的身量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株在狂风中扎根的细竹。最奇异的是她的眼睛,大而空茫,瞳孔深处仿佛映着两点幽幽的烛火,又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丝毫属于活人的情绪波动。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那怪物锁链拖曳的声音,又像是在感受空气中弥漫的规则之力。

    木木!那个被我从巳蛇祭坛边捡回来的、沉默得像个人偶的少女!

    规则…漏洞…

    她薄薄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香断闭眼十息…未言…不可移形…

    她纤细的手指抬起,指向供桌上那三根倒插的线香。就在刚才锁链破门、气浪冲击的瞬间,第二炷香,无声无息地从中断裂开来!

    亥猪那两点猩红的凶光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庞大的身躯竟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显然,木木精准地抓住了规则文字的空隙!香断十息内,我虽不能睁眼,但她却可以移动我!

    找死!

    亥猪的咆哮带着被蝼蚁挑衅的狂怒,缠绕在它臂膀上的另一条粗大锁链如同活物般猛地扬起,不再是直刺,而是带着横扫千军的恐怖威势,卷起狂暴的腥风,朝着木木那纤细的身影拦腰砸去!这一击范围极大,锁链上锈蚀的铁环发出刺耳的摩擦尖啸,彻底封死了她所有闪避的空间!被它扫中,血肉之躯瞬间就会化作一滩烂泥!

    木木空茫的眼睛依旧望着前方,对那呼啸而至的死亡仿佛视而不见。就在锁链即将及体的刹那,她的身体突然以一种完全违反人体关节构造的角度向后折叠!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锁链最沉重的中段。然而,锁链末梢携带的劲风依旧狠狠刮过她的手臂。

    嗤啦!

    靛蓝色的布袖瞬间撕裂,露出一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臂。那手臂…光滑得过分,皮肤下看不到任何青筋的脉络,反而在昏暗中隐隐透出一种类似上釉陶器般的、非人的温润光泽!更诡异的是,被锁链劲风扫过的地方,皮肤上赫然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没有鲜血流出,裂口处翻开的也不是血肉,而是...细密的、呈现出一种半透明、毫无生气的灰白色的纤维,如同被强力扯断的、浸透了死气的蚕丝!断裂的纤维末端微微卷曲焦黑,像烧焦的纸边,仔细看去,纤维内部似乎有极其微弱的、规律性闪烁的黯淡光点,如同即将熄灭的星辰。木木!

    我心脏骤缩,惊骇出声。她到底是什么!

    木木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借着锁链扫过的巨大惯性,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般向后飘飞,轻盈地落在我身侧。她看也没看手臂上那道恐怖的裂口,空茫的眼睛转向墙上那个被亥猪砸出的大洞,声音依旧平板:外面…有‘医’的味道…还有…‘毒’…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破洞外湿漉漉的雨幕中滑了进来,动作迅捷而精准,落地无声。

    来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外面罩着一件同样质地的长款风衣,雨水顺着他一丝不苟向后梳拢的乌黑短发和挺括的肩线滑落。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迅速扫过一片狼藉的屋内、庞大的亥猪、手臂诡异的木木,最后落在我脸上那道狰狞的血纹上。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和冰冷的、属于理性计算的专注。

    杜瑞!那个留洋归来、坚信科学能解释一切、却总在生死关头被迫与我合作的年轻医生!

    陈爻,解释!

    杜瑞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没有废话。他一边说,一边动作极快地摘下左手上的皮质手套,露出修长有力的手指。他的右手,则始终紧紧按在风衣内袋的位置,那里似乎藏着什么硬物。

    解释解释这见鬼的规则解释这杀人的怪物我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脸上那道血纹灼痛得几乎要烧穿颅骨!亥猪那两点猩红的凶光已经再次锁定了我们三人,沉重的锁链在地上烦躁地摩擦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显然在酝酿着下一次更狂暴的攻击!

    没时间废话!那东西是‘亥猪’!规则怪谈里的索命鬼!

    我嘶声吼道,攥着铜钱的手心全是冷汗,它的锁链沾上就死!别被它拖住!

    亥猪十二地支末位水属,阴寒…

    杜瑞镜片后的目光飞快闪烁,像是启动了某种数据库检索,锁链…物理攻击实体…材质…未知合金生物附着

    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学术探究意味,同时身体已微微下蹲,做出了一个极其标准的规避冲击的姿态。按在风衣内袋的手指,似乎捏紧了什么东西。

    吼——!

