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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清晨的水汽尚未被日头完全蒸腾,慵懒地缠绕着白墙黛瓦,顺着青石板路的缝隙流淌。临河而立的静茗轩老茶楼,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刘菲菲端着那只祖传的紫砂壶,从内堂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茶水注入爷爷面前那只同样年岁不小的茶盏里。水流细而缓,落入盏中,发出清悦的声响。

    爷爷,尝尝,今年的新茶。她声音清甜,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软。

    刘老爷子眯着眼,啜饮一口,喉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嗯,水好,茶也好。就是这‘静茗轩’的牌子,传到你这辈儿,可别砸在手里喽。他放下茶盏,布满岁月刻痕的手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杯壁,目光投向门外缓缓流淌的河水,那里停泊着几艘乌篷船,船橹轻摇,搅碎一河倒影。

    刘菲菲正欲嗔怪爷爷又提这老生常谈,门口的光线被两个身影挡住了些许。她抬眼望去,是两位客人。走在前面的年轻男子身形颀长,穿着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眉目清朗,步履间透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他身后跟着一位年纪稍长、神情干练的中年人。

    好地方,闹中取静。年轻男子环顾着这古意盎然的茶室,目光掠过那些古朴的茶柜和墙上悬挂的字画,最后落在刘菲菲身上,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李总监,这边请。

    刘菲菲微微一怔,这张脸……记忆的碎片瞬间拼合。叶云天她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叶云天闻声,目光聚焦在她脸上,随即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刘菲菲真是巧啊!他大步走近,熟稔中带着一丝惊喜,毕业后就没见过了,没想到你家就是这‘静茗轩’难怪在学校时,你泡的茶总有一股特别的味道。

    原来是你。刘菲菲也笑了,心底泛起一丝他乡遇故知的暖意。她利落地引着叶云天和那位李总监在一张靠窗的茶桌旁坐下,窗外便是静静流淌的河水。喝点什么碧螺春还是试试我们新到的雨前龙井

    客随主便,听你的推荐。叶云天微笑,目光却并未从刘菲菲身上移开。

    李总监在一旁安静地观察着,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温和笑容。刘菲菲熟练地温杯、投茶、注水,动作行云流水。氤氲的水汽带着茶香升腾起来,模糊了窗外的景致,也柔和了叶云天的视线。他端起茶盏,目光落在刘菲菲专注而灵巧的手指上,那指尖带着薄茧,却依旧纤细白皙。

    没想到菲菲同学深藏不露啊,李总监呷了一口茶,由衷赞叹,这茶楼,这手艺,都是家传的宝贝。

    李总监过奖了,刘老爷子接过话头,声音洪亮,就是祖上传下来的一个小铺面,混口饭吃罢了。

    叶云天放下茶盏,指尖在温热的杯壁轻轻摩挲:家学渊源,最是难得。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这茶楼,这水乡,还有菲菲泡的茶,都让人……流连忘返。

    茶香弥漫中,旧日的同学情谊似乎悄然被一种更微妙的气息所浸润。

    2、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在茶楼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茶客不多,三三两两低声交谈,茶楼里弥漫着一种慵懒的宁静。刘菲菲正低头整理着茶具,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夹杂着粗鲁的呵斥声和桌椅被粗暴拖动的噪音。

    宁静瞬间被撕裂。

    老刘头!出来!一个流里流气、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光头男人带着几个面相不善的小青年闯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镇上有名的地痞刘东。他一脚踹开挡路的矮凳,大大咧咧地往正中的茶桌一坐,靴子直接踩在椅子上,震得桌上的茶具叮当作响。

    几个零星的茶客被这阵势吓住,纷纷起身避让,茶楼里顿时一片慌乱。

    刘老爷子脸色一沉,拄着拐杖就要上前:刘东!你又想干什么

    刘菲菲快步上前,拦在爷爷身前,强压下心头的惊怒,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东哥,今天喝茶算我的,有什么话好好说,别惊扰了客人。

    哟呵,菲菲妹子说话就是中听。刘东斜睨着眼,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刘菲菲身上扫视,不过嘛,哥哥今天不是来喝茶的。这片地儿要开发了,识相点,把你这破茶楼让出来,价钱嘛,好商量。他身后的混混跟着起哄,发出刺耳的笑声。

    开发没听说过。刘菲菲毫不退缩,直视着刘东,这茶楼是我爷爷的命根子,也是祖上传下来的,我们不卖。

    不卖刘东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跳了起来,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给我砸!他身后的混混得令,狞笑着就要动手掀桌子。

    住手!一声怒喝如同炸雷般在门口响起。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如同旋风般冲了进来,正是刚从码头卸完货、闻讯赶来的马腾。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工字背心,露出结实的臂膀和古铜色的皮肤,额上还带着汗珠,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射向刘东。

    马腾又是你这小子!关你屁事刘东显然认识他,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仗着人多,色厉内荏地吼道。

    菲菲的事,就是我的事!马腾一步挡在刘菲菲身前,像一座坚实的山,将她牢牢护在身后。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手臂上虬结的肌肉绷紧,充满爆炸性的力量感。敢动这里一片茶叶试试

    刘东被马腾的气势所慑,一时竟不敢妄动。他带来的混混也被马腾那副拼命的架势镇住,面面相觑。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声。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角落,冷眼旁观的叶云天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他从容地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陈局,是我,云天。‘静茗轩’这边有点小麻烦,一个叫刘东的,带着人闹事……嗯,影响很不好……麻烦您了。

