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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湖上人人追杀的玉面狐狸,突然成了我的搭档。

    六扇门第一神捕和通缉犯联手荒唐!我扯下她蒙面巾的瞬间,却愣住了。

    那张脸竟与我床头画像一模一样——母亲失踪前最后的模样。

    我们追查连环血案,发现所有死者都曾诬陷过玉面狐狸。

    机关塔顶,真凶狂笑:沈冰清,你娘就是初代玉面狐狸!

    我的剑尖抵住她咽喉时,塔桥突然断裂。

    下坠时她反手扣住我命门,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泪光:谢无争,你信不信我

    风声淹没了答案,只有深渊之上摇摇欲坠的断桥。

    1

    雨下得毫无征兆,又急又密,沉重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汇成一片混沌的喧嚣,将白日里这座临水小城的烟火气彻底浇熄。长街两侧的灯笼在风雨里挣扎,昏黄的光晕被扯得支离破碎,勉强映出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和紧闭的门板。空气里弥漫着河水暴涨的土腥味,还有某种隐隐的、被雨水暂时压制下去的躁动。

    吱呀——

    临河客栈二楼的一扇木窗被推开半掌宽的缝隙,探出半张年轻男子的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唇线习惯性地抿着,带着点玩世不恭的锐利。他叫谢无争,六扇门里最年轻也最让人头疼的捕头,此刻那双总是带着三分戏谑的眼睛里,却凝着与年龄不符的沉冷。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几缕碎发,黏在皮肤上,他毫不在意,目光鹰隼般扫过对岸黑黢黢的屋顶轮廓线。

    头儿,探清楚了。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水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城南李记绸缎庄的东家,昨儿夜里没了,和前头几个一样,干净利落,心口一个血窟窿,旁边用血画着只……狐狸头。

    谢无争没回头,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狐狸头……玉面狐狸。这名字像根无形的刺,扎在六扇门的心口上很久了。没人知道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神出鬼没,专挑那些为富不仁、或是有过构陷他人前科的家伙下手。手法干净得让人牙痒,留的标记又嚣张得令人发指。上峰震怒,限期破案的压力像这越下越密的雨,沉沉地压在他肩上。

    他收回目光,正要关上窗户,眼角的余光却猛地捕捉到对面屋顶上一道极其微弱的反光,快如毒蛇吐信,一闪即逝。

    来了!

    念头刚起,头顶的瓦片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哗啦——轰!

    碎瓦、断木、浑浊的雨水混合着尘土,兜头盖脸地砸了下来。一道纤细的黑影,裹挟着冰冷的杀气和外面狂暴的雨幕,如同鬼魅般从破开的屋顶窟窿中倒贯而入。剑光,是唯一清晰的存在,比窗外偶尔撕裂夜空的闪电更冷、更亮、更致命!它精准无比地直刺谢无争的咽喉!

    千钧一发!

    谢无争身体的本能远快于思考。他足下猛地一蹬,身下的木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向后滑开,同时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柔韧角度向后仰倒。那抹致命的寒光,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擦了过去,冰冷的剑气激得他皮肤一阵战栗。

    锵!

    一声脆响在混乱中格外刺耳。谢无争在倒仰的瞬间,手腕一翻,一直握在手里的那只粗瓷酒杯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正撞在刺空的剑脊之上!

    酒杯碎裂,浑浊的酒液四溅开来,有几滴不可避免地溅上了谢无争的脸颊。辛辣的酒气混着尘土和雨水的味道直冲鼻腔。

    黑影一击落空,轻如落叶般点地,毫不停滞,手腕一抖,长剑挽起数朵森寒的剑花,如同暴雨中骤然盛放的冰莲,再次向谢无争周身要害笼罩而来。剑势连绵不绝,又快又狠,招招致命,带着一股不死不休的狠厉。

    好个玉面狐狸!谢无争一声低喝,腰间佩刀沧啷一声弹射出鞘。刀身乌沉,并不反光,却在挥出的刹那带起一片沉重的风雷之声。他没有选择硬接那灵巧迅捷的剑花,而是以大开大阖之势,刀光如匹练般横扫而出,刀锋所向,正是对方剑势转换间那一丝微不可查的凝滞!

    嗤啦!

    刀剑并未相交,沉重的刀风却硬生生撕裂了对方绵密的剑网,逼得黑影不得不撤剑回防。两人身形交错,刀光剑影在狭小的客房内疯狂闪烁、碰撞、破碎。悬挂的破旧帷幔被凌厉的气劲撕成碎片,木桌被刀锋劈开一角,茶壶茶杯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混着泥水和酒液,一片狼藉。每一次刀剑的碰撞都溅起一溜火星,每一次身影的闪避都带起疾风,吹得桌上那盏唯一幸存的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将两人激烈搏杀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上演着一场光怪陆离的皮影戏。

    混乱中,谢无争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对方脸上那块蒙面的黑巾。那黑巾之下,藏着整个六扇门都渴求的答案!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心底炸开。

    藏头露尾!他故意卖了个破绽,肩头门户微开,诱得对方剑尖如毒蛇般再次刺向自己的咽喉。就在剑尖即将及体的刹那,谢无争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弧度,握刀的手腕猛地一沉,刀柄向下疾点对方持剑的手腕曲池穴,同时那只一直隐在袖中的左手,如同蓄势已久的灵蛇,快如闪电般探出,五指箕张,精准无比地抓向对方面门——目标正是那块碍眼的蒙面巾!

    指尖触及黑巾粗糙的布料边缘,只需轻轻一扯……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对方那双一直沉静如寒潭的眸子里,陡然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惊怒!

