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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卷:梦醒时分,惊涛骇浪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而冰冷,像无数根细针,扎进林卫东混沌的意识里。2025年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在外,只留下病房内一片惨白的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却令人心慌的嘀嘀声,每一次跳动都像在倒数着他所剩无几的时间。

    身体早已不是自己的,沉重的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破碎的脏器,带来一阵阵钝痛。但这痛,远不及心头那万分之一。

    眼前的光影开始扭曲、旋转,最终定格在一张黑白照片上。照片里的女人,眉眼温婉,笑容安静,却永远凝固在了四十出头的年纪。那是沈梅,他的妻子,他这辈子亏欠最多,也永远无法偿还的人。

    悔恨,像最浓稠、最腥臭的墨汁,瞬间淹没了他残存的意识。

    他看到了:

    *

    新婚不久,沈梅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用省下来的布票给他缝制新衣,手指被针扎出了血,却对他笑着说不疼。

    *

    他辞掉人人羡慕的国营厂铁饭碗,拍着胸脯说要下海闯荡,带她过好日子时,沈梅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最终却化为全力的支持:卫东,你想做就去做,家里有我。

    *

    他跟着王海川倒腾电子表,第一次被人骗得血本无归,醉醺醺回家摔东西时,沈梅默默收拾残局,把最后一点细粮煮了粥端给他,自己只喝稀汤。

    *

    后来生意稍有起色,他却迷失在膨胀的欲望和酒绿灯红里,应酬、晚归、甚至……那些模糊不清的脂粉香气。沈梅一次次在深夜等他,热了又冷的饭菜,欲言又止的眼神,日渐消瘦的脸颊。

    *

    再后来,沈梅总说胃疼、乏力,他只当是累的,随口敷衍几句,塞给她一点钱让她去买药。直到那天,她晕倒在家里……晚期。那张薄薄的诊断书,像一道晴天霹雳,劈碎了他虚假的成功泡沫。

    *

    沈梅躺在更小、更破的病房里,脸色蜡黄,头发因化疗掉光了,却还努力对他挤出笑容,说:卫东,别太累了,我没事……

    他握着她的手,那手瘦得只剩骨头,冰凉。他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但太晚了。

    *

    葬礼上,岳母撕心裂肺的哭喊:梅子啊!我的傻闺女!你这一辈子图什么啊!

    那哭喊声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

    之后的日子,金钱失去了意义。他像个行尸走肉,用酒精麻痹自己,最终也拖垮了身体。

    梅子……梅子……

    林卫东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浑浊的泪水从深陷的眼窝里滚落,烫得他脸颊生疼。巨大的悲伤和悔恨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窒息。

    *如果有来世……如果有来世……*

    *我绝不再被那些虚妄的东西迷了眼!*

    *我绝不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我绝不再亏欠你分毫!*

    *我要把一切都给你!健康、快乐、尊重、爱……所有你应得的!*

    *梅子……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悔恨的浪潮中沉浮、拉扯,最终,被那刻骨的执念吞噬。心电监护仪尖锐的长鸣划破了病房的死寂……

    刺眼!

    林卫东猛地睁开眼,又被强烈的光线逼得立刻闭上。不是病房那惨白的光,是……阳光真实的,带着温度的,甚至有些灼热的阳光。

    耳边是滴答、滴答的声音,规律而熟悉。他艰难地再次睁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糊着旧报纸的土黄色墙壁,上面贴着褪色的劳动模范奖状。头顶是裸露的、熏得有些发黑的木头房梁。阳光透过糊着塑料薄膜的木格窗户照射进来,在坑洼不平的泥土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土腥味、柴火味,还有一丝……劣质烟草的味道。

    这是……老家他结婚时那间老土房

    他难以置信地转动僵硬的脖子。旁边,一个老式的、漆皮剥落的红木挂钟,钟摆正不疾不徐地摇晃着,发出那滴答声。指针指向——六点一刻。

    卫东醒啦

    一个温柔中带着点沙哑的女声在门口响起。

    林卫东浑身剧震,像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循声望去。

    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碎花布衫的女人。她身形苗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碗。阳光勾勒出她年轻而柔和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秀,嘴唇带着自然的红润。

    沈梅!

    是年轻的沈梅!是健康、鲜活、眉眼间还带着一丝新婚羞涩的沈梅!

    林卫东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松开,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和耳鸣。

    不是梦这触感……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粗糙的苇席硌着皮肤,带着太阳晒过的干燥气息。鼻腔里是真实的烟火气。眼前的人……他贪婪地看着,连她眼睫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咋了傻看着我干啥快起来洗把脸,喝碗糊糊,今儿不是要跟海川去县城办事吗

    沈梅走进来,把碗放在炕沿的小桌上。碗里是金黄的小米粥,散发着朴实的香气。

    王海川县城办事

    林卫东脑子里嗡的一声!

    1980年夏天!他想起来了!就是今天!他人生第一个,也是导致后来一系列亏欠的转折点!

    前世,就是今天,他跟着王海川去了县城,在王海川的鼓动下,用家里仅有的积蓄和沈梅从娘家借来的几十块钱,加上王海川门路,接下了倒卖一批水货电子表的大生意。结果货是假的,钱打了水漂,还差点被当成投机倒把抓进去。沈梅为了帮他还债,白天在公社干活,晚上熬夜给人做衣服,落下了病根,也开始了她默默承受、毫无怨言却被他视作理所当然的奉献生涯。

    不!绝不!

    重活一世,这个错误的起点,必须扼杀在摇篮里!

    巨大的情绪冲击着林卫东,狂喜、庆幸、后怕、还有那刻骨铭心的悔恨,如同火山般爆发。他猛地从炕上坐起,因为动作太急,眼前又是一黑。

    哎!你慢点儿!

    沈梅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扶他。

    就在沈梅的手触碰到他胳膊的瞬间,林卫东再也控制不住。他一把将眼前这个鲜活温热的妻子紧紧、紧紧地搂进怀里!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要分开。

    梅子!梅子……

    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滚烫的泪水失控地涌出,瞬间浸湿了沈梅肩头单薄的衣衫。

    沈梅彻底懵了。丈夫突如其来的拥抱和汹涌的泪水让她手足无措。结婚快一年,林卫东虽然不算坏,但大男子主义重,感情内敛,从没这样失态过。

    卫东卫东你咋了做噩梦了

    沈梅僵着身子,手犹豫地、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声音带着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是不是发烧了身上这么烫

    没……没有……

    林卫东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满是沈梅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这真实的气息让他狂跳的心渐渐落回实处。他稍稍松开怀抱,双手却依然紧紧抓着沈梅的胳膊,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年轻姣好的脸庞,眼神里是沈梅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一种让她心头发颤的、近乎虔诚的愧疚

    梅子,我哪儿也不去!

    林卫东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今天不去县城!以后也不跟王海川瞎混了!我就在家,陪着你!

    啊

    沈梅彻底愣住了,杏眼睁得圆圆的,满是困惑。可……可你不是说,今天跟海川哥去看那个‘表’,能赚大钱吗你都跟人说好了呀

    她记得昨晚丈夫还兴奋地规划着赚了钱要给她买新衣服,买块好料子。

    钱

    林卫东嗤笑一声,带着前世血泪的嘲讽,跟王海川混,别说赚钱,不把咱俩都搭进去就不错了!

    他语气坚决,听我的,梅子。那不是什么正经路子。以后咱家,我绝不走歪路,绝不做让你提心吊胆的事!咱……咱好好过日子!

    他笨拙地抬起手,用粗糙的指腹抹去沈梅脸上沾到的一点灰(可能是烧火时蹭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珍视。

    沈梅看着丈夫异常明亮的眼睛,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和那从未有过的温柔,再听到他如此坚决地否定王海川(那可是他从小玩到大、最信任的哥们儿),心里的疑惑像水泡一样不断冒出来。丈夫今天太反常了!可这反常里,又透着一股让她心头发软、眼眶发热的真诚。

    那……那行吧。你不去就不去。

    沈梅压下心头的疑虑,选择相信丈夫这一刻的异常是好的方向。她端起那碗已经温下来的小米粥,那先吃饭我去跟海川哥说一声,省得他白等你。

    不用你去!