    他寥寥数语,甚至没提高声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挂了电话,叶云天平静地看向刘东,眼神淡漠得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刘东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手机铃声骤然响起,他看了一眼屏幕,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慌忙接起电话,点头哈腰地嗯嗯啊啊了几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挂了电话,他看叶云天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嚣张气焰。

    走……走!刘东声音发颤,像被抽走了骨头,带着手下灰溜溜地夺门而逃,连句狠话都不敢留。

    一场风波,来得快,去得更快。茶楼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喘息。

    刘老爷子长长舒了口气,感激地看向马腾:小马啊,又亏得你了……他又转向叶云天,眼神复杂,叶先生,也多谢你仗义出手。

    马腾紧绷的身体这才缓缓放松下来,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对着刘菲菲露出一个憨厚而关切的笑容:没事吧,菲菲那笑容里,是毫不掩饰的在意与守护。

    叶云天也走了过来,对刘菲菲温和地说:举手之劳。这种人,以后应该不敢再来了。他的目光掠过马腾护在刘菲菲身侧的位置,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细微地波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刘菲菲看着眼前两个男人,一个像磐石般坚实可靠,一个则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她心中五味杂陈,感激、后怕,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悄然滋生。她低声对两人道谢:谢谢你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茶楼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有些东西,已悄然改变。

    3、

    几周后,叶云天再次来到静茗轩。这次,他带来了一个烫金的请柬。

    菲菲,他将请柬递给正在擦拭茶台的刘菲菲,语气带着温和的邀请,下周六是我奶奶七十寿辰,老人家喜欢热闹,家里会办个简单的寿宴。奶奶听我说起过你家这百年茶楼,还有你泡茶的手艺,特别感兴趣。不知……能否赏光

    刘菲菲有些意外,指尖触到那精致的请柬边缘,有些迟疑:我这……合适吗都是你们家的亲朋贵客……

    合适。叶云天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自然的笃定,奶奶点名想见见你。而且,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我希望你能来。

    他眼底的真诚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刘菲菲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涟漪。她看着眼前这个英俊而卓尔不凡的男人,想起他在茶楼危机时不动声色的力量,心底某个角落悄然松动。她最终轻轻点了点头:好,我会去的。

    4、

    叶家老宅坐落在水乡深处,青砖黛瓦,庭院深深。寿宴那晚,宅内张灯结彩,笑语喧哗。刘菲菲穿着一身素雅的改良旗袍,安静地坐在略显喧闹的宴席一角。她与周围衣香鬓影、谈笑风生的宾客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云天,一个慈祥而带着点好奇的声音传来。叶奶奶在叶云天的搀扶下,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刘菲菲面前。老人家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喜庆的暗红福字团花绸袄,精神矍铄。她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刘菲菲,目光温和得像在欣赏一件稀世美玉,这就是你常提起的菲菲姑娘

    奶奶,她就是刘菲菲。叶云天微笑着介绍,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

    好,好姑娘!长得真水灵,一看就是有福气的面相。叶奶奶越看越欢喜,伸手就拉住了刘菲菲的手。老人的手温暖而带着薄茧,紧紧握着,传递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喜爱。我们家云天啊,眼光就是好!她转向叶云天,眼神里满是赞许和促狭,这孩子,从小就稳重,看准的事情啊,错不了。

    这话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周围的宾客也投来会意和探究的目光。刘菲菲的脸颊瞬间飞上红霞,像熟透的樱桃,她窘迫地低下头,想解释:奶奶,我和叶先生……

    哎哟,还害羞了!叶奶奶笑得更开怀,拍拍她的手背,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别见外,叫奶奶就行!以后都是一家人。她转头对叶云天嗔怪道,你这孩子,藏着掖着做什么这么好的孙媳妇,早该带回来给奶奶瞧瞧了!

    奶奶……叶云天有些无奈地唤了一声,语气却并无多少责备,反而带着一丝纵容的笑意。他看着刘菲菲羞窘得抬不起头的模样,眼神里的温度似乎也升高了几分。

    刘菲菲感觉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周围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她求助似的看向叶云天,他却只是回以一个安抚的、带着点深意的微笑,并没有立刻澄清。这沉默,在叶奶奶和宾客们眼中,无异于默认。

    寿宴的后半程,叶奶奶几乎一直拉着刘菲菲说话,问她的茶楼,问她的家人,越看越满意。刘菲菲只能硬着头皮应对,心中那份不安却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不断晕染扩大。叶云天偶尔会替她解围,将话题引开,但他始终没有明确否认那个孙媳妇的误会。

    这份默认,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注定会扩散到意想不到的地方。

    5、

    寿宴过后,水乡小镇的平静水面下,流言如同水草般悄然疯长。叶家少爷带着个茶楼姑娘见家长、叶老太太亲口认定孙媳妇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小镇的街巷。

    这流言自然也传到了马腾的耳朵里。

    那是个阴沉的午后,马腾在码头卸完最后一船沉重的货物,汗水浸透了背心。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刚走到静茗轩附近的小巷口,就看到街角几个平日相熟的街坊聚在一起,正压低声音议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静茗轩的菲菲,攀上高枝了!

    叶家啊!那可是真真正正的大户人家!

    啧,难怪看不上咱们这码头上的糙汉子了……

    寿宴都带去了,叶老太太亲口认的孙媳妇!板上钉钉了!