    找死!一声清叱,带着冰冷的杀意。黑影反应快得惊人,在谢无争指尖触到面巾的同时,她持剑的手腕不可思议地一抖一扭,竟似无骨般避开了刀柄的点击,同时剑光暴涨,化作一道凌厉无匹的银色弧线,反撩谢无争伸出的左手手腕!这一剑,狠辣刁钻,完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谢无争瞳孔骤缩!他若执意扯下面巾,自己的左手必然被这一剑齐腕削断!电光火石间,他只能猛地缩手回撤。然而,那冰冷的剑锋还是快了一步!

    嗤!

    细微的割裂声响起。一绺乌黑的发丝,被锋锐的剑刃齐根削断,打着旋儿飘落下来,无声地跌入脚下狼藉的泥水之中。

    黑影一击逼退谢无争,毫不停留,脚尖在倾倒的桌角上一点,身如轻烟般倒掠而起,撞破那扇之前被谢无争推开的木窗,瞬间融入了外面狂暴的雨幕和深沉的夜色里,消失不见。

    头儿!头儿!您没事吧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手下捕快惊惶的呼喊。

    谢无争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他看也没看地上那绺断发,目光死死盯着黑影消失的窗口。冰冷的雨水裹挟着夜风倒灌进来,打湿了他的衣襟,带来刺骨的寒意。他缓缓抬起右手,指腹上残留着方才触及黑巾边缘时那粗糙布料的摩擦感,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被雨水和尘土味掩盖的冷香。

    玉面狐狸……

    他缓缓蹲下身,从泥泞的地上,捻起了那绺被削断的、属于自己的头发。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盯着那缕断发,眼神深得如同窗外无光的夜河。

    2

    接下来的几天,谢无争的日子过得像上紧的发条。那夜短暂而凶险的交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玉面狐狸的剑、她的身法、那双冰冷的眸子,还有指端残留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冷香,总在不经意间掠过脑海。更让他心头沉甸甸的是,又一起血案发生了。城西米铺的周掌柜,被同样的手法钉死在自家库房里,心口一个血洞,墙上赫然又是那个狰狞的狐狸头标记。

    然而,这一次,现场多了一点东西——一枚极其精巧的、用特殊油纸包裹的铜钱,被巧妙地卡在死者紧握的拳头缝隙里。油纸上,用极细的笔触勾勒出一个模糊的方位标记,指向城外荒废已久的山神庙。这显然不是凶手留下的,倒像是某种刻意的指引。

    谢无争捏着那枚铜钱,指腹感受着铜钱边缘的冰凉和油纸的微韧,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玉面狐狸她想做什么挑衅还是……陷阱

    他最终决定独自前往。夜色浓重如墨,荒废的山神庙在冷月下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轮廓,残破不堪,夜枭的啼叫更添几分阴森。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庙门,腐朽的木头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借着从破窗漏进的惨淡月光,他看到了神像前站着的人影。

    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黑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比那晚在客栈中似乎少了几分纯粹的杀意,却依旧冷冽如寒星。

    胆子不小,谢捕头。真敢一个人来她的声音透过面巾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清冷如冰泉。

    谢无争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爆发的致命攻击。玉面狐狸引我来此,是打算自投罗网,还是想换个地方再打一场他语带锋芒,目光锐利如刀,试图穿透那片薄薄的黑巾,看清她的真容。

    自投罗网她似乎极轻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冰冷的讽刺,就凭你手下那些酒囊饭袋还是凭你……那晚差点被我削掉的手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谢无争的左手手腕。

    谢无争眼神一沉,那晚断发的耻辱感再次涌上心头,但他强压着怒火:少废话!周掌柜的案子,是不是你做的留下标记,又引我来此,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周掌柜她向前踏了一步,月光刚好照亮她蒙面巾边缘流畅的线条,他该死。三年前,他伙同几个粮商,哄抬米价,逼得城外三个村子饿死几十口人,事后为了掩盖,又栽赃给一个路过的行脚商,污他偷盗,害得那人被乱棍打死在县衙门口。这样的人,留着过年么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但那平静之下,却翻滚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就算他该死,也轮不到你动用私刑!律法何在谢无争厉声道,踏前一步,刀身隐隐发出低鸣。

    律法她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那双冰冷的眸子骤然锐利起来,直直刺向谢无争,李记绸缎庄的李扒皮,逼良为娼,害死多少清白女子,你们的律法管住了吗城北开赌坊的赵阎王,放印子钱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你们的律法又在哪里还有……十五年前,清水镇谢家……她的声音猛地顿住,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卡住了喉咙,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极其痛苦的神色,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清水镇谢家!这五个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谢无争的心头!那是他心底最深、最隐秘的伤口!他父母早亡,据说是家中失火,但幼年模糊的记忆碎片里,总有些挥之不去的阴影和疑点。这玉面狐狸,怎么会知道清水镇怎么会知道谢家!

    你……谢无争的心脏狂跳起来,按着刀柄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你究竟是谁!

    玉面狐狸没有回答。她只是深深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翻涌的情绪复杂得难以解读。沉默在破庙腐朽的空气里蔓延,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过了许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引你来,不是跟你讨论律法公道的。我只是告诉你,杀周掌柜的不是我。我赶到时,他已经死了。那枚铜钱,是我放的。凶手……另有其人。而且,他杀周掌柜,是在模仿我,或者说……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是在嫁祸。更准确地说,是在引你出来,对付我。

    模仿你嫁祸谢无争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搅得有些混乱,但清水镇谢家带来的巨大冲击让他无法冷静思考,你凭什么让我信你就凭你这张见不得人的脸!