    林卫东立刻道,眼神锐利起来,我自己去跟他说!你在家等我!

    他不能让沈梅去面对王海川那张巧舌如簧的嘴。他必须亲自斩断这根引向深渊的线。

    他接过碗,几口就把粥喝光,动作带着一股狠劲儿,仿佛在跟过去决裂。放下碗,他胡乱抹了把脸,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又猛地顿住脚步,回头,深深地看着站在桌边、一脸担忧和茫然的沈梅。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这一幕,如此平凡,却美得让他心尖发颤。

    梅子,

    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像是在立下一个跨越生死的誓言,等我回来。相信我,这一辈子,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真正的好日子。

    说完,他不再犹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个承载了他新生希望的老屋。

    沈梅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空碗,久久没有动弹。丈夫最后那句话,还有那眼神里的决绝和……痛楚让她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暖暖的,又酸酸的。她低头看着碗沿,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

    卫东……你到底……怎么了

    她喃喃自语,困惑中,却又隐隐升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期待。

    第二卷:第一桶金与笨拙的守护

    走出老屋,夏日的热浪扑面而来,混合着泥土和庄稼青涩的气息。林卫东站在自家低矮的土院墙外,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泥泞的土路,远处绿油油的稻田,炊烟袅袅的村落,还有那刷着农业学大寨褪色标语的土墙……一切都带着1980年特有的粗粝与生机。

    前世弥留之际的冰冷绝望,与此刻鲜活滚烫的世界形成巨大反差,让他有种眩晕的不真实感。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钻心的疼!是真的!他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可以弥补一切的原点!

    王海川家就在村东头。林卫东脚步沉稳地走过去,心头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王海川,前世带他走上歧路的好兄弟,也是后来在他落魄时踩得最狠的人。这一世,他必须彻底划清界限。

    刚到王家院门口,就看见王海川正唾沫横飞地跟几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吹嘘:看见没哥这次带卫东去捞笔大的!电子表!南方来的‘水货’,便宜得很!倒腾到城里,翻个几倍跟玩儿似的!等赚了钱,哥请哥几个下馆子,肉管够!

    看到林卫东过来,王海川眼睛一亮,立刻撇开众人迎上来,亲热地揽住他的肩膀:卫东!磨蹭啥呢就等你了!走,车都快来了!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蛊惑,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林卫东面无表情地掰开他的手,退后一步,拉开距离。这动作让王海川和旁边几人都是一愣。

    海川哥,

    林卫东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那趟浑水,我不蹚了。你们去吧。

    啥!

    王海川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瞪得溜圆,卫东,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咱钱都准备好了!你脑子让门挤了这稳赚不赔的买卖!

    稳赚不赔

    林卫东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那是经历过血泪教训后的洞悉,海川哥,你那‘门路’靠不靠谱,你自己心里清楚。那批货,怕是连电子芯都没有,就是一堆塑料壳子吧去了就是给人送钱,搞不好还得蹲几天班房。

    王海川脸色瞬间变了,眼神闪烁,像是被戳中了痛脚,色厉内荏地吼道:林卫东!你胡咧咧啥!我好心带你发财,你倒污蔑我不识抬举!

    是不是污蔑,你自己清楚。

    林卫东懒得再纠缠,目光扫过那几个看热闹的年轻人,带着一种前世积累的、不怒自威的气势,以后,别来找我干这些歪门邪道。我林卫东,要堂堂正正地赚钱,过安生日子。

    说完,他不再看王海川那张气急败坏的脸,转身就走,背影挺得笔直,留下身后一片错愕和低声议论。

    斩断了这根毒藤,林卫东感觉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他知道王海川不会善罢甘休,但此刻,他更迫切地需要找到一条正路,一条既能利用先知优势快速积累原始资本,又能让沈梅安心、不会担惊受怕的路。

    钱,是改善生活、守护沈梅健康的基础。但怎么赚他边走边飞速思考着前世关于80年代初的记忆碎片。

    倒卖粮票布票风险太大,政策红线。

    收古董需要眼力和时间,远水解不了近渴。

    炒外汇券同样需要特殊渠道。

    突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国库券**!

    他清晰地记得,1981年国家才会正式发行国库券,但在1980年下半年,一些地方已经开始试点或者内部摊派认购。因为流通性极差,很多人拿到手如同鸡肋,甚至被迫用工资抵扣,私下转让的价格远低于面值,有时甚至打七八折!而到了1988年,随着第一批国库券到期兑付和国债服务部的出现,国库券交易市场悄然兴起,价格开始飙升!尤其是那些年份早、面值小的券种,在90年代初,翻个十几二十倍都不稀奇!

    这是一条几乎零风险、绝对合法合规、且利用信息差能赚取暴利的金光大道!只要耐心持有几年,就是一笔惊人的财富!

    林卫东的心脏怦怦直跳。他知道自己找到了方向。但启动资金呢家里那点可怜的积蓄,加上沈梅从娘家借来的几十块,本来是要给王海川的,现在还在沈梅手里。怎么说服她把这钱拿出来买现在看起来毫无用处的国库券

    他快步走回家。沈梅正坐在院里的枣树下缝补一件旧衣服,看到他回来,立刻放下针线,迎了上来,眼神里带着关切和询问:咋样跟海川哥说清楚了他没……没为难你吧

    她显然听到了些风声。

    说清楚了。

    林卫东看着妻子担忧的脸,心中一暖,拉起她的手走进屋里。他的手心因为激动和盘算有些出汗。

    关上门,林卫东组织了一下语言,决定半真半假地透露一点预见性,但不能吓到她。

    梅子,

    他拉着沈梅坐下,神情认真,王海川那路子,绝对是坑,我敢打包票。咱不能干。但钱,咱必须得赚,还得赚得干净、安稳。

    沈梅点点头,虽然不明白丈夫为何如此笃定,但选择相信他的判断:嗯,我听你的。可……咱家这点钱,能干点啥正经买卖

    她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布包,里面是皱巴巴的几十块钱,还有几张粮票布票。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林卫东深吸一口气,指着那叠钱:梅子,我想用这钱,去买点东西。

    买啥米面油

    沈梅不解。

    不,买国库券。

    林卫东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国库券

    沈梅更懵了,那……那不是公家摊派下来的‘任务’吗听说不能当钱花,还得等好些年才能换咱买那玩意儿干啥又不能吃不能穿。

    她的语气充满了困惑和不理解。

    林卫东早就料到她的反应。他耐心解释:梅子,你听我说。我最近……嗯,在城里听人议论,说这东西以后可能会值钱。现在好多人不当好东西,急着出手换现钱,咱用便宜价收进来,就当存个死期,放个几年。万一真涨了呢总比放家里强吧就算不涨,到时候按面值换,咱也不亏,就当为国家建设出力了。

    他不能说得太透,只能尽量往稳当、保值上靠。

    沈梅秀气的眉头紧紧蹙着,看着手里那点可怜的积蓄,又看看丈夫异常认真甚至带着点恳求的眼神。这钱是她厚着脸皮从娘家借来的,指望着丈夫能拿去做点小买卖贴补家用,现在却要换成几张纸

    卫东……

    沈梅的声音带着犹豫,这……这能行吗我咋听着这么悬乎这国库券,真能比钱还值钱你是不是……又听了啥不靠谱的消息

    她本能地联想到王海川的蛊惑。

    不是王海川!

    林卫东立刻保证,语气斩钉截铁,梅子,你信我这一次!我林卫东对天发誓,这次绝不是歪路!这东西绝对安全!比存银行还安全!只是需要时间!而且,咱也不多收,就用这点钱试试水,行吗亏了算我的,我以后加倍干活还你!