    孙媳妇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马腾心上。他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褪去。码头扛包时被重物砸到肩膀也没哼一声的汉子,此刻却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闷得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望向静茗轩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受伤,还有一种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痛楚。

    就在这时,刘菲菲的身影出现在茶楼门口,她似乎也听到了什么,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恍惚地朝巷口走来,恰好与马腾的目光撞个正着。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马腾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和愧疚,心中最后那点微弱的希望也熄灭了。流言像冰冷的刀子,而她的眼神,成了确认这一切的致命一击。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极其难看的弧度,那笑容比哭还令人心酸。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问。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刘菲菲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多年青梅竹马的情谊、不求回报的守护、此刻锥心刺骨的失望和心碎。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带着一身汗水和尘土的气息,大步流星地、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巷子深处。那决绝的背影,仿佛要将过去的一切都彻底割断。

    马腾!你等等!刘菲菲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追了两步,急切地呼喊出声。然而,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一丝停顿,反而走得更快,更急,迅速融入了巷子深沉的阴影里,再也看不见了。

    刘菲菲僵立在原地,巷口穿堂而过的风带着水汽的凉意,吹在她脸上,冰冷一片。她看着马腾消失的方向,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不是心动,不是爱恋,是铺天盖地的愧疚和失去至亲般的恐慌。她明白马腾误会了什么,这误会像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瞬间横亘在他们之间。她想去解释,可脚步却沉重得像灌了铅,喉咙也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菲菲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叶云天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看到了马腾离去的背影,也看到了刘菲菲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中深切的痛楚。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复杂地在她和马腾消失的巷口之间徘徊。

    刘菲菲没有回头,她抬起手,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叶先生,寿宴上的事……是个误会。你应该跟奶奶说清楚的。

    叶云天沉默了片刻。巷子里残留的尘土气息似乎还带着马腾的体温和愤怒。他看着刘菲菲纤弱却挺直的背影,看着她为另一个男人流下的眼泪,心中那份长久以来被理智和身份束缚着的情感,如同终于挣脱了堤坝的洪水,汹涌而出。

    菲菲,他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不再是那个永远从容掌控一切的叶家少爷,更像一个终于看清自己内心的男人,或许……那并不完全是误会。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锁住她惊愕回望的眼眸,我承认,我没有立刻澄清,甚至……有那么一刻,我也希望那不是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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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我对你,并非只是同学之谊。从在茶楼再见你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了。我不想再逃避自己的心意。他的告白坦荡而直接,在这弥漫着离愁别绪的小巷里,掷地有声。

    刘菲菲彻底愣住了。马腾决绝离去的伤痛尚未平息,叶云天突如其来的炽热告白又像另一道惊雷劈下。她看着叶云天眼中毫不掩饰的真诚和情意,心乱如麻,如同被卷入漩涡的两片叶子,找不到方向。愧疚与一种陌生的悸动在心底疯狂撕扯,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6、

    马腾的离开,像一块巨石投入刘菲菲的生活,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他不再出现在茶楼附近,不再在她需要时像山一样挡在她身前。刘菲菲每天开门关门,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巷口,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但巷口空空如也,只有穿堂的风,带着河水微腥的凉意。

    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天傍晚,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静茗轩的客人早已走光,刘菲菲正和爷爷清点着柜子里所剩不多的上好茶叶,愁眉不展。最近镇上几家新开的、装修时髦的茶饮店抢走了不少生意,加上之前刘东闹事的影响,茶楼的流水锐减,一些老主顾也来得少了。祖孙俩正为茶楼的生计发愁,一阵嚣张的摩托车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裂了水乡黄昏的宁静。

    吱嘎——刺耳的刹车声在门口响起。

    刘东带着他那几个歪瓜裂枣的跟班,再次出现在静茗轩门口。这一次,他脸上的横肉堆着更加肆无忌惮的狞笑,眼神阴鸷。

    老刘头,菲菲妹子,想好了没有刘东一脚跨进门槛,大剌剌地往茶台上一坐,震得上面的茶具哗啦作响,上次是叶少给你们撑腰,嘿嘿,听说叶少最近忙得很,可没空管这破茶楼的闲事了!他身后的混混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

    刘老爷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刘东:你……你这泼皮!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刘东嗤笑一声,唾沫星子乱飞,老子就是王法!今天给句痛快话,这茶楼,卖,还是不卖不卖……他眼神一狠,抓起旁边一只青花瓷茶杯,作势就要往地上摔,老子今天就帮你们‘清仓’!

    住手!刘菲菲厉声喝道,脸色煞白,心提到了嗓子眼。那只茶杯是爷爷的心爱之物。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马腾不在,叶云天远在城里,谁能来帮他们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祖业被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阴影里。

    刘东!一声低沉的断喝,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众人愕然回头。

    只见马腾不知何时回来了!他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冰冷的火焰。他不再是码头扛大包的打扮,而是穿着一身略显陈旧却干净的深色夹克,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马腾刘东显然没料到他会出现,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嚣张取代,你还敢回来怎么,给叶家当狗当腻了,又想回来当护花使者

    马腾根本不理会他的挑衅。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目光锐利如鹰隼,直接锁定刘东,那眼神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压迫感。他扬了扬手中的文件袋,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落:

    你的‘开发项目’,批文是假的。你背后那个空壳公司,非法集资的证据,还有你这些年在这镇上干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偷税漏税、强买强卖、威胁商户……全在这里面了。他拍了拍鼓鼓囊囊的文件袋,发出沉闷的声响,不想下半辈子在牢里喝茶,现在就滚。带着你的人,立刻,马上,滚出‘静茗轩’,滚出这个镇子!再敢踏进一步……马腾的眼神陡然变得无比森寒,我保证,这些材料,明天一早就会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刘东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他死死盯着马腾手中的文件袋,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惊恐。他身后的混混也慌了神,面面相觑。

    你……你胡说!你吓唬谁刘东色厉内荏地吼道,但声音明显在发抖。

    吓唬你马腾冷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强大的气场让刘东下意识地后退,要不要我念几条给你听听去年九月,码头仓库那批‘消失’的建材上个月,你威胁东街老王家铺面,逼他低价转让的录音他每说一句,刘东的脸色就灰败一分。

    你……你怎么……刘东彻底慌了,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带来的那些混混更是噤若寒蝉,悄悄往后缩。

    滚!马腾再次断喝,声若雷霆。

    刘东浑身一哆嗦,最后一丝嚣张气焰也消失殆尽。他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恐惧地看了马腾一眼,又忌惮无比地瞥向他手中的文件袋,再不敢有丝毫停留,狼狈地一挥手:走!快走!他带着手下,连滚爬爬地冲出了茶楼,比上次更加仓皇失措,连狠话都忘了撂下。

    茶楼里,死一般的寂静。

    刘老爷子惊魂未定,看着马腾,嘴唇哆嗦着,一时说不出话。

    刘菲菲更是呆立当场,看着马腾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看着他三言两语、仅凭一个文件袋就将凶神恶煞的刘东吓得屁滚尿流。震惊、狂喜、还有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她浑身微微发颤。她看着马腾疲惫却依旧挺拔的身影,看着他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凌厉和那份深藏的关切,心口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流。

    马腾哥……她喃喃地唤了一声,声音哽咽。这一刻,那个从小护着她、为她打架、为她背锅、如今又在她最绝望时如天神般降临的马腾,形象在她心中从未如此清晰、如此高大。巨大的愧疚如同潮水般再次将她淹没——为了寿宴的误会,为了她曾有过的那一丝动摇。她快步上前,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谢谢你……又救了我们……

    马腾看着她脸上滚落的泪珠,眼中的凌厉迅速被一种深沉的痛楚和无奈所取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没事了,菲菲。以后……他应该不敢再来了。他避开了刘菲菲伸过来的手,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爷爷身上,刘爷爷,您受惊了。说完,他竟不再看刘菲菲,拿着那个至关重要的文件袋,转身就要离开。背影依旧高大,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索和疏离。

    马腾!刘菲菲心头一紧,急切地喊住他,你去哪儿

    马腾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侧了侧脸,声音低沉而疲惫:累了,回去歇歇。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渐浓的暮色里。

    刘菲菲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茶楼暂时安全了,可马腾那疏离的背影,还有他眼中深沉的痛楚,却像一根刺,更深地扎进了她的心里。而与此同时,另一个身影——叶云天在巷子里那番炽热坦率的告白,那双深邃眼眸中的真诚与情意——也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在她心底激烈地碰撞、撕扯:对马腾,是深入骨髓的依赖、感激和沉重的愧疚;对叶云天,却是一种让她心跳加速、充满悸动和向往的陌生情愫。她茫然地站在原地,心乱如麻,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对那个温雅矜贵的男人动了心。

    这认知让她既甜蜜又惶恐,更因对马腾的愧疚而痛苦不堪。

    7、

    马腾那晚离去时疲惫而疏离的背影,成了刘菲菲心头挥之不去的阴翳。几天后,一个令人揪心的消息传来:马腾病倒了,而且病势汹汹。

    消息是邻居张大婶急匆匆跑来茶楼告诉她的:菲菲啊,你快去看看小马吧!烧得跟火炭似的,人都迷糊了!一个人躺在租的那小屋里,连口水都喝不上,造孽哟!

    刘菲菲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瞬间凉透了。愧疚和担忧如同藤蔓疯狂缠绕,勒得她几乎窒息。她甚至来不及跟爷爷细说,抓起钱包就冲出了茶楼,直奔马腾租住的那条小巷深处。

    推开那扇简陋的木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小小的房间光线昏暗,马腾蜷缩在狭窄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旧棉被,脸颊烧得通红,眉头紧锁,嘴唇干裂,正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呓语。床边的小凳子上放着一碗黑乎乎、早已凉透的药汁,旁边散落着几包草药。

    眼前的景象让刘菲菲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指尖。马腾哥她轻声唤道,声音带着颤抖。

    马腾似乎被惊动,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她。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菲菲……你……怎么来了……他想撑着坐起来,身体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

    别动!刘菲菲连忙按住他,看着他憔悴不堪的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烧成这样,怎么不早点去看医生也不告诉我她语气里带着责备,更多的是浓浓的关切和心疼。她转身麻利地倒了杯温水,小心地扶起马腾的头,一点点喂他喝下。又拧了冷毛巾,轻轻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清凉的感觉似乎让马腾舒服了些,他闭着眼,意识在半昏半醒间沉浮。刘菲菲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默默地看着他。昏暗中,他棱角分明的脸因高烧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眉头依旧紧锁着,即使在病痛中,也仿佛承担着无形的重担。她想起小时候自己发烧,他也是这样守在她床边,笨手笨脚地给她敷毛巾,急得满头大汗。想起他一次次挡在她身前,为她打架,为她赶跑欺负她的人。想起他码头扛包时汗流浃背却依旧挺直的脊梁……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伴随着浓得化不开的愧疚。

    对不起,马腾哥……她握住他滚烫的手,低声呢喃,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对不起……为了寿宴的误会,为了自己心底悄然滋生的对另一个人的情愫,为了他此刻的孤苦病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马腾你在家吗我听张婶说你病了,给你带了点药和吃的!

