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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

    虚光下的邀约

    工作室的空气凝滞得像一块陈年的旧胶片。窗棂切割着窗外灰败的天空,灰尘在我眼前唯一一道斜射的光束里无声翻滚。那张印着冰冷数字的房租催缴单,像一片不祥的枯叶,紧紧吸附在我喝剩的、早已冰凉的廉价速溶咖啡杯底。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金属锈蚀般的滞重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角落里,那本落满灰尘的旧摄影集《尘与光》,封面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像我自己搁浅的野心,沉在记忆的淤泥里,连拂去灰尘的力气都欠奉。

    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幽蓝的光刺破沉寂。一个本地陌生号码。

    心脏没来由地一紧。我划开接听。

    陈默老师一个女声传来,清泠如冰泉滴落玉盘,带着一丝经过精心计算的疏离感,恰到好处地悬在礼貌与淡漠之间。朋友推荐了您。想请您拍一组…私人肖像。她顿了顿,声音里似乎注入了一点微不可察的暖意,像投入寒潭的一粒小石子,我叫苏璃。

    价格报得令人心惊,几乎是市价的三倍,且强调现金支付。条件苛刻得像一份保密协议:严格保密,不得留存任何底片,只提供精修电子版;必须上门服务;时间地点由她指定——市中心那家以服务式公寓闻名的星级酒店,铂悦·云端。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催缴单那串刺目的数字上,它们仿佛在跳动,发出无声的嘲弄。喉咙里干涩地滚动了一下,像吞下一块粗糙的砂石。…好。声音出口,带着连我自己都厌恶的喑哑,地址发我。挂断电话,工作室陷入更深的寂静,灰尘落定的声音似乎都被放大了。私人肖像朋友推荐这理由薄得像一层精心描绘的糖霜,轻轻一碰就会碎裂,露出底下未知的馅料。一丝疑虑,冰冷而粘稠,像水底的墨滴,在我心底悄然晕开、扩散,无声地侵蚀着那点因高价而升起的侥幸。

    (二)

    云端囚笼

    铂悦·云端。名字本身就透着一种虚幻的缥缈感。我背着沉重的器材包,站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大堂,像个闯入者。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氛,混合着中央空调恒定的低鸣,钻进鼻孔,带着一种不属于我的精致冰冷。衣着考究的人们步履轻盈地滑过,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这份金玉堆砌的宁静。电梯无声上升,镜面墙壁映出我风尘仆仆的身影,与周遭的精致格格不入。心头那股粘稠的疑虑愈发沉重,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门铃在厚实的胡桃木门后发出沉闷的回响。门开了。

    一股浓烈而复杂的香气扑面而来——前调是清冽的雪松和昂贵的琥珀,中调却隐隐透出过于甜腻的晚香玉和一丝…消毒水般洁净的冰冷。苏璃站在门后。她穿着一条质地柔软、剪裁极简的香槟色真丝连衣裙,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脸上妆容精致,每一笔都恰到好处,营造出一种无懈可击的柔光感。她微微一笑:陈老师,请进。声音依旧清泠,像包裹在丝绸里的寒冰,瞬间浇灭了我最后一丝关于肖像的幻想——这绝不是普通客户的笑容。

    公寓内部是样板间般的标准奢华。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双层丝绒窗帘严密遮挡,只留下室内精心布置的几处光源:一盏设计感极强的落地灯在角落投下暧昧的暖黄光晕,沙发旁的水晶台灯折射出细碎的光芒。空间开阔,线条简洁,昂贵的意大利家具泛着冷冽的光泽。空气里是刻意营造的高级感,一尘不染,却毫无生活气息。茶几上摆着一本崭新的、从未翻开的艺术画册(《莫奈的光影》),旁边是几只姿态僵硬但昂贵的永生花。一切都完美得像个冰冷的陈列馆。