    信不信由你。她似乎懒得再解释,语气重新变得冰冷而疏离,但我可以告诉你,凶手还会继续杀人。他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城东‘福寿堂’的坐堂大夫,孙济仁。

    孙济仁谢无争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个口碑颇好的老大夫。

    十年前,邻县爆发瘟疫,孙济仁是第一批被官府征召去的大夫之一。后来瘟疫被控制住,他却得了个‘妙手回春,活人无数’的美名。玉面狐狸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刻骨的讥诮,可没人知道,他为了抢功,为了巴结当时的县令,故意延误了一个村子的汤药发放,还污蔑村子里唯一的赤脚郎中偷换药材、传播疫病,害得那郎中一家被愤怒的村民活活打死!那郎中……姓胡。

    姓胡玉面狐狸谢无争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模糊的线索。难道这些死者,都与玉面狐狸这个称号有过某种关联李扒皮、赵阎王、周掌柜……似乎都曾构陷过别人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求你合作。玉面狐狸打断了他的思绪,语气斩钉截铁,只是不想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更不想他借我的手达成目的。至于你……她冷冷地瞥了谢无争一眼,那眼神锐利如针,最好看紧那个姓孙的老东西。下次见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话音未落,她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向破庙后那扇摇摇欲坠的窗户掠去。

    站住!谢无争厉喝一声,脚下发力,如影随形般扑了过去!他绝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清水镇谢家的谜团,玉面狐狸的身份,还有她话语中透露出的惊人信息……他必须抓住她!

    然而,玉面狐狸的身法快得惊人,在狭窄破败的空间里如同游鱼。谢无争几次探手,指尖都只堪堪擦过她飘动的衣角。眼看她就要穿窗而出,情急之下,谢无争脑中灵光一闪,左手猛地探入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看也不看,朝着她即将消失的背影用力掷了过去!

    接着!

    那油纸包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玉面狐狸身形明显顿了一下,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反手一抄,将那东西稳稳抓在手中。入手温热,带着一股浓郁的、霸道辛辣的香气,瞬间冲破了庙里腐朽的尘土味——是刚出炉的、还带着热气的烤红薯。

    她抓着那个热腾腾的油纸包,整个人都僵在了窗棂边,背对着谢无争,肩膀似乎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月光勾勒出她纤细却紧绷的轮廓。

    趁着她这一刹那的停顿,谢无争如同猎豹般扑到近前,右手快如闪电,再次抓向她脸上的蒙面巾!这一次,距离近在咫尺,她避无可避!

    撕拉——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破庙里格外清晰。

    蒙面的黑巾被彻底扯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月光穿过破窗,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照亮了那张一直隐藏在黑暗后的脸庞。

    谢无争的动作僵住了,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所有的急切、愤怒、探究,都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彻骨的惊骇和茫然所取代。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极其清丽的脸。肤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眉如远山,眼若寒星,鼻梁秀挺,唇线紧抿,带着一种倔强的冷意。这张脸很美,美得惊心动魄,却也美得……让谢无争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太像了!

    不,不是像!是……几乎一模一样!

    那张脸,那眉眼间的轮廓,那倔强抿起的唇角……和他珍藏在家中、母亲失踪前留下的那幅唯一的小像,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画像中的母亲温婉沉静,带着江南水乡的柔美,而眼前这张脸,却被风霜和冷冽浸染,如同出鞘的利剑。

    母亲……玉面狐狸

    这个荒谬绝伦又无比惊悚的念头,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紧了谢无争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脸,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脑中一片混乱的轰鸣,无数破碎的念头和疑问疯狂撞击:这怎么可能她是谁她和母亲什么关系为什么长得如此相像玉面狐狸……初代玉面狐狸那些死者都曾构陷过玉面狐狸……难道指的不是她,而是……母亲!

    沈冰清——这是谢无争后来从卷宗里撕下的名字,此刻就悬在这张让他魂牵梦绕又惊疑交加的脸上方。她显然也没料到面巾会被这样猝不及防地扯落。最初的惊愕过后,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里瞬间燃起了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比那夜在客栈中更加纯粹,更加凛冽!

    谢无争!她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手腕一翻,那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已然出鞘,剑尖带着决绝的厉啸,直刺谢无争的心口!这一剑,再无任何保留,是真正的不死不休!

    3

    六扇门签押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谢无争将那份关于福寿堂孙济仁的详细卷宗,重重地拍在案几上,发出的闷响让旁边几个候命的捕快心头一跳。

    听着,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从今日起,福寿堂孙济仁处,里外三班,十二个时辰轮值!一只苍蝇飞进去,也得给我查清公母!所有人,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是!头儿!捕快们齐声应道,虽然不明白为何突然如此大动干戈保护一个大夫,但谢无争眼中的血丝和那股山雨欲来的气势让他们不敢多问。

    命令下达,众人散去布置。谢无争却独自留在签押房里,没有点灯。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勾勒出他挺直却紧绷的侧影。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的眉骨、鼻梁,最终停留在下颌的线条上。每一次触摸,都像是在确认某种虚幻又沉重的存在。母亲模糊的容颜和沈冰清那张清冷倔强的脸,在脑海中反复交错、重叠,撕扯着他的神经。为什么那张脸……那晚她眼中一闪而逝的痛苦……清水镇谢家……还有孙济仁与当年那个姓胡的郎中的纠葛……无数碎片在脑中盘旋,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答案。他需要证据,需要撬开沈冰清那张紧闭的嘴!

    然而,沈冰清却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彻底消失了。谢无争派出了所有能调动的人手,明察暗访,甚至动用了六扇门里一些见不得光的线报网络,却连她一丝踪迹都摸不到。这个女人,仿佛从未在临水城出现过。只有他怀里那半幅被撕裂的蒙面黑巾,还有那晚破庙中她惊怒交加的眼神,是真实存在的证明。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和徒劳的搜寻中,一天天滑过。保护孙济仁的捕快们高度戒备,福寿堂内外被守得密不透风,平静得有些诡异。

    直到第七日的黄昏。

    残阳如血,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谢无争刚从城外一处可疑的废弃染坊无功而返,带着一身尘土和疲惫踏入城门。就在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绝望到极致的哭嚎声,猛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爹!爹啊——!