    门被推开,叶青青提着几个精致的食盒和药袋,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穿着明黄色的连衣裙,像一道阳光突然照亮了昏暗的小屋。看到屋内的情景,她明媚的笑容顿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在床边握着马腾手的刘菲菲身上,眼神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和探究。

    菲菲姐你也在啊叶青青很快恢复了笑容,将东西放在桌上,自然地走到床边,伸手也探了探马腾的额头,呀!还是这么烫!药吃了吗医生怎么说她动作熟稔,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着急。

    刘菲菲下意识地松开了握着马腾的手,有些局促地站起身:青青……我刚来一会儿。他烧得很厉害,还没去看医生。

    叶青青立刻拿出手机:不行不行,得去医院!我这就叫车!她雷厉风行地拨打电话,安排车辆,又手脚麻利地帮着刘菲菲一起给马腾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送他去医院。整个过程中,她展现出的干练和对马腾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让刘菲菲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去医院的车是叶青青安排的,一路上的照顾也主要由叶青青张罗。刘菲菲坐在一旁,看着叶青青忙前忙后,细致地为马腾擦汗,轻声细语地询问他哪里不舒服,眼神里那种专注和紧张……那绝不仅仅是普通的邻居或朋友之情。

    到了医院,挂号、缴费、陪着做检查,叶青青都一手包办,利落得像个女主人。当医生诊断马腾是重感冒加上过度劳累引发的肺炎,需要住院输液时,叶青青更是毫不犹豫地安排了单间病房。

    菲菲姐,这里有我看着就行,你茶楼那边肯定还有事要忙吧先回去吧。叶青青一边给马腾掖好被角,一边对刘菲菲说道,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女主人的姿态。

    刘菲菲看着病床上昏睡的马腾,又看看守在床边、眼神始终不离马腾的叶青青,心中那份异样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她默默地点了点头:那……辛苦你了,青青。转身走出病房时,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叶青青正专注地用棉签沾了水,轻轻润湿马腾干裂的嘴唇,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侧脸在病房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柔和。

    一种莫名的释然,混杂着淡淡的失落,悄然漫过刘菲菲的心头。她独自走在医院安静的走廊上,思绪纷乱。马腾身边,似乎有了更合适、更主动的人去关心他。而她自己呢那份对叶云天日益清晰的心动,那份在巷子里听到他告白时的悸动,此刻变得如此鲜明。她真的爱叶云天吗还是仅仅被他身上那种从容、强大和温柔所吸引而她对马腾,究竟是根深蒂固的依赖和亲情,还是……也曾有过懵懂的爱恋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疲惫。

    8、

    马腾的肺炎来得急,去得倒也快。在叶青青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医院的治疗下,没过几天,烧就退了,人也精神了不少。出院那天,恰逢一个难得的晴好周末。

    叶云天提议大家一起去水乡古镇散散心,既是庆祝马腾康复,也算是缓和一下最近有些凝滞的气氛。提议得到了叶青青的积极响应。刘菲菲看着马腾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也点头同意了。马腾沉默了一下,最终也没反对。

    四人租了一艘宽敞的乌篷船。船夫在船尾慢悠悠地摇着橹,小船便轻盈地滑入了蜿蜒的水巷。两岸是斑驳的白墙黛瓦,垂柳依依,石桥如虹。阳光洒在清澈的水面上,碎金浮动。

    船头,叶青青像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地给马腾介绍着沿途的景致和历史典故,她似乎对这里很熟悉。马腾靠在船舷上,大病初愈的他显得安静了许多,但精神还不错,偶尔会回应叶青青几句,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叶青青活泼明媚,马腾沉稳内敛,两人坐在一起,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感。

    刘菲菲和叶云天坐在船的另一侧。刘菲菲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船头那两人和谐的身影,看到叶青青亲昵地递给马腾一个刚剥好的橘子,马腾默默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她心中那份释然的感觉又加深了几分。

    在想什么叶云天低沉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不知何时靠近了些,目光落在她若有所思的侧脸上。

    刘菲菲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什么。看青青和马腾哥……好像相处得挺好的。她下意识地避开了叶云天深邃的注视。

    叶云天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船头,眼神微动,随即又专注地回到刘菲菲身上。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小船穿过一座低矮的石桥,阳光被桥身遮挡,船内光线瞬间暗了下来,只有水波荡漾的光影在船篷上晃动。

    就在小船即将驶出桥洞,重新沐浴在阳光下的那一刻,叶云天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郑重:

    菲菲。

    刘菲菲下意识地转头看他。

    叶云天的目光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明亮而专注,像夜空中最亮的星,牢牢锁住她的眼睛。上次在巷子里说的话,是真心的。不是因为奶奶的误会,也不是一时冲动。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刘菲菲的心坎上,我喜欢你。从在‘静茗轩’再次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对我而言,是不同的。