    亥猪显然被我们这短暂的交流彻底激怒,它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踏!整个算命馆的地面都似乎震动了一下!缠绕在它身上的数条粗大锁链如同狂舞的巨蟒,带着撕裂一切的毁灭气息,同时朝着我们三人绞杀而来!这一次,不再是试探,而是覆盖性的绝杀!腥风扑面,锁链的尖啸声刺得人耳膜欲裂!

    木木空茫的眼睛骤然转向左侧一条袭向杜瑞的锁链,身体再次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似乎想故技重施。但这一次,亥猪显然早有防备!另一条锁链如同毒蛇出洞,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无声无息地卷向木木的脚踝!时机拿捏得阴毒无比!

    杜瑞眼神一凛,按在内袋的手猛地抽出——握着的并非手枪,而是一把造型极其古怪、闪烁着冰冷银光的器械,前端尖锐,带着复杂的调节旋钮,像是一把放大了数倍的注射器!他毫不犹豫地将那器械的尖端对准了卷向木木脚踝的锁链末端,狠狠按下了一个按钮!

    滋——!

    一道细微却极其刺耳的、如同高频电流震颤的声音响起!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扭曲了空气的淡蓝色电弧,瞬间击中了锁链末端!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烧红烙铁浸入冷水的声音爆开!被电弧击中的锁链末端,那青灰色的、布满水渍霉斑的皮肤上,赫然出现了一小片焦黑的灼痕!一股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蛋白质烧焦的恶臭弥漫开来!

    亥猪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并非痛苦,而是极度的惊愕和暴怒!那两点猩红的凶光第一次剧烈地、难以置信地聚焦在杜瑞手中那奇特的器械上!显然,这超乎它理解的科学攻击,让它感到了威胁!它那低沉浑浊的咆哮第一次带上了惊疑:凡…器…伤…吾!

    杜瑞一击得手,脸上却没有任何喜色,反而眉头锁得更紧。他手中那造型古怪的器械发出过载般的低沉嗡鸣,握把处传来明显的热量,让他握枪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高频电弧灼烧有效,但...能量消耗巨大!再生速度...未知!物理强度...超规格!

    器械的尖端,几缕细小的蓝白色电火花不稳定地跳跃着,发出滋滋的轻响。

    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快速,像是在做实验记录。而就在他分神的这一瞬,另一条袭向他的主锁链已近在咫尺!

    低头!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手中的三枚铜钱早已被冷汗浸透!阳寿的灼痛在警告我,但生死关头,别无选择!意念疯狂催动,手腕灌注了全身的力气,朝着那绞杀而来的锁链洪流猛地一掷!

    叮!当!噗!

    三声截然不同的脆响!

    第一枚铜钱撞在锁链上,如同蚍蜉撼树,瞬间被弹飞,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第二枚铜钱轨迹飘忽,竟险险穿过锁链的缝隙,打向亥猪斗笠下那团模糊的肉脸,却被一股无形的阴寒气息阻隔,当啷落地。

    第三枚!就在它即将落地的刹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违反常理地、斜斜地撞在第一条锁链的一个特定铁环连接处!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断裂声!那根粗大锁链看似浑然一体,但在那个被铜钱撞击的连接处,一个锈蚀得最严重的铁环,竟应声而断!

    虽然只是断了一个小小的环扣,对整个锁链的威能影响微乎其微,但这一下微小的失衡,却让那条绞杀向杜瑞的锁链轨迹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偏差!

    呼!

    锁链擦着杜瑞的风衣下摆呼啸而过,带起的劲风将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都吹乱了!杜瑞瞳孔骤缩,猛地向后跃开,险之又险!

    然而,我们三人这勉强的配合自救,似乎彻底点燃了亥猪的凶性!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那断裂锁链的伤口处,青灰色的皮肉竟然如同活物般快速蠕动起来,无数细密的、如同水蛭般的黑色丝线从断口涌出,试图重新连接!同时,它身上缠绕的所有锁链都疯狂地震颤起来,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一股更庞大、更阴冷的恶意如同潮水般从它臃肿的身躯里爆发出来!整个算命馆的温度骤降,墙壁和地面上甚至开始凝结出细小的、带着腥味的黑色冰晶!

