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春风里的信笺
三月的风裹着樱花的甜腻钻进写字楼窗棂时,林浅正用指尖摩挲着咖啡杯沿。杯中的拿铁早已凉透,奶泡结成小块浮在表面,像极了三年前顾言葬礼那天,覆盖在棺木上的白菊。办公桌上的台灯在暮色中洇开一圈暖黄光晕,将她眼下的青黑映得如同被雨水浸泡过的宣纸,褶皱里藏着洗不掉的暗沉。
电脑屏幕突然跳出的新邮件提示框,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插入久未开启的旧锁。林浅的食指悬在鼠标滚轮上方三厘米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天修剪樱花枝时蹭到的淡粉色汁液。发件人栏里的
顾言
二字被宋体加粗撑得满满当当,每个笔画都像顾言生前最爱的狼毫笔尖,横折处带着清瘦的凌厉。
鼠标点击的瞬间,办公室的空调突然发出嗡鸣。
林浅看着邮件正文那行黑色宋体字,只觉后颈泛起细密的凉意。樱花盛开时,来老地方见我。
末尾的句号圆得异常规整,像顾言每次写完信后习惯性点下的重音。附带的压缩包图标上覆着一层淡淡的灰,像被岁月蒙尘的相册。
解压的进度条缓慢爬行时,林浅忽然想起顾言葬礼那天,牧师的祷文在殡仪馆的穹顶下飘得七零八落。她盯着棺木上的樱花胸花,花瓣边缘泛着不自然的蜡质光泽,远不如顾言生前夹在信笺里的真花来得鲜活。那时苏晴的手轻轻按在她颤抖的肩头上,香奈儿五号的味道混着消毒水气味,在记忆里酿成酸涩的硬块。
叮
——
解压完成的提示音让她猛地回神。信笺扫描件在屏幕上徐徐展开,泛黄的宣纸上晕染着水彩樱花,右下角的笑脸暗号被画成了逆时针旋转十五度的弧度
——
这是他们大四那年发明的
加密符号,只有将信笺对着阳光倾斜,才能看到笑脸嘴角多描的那道短线,代表
非常非常想你。
但此刻屏幕上的笑脸没有那道短线。
林浅的瞳孔微微收缩。她伸手拉开办公桌最下层的抽屉,取出用樱花布包裹的信笺盒。第三十七封信的边角还留着顾言蹭到的钢笔渍,那是蓝黑色的英雄墨水,在宣纸上洇出不规则的小团,像雪地里被踩碎的梅花。而屏幕上的信笺,墨迹呈现出偏紫的冷色调,分明是百利金
4001
的午夜蓝。
窗外的樱花树在风中剧烈摇晃,粉色花瓣扑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林浅的思绪突然被拽回六年前的春天。顾言站在图书馆前的樱花树下,白衬衫第二颗纽扣松着,露出少年清瘦的锁骨。浅浅,
他弯腰捡起一片花瓣夹进笔记本,耳尖红得比花瓣还鲜艳,我发现用柠檬汁写信,晒干后用火烤就能显影。
那时他们总在闭馆后溜进古籍区,顾言举着台灯照亮书架,林浅踩着梯子寻找绝版的《飞鸟集》。他的信总是藏在第三排书架最顶层,用牛皮纸袋装着,封口处画着樱花笑脸。有次她故意躲在书架后,看他踮脚藏信时露出的脚踝,白得像图书馆前的喷泉水雾。
手机在掌心震动,打断了回忆。锁屏界面跳出苏晴的消息,对话框里躺着半张鳕鱼排的照片,配文是:老地方新开的鳕鱼排超好吃!今晚六点,别吓我哦~
林浅盯着
老地方
三个字,喉间突然泛起苦涩。这个代号曾是他们三人的秘密基地
——
樱花町咖啡馆,顾言打工的地方。苏晴嫁作人妇后很少提起那里,直到顾言去世后,她才重新约林浅去那里聚餐。
指尖在键盘上敲出
我有点事
时,林浅犹豫了三秒。她想起上周苏晴来家里时,瞥见她书桌上的樱花标本,突然慌乱地碰倒了花瓶。水流在木质桌面上蜿蜒成河,苏晴蹲在地上擦拭时,无名指上的卡地亚戒指闪过冷光
——
那是顾言去世半年后,苏晴突然宣布订婚时戴上的。
电脑屏幕突然变暗,节能模式启动的瞬间,信笺扫描件右下角的樱花图案仿佛动了动。林浅猛地按住电源键,屏幕重新亮起时,画面恢复如常。她深吸一口气,将信笺图片放大到
300%,终于发现樱花叶脉的走向与顾言惯常的画法不同
——
他总是从主脉向两侧画三道弧线,而这张图的叶脉是五道,像被风吹乱的发丝。
窗外的暮色更深了,远处的霓虹灯开始次第亮起。林浅的手机突然响起,陌生号码在屏幕上跳动。她盯着那串数字,后四位赫然是顾言的生日。接起的瞬间,电流声夹杂着车流声涌进耳膜,紧接着是机械的女声:林浅小姐吗这里是市立医院,您有一份三年前的遗物待领取......
