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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宿命之书

    秦默在图书馆角落写时,校花张梦梦的《安娜·卡列尼娜》砸中了他。

    书里说,爱情是宿命。她捡起书时指尖擦过他掌心。

    所有人都说普通如他配不上琉璃塔尖的她。

    直到暴雨夜,她撕碎他写的情书:你永远不懂我要什么!

    毕业那天樱花纷飞如雪,他转身时听见她哽咽:翻到书签背面...

    泛黄纸页上是他的结尾句:献给穿红裙子的安娜。

    图书馆陈旧纸张与尘埃的气味沉淀在午后凝滞的空气里,像一层看不见的绒布,沉沉地覆盖在每一个角落。阳光斜斜地切割过高大的窗棂,在磨得发亮的橡木长桌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又被书架上密密麻麻的脊背割裂成无数细碎的金箔,无声地散落。秦默缩在光线最稀薄、最不起眼的那个靠墙位置,头顶老旧吊扇发出疲惫而规律的嗡鸣,如同时间本身沉重迟缓的叹息。他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字迹潦草而执拗地爬行着,编织着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一个远比眼前这沉闷现实更鲜活、也更虚幻的世界。

    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沙沙地刮擦,每一个字落下,都仿佛在试图挣脱某种无形的引力。他写得专注,几乎要把自己的魂魄都摁进那些墨痕里。

    就在这时,一声突兀的闷响,伴随着书页纷乱翻飞的哗啦声,毫无预兆地在他头顶炸开。紧接着,是书脊坚硬的棱角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结结实实地砸在他蓬乱的发顶,又弹跳了一下,最终沉闷地摔落在他摊开的笔记本上。

    啊!

    一声短促的低呼,清亮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像一粒投入寂静湖面的石子,瞬间荡碎了图书馆那层凝固的薄膜,那声音的来源很近。

    秦默猛地抬头,眼前的光线被一个高挑的身影遮挡了大半。逆着光,轮廓有些模糊,只有一头微卷的长发被窗外的阳光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如同流动的熔金。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揉被砸痛的头顶,指尖触到的是书脊冰冷的棱角。

    一本厚重的精装书,暗红色的硬质封面,烫金的俄文花体字在黯淡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一点微弱的、矜持的光泽。书页摊开着,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狼狈地压在他那些同样潦草的字迹上。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那身影慌忙俯下身来,带着一阵淡淡的、清冽的栀子花香,瞬间侵入了秦默周围那混合着旧书与尘埃的空气。她伸出手去捡那本书,指尖纤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带着健康的粉色。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书脊,准备将它从秦默的笔记本上拿起的瞬间,陈默的手也下意识地伸出去,想要扶正那本压着自己心血的天外来物。两人的指尖,在书页粗糙的边缘,极其短暂地、轻轻地擦碰了一下。

    那触碰细微得如同错觉,像一片羽毛拂过,又像冬日里呵出的一口气。秦默却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指尖猛地一缩,心口毫无防备地狠狠一撞,他有些狼狈地抬眼。

    光线的魔法在那一刻散去,俯身靠近的少女面容清晰地撞入他的视野。皮肤是象牙般的细腻白皙,长而微翘的睫毛下,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瞳孔的颜色是极其少见的、剔透的琥珀色,在图书馆的幽暗光线里,流转着一种奇异的光彩,如同沉静的湖泊底下藏着跃动的火焰。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真实的歉意。

    没…没事。秦默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喉咙像是被图书馆的灰尘堵住了。他几乎是仓皇地把自己的笔记本从书底下抽出来,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一面脆弱的盾牌。笔记本粗糙的硬壳封面硌着他的肋骨。

    少女直起身,将那本沉重的《安娜·卡列尼娜》抱在怀里。她微微歪了头,目光在他窘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他紧紧护住的笔记本上,嘴角似乎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

    砸疼了吧她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图书馆里特有的那种压低音量的轻柔,却异常清晰地钻进秦默的耳朵里,这本书太沉了,我踮着脚想放回最上面那层……

    不疼,真不疼。秦默飞快地摇头,笨拙地想把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他指了指她怀里的书,安娜……卡列尼娜

    嗯。她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暗红色的封面,刚看完。看得很……难过。琥珀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真实的悲伤,如同湖面被风吹皱。

    秦默沉默了一下,关于这本巨著,他脑子里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关于宿命,关于爱情,关于毁灭的必然。那些他写在笔记本上的、关于另一个世界的思考碎片,此刻却像被施了噤声咒,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他只能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哦。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只有头顶风扇固执的嗡鸣填补着空白。少女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寡言,抱着书的手臂紧了紧,目光再次落在他胸前紧抱的笔记本上。