    然而,我的职业嗅觉像探针一样刺入这完美的表象。我注意到:开放式厨房的吧台上,随意搭着一件面料少得惊人、缀满亮片的黑色蕾丝内衣,像一件被遗弃的战利品,与整体冷感的格调形成刺目的反差;客厅通向另一个房间的走廊入口,被一块巨大、深沉的墨绿色天鹅绒幕布严严实实遮挡,那厚重的布料后仿佛藏着另一个世界,轮廓在阴影中显得神秘而压抑;最扎眼的是沙发旁那个极简设计的边几上,赫然并排躺着五部不同颜色、型号各异的手机,充电指示灯像一群不安分的萤火虫在闪烁。其中一部屏幕倏然亮起,是某个加密通讯App的图标,瞬间又暗了下去。五部手机我的心沉了沉。

    光线…您看需要怎么调整苏璃的声音打断了我近乎失礼的审视。她已自然地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微微侧头,暖黄的灯光勾勒出她颈肩脆弱的曲线,真丝面料流淌着细腻的光泽。这姿态优美得像一幅古典油画,却让我的心莫名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在展示,也在无形地掌控着这个空间。

    (三)

    取景器里的裂痕

    拍摄在客厅宽敞的区域开始。我沉默地架起反光板、柔光箱,调试着相机参数。金属支架轻微的碰撞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每一次声响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苏璃消失了片刻,再出现时,已换上一套截然不同的装束——一件深V领的猩红色丝绒紧身裙,裙摆高开衩,露出大片雪白紧实的腿部肌肤。猩红,像一团燃烧的、充满侵略性的火焰,瞬间点燃了原本冷调的空间,也灼痛了我的眼睛。

    她走到镜头前,几乎是眨眼之间,整个人的气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方才那份刻意营造的温婉与疏离像潮水般退去,一种深入骨髓的、极具侵略性和诱惑力的妩媚从她眼底骤然升起,如同沉睡的毒蛇苏醒。她微微扬起下巴,脖颈拉伸出天鹅般高傲又脆弱的线条,指尖无意识地、带着一种慵懒的挑逗感拂过锁骨下方那片细腻的肌肤。她的眼神穿透镜头,带着一种精准无误、空洞无物的诱惑力,直刺我的瞳孔。那不是邀请,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程式化的指令。

    很好。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喉咙。我机械地抬起相机,食指按下快门。咔嚓——清脆的机械声在寂静中炸开,仿佛打破了某种无形的结界,也像在我心上开了一个洞。

    她的镜头感好得令人心悸,也令人心寒。每一个姿态的转换都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本能反应,流畅得没有一丝滞涩。慵懒地倚靠在昂贵的单人沙发上,眼神迷离如醉;天真地赤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歪着头,笑容无辜得像清晨的露珠;又或者极具侵略性地逼近镜头,红唇微启,眼神里燃烧着赤裸的欲望…姿态万千,切换自如。然而,在那完美的皮囊之下,我的取景器里只捕捉到一片空洞。她的眼神像蒙尘的昂贵水晶,折射着精心设计的光,却映不出任何真实的温度与情感。她是一尊被精密程序操控、为镜头而生的完美人偶。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我试图引导她进入某种情境,打破这令人窒息的表演,也试图找回一点作为摄影师的掌控感。苏小姐,我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专业,试着放松一点…想象一下,某个慵懒的午后,你独自在阳光房里,周围只有安静…只有你自己。我避开了花园之类的诗意意象,选了个看似安全的切入点。

    苏璃的嘴角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眼波流转,刻意流露出放松的神态,甚至配合地做了一个伸展手臂的动作,真丝裙摆滑落,露出更多肌肤。这样…可以吗,陈老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放软的慵懒,尾音微微上扬,是精心计算的撩人。但那眼神深处,依旧是蒙尘的玻璃珠,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午后阳光的温度。我的引导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激起。

    一次换装的间隙,苏璃走向开放式厨房的吧台拿水。她弯下腰去够冰箱上层的依云水瓶。猩红的丝绒裙摆随着动作上滑,吊带也微微滑落。我的取景器本能地追踪着这个动作,像被磁石吸引。就在那一瞬间,我捕捉到她光滑脊背中央,肩胛骨下方,一道浅淡的、近乎愈合却依然清晰的旧伤痕。它像一条丑陋的、细小的蜈蚣,狰狞地蛰伏在她精心保养、如同昂贵瓷器般的肌肤上,与周遭的奢华格格不入。我的呼吸一窒。