铅笔从指间滑落,在地面滚出长长的弧线。林浅想起顾言去世前一周,坚持要去图书馆看樱花。他戴着口罩,咳嗽时总是背过身去,阳光穿过他日益稀疏的头发,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她当时忙着赶论文,只当他是普通的感冒,甚至有些不耐烦他的频繁咳嗽。直到葬礼那天,沈砚将顾言的病历单塞进她手里,她才知道白血病早已侵蚀了他整个骨髓。
遗物领取时间截止到本周五......
医院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林浅突然注意到邮件发送时间是
03:25——
顾言的忌日,也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日期。她颤抖着点开邮箱草稿箱,给言的第一百封情书
的光标在屏幕上闪烁,最后修改时间停在三年前的今天,正文只有一行字:言,樱花又开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走廊里传来同事下班的脚步声,林浅慌忙关掉邮件界面。收拾东西时,一张樱花标本从笔记本里滑落。那是顾言住院前最后一次陪她看樱花时采的,花瓣边缘已经泛黄,却依然倔强地保持着盛开的姿态。她轻轻拾起,夹进新买的笔记本,扉页上印着
樱花季限定
的字样,右下角画着逆时针旋转十五度的笑脸。
走出写字楼时,夜风带着些许凉意。街道两旁的樱花树在路灯下轻轻摇曳,某个瞬间,林浅仿佛看见顾言站在树下,白衬衫领口沾着花瓣,向她举起一封牛皮纸信笺。她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只有满地的花瓣在风中翻滚,像无数封未寄出的情书,被岁月揉皱又摊开。
手机再次震动,苏晴发来消息:浅,我怀孕了,今晚想和你说点事。
林浅盯着屏幕,突然想起苏晴曾说过,她丈夫对樱花过敏。而顾言,曾是最讨厌樱花的人。
樱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咸涩的泪水终于决堤。林浅站在樱花树下,任由花瓣沾满肩头,像披上一件回忆织就的袈裟。远处的钟楼敲响六点的钟声,她摸出手机,给那个陌生号码回拨过去:你好,我是林浅,请问......
顾言的遗物,是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是一箱信笺,寄件人写着
顾言
,但邮戳显示......