    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是福寿堂!

    谢无争浑身的血液嗡的一声直冲头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拨开挡路的人群,发足狂奔,朝着福寿堂的方向冲去!

    晚了!

    还是晚了!

    福寿堂后院的卧房内,一片狼藉。窗户洞开,冷风倒灌。老大夫孙济仁仰面倒在血泊之中,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恐惧。心口处,一个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血窟窿赫然在目!鲜红的血液正汩汩地涌出,浸透了他身下的青砖地面。墙上,用鲜血涂抹出的狐狸头标记,在昏暗的光线下狰狞欲噬!

    几个负责保护的捕快面如死灰地站在一旁,其中一个年轻点的,脸上还带着一道被利刃划破的血痕,眼神惊恐,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怎么回事!谢无争的声音嘶哑,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和一种近乎失控的颤抖。他死死盯着墙上那个刺目的血狐狸。

    头……头儿……一个捕快哆嗦着回答,就……就在刚才,天擦黑那会儿,换班的空当……一道黑影,快得像鬼!从……从屋顶下来的!我们……我们根本没看清脸!就……就看到一道光……孙大夫他……他就……他语无伦次,显然被吓破了胆。

    那狐狸标记呢什么时候画的!谢无争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现场。

    不……不知道!我们冲进来的时候,孙大夫已经……已经那样了,墙上的血……血就已经在那儿了!另一个捕快带着哭腔补充。

    谢无争的心沉到了谷底。凶手不仅再次得手,而且时间掐得如此精准,就在换班防卫最松懈的瞬间!更关键的是,那血狐狸标记……如果是凶手杀人后立刻画上去,不可能不被冲进来的捕快撞见!唯一的解释是——标记是提前画好的!凶手算准了时间,算准了防卫的空隙,甚至算准了孙济仁必死无疑!

    这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一场针对玉面狐狸模仿者的、冷酷的嫁祸!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锐利的目光如同梳子,一寸寸扫过混乱的现场。打翻的药碾,破碎的瓷瓶,倾倒的桌椅……突然,他的目光在靠近内墙角落的地面上顿住了。那里,在一小滩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泊边缘,似乎落着一点极其微小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深褐色粉末。

    他立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捻起一点,凑到鼻尖。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熟悉的辛辣气息钻入鼻腔——是雄黄粉!而且是品质极佳、气味浓烈的那种!这种粉末,在潮湿的南方并不罕见,常用于驱蛇防虫,但出现在这凶案现场的血泊旁……

    谢无争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名字——城西百草阁!那是临水城最大的药材行,也是唯一常年大量出售这种顶级雄黄粉的地方!凶手身上沾染了雄黄粉,在行动时无意间遗落在此!

    百草阁!谢无争猛地站起身,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立刻封锁全城!所有城门给我堵死!重点搜查城西百草阁及其周边!凶手身上一定有雄黄粉的味道!快!

    命令如疾风般传达下去。整个临水城瞬间被惊醒,马蹄声、呼喝声、兵刃碰撞声响彻大街小巷。六扇门的捕快、衙门的差役,如同被捅了窝的马蜂,疯狂地扑向城西。

    谢无争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抓住他!一定要抓住这个嫁祸沈冰清的杂碎!或许,也只有抓住他,才能解开母亲和玉面狐狸的谜团!

    城西的街道被火把映得亮如白昼。百草阁巨大的招牌在火光下清晰可见。然而,就在距离百草阁还有两条街的一个狭窄阴暗的丁字巷口,一道迅疾如电的黑影猛地从斜刺里冲出,撞翻了一个提着灯笼的更夫,朝着城外荒山的方向亡命奔逃!

    站住!谢无争厉喝一声,脚下发力,将轻功催到极致,如离弦之箭般追了上去!身后跟着的捕快们也呼喝着紧追不舍。

    那黑影显然对地形极其熟悉,专挑曲折狭窄、障碍物多的巷子钻,速度极快,如同一只滑溜的泥鳅。谢无争追得心头火起,眼看距离在一点点拉近,对方却猛地一拐,窜进了一条堆满杂物、仅容一人通过的断头死巷!

    看你往哪跑!谢无争心中冷笑,毫不犹豫地追了进去。

    就在他踏入死巷的刹那,异变陡生!

    头顶上方,一张巨大的、浸透了桐油的渔网毫无征兆地兜头罩下!与此同时,左右两侧的杂物堆后,猛地弹出几根粗壮的、削尖了头的毛竹,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刺向他的胸腹要害!脚下,原本看似坚实的地面突然下陷,露出一个插满尖锐竹签的陷坑!

    连环陷阱!

    谢无争瞳孔骤缩!这一连串的机关歹毒无比,显然是早就布置好,专等着追兵踏入!他身在空中,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就要被渔网罩住,被竹矛刺穿,坠入深坑!

    就在这生死一瞬!

    一道比夜色更幽暗的身影,如同从虚无中凝聚的鬼魅,毫无征兆地从巷口一侧的高墙顶端飞扑而下!速度比谢无争更快,身法比他更诡异!来人手中一道匹练般的寒光闪过!

    嗤啦!咔嚓!咔嚓!

    罩下的渔网被锋利的剑刃瞬间从中撕裂!刺向谢无争的两根致命竹矛,也在同一时间被剑光精准地斩断!断裂的矛头擦着谢无争的衣襟飞过,深深钉入两侧的土墙!

    紧接着,那道黑影在半空中一个不可思议的拧身,脚尖在陷坑边缘一块凸起的石头上轻轻一点,借力反弹,同时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了谢无争因躲避而挥出的手臂!

    一股不容抗拒的大力传来,谢无争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被对方硬生生从陷坑上方拽了过去,稳稳地落到了陷阱对面的安全地带!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兔起鹘落!