    小船缓缓驶出桥洞,灿烂的阳光瞬间倾泻而下,将船内照得一片明亮,也清晰地映照出叶云天脸上那份毫无保留的真诚和炽热的情愫。

    我知道你有顾虑,知道你对马腾的情谊。我尊重这一切,也从未想过要抹去什么。他继续说道,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坚定,但我不想再隐藏自己的心意。我想站在你身边,堂堂正正地追求你,保护你,和你一起分担‘静茗轩’的未来,分担你所有的喜怒哀乐。他顿了顿,目光灼灼,菲菲,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吗

    他的话语坦荡而直接,没有丝毫矫饰,充满了成熟男人深思熟虑后的担当和决心。那目光中的温度几乎要将人融化。刘菲菲的心,在那一刻,如同被投入滚烫茶汤中的茶叶,剧烈地翻腾舒展,一种从未有过的、被珍视被渴望的甜蜜暖流汹涌地席卷了全身。她看着叶云天近在咫尺的俊朗面容,看着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真诚,脸颊不受控制地飞起红霞,心跳快得如同擂鼓。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哽住了。

    就在这时——

    咳咳!一声刻意的咳嗽声突兀地打破了船头两人之间刚刚升起的微妙氛围,也打断了船尾这旖旎的告白时刻。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马腾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这边。他的目光掠过刘菲菲绯红的脸颊和叶云天专注的神情,眼神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沉寂的灰烬。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眼神,冰冷得像深秋的河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死寂般的了然和心死。他默默地转回头,重新看向水面,侧脸的线条绷得死紧,仿佛一块沉默而冰冷的石头。

    船内刚刚升起的温暖气息瞬间冻结。阳光依旧灿烂,水声潺潺,却再也驱不散那弥漫开来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尴尬。刘菲菲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变得苍白。叶云天眉头微蹙,看着马腾的背影,眼神复杂。叶青青也收起了笑容,担忧地看着马腾僵硬的背影,又看看脸色苍白的刘菲菲,轻轻叹了口气。

    这场水乡同游,终究无法再恢复片刻前的轻松。

    9、

    回程的路上,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乌篷船靠岸后,马腾第一个沉默地跳下船,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背影决绝。叶青青担忧地看了刘菲菲和叶云天一眼,最终还是追着马腾的方向去了。

    水边的柳树下,只剩下刘菲菲和叶云天两人。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刘菲菲低着头,看着自己搅在一起的双手,心头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巨石。马腾最后那个眼神,冰冷而绝望,反复在她脑海中闪现,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对不起,她声音艰涩地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是我……是我没处理好……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叶云天打断她,声音低沉而带着歉意,是我太心急了,没有考虑到场合和马腾的感受。他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了刘菲菲微凉的手。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刘菲菲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

    菲菲,叶云天的声音异常郑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看着我。

    刘菲菲迟疑地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

    茶楼的事,交给我。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刘东那种人,不配成为你的困扰。他和他背后那些乌烟瘴气的东西,我会彻底清理干净。‘静茗轩’会安然无恙,它会一直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开下去。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加恳切,我向你保证,这不是出于任何交易或条件。只是因为,这是你在乎的东西。你在乎的,我就一定会替你守护好。

    夕阳金色的光芒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坚定的光晕。他的眼神如此真诚,如此坦荡,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施舍感,只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想要为她遮风挡雨的承诺。

    这份沉甸甸的承诺,这份毫无保留的守护之心,像一股汹涌而温暖的激流,瞬间冲垮了刘菲菲心中最后一道名为犹豫的堤防。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因茶楼困境和马腾疏离而产生的巨大压力、委屈和不安,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大颗大颗地滚落。

    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被深深理解、被稳稳托住的感动和安心。

    叶云天……她哽咽着,第一次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不再是生疏的叶先生。她反手紧紧握住了他温暖的大手,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心底那份因他而起的悸动,在这一刻如同冲破云层的阳光,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她知道,自己是真的爱上了眼前这个男人。爱他的强大,更爱他强大背后的这份细腻与担当。

    叶云天感受到她回握的力量,看到她眼中滚落的泪水和那份终于不再闪躲的情意,心头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他伸出另一只手,温柔地、珍重地为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别哭,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令人心安的魔力,以后,有我。

    夕阳沉入黛色的远山,水面上最后一缕金光也渐渐隐没。晚风吹拂着柳枝,沙沙作响。两人静静站在水边,手紧紧相握。刘菲菲的心,在泪水中被冲刷得澄澈而坚定。她不再迷茫,那份对叶云天的爱意,如同水乡的夜,温柔而深沉地降临,将她整个包裹。

    然而,不远处的另一条小巷转角,马腾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柳树下两人依偎的身影,看着刘菲菲主动回握的手,看着她脸上那种他从未见过的、被另一个男人全然打动的神情……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彻底熄灭,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绝望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河水腥气的晚风,猛地转身,大步离开,将那片刺眼的温馨彻底抛在身后。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之上。

    10、

    水乡的清晨总是醒得早。薄雾尚未完全散去,湿润的青石板路上已有早起的行人。叶青青提着一个保温桶,熟门熟路地拐进马腾租住的小巷。自从医院那次后,她来这里的频率明显高了。