对方突然停顿,显示是他去世后寄出的。
樱花在夜色中纷纷扬扬,林浅看着万家灯火渐次亮起,突然想起顾言曾说过的话:浅浅,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就让樱花替我给你写信吧。
那时她笑着戳他的胸口,说他净说傻话。如今想来,那些被樱花浸润的信笺,究竟是来自天堂的慰藉,还是某个精心编织的骗局
她摸出包里的钢笔,在掌心写下一个小小的笑脸。笔尖的蓝黑色墨水渐渐干涸,露出底下淡淡的柠檬汁痕迹
——
那是今早出门前,她无意识写下的符号。此刻在路灯下,那些隐形的笔迹正随着体温的蒸发,慢慢显影成一行小字:别相信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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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记忆里的樱花树
图书馆的旋转门吱呀作响,林浅的指尖刚触到三楼的木质扶手,鼻尖便被混合着霉味的樱花香猛地撞了一下。这种气味她再熟悉不过
——
古籍区的陈年纸页味,混着每年春天樱花树穿透天井送来的甜腻,像一本被雨水泡发的旧情书,每一页都浸着说不出的怅惘。
铁盒埋在樱花树根系右侧二十厘米处,这是顾言当年用圆规在地面刻下的标记。林浅蹲下身时,膝盖传来细微的刺痛
——
那是大二那年在图书馆追逐时留下的旧伤,顾言背着她去校医室时,曾笑着说这是
爱情的勋章。指尖拨开潮湿的泥土,锈迹斑斑的铁盒边缘露出一角,盒盖上的樱花图案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却依然倔强地凸着几道纹路,像顾言最后一次写信时,因化疗而凹陷的指节。
打开铁盒的瞬间,一股陈旧的纸香混着泥土味扑面而来。最上面的信笺用天蓝色回形针别着,落款日期是
2019
年
3
月
12
日
——
顾言确诊白血病的第三天。林浅的手指突然颤抖,险些让信笺滑落。她记得那天顾言骗她说去参加学术讲座,实际上却在医院走廊里独自拿到诊断单。信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浅浅,今天的樱花比去年开得早
的
早
字,最后一竖拖出长长的墨团,像他那天躲在楼梯间里哭花的妆。
图书馆三楼的樱花树又开花了。
回忆中顾言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那是他确诊后的第一个周末,执意要带她来看花。林浅看着他口罩下露出的苍白脸颊,伸手想摸他的额头,却被他笑着避开:别担心,只是普通的感冒。
此刻看着信笺上的字迹,她才注意到
樱花
二字的笔画间有零星斑点,那是化疗药物导致的手抖留下的痕迹。
第二封信的日期是
2019
年
4
月
5
日,清明节。信里写着:浅浅,今天在食堂看到你和隔壁班男生说话,醋坛子都打翻了。
林浅的胸口突然发闷。她记得那天根本没去食堂,而是在实验室陪导师做项目,顾言却编造了这样的场景
——
原来从那时起,他就开始用想象填补无法参与的生活。信笺背面隐约有泪痕,她对着阳光倾斜,终于看到用柠檬汁写的小字:其实我在医院做化疗,骗你说在实习。
樱花花瓣穿过天井落在信笺上,林浅的视线被拉回现实。她数了数铁盒里的信笺,一共二十七封,刚好覆盖顾言去世后的三年。最新的那封落款是
2023
年
3
月
1
日,也就是三天前。信笺上的樱花图案用的是水彩晕染法,而顾言生前最擅长的是钢笔淡彩
——
这个认知让林浅的后颈泛起凉意,仿佛有人在背后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陌生号码再次来电。林浅盯着屏幕,突然想起顾言曾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我不能陪你看樱花了,就让樱花树替我给你写信吧。
她深吸一口气接起,医院的背景音里混着消毒水和康乃馨的味道:林小姐,关于顾言先生的遗物......
等等,
林浅打断对方,那些信笺......
邮戳显示是他去世后寄出的,对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纸张翻动的声音格外清晰:是的,而且每封信的寄出日期都是每月
25
号,正好是......
正好是他的忌日。
林浅替对方说完。她的指尖划过信笺边缘,突然触到一块凸起的痕迹。对着阳光细看,那是某种压花留下的纹路
——
不是樱花,而是三叶草。顾言曾说过,三叶草代表
即使你不在,我也要幸福,他们第一次约会时,他别在她发间的,就是这样的草叶。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2018
年的樱花季,顾言带她去郊外野餐。他蹲在草地上寻找三叶草,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她的裙摆上。找到了!