    谢无争惊魂未定,站稳脚跟,猛地扭头看向救他之人。

    月光下,沈冰清一身利落的夜行衣,脸上依旧没有任何遮挡,那张与母亲肖似的清丽面容在清冷的月色下显得格外清晰。她微微喘息着,胸口起伏,显然刚才那一下救援也耗力不小。她的目光并未看谢无争,而是死死盯着巷子尽头——那个被斩断的竹矛和撕裂的渔网显然惊到了凶手,他已经攀上了死巷尽头那堵高墙,正欲翻墙而逃!

    哪里走!沈冰清一声清叱,眼中寒光爆射,没有丝毫犹豫,身形如轻烟般再次掠起,直扑那高墙上的黑影!她的动作流畅而决绝,带着一种不死不休的执念。

    谢无争的心脏还在因刚才的惊险而狂跳,看着沈冰清毫不犹豫追击的背影,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是后怕,是难以置信,是方才命悬一线时被她抓住手臂的触感残留,更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悸动。她救了他!在那种生死关头,她竟然出手救了他!

    追!他压下翻腾的心绪,低吼一声,紧随其后,也奋力攀上高墙。

    墙外是一片乱葬岗,荒草丛生,坟茔起伏,在惨淡的月光下更显阴森。凶手的身影在坟包和荒草间若隐若现,亡命奔逃。沈冰清紧追不舍,她的轻功显然更胜一筹,距离在迅速拉近。

    站住!沈冰清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意,在空旷的坟地中回荡。

    凶手似乎被逼急了,猛地停下脚步,回身扬手!

    咻咻咻!

    几点寒星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呈品字形射向沈冰清的面门和胸腹!是喂了毒的透骨钉!

    沈冰清冷哼一声,身形如同风中摆柳,在间不容发之际闪转腾挪,剑光舞成一团光幕,精准地将射来的毒钉尽数击飞!

    然而,就在她格挡暗器的瞬间,凶手却并未继续攻击或逃跑,而是猛地一矮身,双手在地面某处用力一按!

    轰隆隆——咔!

    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骤然响起!沈冰清脚下的一大片地面,连同几座低矮的坟包,竟然毫无征兆地向下塌陷!尘土飞扬,露出下方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巨大坑洞!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腐朽和铁锈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流沙坑!而且是布置了机括、范围极大的致命陷阱!

    沈冰清重心已失,整个人随着塌陷的土石,向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洞直坠下去!

    小心!谢无争的惊呼脱口而出,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离得稍远,眼睁睁看着沈冰清的身影消失在塌陷的边缘,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猛地前扑,不顾一切地伸出手臂,朝着沈冰清下坠的方向抓去!

    下坠的沈冰清也并未放弃。在身体失控的瞬间,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猛地将长剑狠狠刺向身旁尚未完全塌陷的土壁!

    锵!火星四溅!

    长剑刺入土壁,暂时止住了她下坠的势头!但土壁湿滑松软,根本无法承受她的体重,剑身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点点向下滑脱!细碎的土石簌簌落下,掉进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洞。

    把手给我!谢无争终于扑到了陷坑边缘,大半身子探出,手臂伸得笔直,几乎要撕裂肩胛,指尖距离沈冰清竭力向上伸出的手,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坑洞边缘松软的泥土在他身下不断剥落,他自己也岌岌可危。

    沈冰清仰着头,汗水混着尘土从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她看着谢无争探出的手,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急切和担忧,那双冰冷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挣扎、碎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无数倍。

    终于,在那柄支撑的长剑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即将彻底脱落的瞬间,沈冰清猛地松开了握剑的手!

    她放弃了唯一的支撑!

    身体骤然加速下坠!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那只松开剑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向上、向前,不顾一切地抓向谢无争伸来的手!

    啪!

    两只手,一只沾满泥泞却骨节分明,一只纤细却带着薄茧,在冰冷的空气中,在深不见底的死亡深渊上方,紧紧地、死死地握在了一起!

    一股巨大的下坠力道传来,谢无争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手臂几乎要被这股力量生生扯断!他咬紧牙关,双脚死死蹬住后方尚算坚实的土地,腰腹用尽全力向后挺,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与那股要将两人一同拖入地狱的力量抗衡!

    抓紧!他嘶吼着,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

    沈冰清的身体悬在半空,全靠谢无争一只手的力量吊着。她仰头看着他,看着那张因极度用力而扭曲、却依旧死死抓住她不放的脸,看着汗水沿着他坚毅的下颌线滴落,砸在她的额头上。深坑里涌上来的阴风带着死亡的气息,卷动着她的发丝。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只被他紧紧握住的手,同样用尽全力地回握着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一刻,没有六扇门神捕,没有通缉犯玉面狐狸。只有两个在死亡边缘,紧紧抓住彼此、挣扎求生的人。

    撑住!谢无争再次嘶吼,声音因为脱力而沙哑。他艰难地挪动身体,试图寻找更稳固的支点,同时用另一只手也死死扒住坑沿。泥土不断从他身下剥落,情况危急万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捕快们焦急的呼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火光也由远及近。

    头儿!头儿你在哪儿!

    援兵到了!

    谢无争心头一松,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力量:快!这边!拉我们上去!

