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骤雨初逢
暴雨,像是天河决了堤,狠狠砸向城市。霓虹在倾泻的水幕里扭曲变形,连成一片光怪陆离、令人眩晕的色块。周聿白握着方向盘,顶级跑车的引擎在雨声里低吼,却盖不过副驾上女人拔高的抱怨。
烦死了,这鬼天气!刚做的头发,全毁了!名模林薇薇皱着精心描绘的眉头,手指烦躁地卷着湿漉漉的发梢,昂贵的香水味混杂着雨水的土腥气,在密闭车厢里发酵。
周聿白没接话,下颌线在仪表盘幽蓝的光里绷得有些紧。酒意像一层薄纱蒙在神经上,迟钝了反应。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墙。突然,一道瘦小的黑影闪电般从路边绿化带窜出,直扑车前!
刺耳的刹车声撕裂雨幕,紧接着是沉闷的撞击声,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啊——!林薇薇的尖叫几乎刺破耳膜,什么东西撞上来了好恶心!
周聿白猛地刹停,跑车在湿滑的路面上危险地甩了甩尾才停住。车前盖上,一团小小的、湿透的姜黄色毛团微微抽搐着,暗红的血混着雨水,在昂贵的车漆上蜿蜒出刺目的痕迹。
是一只猫。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
林薇薇捂着脸,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天啊!血!脏死了!聿白,快找人弄走它!晦气!
周聿白面无表情地降下车窗,冰冷的雨水瞬间灌了进来,打湿了他价格不菲的衬衫袖口。他冷眼看着车头前那团微弱挣扎的生命,眼神里没有波澜,只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他从手边的鳄鱼皮钱夹里随意抽出一张支票,看也没看金额,修长的手指夹着,就要朝窗外那滩泥泞血污的方向丢去。
处理干净。他的声音不高,混在雨声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命令口吻,冰冷得像手术刀。
就在那张轻飘飘的支票即将脱手的瞬间,一道纤细的身影猛地从路边冲了出来,像一支离弦的箭,毫不犹豫地扑进倾盆大雨和车灯刺眼的光晕里。
苏晚。
她甚至没看清车里的人是谁,整个世界都压缩在那只猫微弱抽搐的小小躯体上。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单薄的白色连衣裙,布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肩胛骨。她跪倒在湿冷的柏油路上,积水漫过膝盖,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捧起那只血污狼藉、气若游丝的小生命。
乖…不怕…没事了…她的声音抖得厉害,被雨水打得模糊不清,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穿透了哗哗的雨声,直直撞进周聿白冰冷的眼底。
她脱下自己那件早已湿透、毫无用处的薄外套,动作轻柔又迅速地将冰冷颤抖的小猫裹了起来,紧紧抱在胸前,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它。血和泥水染红了她胸前的衣料,晕开一片狼藉。她抬起头,湿透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雨水顺着她的睫毛、鼻尖不断滚落,狼狈不堪。可那双眼睛,隔着迷蒙的雨幕,像被水洗过的黑曜石,清澈得惊人,直直看向车窗里的周聿白。
那里面的情绪太复杂,太汹涌——有对生命逝去的巨大悲悯,有对他方才那句处理干净的无声控诉,还有一种近乎倔强的、不容亵渎的坚持。这眼神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周聿白那层包裹着酒精和冷漠的硬壳。
他夹着支票的手指顿在半空。雨水迅速打湿了那张轻飘飘的纸片,墨迹开始洇染。
林薇薇还在旁边嫌恶地抱怨着什么,声音尖锐刺耳。周聿白却像是没听见。他看着车外那个跪在泥水里、用单薄身躯护着一只濒死野猫的女孩,看着她那双穿透雨幕直抵人心的眼睛,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的滞涩感,悄然堵住了心口。那感觉,比被最老辣的政敌当面质问还要……不舒服。
他手腕一翻,那张湿透的支票无声地飘落在积水中,很快被浑浊的水流卷走。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那双眼睛。跑车引擎重新咆哮,猛地倒车,绕过地上那团血污和苏晚,轮胎碾过积水,溅起巨大的水花,泼了她一身。红色的尾灯在雨幕中划出两道模糊的光轨,迅速消失在街道尽头。
苏晚跪在原地,冰冷的雨水浸透骨髓,怀里小猫微弱的脉搏贴着掌心,时断时续。周聿白最后那个倒车溅水的动作,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与厌弃,像一记冰冷的耳光。她低下头,脸颊蹭着猫咪湿冷的、沾血的绒毛,一滴温水混进冰冷的雨水里。
别怕,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们…回家。
2
完美假面
六年后。
首都四季酒店顶层的总统套房,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雪茄、陈年威士忌和若有似无的顶级香水混合的气息。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铺展如流动的星河。水晶吊灯的光芒经过精心设计,柔和地洒下,照亮衣香鬓影,也照亮每一张带着得体微笑的脸。
周聿白斜倚在宽大的丝绒沙发里,深灰色高定西装随意敞着,露出里面一丝不苟的白色衬衫。他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
Cohiba,烟雾袅袅,模糊了他英俊却略显疏离的眉眼。周围簇拥着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圈子里顶级的纨绔。一个穿着深V领亮片裙的女伴半个身子几乎要贴在他手臂上,端着酒杯,巧笑倩兮。
周少,这次回来,老爷子那边…算是彻底稳了吧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谄媚。