    他看着沈梅,眼神里充满了急切和一种沈梅从未见过的、近乎卑微的期盼。那眼神,让沈梅心头一软。丈夫今天从醒来就透着古怪,但这份想要赚钱、过好日子的心意,她能感受到是真诚的。而且,他提到了安全,这让她稍微安心了些。

    挣扎了好一会儿,沈梅咬了咬下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把手帕包塞到林卫东手里,声音很轻,却带着托付的沉重:给……给你。我……我信你。不过,你可千万……要小心点。

    林卫东接过那还带着妻子体温的布包,感觉重逾千斤。这不仅是几十块钱,更是沈梅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他紧紧攥住布包,用力点头:放心,梅子!我一定小心!这钱,将来一定十倍、百倍地还你!

    接下来的几天,林卫东像上了发条。他借口去县城找门路,实则是四处打听哪里有人愿意低价转让国库券。他专挑那些看起来愁眉苦脸、像是被摊派了任务的工人或者不太情愿的机关家属。

    过程比他想象的顺利,也艰难。顺利是因为80年代初,国库券对普通老百姓来说确实如同鸡肋,很多人巴不得低价脱手换点现钱买肉买布。艰难是因为他手里的钱太少了,几十块钱,在1980年虽然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相当于普通工人一两个月的工资),但面对动辄几十元一张的国库券(当时面额较大),也只能零零星星地收几张。

    他跑遍了县城几个大厂子的家属区,低声下气地跟人磨嘴皮子,用尽可能低的价格小心翼翼地收购。一张五块的券,磨到三块五收;一张十块的,磨到七块收……汗水浸透了他的旧工装,脚底板磨出了水泡。但他心里却异常踏实。每收到一张,他都像捧着珍宝一样仔细收好。

    几天下来,几十块钱变成了十几张花花绿绿、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库券字样的纸片。最大面额十元,最小五元。他小心地用油纸包好,藏在了炕席下最隐秘的角落。

    当他把剩下的几块钱和那叠油纸包着的国库券交给沈梅时,沈梅看着那几张纸,又看看丈夫晒得黝黑、带着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她不懂这东西的价值,但她看到丈夫为这个家奔波努力的样子。

    累坏了吧

    沈梅没有抱怨,反而打来一盆温水,拧了毛巾递给他,快擦擦脸。钱……花了就花了,人没事就好。

    她语气里的宽容和理解,让林卫东鼻子又是一酸。前世,他亏欠她的,何止是金钱

    不累!

    林卫东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接过毛巾胡乱擦着脸,梅子,你等着,好日子在后头呢!

    有了国库券这个长期存款,林卫东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要让生活立刻改善,让沈梅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建立起对他的信心,还需要一个更快的来钱门路。而且,必须是小本经营、合法合规、能让沈梅参与进来感到安心的。

    他的目光,投向了县城里日渐热闹起来的集市。

    80年代初的县城,改革的春风已经悄然吹拂。街边开始出现一些零零星星的小摊贩,卖些针头线脑、自家种的蔬菜瓜果、或者一些简单的手工制品。虽然规模不大,管理也时松时紧(投机倒把的帽子还没完全摘掉),但已经显露出勃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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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卫东观察了几天,发现最受欢迎的是那些带着点时髦气息的小商品。年轻姑娘们对那些色彩鲜艳的尼龙袜、印着洋字母的塑料发卡、还有被称为蛤蟆镜的太阳镜格外青睐。小伙子们则对军绿色的仿制军挎包、印着明星头像的贴纸感兴趣。而邓丽君那甜美温柔的歌声,更是通过走私进来的磁带,悄悄俘获了无数年轻人的心。

    这些,恰恰是林卫东这个重生者最了解的潮流!

    启动资金从哪里来林卫东的目光落在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沈梅那台陪嫁的飞人牌缝纫机上。这几乎是沈梅的命根子,也是她补贴家用最重要的工具。

    梅子,

    晚上,林卫东坐在炕边,看着在灯下认真纳鞋底的沈梅,小心翼翼地开口,跟你商量个事儿。

    嗯

    沈梅抬起头。

    我想……把缝纫机……暂时押给张木匠家。

    张木匠是村里手艺人,家境殷实,人也厚道。

    啥!

    沈梅手一抖,针差点扎到手指,脸色瞬间白了,卫东!你……你要干啥那可是……

    那是她娘省吃俭用给她置办的嫁妆啊!

    梅子,你听我说完!

    林卫东赶紧握住她的手,安抚道,不是卖!是押!就跟借钱一样!我打听了,张木匠家愿意借一百块,缝纫机押给他家三个月,咱按时还钱,东西就能拿回来!利息也不高!

    借这么多钱干啥

    沈梅的声音都在发颤。

    做生意!

    林卫东眼神灼灼,我想去县城摆个小摊!卖点小东西!就卖现在城里姑娘小子们稀罕的!尼龙袜、发卡、蛤蟆镜、还有……磁带!

    他把自己观察到的需求一股脑说了出来。

    摆摊

    沈梅更吃惊了,这年头,个体户虽然有了,但在农村人眼里,还是不务正业、丢人现眼的代名词。卫东,这……这能行吗让人知道了,多难为情啊!而且,万一……万一被市管会(市场管理委员会)抓了咋办

    她的担忧溢于言表。

    梅子!

    林卫东加重了语气,双手扶住她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咱一不偷二不抢,靠自己的力气和眼光挣钱,有啥丢人的市管会那边,我会先去打听清楚,办个临时的许可证明,咱合法经营!你看人家城里,不也有人摆摊吗日子过得比咱滋润多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柔和而充满诱惑:你想啊,梅子。要是生意好了,咱很快就能把缝纫机赎回来!还能给你扯块好料子做件新衣裳!你不是一直想要块的确良吗到时候,咱想吃肉就吃肉,再也不用算计着那点肉票!等钱再多点,咱就搬出这老土房,去镇上租间亮堂的瓦房住!咱也能买台收音机,晚上听听戏……

    林卫东描绘的未来图景,虽然朴素,却实实在在地击中了沈梅的心。新衣服、亮堂的房子、收音机……这些对她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再看看丈夫眼中那坚定的光芒和勃勃的雄心,她心里的天平开始倾斜。

    可是……一百块啊……万一……

    沈梅还是害怕。

    没有万一!

    林卫东斩钉截铁,梅子,你信我!这次,我绝不会让你失望!这缝纫机是你心爱之物,我比你更在意它!我发誓,三个月内,一定把它完好无损地给你赎回来!要是亏了,我林卫东就是去扛大包、卖苦力,也把钱还上,把缝纫机给你拿回来!他的誓言掷地有声,眼神里的决绝和担当,最终击溃了沈梅最后的防线。她看着丈夫,又看看那台陪伴她多年的缝纫机,最终,含着泪,重重地点了头。

    好……卫东,我信你。咱……试试!

    拿到沉甸甸的一百块钱,林卫东没有丝毫耽搁。他立刻去了省城一趟。凭借前世记忆和对潮流的把握,他避开那些一看就是劣质假货的摊位,用相对合理的价格,精心挑选了货源:

    *

    色彩鲜艳、弹力好的尼龙袜(红、白、黑最受欢迎)。

    *

    款式新颖的塑料发卡和头绳(带小花的、镶亮片的)。

    *

    几副看起来还算像样的蛤蟆镜(深色茶片)。

    *

    最关键的,是几盘翻录的邓丽君磁带(《甜蜜蜜》、《小城故事》、《月亮代表我的心》),音质虽有些杂,但在这个年代已是天籁。

    他甚至还进了一点物美价廉的塑料凉鞋和印着上海字样的白帆布挎包。

    东西不多,但种类齐全,目标明确——瞄准爱美的年轻人和赶时髦的小青年。

    回到县城,他第一时间跑去新成立的个体劳动者协会咨询,花了几块钱,办了一个简陋的、写着临时摊位的小木牌。有了这个护身符,他心里踏实多了。

    开张的日子选在一个星期天,县城大集,人最多的时候。地点就在百货大楼斜对面相对热闹的路口。

    林卫东借了辆板车,把货物拉到地方。当他笨手笨脚地铺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床单,把那些时髦货品一样样摆出来时,心脏紧张得怦怦直跳。前世他做过更大的生意,但都没有此刻这般忐忑。这不仅是生意,更是他向沈梅证明自己的第一步!