    它…要…动…真格…

    木木空茫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机械齿轮卡顿般的滞涩感。她那只被锁链劲风撕裂的手臂,露出的棉线纤维正诡异地自行扭动、延伸,试图修补那道恐怖的伤口。

    杜瑞握紧了手中的电弧器械,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镜片后的眼神凝重如铁。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供桌上那仅剩的一炷倒插线香,香头燃烧的微弱火光在弥漫的寒气和恶意中,正急剧地变得黯淡、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香断…就在顷刻之间!

    而我脸上那道血纹,灼痛感骤然加剧,仿佛有滚烫的钢针在里面搅动!视线甚至开始出现重影,亥猪那臃肿庞大的身躯在我眼中似乎分裂成了数个重叠的影子。卜卦的反噬,阳寿的燃烧,正在加速!

    就在这时,就在这绝望的压力几乎要将我们碾碎的窒息时刻——

    哼。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一丝玩味和居高临下意味的冷哼,突兀地在屋外滂沱的雨声中响起。

    这声音并不大,却诡异地穿透了亥猪狂暴的咆哮和锁链的尖啸,清晰地钻入我们每个人的耳中。如同冰冷的银针,刺破了粘稠的死亡氛围。

    所有人的动作都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包括狂怒中的亥猪。那两点猩红的凶光猛地转向了墙上那个被它砸开的破洞之外。

    雨幕深处,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撑着油纸伞的身影。

    伞面是深沉如墨的黑色,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线,却在即将触及伞沿下方那片小小空间时,诡异地被一层无形的力场隔开、滑落,滴落在地。伞沿压得很低...他脚下半径三尺内的青石板路面,干燥异常,与周围湿漉漉的环境形成刺眼的对比。

    完全遮住了那人的面容,只能看到伞下露出一角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长衫下摆,和一双沾着泥泞、磨损严重的黑色布鞋。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雨里,站在混乱与杀戮的边缘,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又像一个在台下冷眼观看闹剧的看客。

    一种无法形容的、比亥猪的凶戾更加深沉、更加令人骨髓发寒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汐,从那把黑伞下悄然弥漫开来。那气息古老、阴晦,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却又漠视一切的残酷,仿佛他脚下踩着的不是泥泞的石板,而是无数挣扎沉沦的岁月和亡魂。

    木木空茫的眼睛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那两点幽幽的烛火在她瞳孔深处疯狂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她那只正在自愈的手臂猛地一颤,刚刚延伸出的纤维瞬间绷断!她死死盯着那把黑伞,平板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如同齿轮崩裂般的颤抖:

    袁…不…欺!

    脸上的灼痛像活物般钻咬颅骨,视线里亥猪臃肿的身躯分裂出三重鬼影。锁链的尖啸、杜瑞高频电弧的滋啦爆响、木木手臂纤维断裂的细微嘶啦声……所有声音都被那黑伞下弥漫出的死寂吞没。袁不欺。这三个字被木木用崩裂的齿轮声挤出,砸在凝滞的空气里,比亥猪的咆哮更令人胆寒。

    袁…师祖

    我喉咙里挤出砂砾摩擦般的声音,脸上那道血纹骤然滚烫,仿佛被这名字烙了一下。混乱的记忆碎片在灼痛中翻搅——幼时祖父摩挲着泛黄相簿,指着角落里一个模糊的青衫侧影,叹息着你师祖袁公不欺…惊才绝艳…可惜…。那叹息里浸满了讳莫如深的惧意。

    伞沿微微抬起一寸。

    昏黄的路灯光被墨黑的伞面切割,吝啬地漏下几缕,只照亮伞下那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抹极其寡淡、近乎无色的薄唇。唇边似乎挂着一丝极浅的弧度,不是笑,是刀锋出鞘前刹那的冷光。

    爻儿,

    那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却像冰锥凿进每个人的耳蜗,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令人骨髓结冰的熟稔,卦,不是这么算的。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压过了风雨,压过了锁链的嗡鸣。

    随着他话音落下,供桌上那最后一炷倒插的线香,火头猛地一暗,随即爆开一朵惨绿的、如同鬼火般的火星!

    香,要断了!

    亥猪那两点猩红的凶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庞大身躯上缠绕的锁链如同被无形之手攥紧,发出不堪重负的金属呻吟!它似乎想转向那把黑伞,但某种源自规则深处的、刻骨的畏惧让它僵在原地,只能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又夹杂着不甘的咆哮。

    木木空茫的眼睛死死钉在伞下,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手臂断裂处扭动的纤维完全僵死。杜瑞握着电弧器械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镜片后的锐利目光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是面对绝对未知的惊悸。

    时间仿佛被冻结。香头上那点惨绿的鬼火,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脆弱的香身。

    就在那香灰即将彻底断裂、禁忌规则即将再次触发的最后一瞬——

    袁不欺那只垂在旧长衫旁、沾着泥泞的手,极其随意地抬了起来。

    没有掐诀,没有念咒。他只是伸出一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食指,对着供桌的方向,凌空,轻轻一点。

    无声无息。

    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骤然降临!