周聿白漫不经心地弹了下烟灰,唇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老头子身体硬朗,轮不到我操心。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就在这时,套房门被侍者无声地打开。
苏晚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条剪裁极简的黑色吊带长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纤细流畅的腰线和肩颈。长发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是精心修饰过的淡妆,唇色是温柔的豆沙红,眉眼弯弯,带着一种无懈可击的、近乎温顺的笑意。整个人像一件温润的瓷器,精致,易碎,没有一丝攻击性。
她径直走向周聿白所在的中心区域。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
原本几乎贴在周聿白身上的女伴,在看到苏晚出现的瞬间,身体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和不易察觉的敌意。圈子里谁不知道,周聿白身边的女人如流水,但苏晚这个名字,似乎停留得格外久一些,久到让人不得不侧目。
苏晚仿佛没看见那女伴审视的目光。她走到周聿白沙发旁,自然地俯身,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他耳畔,声音轻柔得像羽毛:聿白,陈导那边在找你,说想聊聊新电影投资的事,在露台那边。
她的靠近带来一丝极淡的冷香,瞬间冲淡了周围浓重的烟草和香水味。周聿白没看她,只是微微侧了下头,鼻尖似乎捕捉到了那缕熟悉的、能让他神经松弛下来的气息。他抬手,将身边那个亮片裙女伴轻轻推开,动作随意得像拂开一片落叶。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终于抬眼看向苏晚。
她的笑容依旧完美,温顺,眼神清澈,像一泓平静的湖水。可周聿白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他见过她太多这样的笑容,面对他的朋友,他的下属,甚至他偶尔带回家的其他女伴。温顺,懂事,滴水不漏。可就是这份滴水不漏,像一层薄冰,隔开了什么。
他忽然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雪茄微热的余温,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他迫使她微微抬高脸,更近地迎向他审视的目光。
刚才去哪了他问,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的谈笑声瞬间低了几个分贝。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聚焦过来。
苏晚的下巴被他捏着,被迫仰视着他深邃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明显的情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探究。她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甚至连眼里的温度都没有变化,依旧温顺柔和:去楼下精品店转了转,看到一条领带,觉得…很衬你今天的西装。她语气自然,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羞怯和讨好。
周聿白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平静无波,映着水晶灯细碎的光,也映着他自己模糊的影子。他看了几秒,指腹在她光滑的下颌皮肤上摩挲了一下,然后松开了手。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没再追问,身体重新靠回沙发里,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审视从未发生。
苏晚脸上的笑容依旧维持着完美的弧度,温顺地退开半步,安静地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只有她自己知道,被他捏过的那一小块皮肤下,血液在无声地奔涌冲撞,带着冰冷的余悸。
露台上夜风微凉,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身后。周聿白和陈导谈着动辄上亿的投资,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天气。苏静地站在几步之外,手里端着一杯香槟,眼神放空地望着远处迷离的灯火。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闺蜜林晓晓发来的信息,只有三个字和一个愤怒的表情:【他送的】
苏晚指尖微动,目光落在自己纤细手腕上那串在灯光下流光溢彩的钻石手链上。这是十分钟前周聿白随手递给她的,装着首饰的丝绒盒子甚至没打开过。她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手指在屏幕上轻点:【嗯。】发送。
刚放下手机,一个带着几分醉意的身影靠了过来。是圈里有名的花花公子王少,端着酒杯,眼神毫不掩饰地在苏晚身上逡巡。
苏小姐,一个人看风景多没意思他凑得很近,酒气扑面,周少忙着呢,不如…陪我去喝一杯他的手,带着试探,就要往苏晚裸露的腰肢上搭。
苏晚几乎是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身体绷紧了一瞬。一股冰冷的厌恶感直冲头顶。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她的前一秒,她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极其明媚、甚至带着点天真娇憨的笑容。
王少说笑了,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巧妙地侧身避开那只手,同时将自己手中的香槟杯往前轻轻一举,正好隔开了两人的距离,聿白刚才还念叨,说您上次推荐的那瓶罗曼尼康帝真是绝了,正想找机会再跟您请教呢。您可别藏私呀!