    沈梅也跟着来了。她穿着自己最干净整洁的蓝布衫,两条麻花辫梳得一丝不苟,但脸上写满了局促和不安,低着头,不敢看路人投来的目光,仿佛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紧紧攥着衣角,手心全是汗。

    梅子,别怕。

    林卫东低声安慰她,把写有价格的小纸牌递给她,你就负责收钱,看东西。有人问价,你就照这个说。

    价格是他精心定的,比百货大楼便宜不少,又留有足够的利润空间。

    沈梅接过纸牌,手指有些抖,声音细若蚊呐:嗯……

    刚开始,行人匆匆,很少有人驻足。偶尔有人好奇地瞥一眼那些尼龙袜和蛤蟆镜,也只是看看就走了。沈梅的头垂得更低了,脸上火辣辣的,心里那点期待渐渐被难堪取代。她甚至开始后悔答应丈夫来摆摊了。

    林卫东心里也急,但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知道,需要一个引爆点。

    他目光扫过摊位上的东西,最终落在了那几盘磁带上。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拿起那盘翻录的《甜蜜蜜》,走到旁边一个卖冰棍的老大爷那里,好说歹说,花一毛钱借用了他的小半导体收音机(带磁带播放功能),又买了他两根冰棍。

    梅子,吃根冰棍,解解暑。

    林卫东把一根冰棍递给沈梅,然后,在沈梅惊愕的目光中,他把磁带塞进了收音机里,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滋滋啦啦的噪音后,邓丽君那甜美、温柔、带着丝丝缕缕情意的歌声,如同清泉般流淌出来,瞬间盖过了集市上的嘈杂: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这歌声,如同一个神奇的魔法,瞬间吸引了路人的注意!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姑娘小伙,纷纷停下了脚步,好奇地围拢过来。在这个精神文化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邓丽君的歌声拥有着难以想象的魔力!

    呀!是邓丽君!

    真好听啊!

    老板,这磁带怎么卖

    这袜子颜色真鲜亮!多少钱一双

    那个墨镜,我能试试吗

    人群一下子涌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林卫东精神大振,立刻热情地招呼起来,介绍商品,态度热情又不卑不亢。沈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热闹惊呆了,看着丈夫游刃有余地应对着顾客,看着他脸上自信的笑容,她心里的羞怯和难堪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

    姑娘,这发卡你戴着真好看!显得脸更白了!

    林卫东拿起一个镶着水钻(其实是塑料)的发卡,递给一个试戴的年轻姑娘。姑娘被夸得红了脸,旁边的同伴也起哄说好看。

    多少钱

    姑娘羞涩地问。

    三毛五!百货大楼一样的货,要卖五毛呢!

    林卫东报价干脆。

    给我拿一个!

    好嘞!收您五毛,找您一毛五!梅子,收钱!

    林卫东大声招呼。

    沈梅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接过姑娘递来的五毛钱,又笨拙地从自己缝的小布钱包里找出零钱递过去,声音虽然还有点小,但清晰了不少:找……找您一毛五。

    谢谢大姐!

    姑娘高兴地拿着发卡走了。

    有了第一个成功交易,后面就顺利多了。问磁带价的、试蛤蟆镜的、挑尼龙袜的……沈梅也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收钱、找零,动作渐渐麻利,脸上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她看着丈夫在人群中忙碌的身影,看着他额头渗出的汗珠,看着他因为卖出东西而亮晶晶的眼睛,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底滋生——那是参与感,是价值感,是和丈夫一起为小家奋斗的踏实感。

    夕阳西下,集市渐渐散去。林卫东和沈梅开始收拾摊子。两人都累得够呛,嗓子也喊哑了,但脸上却洋溢着兴奋的红光。

    林卫东迫不及待地开始清点今天的收入。沈梅紧张地凑在旁边看着。

    毛票、分票堆了一小堆。林卫东一张张数着,手指因为激动有些发抖。

    一块……两块……五块……十块……十五……二十……二十八块七毛五分!

    林卫东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一天!仅仅一个下午!刨去进货成本(大约十二三块),净赚了十五块多!这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半个月的工资了!

    这么多!

    沈梅也惊呆了,捂住了嘴巴,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这辈子都没在一天之内经手过这么多钱!更别说赚到了!

    梅子!我们成功了!

    林卫东激动地一把抱起沈梅,在原地转了个圈!沈梅吓得惊叫一声,随即又羞又喜地捶打他的肩膀:快放我下来!让人看见!

    林卫东放下她,依然兴奋地手舞足蹈:看见怕啥咱凭自己本事挣的钱!光明正大!

    他拿起那叠钱,塞到沈梅手里,拿着!明天咱就去割半斤肉!再给你买斤白糖!

    沈梅握着那叠还带着体温的钞票,感觉沉甸甸的。她看着丈夫意气风发的脸,再想想早上自己还觉得丢人现眼,心里百感交集。原来,靠自己的双手,真的能挣到钱!原来,不用担惊受怕,也能过上好日子!丈夫真的做到了他承诺的第一步!

    回去的路上,沈梅坐在吱呀作响的板车边沿,林卫东在前面拉着车。晚风吹拂,带着田野的清香。沈梅看着丈夫宽阔的后背,听着他哼着不成调的《甜蜜蜜》,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和幸福,如同温热的泉水,悄悄漫过心田。

    卫东,

    她轻声说,明天……我还跟你来。

    林卫东回过头,夕阳的余晖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他笑得像个孩子:好!咱俩一起,把咱的小摊经营好!日子,会越来越甜的!

    夫妻俩相视一笑,疲惫被巨大的希望和满足驱散。板车吱呀吱呀,载着他们沉甸甸的收获和沉甸甸的希望,驶向那个虽然破旧,却因为有了共同目标而充满温暖的家。

    小摊的生意比林卫东预想的还要红火。

    林卫东的眼光精准,他进的货都是当下最紧俏、最时髦的玩意儿,价格又实惠。加上他重生者的见识,嘴巴甜会来事,服务态度好(这在当时国营商店普遍冷硬横的环境下是巨大的优势),回头客越来越多。沈梅也从最初的羞涩拘谨,变得越来越大方利落,收钱找零、招呼客人,俨然成了林卫东不可或缺的帮手。

    每天收摊后,夫妻俩在灯下一起数钱、记账,成了最幸福的时刻。看着那日益增厚的小布钱包,看着沈梅脸上越来越多的笑容和红润的气色,林卫东觉得再累也值得。

    一个多月下来,扣除成本,竟然攒下了两百多块钱!这在1980年的农村,绝对是一笔巨款!

    手里有了钱,林卫东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大吃大喝,也不是置办新行头,而是兑现他对沈梅的另一个承诺——改善居住条件。

    老家的土房年久失修,夏天漏雨,冬天透风,阴暗潮湿。前世沈梅的病,跟长期居住在这种环境有很大关系。林卫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托人打听,很快在镇上租到了一间筒子楼里的房子。这筒子楼是镇农机厂的职工宿舍,虽然也是旧楼,但好歹是砖混结构,有玻璃窗,有水泥地,更重要的是,有自来水(虽然要下楼去公用水龙头接)和公共厕所!

    租金不便宜,一个月八块钱,差不多是林卫东摆摊三四天的纯利。但当林卫东带着沈梅去看房时,沈梅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明亮的窗户!干净的水泥地!虽然只有一间房,十几个平方,但比起老家的土房,简直是天堂!尤其是那个小小的、带玻璃窗的阳台,让沈梅欢喜得不得了。

    卫东……这……这得花多少钱啊

    沈梅摸着刷了绿漆的木头窗框,又是喜欢又是心疼钱。

    钱花了还能再赚!