    那三炷倒插的线香,连同那只倒置的黄铜香炉,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揉捏!香炉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瞬间被压扁、变形!线香更是直接化作一蓬惨绿色的齑粉,混合着燃烧殆尽的骨灰味,轰然炸开!

    香,不是断,是直接被抹除了!

    笼罩全场的、源自香断规则的那股无形压力瞬间消散!亥猪庞大身躯猛地一松,锁链哗啦作响,那两点猩红凶光惊疑不定地在黑伞与破屋之间游移。

    聒噪。

    袁不欺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尘埃。那根点出的食指并未收回,指尖极其随意地一转,指向了狂躁不安的亥猪。

    亥猪臃肿的身躯猛地一震!缠绕在它身上的沉重锁链骤然绷紧、拉直,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它那模糊的肉脸剧烈扭曲,两点猩红凶光暴涨,试图挣扎,却如同被钉死在琥珀中的飞虫!一股源自它自身的、更加狂暴阴冷的规则之力被强行抽离、压缩!它脚下的青砖地面无声龟裂,细密的黑色冰晶疯狂蔓延,却又在触碰到那把黑伞投下的阴影边缘时,如同被火焰灼烧般嗤嗤作响,迅速消融!

    它在被强行抽取力量!这怪物本身,竟成了袁不欺手中的一枚棋子!

    以汝之规,铸此残局。

    袁不欺薄唇微启,八个字如同冰冷的判词。他指尖牵引着那团从亥猪身上抽取出的、翻滚扭曲的阴寒规则之力,随意地朝着破屋内、我们三人所处的方向,轻轻一弹!

    嗡——!

    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那团被压缩到极致的、由亥猪本源规则凝聚的力量,化作一道粘稠的、如同实质的黑色浊流,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般射来!所过之处,空间仿佛被腐蚀,留下一条短暂存在的、散发恶臭的虚无轨迹!

    目标,正是我!

    避无可避!那黑流蕴含着亥猪的必杀规则和袁不欺随手附加的、更深邃的恶意,锁定了我脸上那道燃烧的血纹!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冰冷!

    陈爻!

    杜瑞的厉喝带着破音,他手中的电弧器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蓝光,一道粗壮的电弧如同怒龙般咆哮射出,狠狠撞向那道黑色浊流!

    滋啦啦——!

    刺耳的爆响!蓝白电光与粘稠黑流疯狂交缠、湮灭!杜瑞脸色瞬间煞白,身体剧震,嘴角溢出一丝鲜血!那电弧仅仅阻挡了黑流一瞬,便被彻底吞噬、腐蚀!器械尖端冒出刺鼻的白烟!

    就在黑流即将及体的刹那,一个纤瘦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决绝地挡在了我身前!

    是木木!

    她空茫的眼睛里,那两点幽幽烛火第一次燃烧得如此炽烈,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她那只撕裂的手臂猛地抬起,断裂的纤维疯狂舞动、交织,瞬间在她身前构成了一面由无数苍白棉线编织的、脆弱不堪的盾牌!

    不!

    我嘶吼出声,想推开她,身体却被那黑流散发的恐怖规则威压死死钉在原地!

    噗嗤!

    如同热刀切入牛油!

    那道凝聚了双重恐怖规则的黑流,毫无阻碍地洞穿了木木用身体和诡异纤维构成的脆弱防御!她的靛蓝布裙在接触的瞬间化为飞灰!苍白的身体上出现了一个碗口大的、前后贯穿的恐怖空洞!没有鲜血,只有无数断裂的、焦黑的纤维无力地飘散开来!空洞边缘,残留的黑色浊流如同跗骨之蛆,疯狂侵蚀着她残存的躯体!

    木木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深处那两点燃烧的烛火,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了一下,骤然熄灭!她空茫的眼睛最后看了我一眼,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然后,她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前栽倒。

    木木——!

    绝望的嘶吼冲破喉咙,脸上血纹的灼痛此刻竟被一种更深邃的、撕裂灵魂的冰冷取代!