他举起那片小小的草叶,眼睛亮得像星辰,送给我的公主。
后来那片三叶草被夹在《飞鸟集》里,却在顾言住院后不翼而飞。
林小姐
医院的声音打断了回忆,您什么时候方便来领取
明天吧。
林浅挂断电话,将信笺重新放回铁盒。起身时,她的目光被樱花树的树干吸引
——
离地一米五的位置,有几道浅色的刻痕。凑近细看,是
言
+
浅
的字样,周围缠绕着樱花图案。那是他们大四时偷偷刻下的,顾言当时说:等我们毕业,就来这里拍婚纱照。
刻痕的边缘已经被树皮覆盖,只有樱花的轮廓还隐约可辨。林浅的指尖抚过那些纹路,突然发现樱花的花瓣数量不对
——
顾言刻的是五瓣,而眼前的痕迹有七瓣。她后退两步,发现树干上还有另一组刻痕,被藤蔓遮掩着,隐约是
明
+
晴
的组合。
苏晴的名字像一根细针扎进心脏。林浅踉跄着扶住树干,想起上周在苏晴家看到的结婚照,背景正是这棵樱花树。那时她以为是后期合成,此刻却突然意识到,苏晴的婚纱裙摆上沾着的,正是这棵树的树皮碎屑。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苏晴的消息:浅,我到樱花町了,你什么时候来
附带的定位显示,她就在顾言曾打工的咖啡馆。林浅盯着屏幕,突然想起顾言去世前一个月,苏晴曾说要去巴黎进修,后来却突然取消行程,转而嫁给了相识三个月的丈夫。
樱花树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诉说某个被掩埋的秘密。林浅弯腰捡起一片花瓣,对着阳光看它透明的脉络,突然想起顾言的笔记本里夹着的那张诊断书
——
急性白血病的
急
字,左上角有一道修改的痕迹,像是
慢
字被匆匆划掉。
铁盒在手中变得异常沉重。林浅将它重新埋回樱花树下,用脚轻轻抚平泥土。离开时,她忍不住回头,只见阳光穿过樱花的缝隙,在铁盒上方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像极了顾言最后一封情书的落款:永远爱你的,言。而那行字的下方,隐约有另一行被橡皮擦去的痕迹,像是
明
字的起笔。
走出图书馆时,暮色已经笼罩了校园。樱花大道上的学生们笑着打闹,有人捧着课本匆匆走过,有人在樱花树下接吻。林浅摸出包里的钢笔,在手腕上轻轻一画,蓝黑色的墨水立刻晕开
——
和信笺上的颜色一模一样。
手机在这时响起,是医院的号码。林浅接起的瞬间,听到对方说:林小姐,我们刚发现,遗物箱里还有一张光盘,像是......
像是他的临终视频。
林浅低声说。她看着远处的樱花树,花瓣正纷纷扬扬地落下,像一场盛大的告别。而在这场告别里,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真相,多少被篡改的记忆,她突然不敢细想。
樱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咸涩的泪水再次滑落。林浅站在原地,任由人潮将她吞没,手中的铁盒仿佛装着整个春天的秘密,而她,即将打开那个潘多拉魔盒,直面那些被樱花掩盖的残酷真相。
3
医院里的秘密
消毒水的气味像无形的手,掐住林浅的喉咙。她跟着护士穿过长长的走廊,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绷到极致的琴弦上。储物间的门牌号是
325,顾言的忌日,也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日期,这个数字在走廊的声控灯下明明灭灭,像某种不怀好意的暗示。
林小姐,遗物在这里。
护士推开储物间的瞬间,一束阳光恰好穿过气窗,照亮角落的纸箱。那是个普通的牛皮纸箱,侧面用马克笔写着
顾言
二字,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拖出的墨痕像道未愈的伤口。林浅蹲下身,指尖触到箱盖上的胶带时,突然想起顾言住院时,总用这种胶带固定输液管,说它
粘得牢,像我对你的喜欢。
纸箱里的信笺整齐码放,每一封都贴着樱花贴纸,邮戳日期从
2020
年
3
月
25
日开始,每月
25
日一封,从未间断。林浅数到第二十七封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
今天是
2023
年
3
月
28
日,最新的信笺邮戳是三天前,而顾言的死亡证明上,日期永远停在了
2020
年
3
月
24
日。
这不可能......
她的声音在狭小的储物间里回荡,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护士尴尬地咳嗽两声:可能是家属代寄的吧,我们经常遇到这样的......