    林卫东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住得好,身体才好!梅子,以后咱就住这儿!你看这窗户多亮堂!以后你在阳台上养几盆花,多好!

    搬家那天,村里不少人都来看热闹。看着林卫东和沈梅用借来的板车,把不多的家当——一张旧木床,一个掉了漆的木头柜子,两口箱子,锅碗瓢盆,还有那台刚刚从张木匠家赎回来的、被擦得锃亮的飞人缝纫机——搬上板车,拉向镇上,眼神里充满了羡慕、惊讶,还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啧啧,卫东这小子,真出息了听说在城里摆摊发了

    沈梅这丫头,苦尽甘来了

    哼,个体户,谁知道能风光几天……

    王海川也混在人群里,看着林卫东意气风发的样子,看着沈梅脸上掩饰不住的幸福光彩,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林卫东才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他忙着布置他们的新家。用剩下的钱,他咬牙添置了几样大件:

    *

    一台崭新的红灯牌收音机!这是沈梅念叨了很久的。当悠扬的戏曲声从那个红木匣子里流淌出来时,沈梅高兴得像个孩子,摸了又摸。

    *

    一个印着大红牡丹花的搪瓷脸盆和一个同款暖水瓶。

    *

    扯了几尺素雅的碎花布,让沈梅给窗户做了新窗帘,还给那张旧木床做了新床单和被套。

    *

    最重要的是,他坚持给沈梅买了一台崭新的蜜蜂牌缝纫机!虽然沈梅心疼钱,说旧的还能用,但林卫东态度坚决:旧的放老家!以后这就是你的‘战斗武器’!咱家以后你做衣服,光明正大地接活!

    小小的房间,因为这几样新添置的东西和沈梅巧手布置的窗帘床单,顿时变得温馨亮堂起来,充满了新生活的气息。

    搬进新家的第一个晚上,林卫东特意去国营饭店买了半只烧鸡,又打了二两散酒(他自己只抿了一小口)。

    昏黄的电灯泡下(筒子楼有电!),夫妻俩围着小方桌吃饭。收音机里播放着悠扬的歌曲,窗外是镇上远远近近的灯火(虽然不多)。沈梅夹起一块烧鸡肉,小心翼翼地放进林卫东碗里,眼圈却悄悄红了。

    梅子,怎么了不高兴

    林卫东紧张地问。

    没有……

    沈梅摇摇头,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声音带着哽咽,是……是高兴的。卫东,我……我从来没想过,能住上这样的房子,能用上收音机,能……能这样安安稳稳地吃顿肉。

    她看着丈夫,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依赖,这些日子,像做梦一样。你……你真的变了。

    林卫东心头一热,放下筷子,隔着桌子握住沈梅的手。她的手因为这段时间的操劳,依旧有些粗糙,但温暖有力。

    梅子,这不是梦。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这才只是开始。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答应过你,这一辈子,绝不让你再吃苦,绝不亏欠你。我说到做到!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异常认真,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还有一件事,梅子,你必须答应我。

    啥事

    沈梅被他严肃的样子弄得有点紧张。

    明天,我带你去县医院,做个检查。

    林卫东说出了他盘桓已久的心事,就做个全身检查,看看身体有没有啥毛病。咱现在有条件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必须得重视!不能像以前那样,有点小病小痛就硬扛着!

    这是他一直悬着的心。前世沈梅的病,发现得太晚了。这一世,他必须防患于未然!定期体检,是他守护沈梅健康最直接、最重要的手段!

    沈梅愣住了。去医院做全身检查这在村里人看来,简直是天大的奢侈和浪费!没病没灾的,花那冤枉钱干啥

    卫东,我……我身体好着呢!不用花那钱!

    沈梅下意识地拒绝,你看我这段时间,吃得好睡得香,力气都比以前大了!

    不行!

    林卫东的态度异常强硬,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急躁,必须去!钱的事你不用操心!听我的!这事没商量!

    他语气里的急切和担忧太过明显,让沈梅心里咯噔一下。她看着丈夫眼中那深沉的、仿佛经历过巨大痛苦才有的后怕眼神,再联想到他重生以来种种未卜先知般的举动和对她健康近乎偏执的关注,一个模糊而惊人的念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丈夫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第三卷:风暴来袭,弥补的代价

    县医院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木头混合的刺鼻气味。长条木椅冰凉,坐满了神色各异、带着病容和愁苦的人们。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步履匆匆,表情严肃。

    林卫东紧紧攥着沈梅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微微颤抖。沈梅低着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布鞋鞋尖,心里七上八下。她不明白丈夫为何如此坚持要做这个劳什子检查,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乖乖跟着来。或许,是丈夫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焦虑和深藏的痛苦,让她无法拒绝。

    沈梅!沈梅在吗

    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拿着单子喊道。

    在!在!

    林卫东像弹簧一样弹起来,拉着沈梅就往里走。

    检查的过程漫长而煎熬。抽血、拍片(简陋的X光机)、听诊、按压腹部……林卫东寸步不离地跟着,神经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眼睛死死盯着医生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每当医生在沈梅上腹部按压询问时,他的心就提到嗓子眼。

    这里疼吗

    嗯……有点,不是很厉害。

    沈梅皱着眉,如实回答。

    多久了

    有……有阵子了,干活累了或者饿着了就有点感觉,喝点热水就好了,我就没在意。

    沈梅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点心虚。

    林卫东的心猛地一沉!这个症状,和前世沈梅胃癌早期一模一样!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医生,怎么样我媳妇她……

    检查结束,林卫东迫不及待地追问,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负责检查的是一位中年男医生,姓赵,戴着厚厚的眼镜。他翻看着手里的几张报告单(血常规、简陋的X光片),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林同志,

    赵医生放下单子,语气严肃,从初步检查和沈梅同志描述的症状来看,情况……不太好。血象有点异常,X光片显示胃部形态有些改变,结合她上腹部的压痛和不适感……我们高度怀疑是胃部占位性病变。

    占位性病变

    林卫东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阵阵发黑。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残酷的宣判再次降临,巨大的恐惧依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扶着桌子才没倒下。

    沈梅也吓呆了,虽然不太懂专业术语,但不太好、占位性病变这些词足以让她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她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医……医生,我……我这是……得了啥大病

    初步怀疑是胃癌。

    赵医生没有拐弯抹角,语气沉重,而且,位置不太好。县医院条件有限,设备和技术都跟不上。我建议你们,立刻、马上,去省城的大医院!挂肿瘤科!做更详细的检查,比如钡餐造影或者胃镜!越快越好!如果是早期,还有希望!

    胃癌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沈梅头上!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腿一软,就要瘫倒在地。林卫东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紧紧抱住,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沈梅身体剧烈的颤抖和绝望的冰冷。

    梅子!梅子别怕!别怕!有我在!

    林卫东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他紧紧抱着妻子,仿佛要给她注入全部的力量,听医生的!咱去省城!咱去最好的医院!一定能治好!一定能!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赵医生,眼神里是濒临崩溃边缘的疯狂和不顾一切的决绝:医生!省城哪家医院最好哪个医生最厉害告诉我!花多少钱我都治!倾家荡产我也治!

    赵医生被他眼中的疯狂震慑了一下,推了推眼镜,迅速写下两个名字和地址:省医科大附属第一医院,肿瘤外科的刘振邦教授!他是这方面的权威!赶紧去!时间就是生命!