她笑语盈盈,眼神崇拜,姿态放得极低,瞬间满足了对方的虚荣心。王少一愣,随即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注意力立刻被引开:哈哈哈,周少懂行!那瓶酒啊,可是费了我老大功夫……
一场可能的纠缠,消弭于无形。苏晚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像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露台入口处,周聿白不知何时结束了谈话,正倚着门框,指间夹着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边,目光沉沉,辨不清情绪。
苏晚心头一跳,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变,甚至对着王少笑得更加甜美。
就在这时,周聿白放在旁边小圆几上的私人手机屏幕亮了。一个备注为秦曼妮的名字跳了出来,信息预览清晰地显示:【阿聿,我到酒店楼下了哦,等你。】
苏晚的位置,恰好能清晰地看到那条信息。她端着香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冰凉的杯壁刺激着掌心。
周聿白也看到了信息。他掐灭了烟,朝苏晚走过来。他身上的冷冽气息混合着雪茄味,瞬间笼罩了她。
待会儿秦曼妮会过来。他声音平淡,像在交代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公事,目光掠过苏晚平静无波的脸,你安排一下,让她去我常订的那间套房休息。
苏晚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破绽,甚至更加温顺柔和。她微微歪头,语气轻快得仿佛在安排一场愉快的下午茶:好的呀。秦小姐喜欢喝什么我让客房提前准备好香槟和水果。套房里的香氛,还是用她上次说好的‘雨后清晨’吗
她条理清晰,细节周到,连对方随口提过的香薰偏好都记得一清二楚。
周聿白盯着她。她的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清澈见底,盛满了懂事和体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不情愿、嫉妒或者受伤。仿佛他让她安排另一个女人去他的房间,就像让她去订一束花一样自然。
那种熟悉的、被薄冰隔绝的感觉又来了,比刚才更甚。她完美得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玩偶。
你看着办。他丢下三个字,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转身便往套房里走,似乎对她接下来的安排毫无兴趣。
苏晚站在原地,脸上那无懈可击的笑容依旧挂着,目送他挺拔冷硬的背影消失在露台玻璃门后。直到确认他走远,周围再无他人,她脸上那灿烂明媚的笑容才像退潮般,一点点、极其缓慢地隐去。最后一丝弧度消失在唇角,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洞。
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毫无表情的脸。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移动,发出信息:【李经理,请准备1808套房,香槟用唐培里侬,果盘要奇异果和晴王葡萄,香薰换‘雨后清晨’。秦小姐马上到。】
信息发送成功。她将杯中冰凉的香槟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嘴角重新向上牵起,熟练地挂上那副温顺、甜美、滴水不漏的面具,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回那片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浮华之中。
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只留下室内一片昏沉暧昧的光线。空气里残留着情欲特有的、甜腻又有些浑浊的气息。
苏晚侧躺在宽大的床上,背对着刚刚结束一切的男人。丝绸薄被滑落腰间,露出光洁却布满暧昧红痕的肩背。她闭着眼,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只有微微蜷缩的脚趾,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data-faype=pay_tag>
周聿白靠在床头,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他赤裸的上身肌理分明,带着薄汗,目光却没什么温度地落在苏晚单薄的脊背上。那些他留下的痕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今天王少找你搭讪了他吐出一口烟,声音带着事后的沙哑,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苏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沉睡中被唤醒。几秒钟后,她才缓缓翻过身,面向他。脸上带着初醒的慵懒和恰到好处的茫然,眼神朦胧,像蒙着一层水雾。
嗯她轻轻哼了一声,鼻音软糯,带着依赖感。然后才像刚听清他的问题,嘴角弯起一个柔软无害的弧度,带着点小得意,是呀。不过王少人挺好说话的,就是喝多了有点兴奋。我跟他说你夸他推荐的酒好,他可高兴了,还说要送你一瓶更难得的呢。她语气轻松,带着点邀功似的俏皮,仿佛刚才的回避和应酬只是不值一提的小插曲。
周聿白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锐利得像鹰隼,试图穿透她脸上那层温软甜美的伪装。他见过她在各种场合的滴水不漏,但此刻,在肌肤相亲之后,在这样私密的空间里,她依旧戴着这张无懈可击的面具。
一种莫名的烦躁悄然滋生。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些用力地擦过她锁骨下方一处新鲜的、他留下的印记。
嘶……苏晚轻轻抽了口气,眉头蹙起,眼神里瞬间涌上真实的痛楚和一丝委屈,水汪汪地看着他,疼……
这一声轻呼和那瞬间真实的痛楚反应,奇异地抚平了周聿白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他指腹的动作放轻了,转为带着安抚意味的摩挲,目光也似乎柔和了一瞬。
下个月有个慈善拍卖晚宴,他移开视线,看着指尖的烟灰,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掌控感,你跟我去。拍品目录明天助理会送过来,挑你喜欢的。
真的苏晚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盛满了星星,刚才那点委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纯粹的欣喜。她撑起身体凑近他,发丝拂过他的手臂,带着沐浴后的清香,太好了!我听说这次有套海瑞温斯顿的古董珠宝,设计特别雅致……她兴致勃勃地说着,声音里充满了期待和对他慷慨的感激。
周聿白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听着她软糯的声音规划着要配什么礼服,心底那点被抚平的烦躁似乎又沉了下去,只是这次更深,更沉。她像一只被精美珠宝轻易取悦的金丝雀,温顺、美丽,却永远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笼子。
他掐灭了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和更深的东西,闭上了眼睛。
嗯,随你。他淡淡地说。
苏晚脸上的笑容依旧明媚灿烂,依偎在他身边,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只有在她垂下眼帘的瞬间,那浓密的睫毛下,才飞快地掠过一丝冰冷的清醒,快得如同错觉。