    几个捕快冲到坑边,看到这惊险万分的一幕,骇得魂飞魄散,七手八脚地扑上来,有的抱住谢无争的腰,有的抓住他的腿,合力向后拖拽。人多力量大,沈冰清的身体被一点点地从那吞噬生命的黑洞边缘拉了上来。

    当她的双脚终于重新踏上坚实的土地时,沈冰清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稳。谢无争也耗尽了力气,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手臂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能清晰地看到对方脸上沾染的泥土、汗水,还有劫后余生的惊悸。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

    沈冰清迅速移开了视线,脸上重新覆上那层冰冷的寒霜,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脆弱和依赖从未发生过。她挣扎着站起身,一言不发,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谢无争忍着剧痛,猛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阻止她离开。那只手冰凉,还在微微颤抖。清水镇谢家……还有我母亲……到底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追问,目光紧紧锁住她,不容她逃避。

    沈冰清的身体瞬间僵住。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背影在月光下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远处捕快们搜寻凶手的呼喝声隐隐传来。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转过身。

    月光毫无保留地照亮了她的脸。那张与谢无争母亲极其相似的脸上,此刻没有冰霜,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疲惫和……浓重的悲伤。那双寒星般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水汽,在月光下闪烁着破碎的光。

    她没有看谢无争的眼睛,目光落在他抓住自己手腕的地方,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个字都砸在谢无争的心上:

    十五年前……清水镇谢家那场大火……不是意外。她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也像是在抵抗某种巨大的痛苦,是灭口。因为……他们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关于……初代玉面狐狸的……真相。

    初代玉面狐狸!谢无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母亲失踪的画像……沈冰清酷似的脸……凶手刻意挑选与玉面狐狸有仇的死者……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指向了一个令人窒息的、他不敢深想的答案!

    你……谢无争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抓着她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你和我母亲……是什么关系初代玉面狐狸……又是谁!他几乎是吼了出来。

    沈冰清猛地抬起头,那双含泪的眸子直直地对上谢无争急切探寻的目光。泪水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防,无声地滑落,在她沾满尘土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她看着他,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挣扎,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哀求。

    谢无争……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破碎不堪,如果……如果我说,我是……

    后面的话,被一阵由远及近、凄厉尖锐的竹哨声骤然打断!那哨音划破夜空,带着一种特殊的、令人心悸的韵律!

    沈冰清的脸色在听到哨音的瞬间,剧变!方才的悲伤脆弱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骇和冰冷所取代!她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甩开谢无争的手,力道之大,让他踉跄了一下。

    他来了!沈冰清的声音紧绷如弦,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目光如利刃般射向哨音传来的方向——那是城外废弃多年的观星塔,一座以复杂机巧闻名的古塔,他引我们去那里!所有的答案……都在塔顶!

    话音未落,她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通往观星塔方向的茫茫夜色之中,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在风中飘散:

    想揭开真相,就跟上!别拖我后腿!

    4

    夜风在耳边呼啸,带着河水特有的湿冷腥气。废弃的观星塔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物,矗立在荒凉的河滩上,塔身斑驳,藤蔓缠绕,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那凄厉诡异的竹哨声,正是从塔顶最高层断断续续传来,如同招魂的魔音,搅动着人心底的寒意。

    谢无争和沈冰清一前一后,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疾风,向着古塔疾驰。两人都沉默着,方才乱葬岗的生死相依、那未尽的对话、彼此眼中复杂难辨的情绪,都被暂时压在了紧绷的神经之下。眼前这座危机四伏的古塔,才是唯一的焦点。

    塔门早已腐朽不堪,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竹哨声停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反而更添凶险。

    沈冰清没有丝毫犹豫,率先闪身而入。谢无争紧随其后,踏入塔内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铁锈和腐朽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眼睛尚未适应黑暗,脚下突然传来咔嚓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

    小心!沈冰清的低喝几乎同时响起。

    嗖嗖嗖!

    两侧的墙壁上,猛地弹出数排闪着幽蓝寒光的短弩!弩箭如暴雨般覆盖了狭窄的入口通道!

    谢无争汗毛倒竖,身体本能地向后急仰,同时腰刀瞬间出鞘,舞成一片光幕护住周身!

    叮叮当当!

    金铁交鸣之声爆豆般响起!几支刁钻的弩箭擦着他的衣角掠过,深深钉入身后的门板。沈冰清那边也传来密集的格挡声,剑光在黑暗中急促闪烁。

    第一波弩箭刚歇,头顶上方又传来沉重的风声!一块布满尖刺的巨大钉板,带着死亡的呼啸当头砸落!

    闪开!谢无争一把推开旁边一个腐朽的木架,身体贴地翻滚。沈冰清则如同灵猫般,脚尖在墙壁上连点数下,身形诡异地横移数尺。

    轰!钉板砸落在地,激起漫天尘土,尖锐的铁刺深深嵌入地面。

    这仅仅是开始。狭窄的塔内空间,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死亡陷阱。翻板、陷坑、毒烟、飞针、旋转的刀轮……层出不穷的歹毒机关,以最刁钻、最致命的方式,从四面八方、从意想不到的角度疯狂袭来!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踩在刀尖之上!

    两人再无暇交谈,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变得奢侈。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感官都被提升到了极致,用来应对这步步惊心的杀局。生死之间,一种奇异的默契却在刀光剑影中悄然滋生。

    左三步,踏青砖!沈冰清急促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同时剑光一闪,斩断一根从侧面无声刺来的毒刺。

    谢无争毫不犹豫,依言向左疾跨三步,脚下果然传来实地的触感,避开了前方一块伪装的地板陷阱。他反手一刀,将头顶落下的一排铁蒺藜扫飞:头顶!

    沈冰清闻声,头也不抬,长剑顺势上撩,铛的一声,精准地格开一支从刁钻角度射来的袖箭。

    右墙第三块砖,用力拍!谢无争吼道,同时矮身躲过一道横扫而来的铁链。

    沈冰清手腕一抖,剑柄重重敲在谢无争所指的墙砖上。咔哒一声轻响,前方原本射来毒针的孔洞瞬间闭合。

    前方七尺,跃!

    侧壁借力!

    毒烟,闭气!