    苏璃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镜头的凝视,身体瞬间绷紧,像受惊的猫。她猛地直起身,迅速拉好肩带,动作带着一丝被戳穿般的僵硬,脸上那完美的面具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抱歉,她声音微冷,没有回头,水有点冰。她握着冰凉的矿泉水瓶,指节微微发白。那道伤痕,像一枚烙印,深深烫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就在这时,边几上那堆手机中的一部,突然发出尖锐而持续的震动声,打破了房间里的死寂。苏璃像被电击般迅速转身,几步跨过去,背对着我接起。她的声音在瞬间发生了彻底的蜕变,变得异常柔媚、粘腻,带着一种刻意放慢的、喘息般的腔调:喂嗯…在忙呢…拍摄写真,很~专业的哦…她刻意拖长了很字,带着撒娇的意味,…知道啦,乖,别急嘛…晚点…等我消息好不好…嗯…想你…那语调甜腻得发齁,带着表演性质的娇喘,与几分钟前面对我时的清冷疏离判若两人,更与她此刻猩红似火的形象形成诡异的反差。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我的耳朵。挂断电话,她甚至没有一丝停顿,脸上瞬间重新挂上面对我时那种温婉得体的笑容,仿佛刚才只是接了个闺蜜的闲聊电话。抱歉,陈老师,一点小事情。我们继续她的声音恢复了清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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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那笑容落在我眼里,像一张华丽却布满裂纹、随时会彻底剥落的油画画皮。我握着相机金属机身的手心,早已沁出一层冰冷粘腻的薄汗。颈后那道隐秘的伤痕,刚才电话里模式化到令人作呕的甜腻嗓音,那五部闪烁着不同指示灯的沉默手机,那块厚重如幕布般遮挡住未知空间的墨绿天鹅绒…所有的碎片在我脑中剧烈碰撞、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我胃里开始翻搅,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

    (四)

    显影的真相

    苏璃再次进入卧室更换另一套更为暴露的装束——近乎透明的黑色薄纱缀满细小的水晶,几乎无法蔽体。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那堆沉默的手机,以及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奢华感。空气里残留着她昂贵的香水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陌生人的烟草气息。巨大的精神压力和胃部翻搅的不适感让我有些眩晕,额角渗出冷汗。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扫过吧台——那里是房间里唯一显得不那么样板间的地方,似乎承载了她一丝真实生活的痕迹。

    一个深空灰色的

    iPad

    Pro

    静静躺在吧台冰凉的岩板台面上,屏幕是息屏状态,但并未完全黑掉,处于一种低亮度的待机预览界面。屏幕的一角被压在一只喝了一半的香槟杯下。平板的昂贵质感与周围环境契合。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强烈的职业敏感性和那股几乎将我淹没的不安感驱使着我。我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轻轻移开香槟杯。屏幕上显示着一个界面设计简洁但专业的App(类似加密的日程记账工具)。预览窗口清晰地展示着几条记录:

    15:00-17:00

    |

    铂悦云端

    |

    VIP-D

    |

    8800

    21:00-23:00

    |

    君悦顶层

    |

    雪茄

    |

    12800

    01:30-03:00

    |

    私人游艇

    |

    香水有毒

    |

    20000

    状态栏:

    一个加密通讯App(图标抽象,非主流)的通知图标在闪烁。

    那些数字——8800、12800、20000——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烙在我的视网膜上。时间、地点、代号…赤裸裸的交易清单。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肋骨,几乎要冲破胸膛。我感到一阵眩晕,赶紧扶住冰冷的吧台边缘。

    在App界面的边缘,几张揉成一团的、色彩俗艳的小纸片半露出来,像不小心掉落的垃圾。其中一张被揉得最皱的,露出一角刺目的粉红色和闪烁的图案。

    我屏住呼吸,指尖冰凉,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颤抖,极其小心地捻起那张纸片,慢慢展开。

    瞬间,血液仿佛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纸片上印着一个极其露骨、充满性暗示意味的社交媒体账号(一个极具暗示性的TwitterX用户名)和一个Telegram频道链接,字体扭曲夸张,背景是闪烁跳跃、俗不可耐的霓虹灯光效果。旁边一行荧光粉的小字,像毒蛇的信子:粉红伊甸园,极致私密体验,24小时在线…等你深度探索!新会员专享福利!