    推开虚掩的门,马腾正坐在桌边吃简单的白粥。大病初愈的他气色好了些,但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疏离感却更重了。看到叶青青,他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给你带了点虾仁小馄饨,我家阿姨包的,鲜得很。叶青青像没察觉他的冷淡,自顾自地把保温桶放在桌上打开,浓郁的鲜香立刻弥漫开来。她动作自然地盛出一碗,推到马腾面前。

    马腾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皮薄馅嫩的小馄饨,又看看叶青青明媚的笑脸,沉默了一下,低声道:谢谢。以后……不用这么麻烦。

    不麻烦!叶青青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我喜欢啊。再说了,病人需要营养,光喝白粥怎么行她的直白和大胆,让马腾一时有些招架不住。

    他低头吃着馄饨,味道确实很好。叶青青则絮絮叨叨地说着她今天遇到的新鲜事,像个停不下来的小喜鹊。马腾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斜照进来,落在桌角一个敞开的旧纸箱上。那里面装着马腾准备处理掉的一些杂物。

    叶青青的目光随意地扫过纸箱,忽然被里面一个褪色的、扁扁的金属小圆片吸引了。她好奇地伸手拿了出来。

    咦这是什么她翻看着那枚小小的金属片,上面似乎有模糊的图案和字迹,边缘已经磨损得厉害。

    马腾瞥了一眼,随口道:好像是小学的什么纪念章吧,忘了,压箱底的东西。

    叶青青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用指尖仔细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和锈迹,凑近了仔细辨认。渐渐地,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深的惊讶和难以置信。

    东……东林路小学她喃喃地念出上面模糊的校名,又翻过另一面,第……第……三届她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马腾,马腾!你……你小学是东林路小学的第三届

    马腾被她突然拔高的音调和激动的神情弄得一愣,下意识地点点头:是啊,怎么了

    叶青青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像一阵风似的冲到墙边那个装着她带来的东西的背包旁,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很快,她也从包里翻出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只是颜色略新一点的金属小圆片!

    她把两枚纪念章并排放在桌上,指着上面几乎相同的图案和模糊的字迹,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你看!你看啊!我也是东林路小学的!我也是第三届的!我们……我们是同班同学!

    马腾彻底愣住了。他放下勺子,拿起叶青青那枚纪念章,又看看自己那枚,反复对比着那模糊的校徽图案和第三届的字样。尘封的记忆如同被撬开了一道缝隙,无数模糊的影像纷至沓来——吵闹的教室,斑驳的课桌椅,还有……角落里那个总是扎着羊角辫、喜欢穿漂亮裙子、有点娇气但笑起来很甜的小女孩

    他的目光从纪念章缓缓移到叶青青脸上。阳光照在她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上,那明媚的笑容,那亮晶晶的眼睛……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小小身影,竟然真的和眼前这个明艳动人的姑娘一点点重合起来!

    叶……青青马腾有些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宿命般的奇妙感觉。原来命运的红线,早在懵懂无知的童年,就已经悄然将他们系在了一起。那些小学毕业后就失散的儿时玩伴,那些模糊的面孔和名字,其中一张脸,竟然就是此刻坐在他面前,热烈地关心着他、闯入他灰暗生活的叶青青!

    叶青青用力点头,眼眶竟然微微泛红,不知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是我啊!那个……那个总爱哭鼻子,体育课跑步老是摔跤,还……还揪过你头发的叶青青!你……你是那个总是不爱说话,坐在最后一排,但力气特别大,还帮我……帮我赶跑过隔壁班抢我橡皮的小胖子的马腾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试图唤起彼此尘封的记忆。

    那些早已被遗忘在岁月角落的、细碎而模糊的童年片段,此刻如同被施了魔法,在两人对视的目光中,一点点变得鲜活而清晰。马腾紧绷的嘴角,在巨大的惊愕和这种奇妙的缘分冲击下,终于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那是一个久违的、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暖意的笑容。

    隔阂的冰层,在这失而复得的童年记忆暖流下,悄然裂开了第一道缝隙。

    11、

    西湖的烟雨,总是带着诗画般的朦胧。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轻纱,笼罩着湖光山色,远山如黛,近水含烟。

    断桥边,一把素雅的油纸伞下,站着马腾和叶青青。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滴答作响。两人并肩而立,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一时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的清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气氛。自从纪念章事件后,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童年碎片,如同被唤醒的精灵,不时在两人心头跳跃。

    马腾,叶青青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比雨丝更轻柔,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她侧过脸,仰头看着他线条硬朗却带着一丝迷茫的侧脸,雨水打湿了她鬓边的几缕发丝,贴在白皙的脸颊上。

    嗯马腾应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远处迷蒙的湖心小岛。

    我喜欢你。叶青青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没有任何拐弯抹角。她的脸颊飞起红霞,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像雨水中洗过的星辰,直直地望进马腾骤然转过来的、带着震惊的眼眸里。

    不是同学重逢的那种喜欢,也不是……可怜你生病。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积攒了许久的勇气都倾注出来,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执着,是从在医院照顾你的时候开始的……不,或许更早,从第一次在菲菲姐家茶楼附近看到你,看到你为她们挺身而出的样子,就开始了。你……你就像我小时候记忆里那个沉默却可靠的小男孩,突然长大了,站在我面前。只是……只是你眼里好像只有菲菲姐……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委屈,更多的却是孤注一掷的勇敢。