3
镀金牢笼
顶层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在暮色中苏醒。苏晚穿着柔软的丝质晨袍,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端着一杯黑咖啡,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河。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慈心康复疗养院的催款短信界面,那个数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
身后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周聿白已经穿戴整齐,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助理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提着公文包,空气里弥漫着属于权力和高效的冷冽气息。
他走到苏晚身边,目光扫过她略显单薄的晨袍背影和手里那杯没加糖奶的黑咖啡。
脸色不太好他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是陈述句,并非关心。
苏晚转过身,脸上立刻漾开温软的笑容,带着晨起的慵懒:没有呀,可能是昨晚没睡踏实。她自然地放下咖啡杯,走上前,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本已一丝不苟的领带结,动作轻柔熟稔。
周聿白垂眸看着她低垂的眼睫,没动。她的指尖偶尔擦过他喉结下的皮肤,带着微凉的温度。
下午三点,司机会去画廊接你。他交代行程,目光掠过她纤细的手腕,那里空空如也,昨天拍的那条手链呢
苏晚动作一顿,随即笑容更甜:太贵重了,怕日常戴着不小心刮花了,收在保险柜里呢。她仰起脸,眼神清澈依赖,等你下次带我去重要场合再戴,好不好
周聿白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出点什么。那里面只有全然的信赖和对他安排的绝对顺从。几秒后,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随你。他抬手,助理立刻递上一个扁平的丝绒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条项链。主石是一颗硕大的、纯净无瑕的梨形钻石,在晨光中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芒,链身则密镶着细钻,奢华得令人窒息。他取出项链,动作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感,绕到苏晚身后。
冰凉的钻石和铂金链条贴上她颈后细腻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他替她扣好搭扣,手指若有似无地拂过她后颈的皮肤。巨大的钻石垂坠在她精致的锁骨之间,沉甸甸的,像一道价值连城的枷锁。
戴着。他命令道,语气平淡无波。
苏晚看着落地窗玻璃反射出的自己,颈间那颗钻石的光芒几乎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石头,脸上绽开一个混合着惊喜和恰到好处羞涩的笑容:好美……谢谢聿白。她转过身,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飞快地印下一个轻吻,像一片羽毛拂过。
周聿白没什么表情,只是抬手,指腹在她刚刚吻过的地方随意抹了一下,仿佛要擦掉什么并不存在的东西。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走向门口,助理紧随其后。
大门关上,隔绝了外面属于他的世界。
公寓里瞬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苏晚脸上那温软依赖的笑容如同被按下了删除键,瞬间消失无踪。她站在空旷奢华的客厅中央,巨大的钻石项链贴着她的皮肤,冰冷刺骨,沉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她面无表情地走到巨大的穿衣镜前。镜中的女人容颜精致,颈间的钻石光芒四射,像一个被精心打扮的、没有灵魂的昂贵玩偶。她看着镜子里那双眼睛,曾经清澈明媚的底色早已被一层厚厚的、坚硬的冰壳覆盖,只剩下疲惫的空洞和深不见底的冷。
她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用力地、死死地抠住颈后项链的搭扣。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那颗象征着他所有权和宠爱的冰冷钻石,沉重地压在她的锁骨上,仿佛要烙进她的骨头里。
过了许久,久到指尖都麻木了,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手。指腹在搭扣边缘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镜中的眼神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死寂的平静。
她转身,走到吧台边,拿起那杯早已凉透的黑咖啡,仰头,一饮而尽。苦涩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阵痉挛般的刺痛,也带来一丝虚假的清醒。
4
死水微澜
市中心最高端的私人医院VIP楼层,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昂贵香氛混合的、令人不适的气息。苏晚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憔悴却努力维持着体面的老太太。这是周聿白的母亲,周夫人。她穿着质料考究的套装,腿上盖着柔软的羊绒毯,眼神里带着长期病痛折磨下的阴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
晚晚,你腿稳些。周夫人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命令口吻,这医院的走廊,怎么这么不平
是,伯母,您放心。苏晚温顺地应着,双手稳稳地扶着轮椅,步伐放得极轻缓,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恭谨和耐心。她颈间戴着那条价值连城的钻石项链,在走廊明亮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像一张无声的名片。
她们是来做常规检查的。刚走到心内科专家诊室外的等候区,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猛地从走廊尽头的普通病区传来,打破了VIP区的宁静。
我的孩子啊!医生!求求你们再想想办法!他才六岁啊!钱…钱我们再去借!求求你们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棉衣的女人瘫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瘦弱得脱了形的男孩。孩子双眼紧闭,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廓起伏。几个护士和实习医生围在旁边,脸上写满了无奈和同情,却束手无策。
家属,不是我们不救!急性爆发性心肌炎,进展太快了,现在必须上ECMO(人工心肺机)搏一搏!可机器全国就那么几台,都在运转,我们医院这台…唉,刚刚被紧急调去给一位重要领导做心脏搭桥的术中保障了!一个年长些的医生满脸沉重,语气充满了无力感,而且后续费用…一天可能就要好几万…你们…
那绝望的母亲听到几万这个数字,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抱着孩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悲鸣,眼神空洞得吓人。