    嗡——!

    所有的线索——远超常规的高额报酬、苛刻的匿名要求、私人肖像的虚伪幌子、五部沉默的手机、走廊入口厚重的幕布、颈后那道狰狞的旧疤、接电话时令人作呕的模式化表演、平板上那些精确到分钟的时间、赤裸裸的高额数字、隐晦的客户代号、以及眼前这张散发着廉价色情气息、印着露骨联系方式的纸片——瞬间在我的脑海里熔铸成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带着皮肉焦糊的呲啦声,狠狠烫在我残存的侥幸认知上!

    不是肖像!从来都不是!

    是广告!是赤裸裸的、待价而沽的商品包装!我,陈默,引以为傲的摄影技艺,我捕捉光影的镜头,我按下快门的每一次咔嚓,都成了这桩隐秘、肮脏交易中最沉默也最可耻的帮凶!是在为这具美丽的皮囊,为这隐藏在云端酒店里的粉红伊甸园,精心制作招揽生意的海报!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混合着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对自身处境的巨大悲哀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道德上的自我厌弃。我猛地松开手,仿佛那张纸片是烧红的烙铁。纸片无声地飘落,像一片肮脏的羽毛,落在光洁如镜的岩板地面上。相机沉甸甸地挂在我的脖子上,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像一副沉重的枷锁,勒得我几乎窒息。我成了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华丽囚笼里,一个可悲的、被金钱收买的记录者。汗水浸透了我的后背。

    (五)

    窗外的灰鸽子与卸甲的王后

    当苏璃穿着那套近乎透明的黑色薄纱内衣再次出现在客厅时,猩红丝绒带来的侵略性火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献祭般的诱惑。薄纱下身体的曲线若隐若现,缀满的水晶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像披着一身寒星的囚衣。她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我脸色的灰败——那是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我知道自己眼中无法完全掩饰的震惊、厌恶与巨大悲哀一定暴露无遗。空气瞬间凝固了,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她脸上那层精心描绘的温婉油彩,在我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落、龟裂,最终彻底崩塌。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冰冷似铁,深处翻涌着被彻底看穿的狼狈、一种破罐破摔的麻木,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继续她的声音失去了所有的修饰,只剩下干涩的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疑问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那声音刺耳。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混合着昂贵香氛和内心翻腾浊气的空气,冰冷地刺入肺叶。我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胃部的抽搐,目光越过她,投向客厅唯一没有被厚重窗帘完全遮挡的一扇窄小的侧窗——那是为了通风设计的高窗,位置较高,窗外只有一片被邻近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蒙蒙天空。几只在城市钢筋水泥森林中艰难求生的灰鸽子,正扑棱着翅膀,徒劳地在那方狭小的灰色画布里盘旋。那徒劳的挣扎,像极了此刻的我。

    站那儿,我的声音异常沙哑,像被砂砾磨过喉咙,抬手指向那扇高窗下方一小片被室内灯光微微照亮的地板,…不用看镜头,看外面。随便想点什么…什么都行。我的指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也像是一种无力的赦免。我无法再为那些广告按下快门,至少这一刻不能。

    苏璃愣住了,涂着浓密睫毛膏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眨了眨。一丝抗拒和愠怒在她眼底闪过,似乎想捍卫她最后一点工作的尊严和控制权。但当她触及我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承载了所有城市阴暗面的眼睛时,那点反抗的火苗瞬间熄灭了。她沉默地,像一具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指定的、被微弱光线笼罩的地板。昂贵的薄纱在她移动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无声的哭泣。