    那黑流吞噬了木木,威力稍减,却依旧带着毁灭的气息,直冲我的面门!

    呃啊——!

    就在那粘稠的、散发着死亡与规则恶臭的黑流即将吞噬我头颅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和眩晕猛地炸开!仿佛整个头颅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又像是被投入了疯狂旋转的漩涡!眼前袁不欺那撑着黑伞的冷酷身影、杜瑞惊骇欲绝的脸、亥猪猩红的凶光、木木倒下的残躯…所有景象都如同打翻的颜料盘,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疯狂搅动、撕裂、旋转!

    色彩在尖叫!声音在破碎!意识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拖向无底的深渊…

    嗬…嗬…

    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将我从混沌中狠狠拽回。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光线…昏暗的光线刺激着酸涩的眼球。

    不是算命馆那漏雨的屋顶。

    映入眼帘的,是糊着发黄旧报纸的天花板,一盏蒙尘的、用细绳拉着的白炽灯泡在视线里微微晃动。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混合着霉味、劣质烟草味和廉价线香燃烧后的呛人气息。

    这是我的床。

    我…我在我的床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又胡乱装回去,每一寸肌肉都酸软无力,透着一种虚脱后的冰冷。冷汗浸透了单薄的汗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梦

    刚才那一切…桥洞、死签、倒插的香炉、重复的李三、血字规则、亥猪的锁链、杜瑞的电弧、木木的纤维手臂…还有那把黑伞下冰冷的声音…袁不欺…

    难道…全都是一场荒诞离奇、却又真实得令人窒息的噩梦

    喉咙干得冒火,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臂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房间——

    供桌还在墙角,那只小小的黄铜香炉…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炉口朝上,里面插着三炷新点的线香,青烟袅袅,是熟悉的檀香味,没有骨灰的死亡气息。墙上的老黄历…纸张被风吹得翻动了一下,露出清晰的日期——庚辰年,七月初十。

    七月初十!

    不是七月初九!时间…在流动!

    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像是刚亮不久,雨已经停了,只有屋檐残留的水滴偶尔落下,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巷子里隐约传来早起小贩的吆喝和自行车铃铛的清脆响声,充满了烟火气。

    一切…都正常得可怕。

    真的是梦

    我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思绪。脸上…那道被铜钱反噬、阳寿燃烧留下的灼痛血纹…似乎也感觉不到了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交织着涌上来,几乎将我淹没。是压力太大了吧李三那家伙…对,李三!他昨天抽了死签…然后…溺死了

    我猛地抬手,想擦掉额头的冷汗。

    就在手臂抬到眼前的一刹那——

    我的动作,我的呼吸,我所有的思维,都彻底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右手的手腕内侧,靠近掌根的地方。

    皮肤上,赫然残留着几道清晰的、暗红色的痕迹!

    那不是污渍,不是擦伤。

    那痕迹…扭曲、狰狞,边缘还带着细微的凸起和灼伤的焦痂感…像是什么东西狠狠抓握、撕扯后留下的印记!更重要的是,那印记的形状——

    像极了…像极了锁链缠绕的纹路!

    冰冷、沉重的锁链拖曳声,仿佛又在死寂的房间里骤然响起,碾过我的耳膜,碾碎了我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幸的念头。

    那不是梦。

    亡者的签,亥猪的锁链,袁不欺的黑伞…还有木木挡在我身前时,瞳孔里熄灭的烛火…

    它们都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

    就在我的手腕上。

    指尖下意识地抚过光滑的颧骨下方——那里本该有一道灼痛的血纹。没有。皮肤光滑如初。但一种更深层的、源自生命本源的虚弱感,如同被无形之手抽走了一部分,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阳寿...真的被扣除了吗

    目光扫过墙角供桌。黄铜香炉端端正正,炉口朝上。鬼使神差地,我走过去,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炉身。炉底...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崭新的凹痕指腹摩挲过去,那触感真实得令人心头发凉。

    墙上老黄历的纸张在微风中轻颤。七月初九那一页的边缘,比其他页显得毛糙许多,像是被反复摩挲,又或者...被无形的力量粗暴地定格过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一丝极淡、极淡的骨灰味和亥猪特有的腥臊,混合着木木身上那股草药冷香...是幻觉吗它们交织在一起,顽固地盘踞在记忆的裂隙里,比手腕上那狰狞的锁链烙印更加真实地宣告着:那不是梦!

    冰冷、沉重的锁链拖曳声,仿佛又在死寂的房间里骤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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