这绝望的一幕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苏晚的心脏深处!多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母亲躺在简陋的县医院病床上,因为专家资源紧张而被延误治疗,最终在痛苦中离世的画面,与眼前这对母子绝望的身影瞬间重叠!她推着轮椅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喉咙里翻涌的酸楚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怒吼。
周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哭闹声惊扰,眉头厌恶地紧紧皱起,用手帕掩住了口鼻:吵死了!什么素质!保安呢怎么让这种人跑到这里来闹晚晚,快推我进去!脏死了!她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上位者的傲慢。
苏晚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周夫人尖锐的脏死了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穿她的耳膜,直抵记忆深处——六年前那个雨夜,跑车副驾上,林薇薇那声同样嫌恶的尖叫也言犹在耳!
愤怒、悲哀、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看着那对濒临崩溃的母子,看着周夫人冷漠厌弃的侧脸,再低头看看自己颈间这条冰冷沉重的钻石项链——它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提醒着她用尊严和伪装换来的、这看似光鲜亮丽的庇护。
周夫人不耐烦地用戴着硕大翡翠戒指的手敲了敲轮椅扶手:晚晚!聋了吗推我进去!
这一声呵斥,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苏晚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温顺的伪装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压抑已久的、冰冷的岩浆!她没有理会周夫人,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她松开了握着轮椅的手,一步,一步,朝着那绝望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回响。
你…你要干什么周夫人惊愕地看着她反常的举动,声音尖利起来。
苏晚置若罔闻。她走到那位崩溃的母亲面前,蹲下身,目光直接迎向那位束手无策的年长医生,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
ECMO机器,立刻调过来给这个孩子用。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颈间的钻石项链在急促的动作下微微晃动,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所有人都愣住了。医生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奢华、气质不凡却突然介入的年轻女人:这位女士,这…这不合规矩!那台机器是给赵部长手术备用的,万一…
规矩苏晚打断他,唇角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她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周围穿着白大褂却无计可施的医生护士,最后定格在年长医生的脸上,人命关天的时候,你们的规矩,就是看着一个六岁的孩子等死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冽的寒意,我是周聿白的人。现在,立刻,把机器调过来!后果,我来担着!
周聿白三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惊雷,瞬间劈开了凝滞的空气。年长医生的脸色唰地变了,周围其他医护人员也倒抽一口冷气,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恐惧。这个名字代表的权势,足以碾碎他们所有人的前途!
你…你疯了!周夫人尖锐的声音从轮椅上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丝慌乱,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打着聿白的名号在这里胡闹!快给我回来!
苏晚没有回头。她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位年长医生,眼神锐利如刀,无声地施加着巨大的压力。
医生的额头瞬间沁出冷汗,眼神剧烈地挣扎着。他看看地上奄奄一息的孩子,看看那位绝望的母亲,再看看眼前这个自称是周聿白女人的、气势迫人的苏晚,还有轮椅上那位真正的周夫人……
几秒钟的死寂,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快!快通知手术室和ECMO小组!立刻把机器转到儿科ICU!快!医生猛地对旁边的护士长吼道,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他不敢赌,周聿白的名字,本身就是最大的规矩。
护士长如梦初醒,立刻抓起对讲机语无伦次地传达指令。几个医护人员手忙脚乱地开始准备转移孩子。那位绝望的母亲呆滞地看着眼前骤变的局面,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朝苏晚磕起头来:恩人!谢谢恩人!谢谢您救我的孩子!谢谢……
苏晚没有看她,也没有看周围一片混乱的医护人员。她只是站在原地,挺直了脊背。颈间的钻石项链沉重冰冷,但此刻,她的眼神却比那钻石更加冰冷坚硬,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火焰。
她知道,自己亲手点燃了引线。那根一直紧绷在她和周聿白之间、维系着虚假平静的弦,在这一刻,被她自己,用最惨烈的方式,彻底崩断了。
5
面具之下
顶层公寓的入户电梯发出叮的一声轻响。苏晚走出电梯,走廊壁灯柔和的光线落在她身上,却驱不散她周身弥漫的冰冷和疲惫。她像跋涉了万里,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钥匙插入锁孔,还未转动,厚重的实木门就从里面被猛地拉开。
周聿白站在门口。
他显然回来不久,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扔在玄关的矮凳上,领带扯松了,露出紧束的领口。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走廊的光线被他挡住大半,阴影沉沉地笼罩在苏晚身上。室内没有开大灯,只有远处吧台一盏昏黄的壁灯亮着,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眼中翻涌的、压抑不住的滔天怒意。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硝烟的气息。
苏晚抬起眼,平静地对上他喷火的目光。没有恐惧,没有退缩,甚至没有一丝意外。她脸上那副戴了六年的温顺面具早已在医院的走廊里碎裂殆尽,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谁给你的胆子周聿白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摧毁性的力量,用我的名字,去抢赵部长的救命设备!苏晚,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谁!