    林卫东一把抓过纸条,像抓住救命稻草。他半抱半扶着几乎失去意识的沈梅,跌跌撞撞地冲出诊室,冲出医院。刺眼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彻骨的冰冷和灭顶的绝望。

    回到那个刚刚布置好、充满希望的小家,气氛却降到了冰点。沈梅蜷缩在床角,抱着膝盖,无声地流泪,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胃癌,在那个年代,几乎就是死亡的代名词。她才二十多岁,刚刚看到一点生活的亮光,巨大的黑暗就吞噬而来。

    林卫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和悲伤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前世,他因为无知和漠视,已经失去过一次。这一世,他拼了命也要抓住这渺茫的希望!

    梅子,

    他坐到床边,声音异常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看着我。

    沈梅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

    听着,

    林卫东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省城的医生还没确诊!就算是,赵医生也说了,早期还有希望!你信我!我林卫东就是豁出这条命,也一定把你治好!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有办法!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打起精神来,配合治疗!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行吗

    他的眼神坚定如磐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退缩。这强大的信念感,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光,穿透了沈梅心中的绝望迷雾。她看着丈夫,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同样深不见底的爱与决心,一股求生的欲望,微弱地燃了起来。她咬着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林卫东立刻行动起来。他首先想到的是那批捂了几年的国库券。他冲到炕席下,拿出那个油纸包,里面是他当初用几十块钱收来的十几张国库券。他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这些券大多是80、81年的,面值加起来大概一百多块。虽然远未到前世记忆中暴涨的巅峰(90年代初),但现在私下转让,因为流通性依旧很差,能按面值兑付或者溢价一点点就很不错了!这点钱,对于去省城看病,简直是杯水车薪!

    他的心沉了下去。小摊的积蓄,大部分都用来租房、添置东西和日常开销了,手头现金只剩下几十块。怎么办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台崭新的红灯牌收音机上。这是他送给沈梅的礼物……但此刻,它只是一件可以变现的物品!他毫不犹豫地抱起收音机,又看向那台崭新的蜜蜂缝纫机——沈梅的战斗武器,她眼中闪烁着希望光芒时抚摸过无数次……

    卫东!你干什么!

    沈梅看到他搬缝纫机,惊恐地扑过来,这个不能卖!这是……

    梅子!

    林卫东抓住她的肩膀,眼神通红,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收音机、缝纫机、房子、摊子……所有东西加起来,都不及你一根头发丝珍贵!只要能救你,卖了这间屋,我去睡桥洞都行!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砸在沈梅心上。她看着丈夫眼中的疯狂和决绝,再也说不出阻拦的话,只是捂着脸,失声痛哭。

    林卫东用最快的速度,将收音机、缝纫机,甚至家里稍微值点钱的暖水瓶、新脸盆,连同那批国库券一起,托人紧急变卖。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些东西出手还算快,但价格被压得很低。崭新的缝纫机只卖了八十块,收音机六十,国库券勉强凑了一百块出头,加上其他零碎和手头现金,总共凑了不到三百块。

    三百块!去省城大医院,面对可能的癌症治疗,这点钱恐怕连检查费都不够!

    绝望再次袭来。林卫东蹲在墙角,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揪扯着。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可以卖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是他忽略的

    突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黑暗——**股票!深发展原始股!**

    他猛地抬起头!对了!1980年,深圳经济特区成立,深发展(深圳发展银行)作为最早发行的股票之一,在1987年才正式上市交易,但在80年代初,已经开始内部发行和认购!他前世模糊记得,深发展的原始股,面值一股才一块钱!而在上市后,股价一路狂飙,最高时达到过几十块甚至上百块一股!翻了上百倍!

    现在才1983年!深发展的股票肯定已经发行了!虽然流通性极差,几乎没人看好,私下转让的价格可能低得可怜,但只要能找到门路买到手,再尽快脱手套现……

    希望之火重新点燃!林卫东立刻冲出门,跑到镇上唯一能打长途电话的邮局(费用昂贵)。他凭着前世的记忆和模糊的人脉碎片,疯狂地打电话,托人打听深圳那边股票的消息,询问是否有人愿意低价转让深发展的股票。

    几天几夜,林卫东像疯了一样奔波。他顾不上小摊生意(暂时交给一个信得过的邻居大嫂代管),顾不上吃饭睡觉,眼睛里布满血丝,胡子拉碴,整个人瘦了一圈。他几乎跑遍了县城和附近有门路的人家,低声下气地求人,甚至不惜借了高利贷(利息高得吓人),只为了凑够去深圳的路费和可能买股票的钱。

    沈梅看着丈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看着他为了筹钱焦头烂额,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心疼得无以复加。巨大的病痛和对未来的恐惧折磨着她,但丈夫那如同守护濒死幼兽般的姿态,给了她难以言喻的力量和支撑。她不再哭泣,努力让自己多吃一点东西,哪怕胃里翻江倒海。她不能倒下,不能让丈夫的努力白费。

    终于,一个在省城工作的远房亲戚传来了消息:他认识一个深圳回来的朋友,手里有几百股深发展的原始股,急于脱手,愿意以每股一块二的高价转让(比面值溢价两毛)!但需要现金,立刻交易!

    林卫东没有丝毫犹豫!他拿着东拼西凑(包括那笔高利贷)的五百块钱,风尘仆仆地坐上了去深圳的绿皮火车。硬座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污浊,汗味、烟味、各种食物混杂的气味令人窒息。林卫东却浑然不觉,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全家性命钱的破布包,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拿到股票!然后立刻卖掉!

    在深圳那个尘土飞扬、建设初期的边陲小镇,林卫东像无头苍蝇一样,按照地址找到了那个卖家。交易过程异常简单,甚至带着点草率。卖家是个精明的商人,显然觉得这堆废纸能换几百块现金是赚了。林卫东拿到那几张印着深圳发展银行、面额一元、总共五百股的股票凭证时,手都在发抖。

    他没有片刻停留,立刻又马不停蹄地返回省城。他没有时间去等待股票升值(那需要好几年!),他需要的是立刻变现!救命的钱!

    在省城,他找到了一个规模稍大的信托商店(当时少数可以进行有价证券交易的地方),将五百股深发展股票以每股一块五的价格(他主动压低了价格,只求快速出手)全部抛售!

    当七百五十块现金(扣除少量手续费)沉甸甸地落入他手中时,林卫东紧绷的神经几乎断裂。加上之前变卖东西的三百块和身上的一点零钱,他终于凑够了带沈梅去省城大医院的第一笔救命钱——一千多块!

    他像一阵风般冲回镇上那个小小的筒子楼。当他把那厚厚一叠钱放在沈梅面前时,沈梅惊呆了。

    卫东……你……你去抢银行了

    沈梅的声音都在发颤,看着丈夫憔悴不堪、胡子拉碴的脸,看着他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巨大的恐惧和心疼攫住了她。

    没有!是卖股票的钱!

    林卫东喘着粗气,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兴奋,梅子!钱有了!咱们明天就去省城!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

    他拉起沈梅的手,那叠冰冷的钞票硌在两人手心,却传递着滚烫的希望。

    省医科大附属第一医院,肿瘤外科。

    这里的氛围比县医院更加肃穆冰冷。穿着条纹病号服的病人,眼神空洞或带着绝望。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

    刘振邦教授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专家。他仔细查看了沈梅带来的县医院报告,又亲自为她做了更详细的检查(触诊、询问病史),最后开了钡餐造影的单子。

    等待结果的那几个小时,对林卫东来说,如同在油锅里煎熬。他紧紧握着沈梅的手,两人的手心都冰冷潮湿。

    结果出来了。

    早期胃癌(胃窦部)。

    刘教授看着片子,语气凝重但带着一丝庆幸,不幸中的万幸,发现得还算及时,肿瘤局限于粘膜层和粘膜下层,没有明显淋巴结转移迹象。手术切除是首选治疗方案,术后需要配合化疗巩固疗效,防止复发转移。

    手术化疗

    沈梅听到这些陌生的词汇,脸色更加苍白。

    能治好吗教授!