    急促的指令,简短的回应,精准的动作。每一次配合都险之又险,却又妙到毫巅。刀光与剑影在狭窄的空间里交织,如同共舞。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身上添了数道细小的伤口,呼吸也变得粗重急促。但两人眼中燃烧的火焰却越来越亮——那是被步步紧逼的杀机和即将揭晓的真相点燃的火焰!

    终于,在合力斩断最后一道从天而降的巨大铡刀后,两人背靠着背,停在通往塔顶的最后一层木梯前。木梯狭窄陡峭,盘旋向上,尽头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那诡异的竹哨声,又响了起来,仿佛就在头顶不远处,带着一种嘲弄的意味。

    塔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铁锈味和机关被破坏后的焦糊味。汗水顺着谢无争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抬手抹了一把,目光落在身侧的沈冰清身上。她的侧脸在黑暗中绷紧,几缕被汗水浸湿的碎发贴在颊边,胸口微微起伏,显然也消耗巨大。

    还能走吗谢无争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喘息。

    沈冰清没有看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冷得像冰:跟上。

    她率先踏上了那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木梯。

    盘旋的楼梯狭窄而陡峭,每一步都踩在腐朽的木头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越往上,空气似乎越稀薄,那股无形的压力也越重。竹哨声时断时续,如同毒蛇吐信,撩拨着紧绷的神经。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塔顶。

    沈冰清在楼梯口顿住脚步,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步踏了上去!谢无争紧随其后!

    塔顶的景象出乎意料。

    这里并非想象中的平台,而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巨大齿轮、连杆、绳索组成的复杂机关中枢!冰冷的金属在墙壁上镶嵌的几盏长明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冷光。巨大的齿轮缓缓转动,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嘎吱……嘎吱……声,仿佛巨兽的呼吸。纵横交错的粗大绳索如同巨蟒般虬结缠绕,连接着下方塔层那些致命的机关。

    而在整个庞大机械结构的中心,一个高约丈许的金属平台上,背对着他们,站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袍,身形有些佝偻,头发花白,看背影像个落魄的教书先生。他手中拿着一支小小的竹哨,方才那诡异的声音正是由此发出。此刻,他正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研究着面前一个缓缓转动的、布满刻度与凹槽的巨大青铜轮盘。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是轻轻放下了竹哨。那嘎吱作响的齿轮声中,响起了一个苍老、沙哑,却异常平静的声音:

    来了比老夫预想的,要快那么一点。

    这声音……谢无争眉头紧锁,在记忆中飞速搜索。很熟悉!绝对在哪里听过!

    你是谁沈冰清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刃,长剑斜指,周身散发出凛冽的杀气,直指那个灰袍背影,为何要模仿玉面狐狸杀人为何要引我们来此!

    模仿呵呵呵……灰袍人发出一阵低沉沙哑的干笑,肩膀微微耸动,小姑娘,你错了。老夫不是在模仿。他终于缓缓转过身。

    当他的脸完全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时,谢无争如遭雷击!瞳孔猛地收缩!

    是他!

    福寿堂斜对面,那个常年缩在墙角、靠给人代写书信糊口的落魄老秀才!谢无争甚至不久前还因为查案,在他那个破摊子上买过一碗馄饨!这个看起来风一吹就倒、满身酸腐气的老头,竟然是这一切血腥杀局背后的操纵者!

    是你!谢无争失声惊呼,手瞬间按上了腰刀。

    谢捕头,别来无恙啊老秀才——或者说,灰袍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古怪的笑容,浑浊的老眼扫过谢无争,最后落在了沈冰清身上,那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怨毒,如同淬了毒的针!

    至于为何引你们来……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了多年的疯狂和快意,当然是为了,让你们这对……孽种!在知道真相的痛苦中,死无葬身之地!

    他枯槁的手指猛地指向沈冰清,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破音,在空旷的塔顶回荡,如同夜枭的啼哭:

    沈冰清!你这个贱人!你以为你披着玉面狐狸的皮,就能替你那个同样下贱的娘赎罪了吗!做梦!

    他猛地转向谢无争,那怨毒的目光几乎要将他洞穿:

    还有你!谢无争!六扇门的神捕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你知道你爹娘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你日夜追查的玉面狐狸是谁吗!

    灰袍人脸上的肌肉因为极致的恨意而扭曲着,他张开双臂,如同在拥抱这冰冷的机械地狱,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那个石破天惊的秘密:

    看清楚!听清楚!十五年前清水镇谢家那把大火,烧死的不是什么无辜之人!你爹,谢长风!他查到了!他查到了那个真正搅得江湖腥风血雨、视人命如草芥的初代玉面狐狸——

    他的手指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地、精准地戳向脸色瞬间煞白的沈冰清!

    ——就是她娘!苏晚晴!那个表面温婉、心如蛇蝎的毒妇!

    轰——!

    这两个名字,像两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谢无争和沈冰清的头顶!

    苏晚晴!谢长风!

    一个是他记忆中温婉却模糊的母亲,一个是他从未谋面、只存在于卷宗和长辈只言片语中的父亲!

    谢无争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思维堤坝,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疯狂的嘶吼在反复回荡——初代玉面狐狸……苏晚晴……母亲父亲追查她……然后……灭门他僵硬地转动脖颈,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的沈冰清。

    沈冰清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碎裂。那双总是冰冷倔强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惊涛骇浪和……深入骨髓的痛苦!灰袍人的指控,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心底最深的秘密上!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不……不可能……谢无争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他本能地握紧了腰刀,刀尖却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指向了沈冰清!这个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是长久以来追捕凶犯的本能,更是被那石破天惊的指控冲击得心神失守的反应!即使理智在疯狂呐喊,即使心中某个角落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他不要相信,但灰袍人那怨毒的眼神、那确凿的语气、还有沈冰清此刻崩溃般的反应……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死死缠住!