他的怒火如同实质的岩浆,灼烧着周围的空气。换做以往任何一个时刻,苏晚或许会害怕,会颤抖,会用温顺的姿态去平息他的怒气。但此刻,她只觉得一种巨大的荒谬和疲惫。
她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嘲讽,像是在笑,眼底却一片荒芜:我是谁她重复着他的问题,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针,周先生,在您眼里,我不就是一只用珠宝和金钱就能豢养的金丝雀吗一只…随时可以为了您的‘大局’、您的‘规矩’而被牺牲掉的玩意儿,不是吗
你!周聿白瞳孔骤缩,被她的反唇相讥彻底激怒,猛地一步上前,大手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狠狠攫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剧痛传来,苏晚闷哼一声,身体被拽得一个趔趄,被迫撞入他充满侵略性和怒火的怀抱里。他身上熟悉的冷冽气息混合着威士忌的味道,此刻只让她感到窒息般的厌恶。
规矩大局她被迫仰着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暴怒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剧痛让她的声音发颤,眼神却锋利如刀,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周聿白!那个躺在冰凉地上等死的孩子,他才六岁!他做错了什么!就因为他的命不够‘金贵’,不如你们这些大人物的‘规矩’重要!六年前…
她的话猛地顿住,胸口剧烈起伏着,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血淋淋的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冲垮了她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手腕上的剧痛和心底撕裂般的痛楚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失控。
六年前,我妈…也是这样!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淬着血泪,县医院…庸医误诊!可肇事者呢就因为他有个在卫生局当副局长的舅舅!一句‘医疗事故’,轻飘飘地就盖过去了!我妈的命,就他妈的不值钱!就不值得一个公道!跟今天那个孩子一样!跟所有在你们这些‘规矩’‘大局’面前,被碾死的蝼蚁一样!
她剧烈地挣扎起来,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他的钳制,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却冲刷不掉眼底刻骨的恨意和悲凉:周聿白!你们这种人…你们这种人懂什么叫绝望吗!你们手里握着别人的命!却只当它是筹码!是你们往上爬的垫脚石!脏…你们才最脏!
她嘶吼着,用尽力气将积压了六年的血泪控诉砸向他!
周聿白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腕,听着她泣血的控诉,看着她眼中滔天的恨意和绝望,那双总是深邃难辨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震惊!一种被尖锐之物猝不及防刺中心脏的震痛!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苏晚。不是温顺的金丝雀,不是滴水不漏的情人。而是一个被逼到悬崖边、浑身是伤、露出锋利爪牙的复仇者。她口中的六年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从未触碰过的、关于她过去的潘多拉魔盒。
就在他因这突如其来的真相而心神剧震、手上力道下意识松懈的瞬间——
苏晚猛地抽回了自己剧痛的手腕!她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玄关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体。她急促地喘息着,泪水混着额角的冷汗滑落,狼狈不堪,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火焰,死死地瞪着他。
公寓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绝望和暴戾的味道。
周聿白站在原地,胸口的怒火被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取代。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竖满尖刺、眼中只剩下恨意的女人,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从未真正认识过她。那个温顺的、戴着面具的苏晚,只是一个被巨大的痛苦和复仇意志扭曲的幻影。
所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眼神锐利地锁着她,你接近我…从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为了…报仇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苏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口剧烈起伏。她抬手,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动作粗鲁得像要擦掉一层皮。听到他的问题,她扯出一个破碎而冰冷的笑容,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讽刺:
报仇周聿白,你太高看你自己了。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你,还有你们那个圈子…你们本身就是这个扭曲规则的一部分!是压在所有普通人头上的山!我靠近你,不过是想在这座山下…找到一点点缝隙,一点…不被随意碾死的空间罢了。
她喘了口气,眼神里的恨意如同实质的冰棱:报仇向谁报向那个庸医向那个副局长舅舅还是向你们这些…制定规则、享受规则、维护规则的人她摇着头,笑容惨淡而绝望,我报不了。我拿什么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成你们规则里的‘自己人’,哪怕…是踩着尊严,跪着爬进去!