    青青,我……马腾喉咙发紧,被这突如其来的、炽热的告白冲击得措手不及。他下意识地想避开她灼热的目光,想说出拒绝的话。刘菲菲的影子在他心头掠过,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然而,叶青青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真诚、执着,还有那份穿越了漫长时光、失而复得的奇妙缘分,像一股温暖而强大的力量,冲击着他冰封的心防。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忐忑,也看到了那份不容错辨的、飞蛾扑火般的深情。拒绝的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没能说出口。他想起病中她无微不至的照料,想起她明媚笑容下隐藏的细心,想起她翻出纪念章时那份激动的、仿佛找到失落珍宝般的眼神……心口那块坚冰,在西湖的烟雨和少女滚烫的告白中,终于发出了清晰的碎裂声。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叶青青眼中的光芒几乎要黯淡下去。终于,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湿润空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伸出手,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轻轻拂开了她颊边被雨水沾湿的发丝。动作有些生涩,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

    我……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我的过去,很重。我的现在……也一团糟。他坦承着自己的不堪,目光却牢牢锁住叶青青瞬间又亮起来的眼睛,如果你……不怕这些……

    我不怕!叶青青急切地打断他,眼中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芒,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马腾那只带着薄茧、温暖而有力的大手,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但你的未来,我想和你一起走!不管多重,多糟,我们一起扛!

    十指相扣的瞬间,一股强大的暖流从交握的手掌传递到彼此的心间,驱散了烟雨的微凉。马腾感受着掌心那份柔软而坚定的力量,看着眼前少女眼中纯粹而炽热的火焰,冰封的心湖如同被投入了炽热的烙铁,冰层轰然碎裂、消融。他反手,更紧、更坚定地回握住了那只手,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整个春天。

    他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郑重而温柔的吻。没有言语,但这个吻,胜过千言万语。那是承诺,是接纳,是告别过去,也是开启未来的仪式。

    好。一个字,低沉而有力,如同磐石落地。

    细雨如丝,温柔地笼罩着断桥,笼罩着伞下紧紧相拥的两人。西湖的烟波浩渺,仿佛在为这场穿越了童年时光、终于尘埃落定的情缘作证。未来或许仍有风雨,但此刻十指紧扣的温度,足以抵御世间一切寒凉。

    12、

    静茗轩的老茶楼里,紫砂壶嘴正氤氲着袅袅白气。刘老爷子小心翼翼地将沸水注入壶中,水流带着悦耳的声响。桌边围坐着四人:刘菲菲挨着叶云天,叶青青则紧靠着马腾。

    茶香在古老的梁柱间悠然弥漫开来,清幽而绵长。

    刘老爷子将泡好的第一杯茶,稳稳地推到叶云天面前,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和与欣慰:叶先生,尝尝。新到的明前龙井,水也是今早刚打的井水。

    叶云天双手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目光却看向身旁的刘菲菲。她正低头摆弄着茶盘里的小茶宠,嘴角噙着一抹恬淡的笑意,眉眼间是前所未有的舒展和安宁。叶云天的目光温柔下来,他端起茶盏,轻轻吹散热气,浅啜一口,唇齿间瞬间溢满清冽甘醇的茶香。

    好茶。他由衷赞道,随即放下茶盏,看向刘老爷子,语气沉稳而真诚,刘爷爷,您放心。刘东那些人,还有他们背后那些盘根错节的麻烦,已经彻底清理干净了。相关的证据和材料都移交给了警方,该进去的进去,该处理的处理。‘静茗轩’这块招牌,以后只会安安稳稳地挂在这里。至于那些新式茶饮店的竞争,他微微一笑,带着商人的从容,我联系了几个做文旅的朋友,他们很看好‘静茗轩’的历史底蕴和传统茶艺,正策划着推出几条水乡深度游的路线,会把‘静茗轩’作为体验传统茶文化的核心站点。客流的问题,很快会有转机。

    刘老爷子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舒心的笑容,连声道:好,好!有劳叶先生费心了!他浑浊的老眼看向叶云天,又看看自己孙女,那眼神里充满了了然和欣慰。

    坐在对面的马腾,默默听着叶云天条理清晰的安排。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带着微微的苦涩,随即又泛起悠长的回甘。他眼角的余光掠过身旁的叶青青。她正兴致勃勃地拿起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茶宠把玩着,手指纤细白皙,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明媚。马腾紧绷的嘴角,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些许。握着茶盏的手指,也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杯壁。

    刘菲菲将这一切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她提起紫砂壶,清澈的茶汤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依次注入四个青瓷茶盏中。水声泠泠,茶香四溢。

    爷爷,她将最后一杯茶放到爷爷面前,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和隐隐的期待,您尝尝,这回的茶,水是新水,茶也是新茶。

    刘老爷子端起自己那杯茶,却没有立刻喝。他布满沧桑的目光缓缓扫过桌边的四个年轻人——沉稳的叶云天,温婉的孙女菲菲,英朗的马腾,还有活泼明媚的叶青青。他的视线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回手中那杯清澈透亮、浮动着碧绿茶芽的茶汤上。

    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豁达而通透的笑容,仿佛洞悉了岁月流转中所有的分合与因果。他缓缓点头,声音低沉而悠长,带着历经世事的满足:

    嗯,好。水也新,茶也新……好啊。

    窗外,水乡的天色清澈明净,河水潺潺,倒映着白墙黛瓦的宁静轮廓,流向更远的远方。茶楼内,新沏的茶香袅袅升腾,萦绕不散,温润着崭新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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