    不可能灰袍人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笑声在齿轮的嘎吱声中显得格外刺耳,看看她的脸!谢无争!你好好看看她的脸!是不是和你那毒妇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就是铁证!她沈冰清,就是苏晚晴那个毒妇的女儿!她接近你,帮你,不过是替她娘赎罪!或者……是想借机除掉你这最后的绊脚石!

    他枯瘦的手猛地拍在身旁一个巨大的青铜扳手上,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你们这对孽种,都该死!今天就一起下去,向那些枉死的冤魂谢罪吧!

    住口!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猛地响起!

    是沈冰清!

    她像是被灰袍人最后的话语彻底点燃!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压抑、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猛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和疯狂!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此刻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不顾一切的杀意!她不再看谢无争,不再看那冰冷的刀尖,整个人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手中长剑爆发出刺目的寒光,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不顾一切地扑向平台上的灰袍人!

    我要杀了你!!

    她的速度太快,太决绝!完全无视了平台下方可能存在的陷阱,无视了灰袍人拍下扳手后整个塔顶骤然加剧的齿轮轰鸣和绳索绷紧的异响!她的眼中,只有那个扭曲狂笑的身影!

    小心!谢无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灰袍人拍下扳手时眼中那计谋得逞的狞笑,也看到了沈冰清那飞蛾扑火般的决绝!理智告诉他,灰袍人必有后手!可身体的动作却比思维更快!在沈冰清扑出的瞬间,他也动了!不是攻击,而是扑向平台边缘——那里是连接塔身和下方河岸的唯一通道,一座狭窄的、由绳索和木板构成的悬索桥!

    他要去斩断那座桥!切断灰袍人可能的退路!更要在沈冰清陷入绝境前,抢占唯一的生路出口!

    然而,就在谢无争扑到悬索桥入口,腰刀即将斩向固定绳索的刹那——

    轰隆!!咔——嘣——!

    一声震耳欲聋的、仿佛天地开裂般的巨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断裂声,猛地从脚下传来!整个观星塔,在这毁天灭地的巨响中,剧烈地、疯狂地摇晃起来!

    不是局部陷阱!是灰袍人启动了毁灭整个塔顶的终极机关!

    脚下的金属平台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瞬间倾斜!头顶巨大的齿轮连杆如同失去束缚的巨兽,带着恐怖的呼啸声当头砸落!支撑平台的粗大金属柱在刺耳的摩擦声中扭曲、断裂!碎石、断裂的金属构件、崩飞的木屑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啊——!灰袍人得意的狂笑变成了惊恐绝望的惨嚎,瞬间被崩塌的巨响和坠落的金属洪流吞没!

    谢无争立足不稳,身体被剧烈的震动狠狠抛起!他眼角的余光,只看到沈冰清那决绝扑出的身影,被一根断裂砸下的巨大横梁狠狠扫中!

    噗!

    鲜血如同凄艳的红梅,在昏暗中迸溅!

    她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那股恐怖的力量直接扫飞出去,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朝着塔外那深不见底的、咆哮奔流的漆黑河面坠去!

    沈冰清——!谢无争目眦欲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捏爆!所有的思考、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仇恨和疑问,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只剩下一种撕心裂肺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空洞和剧痛!

    身体的本能再次主宰了一切!在平台彻底崩塌、自己也即将坠入深渊的瞬间,谢无争用尽毕生的力气,朝着沈冰清坠落的方向,不顾一切地纵身跃出!不是求生,而是……扑向那道下坠的身影!

    下坠!

    冰冷刺骨的狂风瞬间灌满了口鼻耳道,如同无数把冰刀在切割皮肤!失重的眩晕感猛烈地冲击着大脑!脚下是吞噬一切的、咆哮翻滚的墨黑色深渊!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包裹了全身!

    就在这急速下坠的绝望中,谢无争伸出的手,终于……终于触碰到了!

    他抓住了沈冰清冰冷的手腕!

    巨大的下坠力道几乎将他的手臂扯断!但他死死地攥住,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指甲深深陷入她的皮肉!另一只手在狂乱中挥舞,试图抓住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

    沈冰清的身体猛地一震,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从剧痛和半昏迷中惊醒。她艰难地转过头,凌乱的发丝被狂风吹拂着,贴在满是血污和泪痕的脸上。她看清了抓住自己的人——是谢无争!是那个刀尖刚刚还指向她的男人!

    她沾满血污和泪水的脸上,那双曾经冰冷、此刻却破碎不堪的眸子,死死地、深深地望进谢无争同样被恐惧和决绝充斥的眼睛里。那目光,穿透了呼啸的狂风,穿透了死亡的阴影,带着一种燃尽生命最后火焰般的炽热、一种濒临绝望的哀求,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她的嘴唇艰难地开合着,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却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谢无争的心上:

    谢无争……你……信不信我!

    风声如鬼哭,深渊在咆哮。

    谢无争看着她眼中那摇摇欲坠的泪光,感受着手中那冰冷手腕传来的微弱脉搏,还有那抵在自己后心要害处、尖锐冰冷的触感——那是她不知何时握在另一只手中的、染血的短剑剑锋!

    信还是不信

    母亲的画像与沈冰清的脸重叠……灰袍人疯狂的指控……她飞扑时决绝的背影……悬桥断裂时她眼中的泪……还有此刻,抵在后心那冰冷的、随时能夺命的锋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下坠的速度似乎都变得缓慢。深渊张开巨口,等待着吞噬一切答案。

    谢无争张了张嘴,想要嘶吼出那个在胸腔里疯狂冲撞的字眼。

    然而,所有的话语,都被更加狂暴的风声彻底淹没、撕碎。

    只有头顶上方,那摇摇欲坠、只剩下最后几根绳索勉强相连的断裂悬桥,在无边的黑暗和呼啸的狂风中,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吱呀作响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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