她的话语,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周聿白的心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和她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那道由权力、阶层和无数被牺牲的蝼蚁堆砌而成的深渊。
今天…苏晚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耗尽全力的疲惫,眼神却依旧倔强地迎着他,那个孩子…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另一个‘我妈’…在我眼前咽气。她的声音哽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至于后果…周先生想怎么处置我,随意。
说完,她不再看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破碎的瓷偶。巨大的钻石项链垂落在她凌乱的衣襟前,依旧闪耀着冰冷的光芒,却衬得她此刻的狼狈和绝望更加刺眼。
周聿白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凝固成一座沉默的雕像。他看着蜷缩在地上的苏晚,看着她颈间那条他亲手戴上的、象征所有权的项链,听着她字字泣血的控诉,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剧痛、荒谬和某种毁灭性认知的巨浪,将他彻底淹没。空气中只剩下死寂和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
6
灰烬余温
城市中心的地标建筑灯火辉煌,巨大的水晶吊灯将金碧辉煌的宴会厅映照得如同白昼。政商名流,衣香鬓影,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水、雪茄和香槟的气息。这里正在举行一场规格极高的慈善晚宴,同时也是宣布几项关键人事任命的场合。镁光灯闪烁不停,捕捉着每一张带着得体微笑的脸庞。
周聿白无疑是全场的焦点。他穿着最考究的黑色礼服,身姿挺拔如松,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几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之间,举手投足间尽显掌控与从容。他唇边噙着恰到好处的淡笑,眼神深邃,仿佛几天前那场公寓里的激烈风暴从未发生。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如同被投入深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着,带着冰冷的窒息感。
他眼角的余光,不易察觉地扫过宴会厅侧翼。苏晚穿着一身低调却不失华贵的香槟色长裙,安静地坐在一张远离中心的圆桌旁。她颈间没有戴任何珠宝,素净得与这珠光宝气的场合格格不入。她微微垂着眼,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果汁,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美丽雕塑,将自己隔绝在喧嚣之外。自从那晚之后,他们之间只剩下冰冷的沉默和刻意的回避。
聿白,恭喜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端着酒杯过来,笑容满面,提名已定,板上钉钉,就等最后的任命公布了。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啊!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应和的祝贺声。
周聿白举杯回敬,笑容完美无瑕:李老过奖,承蒙组织信任,聿白定当竭尽全力。他的目光却再次掠过苏晚所在的方向,看到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一种尖锐的刺痛感,毫无预兆地刺穿了他完美的面具。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骚动从宴会厅入口处传来。几名穿着检察制服、神情严肃的人在一名安保主管的引导下,径直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无视周围投来的惊愕目光,目标明确地走向周聿白所在的中心区域。
欢快的背景音乐还在流淌,但整个宴会厅的交谈声如同被瞬间掐断,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几个突然闯入的制服身影上。
为首的检察官在距离周聿白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亮出证件,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周聿白先生,我们是市检察院反渎职侵权局的。关于‘慈心疗养院医疗事故及后续行政干预’一案,有重要线索需要您协助调查,请您现在跟我们回去配合工作。
医疗事故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嗡——
整个宴会厅彻底炸开了锅!震惊的吸气声、难以置信的低呼、压抑的议论声瞬间交织成一片。镁光灯疯了似的闪烁起来,记者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不顾安保的阻拦,拼命往前涌,镜头死死对准了风暴中心的周聿白。
慈心疗养院那不是周夫人常年疗养的地方吗
医疗事故还行政干预天啊…
这节骨眼上…完了,他的提名肯定悬了!
周家这次…怕是要栽大跟头!
周聿白脸上的完美笑容瞬间凝固。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缓缓抬眼,目光没有看眼前的检察官,也没有看周围震惊的人群和闪烁的镜头,而是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猛地射向侧翼那张圆桌!
苏晚!
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香槟色的裙摆在她身侧微微晃动。她隔着攒动的人头、刺眼的闪光灯,直直地迎上了他射来的目光。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愕,没有恐惧,没有得意,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后荒芜的冰原。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又像是在无声地宣告一场早已预知的审判。
是她!
这个念头如同最毒的蛇信,瞬间噬咬住周聿白的心脏!滔天的怒火、被背叛的剧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如同火山岩浆般在他眼底轰然爆发!
他死死地盯着她,那目光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他精心构筑的世界,他唾手可得的权力巅峰,他小心翼翼维持的完美形象…在这一刻,被她亲手、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彻底推向了毁灭的深渊!