    林卫东急切地问,声音发颤。

    早期胃癌的治愈率相对较高,五年生存率可以达到70%以上。

    刘教授严谨地回答,但手术有风险,化疗也有不小的副作用。而且,费用不菲。手术费、住院费、药费、化疗费……初步估计,整个疗程下来,至少需要三千到五千块。你们……有准备吗

    三千到五千!在这个普通工人月薪几十块的年代,这无疑是个天文数字!林卫东带来的钱,连零头都不够!

    沈梅倒吸一口冷气,绝望瞬间淹没了她:不……不治了……卫东,咱回家……咱不花这冤枉钱……

    她不能拖垮丈夫!

    治!必须治!

    林卫东猛地站起来,声音斩钉截铁,震得整个诊室都仿佛安静了一瞬。他看向刘教授,眼神里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教授!钱的事您不用管!我来想办法!请您尽快安排手术!用最好的药!最好的方案!我只要她活着!好好的活着!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和力量,让见惯生死的刘教授也为之动容。

    好。我会尽快安排。

    刘教授点点头,开了住院单。

    接下来的日子,对林卫东而言,是地狱般的考验。他让沈梅先住进病房(交了一部分押金),自己则开始了更加疯狂的筹钱之路。

    他彻底放弃了小摊生意,把剩下的货物和摊位证低价转让。他跑回老家,跪在老父老母面前磕头借钱(老人拿出了压箱底的养老钱)。他跑遍了所有能想到的亲戚朋友,借遍了每一分可能借到的钱。他甚至再次冒险,凭着前世记忆,去省城刚刚萌芽的邮票市场,低价收购了几版他记得未来会暴涨的邮票(如80年猴票),然后迅速高价转手给识货的藏家,赚取微薄但快速的差价。

    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骡子,在省城的大街小巷奔波。饿了啃个冷馒头,渴了喝自来水,困了就趴在沈梅病床边眯一会儿。他变得又黑又瘦,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紧紧盯着病床上的妻子。

    沈梅躺在病床上,看着丈夫为她忙碌奔波,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影,看着他低声下气地向人借钱时那卑微的姿态,心如刀绞。巨大的病痛折磨着她,但更痛的是内心的愧疚。她觉得自己成了丈夫的累赘,拖垮了这个刚刚有点起色的家。

    手术前一天晚上,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沈梅刚做完术前准备,身体虚弱,精神却异常清醒。窗外的月光冷冷地洒进来。

    卫东……

    沈梅的声音很轻,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悲伤,别忙了……歇歇吧……我……我对不起你……

    林卫东正坐在小凳子上,小心翼翼地削着一个苹果。闻言,他的手猛地一顿,锋利的刀尖差点划破手指。

    傻话!

    他放下刀和苹果,坐到床边,握住沈梅冰凉的手,声音沙哑却无比温柔,你是我媳妇!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说什么对不起要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欠你的!

    你欠我什么

    沈梅茫然地看着他,月光下,丈夫的脸憔悴得让她心疼。

    压抑了太久的秘密,巨大的心理压力,对未知手术的恐惧,以及沈梅眼中那纯粹的困惑和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林卫东理智的堤坝。

    我欠你一辈子!

    林卫东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和痛苦,眼泪汹涌而出,梅子!我欠你一个健健康康的身体!欠你一个无忧无虑的青春!欠你本该拥有的幸福和快乐!我欠了你几十年啊!

    他紧紧抓着沈梅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眼神里充满了穿越时空的悔恨和痛苦:你知不知道我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在那个梦里,我混蛋!我自私!我只想着赚钱,想着发财!我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让你操劳,让你受委屈!你病了,痛了,我都没在意!等我幡然醒悟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你走了……就那样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无尽的悔恨里煎熬!生不如死!

    他的话语如同惊涛骇浪,将沈梅彻底淹没。她震惊地瞪大眼睛,看着丈夫涕泪横流、痛不欲生的样子,听着那匪夷所思却又字字泣血的噩梦,脑海中那些关于丈夫重生后的疑惑——未卜先知的国库券、对王海川的决绝判断、精准的生意眼光、对健康的偏执关注、筹钱时近乎疯狂的效率……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惊世骇俗的噩梦之语,串联成了一个让她浑身冰冷、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的真相!

    所以……那不是梦……是真的

    沈梅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带着巨大的恐惧和茫然,你……你是……从那个‘以后’……回来的你回来……是为了……弥补我

    是!是真的!

    林卫东泣不成声,用力点头,梅子!我回来了!老天爷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就是让我来弥补!弥补前世对你所有的亏欠!让我好好爱你!守护你!所以,你绝对不能放弃!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一定要挺过去!一定要好起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把欠你的,这辈子加倍还给你!好不好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把头埋在沈梅的手边,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

    沈梅呆呆地听着,感受着手背上滚烫的泪水。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她的认知,让她头晕目眩。丈夫是死过一次又回来的人他经历过自己早逝的痛苦他所有的改变,所有的拼命,所有的守护,都是源于那刻骨的悔恨和对她的亏欠

    恐惧、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种种情绪交织翻涌。但最终,一种奇异的感觉压倒了所有——是释然。原来丈夫那些未卜先知和深沉的爱意,并非无缘无故。原来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是因为他真切地失去过自己。

    看着眼前这个为了她倾尽所有、哭得像个孩子的男人,沈梅的心,在巨大的震撼和病痛中,竟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生出一丝酸楚的甜蜜。

    她伸出另一只没有输液的手,颤抖着,轻轻抚上林卫东粗糙、沾满泪水的脸颊。

    傻瓜……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叹息,一丝哽咽,还有一丝历经沧桑后的温柔,原来……你欠了我这么多……那你……这辈子……可要好好还……一点……都不能少……

    林卫东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他看到沈梅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虚弱的、却无比温暖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恐惧,有悲伤,但更多的,是理解,是接纳,是共同面对生死的勇气。

    好!我答应你!一点都不会少!

    林卫东紧紧抓住她的手,仿佛抓住了整个世界,明天的手术,别怕。我会一直在外面等你。等你好了,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辈子要走!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两人紧握的双手上。沉重的秘密终于揭开,带来的不是隔阂,而是在生死考验前更加紧密的羁绊。前世的亏欠,今生的守护,都化作了此刻无声的誓言。

    第四卷:新生与誓言

    手术当天,省医科大附属第一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得刺眼。消毒水的气味浓重得几乎让人窒息。林卫东坐在长椅上,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手术室上方那盏红色的手术中灯,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五个小时了。沈梅已经被推进去五个小时了。

    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卫东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可怕的画面:手术刀划开妻子的皮肤,鲜血涌出;肿瘤位置太深,医生束手无策;麻醉意外,心跳停止……这些念头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紧绷的神经。

    林卫东家属!

    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快步走出来。

    林卫东像触电般弹起来,冲过去时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在!我在!我媳妇她……怎么样了

    手术很顺利。护士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却带着笑意的脸,刘教授说肿瘤切除得很干净,周围淋巴结清扫也很彻底。病人现在在恢复室观察,两小时后送回病房。

    林卫东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他扶着墙,大口喘着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谢谢……谢谢医生……谢谢……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仿佛除了这两个字,再也说不出别的。

    护士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家属,理解地点点头:去准备一下吧,病人需要安静休息。术后护理很关键。

    林卫东抹了把脸,用力点头。他立刻跑回病房,把床铺重新整理了一遍,又去开水房打了热水,准备好干净的毛巾和脸盆。做完这些,他坐在床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胃里却没有任何饥饿感,只有一种虚脱般的轻松。

    当沈梅被推回病房时,她的脸色惨白得像纸,嘴唇干裂,双眼紧闭。各种管子从被子里伸出来,连接着输液瓶和监护仪器。林卫东的心狠狠揪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妻子露在被子外的手。那只手冰凉得吓人。

    梅子……他轻声唤道,声音颤抖。

    沈梅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她的眼神涣散了一会儿才聚焦,看到林卫东的脸,微弱地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没力气。