    她微微仰起头,望向那扇高窗。厚重的假睫毛低垂着,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窗外那片被切割的灰色天空,映在她空洞的瞳孔里。精心维持的、如同女王般高傲的仪态,在踏上这片冰冷地板的那一刻,开始无声地垮塌。肩膀一点点松弛下去,背脊不再挺直,头颅微微低垂。浓重精致的妆容,此刻像一副沉重而滑稽的面具,非但没能掩盖,反而更衬出眼底深重的、用多少遮瑕膏也盖不住的青黑。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被生活反复碾压后的巨大疲惫。一种被彻底掏空、只剩下麻木躯壳的虚无。窗玻璃映出她模糊变形的倒影,像一只被打湿了华美羽翼、困在黄金鸟笼中仰望最后一线灰暗天空的琉璃鸟。脆弱,易碎,徒有流光溢彩的外表,内里早已空空如也。

    我的心脏被眼前这幅景象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一种尖锐的、混杂着悲哀、愤怒与某种近乎同病相怜的刺痛感,瞬间贯穿了我。我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赎罪的本能,迅速而无声地调整了相机参数——关闭了所有辅助灯光,只利用高窗透入的微弱天光。我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只濒死的琉璃鸟,食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按下了快门。

    咔嚓。

    这一次,快门的轻响,像一声沉重得无法承受的叹息,飘散在这奢华而冰冷的囚笼里,也落在我自己沉甸甸的心上。

    (六)

    暗房里的两重影

    回到我那间位于城市边缘、弥漫着刺鼻定影液和旧纸张酸涩气味的小小暗房,我感觉自己像一具刚从冰冷泥潭里打捞上来的尸体。铂悦·云端的香气和冰冷仿佛还附着在皮肤上,与这里浓烈的化学气味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调子。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将天空染成一片病态的紫红,光线透过蒙尘的窗户,在潮湿的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如同我此刻混乱的心绪。

    电脑屏幕亮起,刺眼的白光灼痛了我的眼睛。文件夹里,是苏璃要求拍摄的那些完美照片:流光溢彩的猩红丝绒包裹着诱人的曲线;薄纱下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和水晶冷光;精心设计的挑逗眼神和撩人姿态…每一张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切割着我残存的艺术良知和道德底线。它们是谎言最极致、最华丽的外衣,是粉红伊甸园最诱人的商品目录。屏幕上那些经过修饰的完美影像,与吧台上平板里冰冷的时间、金额数字、代号重叠在一起,形成更强烈的讽刺,像无声的嘲笑。

    我打开修图软件。那些被放大的、毫无瑕疵的肌肤纹理,那些被刻意增强的欲望眼神,都让我胃里翻江倒海。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手指在键盘和鼠标上移动,精准而麻木地执行着修饰的命令——提亮肤色,磨平细微的瑕疵(包括那道我不该看到的疤痕不,它已在她要求完美的范围内被抹去),增强眼神的光泽…动作熟练得如同流水线上的工人。汗水沿着我的鬓角滑落,滴在布满油渍的键盘上。每一笔操作,都像是在出卖自己的灵魂。那厚实的房租信封仿佛就压在鼠标上,冰冷而沉重。

    终于,那些合格的商品照被导出,打包。巨大的疲惫感和自我厌弃感几乎将我击垮。我瘫坐在破旧的椅子上,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微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颤抖着手,点开文件夹深处唯一被单独标记为废片的文件——窗边的苏璃。

    屏幕瞬间被一片巨大的、压抑的灰色占据。没有诱人的姿态,没有虚假的媚笑,没有精心布置的光影。只有那片冰冷奢华公寓背景中,一扇窄小的高窗,窗外是灰暗如铁的天空。而窗下,那个赤着脚、穿着近乎透明薄纱的身影。微弱的顶光勾勒出她疲惫到极致的侧影:松弛的肩膀,微微佝偻的背脊,低垂的头颅。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存在的情绪,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空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倦怠。窗外,一只灰鸽子模糊的翅膀奋力振翅的瞬间被定格,却仿佛永远也飞不出那片被高楼切割的、令人绝望的灰色牢笼。这张照片毫无构图美感可言,曝光甚至有些不足,更没有任何商业价值。然而,它却像一面冰冷、残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被生活反复碾轧、被物化到极致的灵魂本质——她的疲惫,她的空洞,她的囚禁。而在这面镜子里,我也惊恐地看到了自己:那个为了生存,不得不将引以为傲的技艺变成肮脏交易帮凶的自己;那个在道德与生存夹缝中挣扎、同样疲惫不堪的灵魂。为了活下去,我们都不得不出卖一些最本质的东西。那只挣扎的鸽子,是我们共同的写照。