话音未落,林浅已经撕开了最上面那封信。信笺上的字迹与图书馆铁盒里的如出一辙,同样的百利金午夜蓝墨水,同样的水彩樱花图案,只是落款多了行小字:浅,别害怕,真相在樱花树下。
真相在樱花树下。林浅的思绪突然回到昨天的图书馆,那组被藤蔓遮掩的刻痕:明
+
晴。苏晴的名字与顾明的名字并列,而顾明,是顾言从未提起的双胞胎弟弟。她颤抖着翻开第二封信,日期是
2020
年
4
月
25
日,正文写着:今天路过樱花町,看到你和苏晴在喝咖啡,她的戒指真漂亮。
林浅的视线立刻被信笺边缘的咖啡渍吸引,那是拿铁的奶泡痕迹,而苏晴只喝美式。
林小姐,还有这个。
护士递来一个信封,封口处贴着顾言常用的樱花贴纸。林浅认得这个贴纸,是他们一起在京都旅行时买的,当时顾言笑着说:以后用这个封情书,连风都偷不走里面的秘密。
信封里是张病历单,姓名栏
顾言
二字被划掉,旁边写着
顾明,诊断结果是
慢性粒细胞白血病,建议保守治疗,日期是
2019
年
1
月
1
日
——
比顾言的
急性白血病
诊断早了两个月。
窗外的樱花树在风中剧烈摇晃,一片花瓣穿过气窗落在病历单上。林浅盯着
慢性
二字,突然想起顾言去世前那晚,苏晴曾在病房外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必须这样吗他知道真相会崩溃的。
当时她以为是在说病情,此刻却突然意识到,苏晴电话里的
他,可能不是顾言,而是顾明。
顾明是谁
林浅抓住护士的手腕,对方被她突然的举动吓得后退半步。储物间的阴影里,林浅看到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正随着呼吸微微颤抖,像极了顾言化疗时在病房墙上投下的影子,瘦得只剩轮廓。
护士犹豫片刻,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其实......
顾言先生去世后,有个自称他弟弟的人来过医院,说要替哥哥完成心愿。
她翻出一段监控视频,画面里的男人穿着黑色风衣,左眼角有颗泪痣,正将纸箱推进储物间。林浅的呼吸停滞
——
那个角度看过去,泪痣的位置与顾言的右眼角痣完全重合,像照镜子般对称。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2019
年的樱花季,顾言突然开始戴墨镜,说是
时尚潮流。有次他摘墨镜时不小心碰到林浅的手,她发现他左眼角多了颗淡淡的痣,问起时他却支吾着说是
贴的假痣。此刻想起,那正是顾明第一次出现在他们生活中的时间点。
还有这个。
护士又拿出一个密封袋,里面是块樱花手帕,粉白相间的花瓣图案边缘,凝着干涸的水渍。林浅接过的瞬间,熟悉的香奈儿五号味道扑面而来
——
那是苏晴常用的香水,而顾言曾说过,他对这种味道过敏。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苏晴的视频通话突然打来。林浅盯着屏幕上苏晴隆起的小腹,想起顾明的病历单上写着
不宜过度劳累,而苏晴的丈夫,那个声称对樱花过敏的男人,分明在顾言的葬礼上,胸前别着樱花胸花。
浅,你怎么还不来
苏晴的声音带着撒娇,身后传来樱花町咖啡馆的风铃声,我点了你最爱喝的樱花拿铁,还有......
她突然停顿,视线转向旁边,小明,帮我拿块方糖好吗
小明。这个昵称像把锋利的刀,剜开林浅的心口。视频画面突然晃动,林浅瞥见对方袖口露出的樱花纹身
——
那是顾言的纹身,纹在右肩,而画面中的男人,露出的是左肩。
浅浅
苏晴的脸重新出现在屏幕上,你脸色好差,是不是不舒服
林浅盯着她无名指上的卡地亚戒指,突然想起顾言曾说过,他攒了半年钱买了枚戒指,准备毕业时求婚。晴,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你的戒指,能让我看看吗
苏晴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镜头下移,戒指在灯光下闪烁。林浅一眼就看到内侧的刻字:M&Q,顾明与苏晴的缩写。而顾言准备的戒指,内侧刻的是
Y&Q——
他曾说,Q
是林浅英文名的首字母,却不知何时被换成了苏晴的。
储物间的温度突然降到冰点。林浅挂断视频,打开纸箱最底层的信封,里面掉出一张照片:顾言和顾明穿着相同的白衬衫,站在樱花树下,左眼角的泪痣像孪生的星。照片背面是顾言的字迹: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让小明替我陪你看樱花。
而
小明
二字,被划掉后改成了
苏晴。
回忆如走马灯般闪现。顾言住院时,苏晴总说
去照顾表哥,原来她照顾的不是别人,正是顾明。那些被顾言
记错
的生活细节,那些本应存在却消失的约会,原来都是顾明在代替顾言,用近乎残忍的方式,延续着这场早已该落幕的骗局。
林小姐,还有这个。
护士递来一张光盘,塑料外壳上用马克笔写着
给浅浅。林浅的手指在封口处停留三秒,仿佛在打开潘多拉魔盒。光盘转动的声音里,顾言的脸出现在手机屏幕上,背景是医院的白色墙壁,他的头发已经掉光,戴着口罩,眼神却依然温柔:浅浅,当你看到这个视频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了。原谅我骗了你,其实我有个双胞胎弟弟,叫顾明......