    疼吗林卫东凑近她,轻声问。

    沈梅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角渗出一滴泪。

    很快就好了,忍一忍,啊林卫东用拇指轻轻擦去她的泪水,医生说手术特别成功,肿瘤切得干干净净的。你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沈梅眨了眨眼,表示听到了。她的手指在林卫东掌心轻轻动了动,像是一只虚弱的小鸟。

    这一晚,林卫东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边。他按照护士的指导,定时用棉签蘸水湿润沈梅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记录尿量;调整输液速度;在沈梅因疼痛皱眉时,立刻叫医生来检查。他的眼睛熬得通红,却不敢合眼,生怕错过沈梅任何一个细微的不适。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时,沈梅的情况已经稳定了许多。她能够喝一点水,甚至小声地说几句话了。

    卫东……你……休息……她的声音细若蚊呐,眼神里满是心疼。

    我不累。林卫东笑着摇头,轻轻抚平她散乱的头发,看着你一点点好起来,比睡什么觉都强。

    沈梅的眼中泛起泪光。她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咳嗽打断。林卫东立刻扶起她,轻拍她的背,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练习过千百次。

    手术只是第一道关卡。两周后,沈梅开始了化疗。

    第一次化疗后的那个夜晚,林卫东第一次见识到了这种治疗的可怕。沈梅蜷缩在病床上,浑身发抖,呕吐物弄脏了床单和衣服。她痛苦地呻吟着,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林卫东手忙脚乱地收拾,换床单,擦洗,安抚,心疼得几乎窒息。

    梅子,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他抱着沈梅,声音哽咽。

    卫东……我……不想治了……沈梅虚弱地哭道,太……太难受了……

    不行!林卫东的声音陡然提高,又立刻软下来,梅子,再坚持一下,好吗为了我,再坚持一下。想想我们的以后,等你好了,我们还要一起做很多很多事呢。

    他绞尽脑汁地描绘着未来的画面:他们的小摊要重新开张,要租个更大的店面;等沈梅身体好了,要带她去北京看天安门;要给她买一台电视机,晚上一起看节目;要教她认字读书,让她不再是个睁眼瞎……

    这些朴素的梦想,在痛苦的化疗之夜,成了支撑沈梅坚持下去的力量。她紧紧抓着林卫东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在他的描述中,渐渐平静下来。

    随着一次次化疗,沈梅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但肿瘤指标却在稳步下降。林卫东变着法子给她补充营养:托人从乡下买来土鸡蛋,熬成细腻的蛋花汤;把肉剁得碎碎的,煮成稀烂的肉粥;甚至不惜花巨资买来当时极为稀罕的奶粉。

    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林卫东借的高利贷已经滚到了惊人的数字,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遍了。为了筹钱,他开始在照顾沈梅的间隙,去医院附近打零工:帮人搬货、擦车、甚至去建筑工地扛水泥。他的肩膀磨出了血泡,手掌布满老茧,却从不叫苦。

    一天傍晚,林卫东刚从工地回来,满身尘土,手里攥着刚挣到的五块钱。他匆匆赶到病房,却发现沈梅的床位上躺着一个陌生人。

    32床病人呢他惊恐地问护士。

    转到普通病房了。护士笑着说,刘教授说她的指标很好,可以转入普通病房继续观察了。

    林卫东如释重负,几乎要喜极而泣。他飞奔到普通病房,看到沈梅正靠在床头,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清明了许多。看到他进来,她甚至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卫东,医生说……我再做两次化疗,就可以……出院了。她的声音还很虚弱,但充满希望。

    林卫东站在门口,突然走不动了。连日来的疲惫、担忧、恐惧,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他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沈梅心疼地看着他,也流下了眼泪。

    三个月后,沈梅终于出院了。

    她瘦了很多,头发也掉光了,戴着一顶林卫东给她买的毛线帽子。但她的眼睛明亮有神,脸上也有了血色。医生说她恢复得很好,只要定期复查,注意休养,完全可以过上正常生活。

    林卫东搀扶着她,走出医院大门。初春的阳光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沈梅深吸一口气,闻到了久违的新鲜空气,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回家。林卫东轻声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然而,他们的家已经不复存在。为了支付医疗费,筒子楼的房子早已退租,家具物品也都变卖了。林卫东带着沈梅暂时住进了城郊一间简陋的农舍,那是他一个远房表亲闲置的老屋,虽然破旧,但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委屈你了。林卫东愧疚地说。

    沈梅摇摇头,环顾四周,反而笑了:挺好的,清静。而且……她握住林卫东的手,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这句话让林卫东的眼眶又红了。他发誓要尽快让生活回到正轨,给沈梅一个真正的家。

    第二天一早,林卫东就出门找工作。令他惊喜的是,当他路过当初摆摊的地方时,几个老顾客竟然认出了他。

    哎哟!这不是林老板吗好久不见啊!

    你那些时髦货啥时候再有啊我闺女一直念叨呢!

    你媳妇病好了吗我们还怪想你们的!

    这些朴实的问候让林卫东心头一暖。他突然意识到,他们的口碑和人脉还在。也许,可以从头再来

    当天晚上,他和沈梅商量着重操旧业。沈梅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精神很好,甚至主动提出可以帮忙看摊。

    不行,你得好好休息。林卫东坚决地说,我来干,你在家养着。

    那我帮你理货、记账。沈梅也不退让,医生说了,适当活动对身体好。

    看着妻子眼中的倔强,林卫东妥协了。但他严格限制沈梅的工作时间,每天最多两小时,而且只能做些轻活。

    启动资金是个大问题。他们现在一贫如洗,还欠着一屁股债。就在林卫东发愁时,一个意外的惊喜降临了——当初他急用钱时低价转让的那批国库券,竟然有人主动找上门来,愿意以高于面值30%的价格收购!

    原来,随着时间推移,国库券的市场价值已经开始攀升。林卫东这才想起,自己当初还留了几张压箱底的国库券没舍得卖,一直缝在旧衣服的内衬里!

    靠着这意外之财和几个老顾客的预付定金,林卫东的小摊又支起来了。这一次,他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而是瞄准了更高端的市场——录音机、电子表、尼龙布料……这些在80年代中期开始紧俏的商品。

    他的生意很快有了起色。更令人惊喜的是,当初那些借给他们钱的亲戚朋友,看到夫妻俩的艰难处境,非但没有催债,反而主动提出可以延期还款,有的甚至又借给他们一些钱扩大经营。

    你们两口子不容易,慢慢来。这是林卫东最常听到的话。

    一年后,他们的生活终于重回正轨。林卫东在县城租了个小门面,开起了全县第一家私营电器行,主营录音机、电视机等高档货。沈梅的身体也日益康复,头发重新长出来,乌黑发亮,比生病前还要精神。

    他们搬进了新租的房子,虽然不大,但明亮干净。林卫东兑现了承诺,给沈梅买了电视机,还添置了一台双缸洗衣机,让她不用再手洗衣服。

    每天晚上,夫妻俩都会一起看电视,或者听沈梅最喜欢的邓丽君磁带。有时候,沈梅会突然停下来,看着林卫东的侧脸,轻声说:卫东,谢谢你。

    林卫东知道她在谢什么。他总会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不,梅子,是我要谢谢你。谢谢你给我机会弥补,谢谢你活下来,谢谢你还在我身边。

    1987年春天,沈梅去医院做最后一次复查。医生笑着宣布:各项指标完全正常,你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走出医院,春风拂面,路边的野花绽放。林卫东突然拉着沈梅的手,跑到一片开满油菜花的田野边。

    梅子,他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绒盒,单膝跪地,上辈子我欠你一个像样的婚礼。这辈子,我想补上。你愿意……再嫁给我一次吗

    绒盒里是一枚金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沈梅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伸出手,哽咽着说:我愿意……这辈子,下辈子,我都愿意。

    林卫东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戴在她手上,然后紧紧抱住了她。油菜花的香气包围着他们,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这一刻祝福。

    远处,不知谁家的录音机里,正播放着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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