    我死死盯着屏幕,指尖冰凉,血液仿佛凝固。暗房里定影液刺鼻的气味更加浓烈,混合着电脑主机散发的热量,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时间仿佛停滞了。只有屏幕上那只奋力挣扎的灰鸽子,和我自己沉重如风箱般的呼吸声。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霓虹似乎都黯淡了几分。我重新调出那张窗边照。没有进行任何美化。只是极其轻微地调整了曲线,加深了一点阴影的浓度,让苏璃眼底的疲惫和窗外那只灰鸽子翅膀扇动的挣扎感,更加清晰、更加触目惊心地呈现出来。

    然后,我连接上那台老旧的喷墨打印机。机器发出沉闷的启动声,墨盒来回移动,发出吱嘎的摩擦声,像在呻吟。一张小小的、4x6英寸的照片被缓缓吐出。我拿起照片,指尖感受到纸张的微凉和墨水未干的微湿。照片上的苏璃,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疲惫的幽灵。这是我唯一能还给她的东西,一张剥去所有伪装、只余下沉重真实的碎片。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救赎,对我,还是对她。

    (七)

    沉默的交付

    约定的交付地点在铂悦·云端酒店附近一家格调清冷的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行人步履匆匆,像被无形鞭子驱赶的蚂蚁,奔向各自的目的地,或者牢笼。咖啡馆内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烘焙的焦香和甜点的甜腻,却丝毫无法抚平我内心的焦灼。那厚实的信封就在我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里,像一块滚烫的烙铁。那张小小的照片,则藏在另一个素白纸袋的最深处。

    苏璃准时出现。她换了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妆容依旧精致,却掩盖不住眉眼间深重的疲惫和一种强撑的冷硬。她像一枚淬了火的黑色棋子,精准地落在我对面的位置。没有寒暄,没有眼神交流,她直接从那个昂贵的手袋里拿出一个厚厚的、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推到桌子中央。她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都在里面了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询问一件无关紧要的货物,目光落在信封上,并未看我。

    我将那个毫无标识的普通黑色U盘推过去,压在信封上:按你的要求,都修好了。电子版,无底片。我的声音低沉沙哑,同样没有任何情绪,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苏璃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超薄笔记本电脑,开机,插入U盘。屏幕的冷光映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像覆盖了一层冰霜。她快速滑动触控板,屏幕上闪过一张张经过我精心修饰、光彩夺目、充满致命诱惑力的照片——猩红的火焰,薄纱的献祭,每一帧都完美地服务于那个粉红伊甸园。她的眼神锐利如扫描仪,审视着每一寸肌肤的光泽,每一个眼神的挑逗程度,确认着商品的合格性。整个过程快得惊人,带着一种麻木的效率。确认完毕,她啪地一声合上电脑,拿起那个装着U盘的信封和厚厚的现金信封,动作干脆利落,准备起身离开。高跟鞋的细跟已经微微抬起。

    等等。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定住了她的动作。我的心跳如擂鼓。

    她身体一僵,抬起的脚缓缓放下,重新坐稳。冰冷的目光终于第一次,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锐利地刺向我。还有事她的声音短促而冷硬,像冰锥。

    我从帆布包里,拿出那个同样没有任何标识的、素白挺括的小纸袋。纸袋的边缘被我捏得有些发皱,留下了汗湿的指痕。我将纸袋轻轻推到苏璃面前的桌面上,隔着那杯早已冷透、凝着油脂的咖啡。

    这张…我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目光没有与她对视,而是落在桌面的木纹上,仿佛那里有答案,…不在里面。送你的。我强调了送字。这是我能做的,最后的抵抗。