视频里的顾言剧烈咳嗽着,伸手摘下口罩,露出左眼角的泪痣:我的病情是急性白血病,根本来不及治疗,而小明......
他是慢性,有机会痊愈。所以我求他,代替我活下去,代替我陪你看樱花......
画面突然模糊,传来苏晴的声音:言,别再说了,医生说你需要休息。
林浅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滴在手机屏幕上。原来顾言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策划了这场
替身计划,让健康的顾明代替他,甚至不惜让苏晴配合隐瞒。而她,一直被蒙在鼓里,对着顾明的脸,说着只属于顾言的情话。
视频的最后,顾言对着镜头微笑:浅浅,樱花信笺的秘密,在每一片花瓣里。记得用火烤一烤,就能看到我藏起来的话。还有......
苏晴怀孕了,孩子是小明的,别责怪他们......
画面定格在顾言的笑容里,林浅的视线被右下角的日期吸引:2020
年
3
月
23
日,顾言去世的前一天。她突然想起那天苏晴红肿的眼睛,原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愧疚。
储物间外传来脚步声,林浅迅速擦干眼泪,将光盘塞进包里。推开门的瞬间,沈砚站在走廊里,手里拿着束樱花,花瓣上还凝着水珠,像极了顾言葬礼那天的樱花胸花。
浅,
他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沙哑,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林浅盯着他手中的花束,突然发现花茎上绑着的丝带,正是苏晴今天系在手腕上的那条。沈砚,
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顾言的死,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真相
男人沉默片刻,将花束递给她:言临走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是个信封,封口处的樱花贴纸没有笑脸暗号。林浅拆开,里面是张单程机票,目的地东京,日期是三天后,还有张便签:去完成我们未完成的约定吧,樱花树下,有人在等你。
樱花花瓣落在机票上,林浅突然想起顾言曾说过,东京的樱花季,有棵会下樱花雨的树,树下埋着写给未来的信笺。此刻她终于明白,那个
未来,不是属于她和顾言的,而是属于她和顾明的,一个被设计好的、充满谎言的未来。
沈砚,
她握紧机票,顾明现在在哪
男人看向走廊尽头的窗户,樱花树的影子在地面摇曳:樱花町咖啡馆,他说......
你一定会来。
林浅转身走向电梯,樱花手帕从包里滑落,苏晴的香水味与顾言的樱花香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电梯镜面里,她的眼睛红肿如樱花,却闪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
她要去樱花町,当面质问顾明,那个用顾言的脸、顾言的声音编织谎言的男人,究竟还有多少秘密,藏在那些樱花信笺里,藏在每一片飘落的花瓣中。
医院的樱花树在风中簌簌作响,仿佛在为这场即将揭晓的真相伴奏。林浅站在樱花树下,摸出包里的打火机,点燃了手中的信笺。火苗舔舐着纸面,背面的柠檬汁字迹渐渐显影:浅浅,对不起,我爱你,无论我是谁。
泪水模糊了视线,林浅看着信笺在火中蜷曲成灰,樱花花瓣落在余烬上,像一场盛大的葬礼。而她知道,属于顾言的葬礼早已结束,现在站在樱花树下的,是林浅,一个即将直面真相的女人,无论那个真相,有多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