检察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周先生,请配合。
周聿白依旧死死地盯着苏晚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濒临失控的困兽。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成一个世纪。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会暴怒、会反抗、会动用他的权势施压时——
他眼中那翻江倒海的疯狂怒意,竟然如同退潮般,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一种近乎悲凉的平静,还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解脱。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钉在苏晚身上的目光。然后,在无数道震惊、探究、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在疯狂的闪光灯洗礼中,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
他微微侧身,面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几乎要把话筒怼到他脸上的记者镜头。他英俊的脸上再无一丝伪装的从容,只有一种坦然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笑意。
他对着那个黑洞洞的镜头,清晰无比地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整个死寂的宴会厅听得清清楚楚:
没什么好说的。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镜头,看向某个虚无的远方,又像是落在了那个香槟色的身影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我周聿白行事,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至于那些传言…
他顿了顿,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清晰地吐出最后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我只有一位爱人。她叫苏晚。
轰——!
这句话的威力,比刚才检察官的出现更加震撼!如同一颗核弹在宴会厅引爆!瞬间盖过了所有关于医疗事故、渎职的议论!
什么!
苏晚那个…那个苏晚!
他疯了!这种时候承认这个!
这…这是要干什么破罐破摔还是…
记者们彻底疯狂了!镜头和话筒如同潮水般更加汹涌地扑向周聿白,无数问题像子弹一样射向他!场面彻底失控!
周聿白却不再理会任何人。他说完那句话,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完成了一场盛大的告别。他甚至没有再朝苏晚的方向看一眼。他挺直了背脊,无视了身旁脸色铁青、试图阻拦他的助理,主动走向那几位等待的检察官。
走吧。他的声音异常平静。
检察官们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发展,短暂地错愕后,立刻上前,簇拥着他,在无数闪光灯和一片哗然声中,穿过死寂的人群,朝宴会厅外走去。
他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如同摩西分开红海。人们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震惊、不解、鄙夷、怜悯,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钦佩
喧嚣和混乱被甩在身后。周聿白的身影消失在宴会厅那扇沉重的鎏金大门外。
死寂。
宴会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背景音乐还在不合时宜地、空洞地流淌着。所有人都被这急转直下、堪称荒诞的剧变震得回不过神。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苏晚依旧站在原地。
周聿白最后那句我只有一位爱人。她叫苏晚,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轰鸣,震得她灵魂都在颤抖。他坦然走向检察官的背影,他最后那平静到近乎悲怆的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冰冷坚硬的心房上!
她以为她会感到复仇的快意,以为会看到他被权势反噬的狼狈。
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巨大的、空茫的虚无,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疲惫。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颈间空荡荡的皮肤。那里曾有一条沉重冰冷的钻石项链。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
就在这时,一个微胖的、穿着侍应生马甲的身影,趁着无人注意,悄然从侧后方靠近了僵立的苏晚。他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猥琐和恶意的笑容,油腻的手猛地伸出,目标明确地抓向苏晚裸露的后腰!
苏小姐吓坏了吧啧啧,周少进去了,以后日子怕是不好过要不要…跟哥哥我聊聊
猥琐的声音带着令人作呕的气息喷在她耳后。
就在那只咸猪手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
苏晚的身体猛地绷紧!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侵犯彻底点燃了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没有尖叫,没有慌乱,她倏然转身!动作快如闪电!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抽在了那个侍应生油腻肥胖的脸上!
力道之大,打得对方一个趔趄,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抖动,猥琐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迅速升腾的暴怒!
这记响亮的耳光,如同一个信号,瞬间打破了宴会厅死水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从大门方向,重新聚焦到了苏晚身上!
她站在那里,微微喘着气,脸颊因为用力而泛红。她看着那个捂着脸、眼神怨毒地盯着她的侍应生,看着周围那些或震惊、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
不是指向那个侍应生,而是抬到了自己颈前。
她纤细的手指,精准地捏住了颈后那条无形的、象征着她六年金丝雀生涯的锁链。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死寂无声的宴会厅里,她做了一个缓慢而清晰的动作——指尖用力,做了一个向外、向下扯断的动作。仿佛真的有一条无形的项链,被她亲手,决绝地扯断、丢弃。
她的脸上,终于不再是冰冷的平静或麻木的疲惫。她微微扬起下巴,唇角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却带着千钧重量的弧度。
那是一个真正属于苏晚的笑容。褪去了所有伪装,洗尽了六年铅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一种挣脱枷锁的疼痛,以及一丝微弱却倔强地破土而出的…自由的光芒。
她没有说话。
但所有人都明白了。
那只温顺的、戴着钻石枷锁的金丝雀,在这一记响亮的耳光之后,在那个无声的扯断动作之后,飞走了。
彻底地,头也不回地,飞离了这座用黄金和权势堆砌的、冰冷而华丽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