    苏璃的目光在那素白纸袋和我脸上来回扫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冰冷。她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手指迟疑地伸向纸袋,动作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警惕,仿佛那纸袋里藏着什么危险品。她打开纸袋封口,两根手指探入,夹出了那张小小的、4x6英寸的照片。

    当她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咖啡馆的爵士乐、周围的低语、窗外的喧嚣,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猛烈晃动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捏着照片边缘的手指瞬间绷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色,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带动着那张小小的照片也簌簌抖动,仿佛照片本身承载着千钧重量。浓密的、精心修饰过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像被狂风撕扯的蝶翼,几乎要断裂。她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下去,浓密的卷发瀑布般垂落,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被黑色西装包裹的瘦削肩膀,暴露着内心掀起的滔天巨浪。她的呼吸变得极其细微而急促,像濒临窒息的喘息。

    我坐在对面,只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和苏璃那压抑到极致、几乎无法辨识的呼吸声。那呼吸声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钢丝,在我和她之间拉锯,随时可能断裂。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过了许久,那颤抖的肩膀才极其缓慢地平复下来。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抬起了头。

    眼圈是微红的,像晕染开的胭脂,但那双曾经空洞、冰冷、充满诱惑或戒备的眼睛里,此刻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荒漠般无边无际的苍凉。那苍凉中,还夹杂着一丝被猝然照亮的茫然,一种猝不及防地、赤裸裸地面对最不堪、最真实自我的巨大冲击后的失神。精心构筑的所有坚硬外壳,在这一刻,被一张小小的照片彻底击碎,露出底下荒芜破败的内里。她没有看我,只是死死地盯着照片上那个窗边疲惫的、透明的幽灵——那个她自己都几乎认不出的苏璃。她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那张照片抽走。

    几秒钟死寂的凝视。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她没有将照片撕碎,没有扔掉,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她只是极其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小小的、微微发皱的照片,翻转过去,像藏起一个足以致命的秘密,放进了自己那个昂贵鳄鱼皮手包最内侧、最隐蔽的夹层里。她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宝,又或者…是在埋葬一个不堪回首的灵魂碎片。

    做完这一切,她拿起那个装着U盘和厚厚现金信封的手袋,站起身。昂贵的西装裙摆划过冰冷的椅面。在转身离开的瞬间,一个极轻、极哑、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声音,像一片被寒风卷起的枯叶,飘落在我的咖啡杯沿上:

    …谢了。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干涩,更像是一声短促的、耗尽气力的喘息。

    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哒、哒、哒声,节奏稳定而决绝,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咖啡馆门外那片喧嚣刺眼的霓虹光影里。像一只琉璃鸟,再次飞回了她的黄金囚笼。

    我独自坐在原地,看着对面空了的座位。桌上,那杯属于苏璃的咖啡,一口未动,早已冰冷,表面凝着一层难看的油脂,像凝固的泪痕。我端起自己那杯同样冰凉的咖啡,凑到唇边。苦涩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浓重的铁锈般的味道,一直蔓延到胃里,冰冷一片。口袋里的信封,厚实而沉重,那里面是我急需的房租钱,是生存的保障。然而此刻,它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皮肤,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窗外的城市霓虹更加炫目,将我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变幻不定。铂悦·云端那高耸入云的冰冷轮廓在不远处闪烁着金碧辉煌的光芒,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黄金鸟笼。暗房里定影液那独特而刺鼻的酸涩气味,似乎还顽固地、无孔不入地萦绕在我的鼻尖,挥之不去,渗入骨髓。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握相机而带着薄茧的手。这双手,刚刚完成了一场交易,一场用光影和良知换取的生存。那只奋力振翅却飞不出灰暗天空的鸽子,那只困在黄金笼中仰望最后一丝微光的琉璃鸟,还有苏璃看到照片时眼中那片无边无际的苍凉…所有的影像重叠、交织,最终凝固成一片巨大的、冰冷的虚无,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比那厚实的房租信封,还要沉重千倍万倍。摄影是什么记录真实捕捉美还是…为谎言披上华服我找不到答案。只有暗房的气味,真实得令人窒息,如同这座城市华丽表象下,永远无法洗刷干净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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