    你…在写东西她问,语气里是纯粹的好奇,没有丝毫嘲弄。

    秦默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将笔记本抱得更紧,指关节都泛了白。那里面是他无人知晓的王国,是他笨拙构建的堡垒,是他在这个庞大世界里唯一能掌控的方寸之地。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被这样直白地询问。

    嗯……随便写写。他含糊地应道,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脸颊不可抑制地开始发烫,他甚至能感觉到耳根处传来一阵阵灼热。

    真好。她轻轻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真诚的赞叹,仿佛他抱着的不是廉价的笔记本,而是什么稀世珍宝。那琥珀色的眼眸弯了弯,像新月映在湖心,我叫张梦梦。你呢

    秦默。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又为自己的急切感到一阵懊恼。沉默的秦默,真是再贴切不过的名字了。他垂下眼,不敢再看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秦陈默……张梦梦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舌尖品味这两个字的音节。那声音像羽毛拂过心尖。她抱着书,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目光在陈默局促的脸上和他紧抱的笔记本之间流转了一下,最终落回他脸上,嘴角又弯起那个小小的、若有似无的弧度,下次小心点,别再被书砸到了。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书里说,有些相遇,是宿命。躲不开的。

    说完,她抱着那本沉重的《安娜·卡列尼娜》,转身走向另一排高大的书架。阳光重新勾勒出她纤细的背影,那头微卷的长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流淌的、温暖的溪流,一点点没入书架投下的、更深的阴影里。

    秦默僵硬地坐在原地,手指还死死地攥着那本廉价的笔记本。头顶被砸中的地方早已不痛了,但另一种更陌生、更汹涌的东西,正从指尖被擦碰过的那一点皮肤开始,顺着血管,一路灼烧蔓延,无声地席卷了他整个胸腔。宿命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刚刚被那温凉柔软触碰过的地方,图书馆陈旧的气味里,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那一缕清冽的栀子花香。

    2

    云泥之别

    我靠!默子,你认真的张胖的惊呼像一颗石子砸破了自习室的安静,引得前排几个女生不满地回头瞥了一眼。他浑然不觉,圆胖的脸因为震惊和某种看热闹的兴奋而涨红,眼睛死死盯着秦默手机屏幕上那张小小的合影——照片里,张梦梦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笑容灿烂如夏日阳光,她微微歪着头,身体自然地倾向旁边那个穿着洗得发白T恤、表情略显僵硬的秦默,背景是学校如琴湖。

    秦默飞快地把手机屏幕按灭,塞回裤兜,动作带着一种被抓包的心虚和窘迫。小声点!他压低声音,眉头拧紧,目光慌乱地扫过四周投来的视线,感觉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那张合影,是昨天傍晚张梦梦突然心血来潮拉着他拍的。当时湖边微风习习,金色的夕阳铺满水面,她的笑容晃得他睁不开眼,他几乎是被动地被她挽住了胳膊,然后就是手机咔嚓一声。此刻被张胖这么一嚷,那张定格的笑脸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坐立不安。

    不是……那可是张梦梦啊!张胖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但那股难以置信的劲儿丝毫未减,文化与传媒学院的院花!迎新晚会弹钢琴那个!追她的人能从咱们这破实验楼排到西校门!你……你跟她他上下打量着秦默,眼神里写满了你小子何德何能的困惑。

    陈默抿紧嘴唇,没有反驳。张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在他心底那块最敏感、最自卑的地方。何德何能他自己也无数次在寂静的深夜里这样问过自己。叶蓁蓁,那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光晕。她像一株被精心供养在琉璃塔尖的珍稀植物,美丽、夺目,天生就该被仰望。而他陈默,不过是塔基下最不起眼、最沉默的一块砖石,日复一日地承受着塔身的重量和风雨的剥蚀。

    少胡说八道。秦默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他自己都厌恶的虚弱,就……认识而已。

    认识张胖嗤笑一声,显然不信,认识能搂着照相默子,不是兄弟打击你,这差距……他咂咂嘴,没再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意味再明白不过——那是横亘在云泥之间的天堑。

    自习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喧闹的声浪短暂地涌入,随即又被门隔绝。几个穿着光鲜、谈笑风生的男生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个身材挺拔,穿着剪裁合体的休闲西装,手腕上一点金属的光泽不经意地闪过。顾源,经济学院的风云人物,学生会副主席,家里据说是做房地产的。他目光随意地扫过自习室,在掠过秦默这个角落时,似乎微微停顿了零点几秒,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难以捉摸的弧度,像是看见什么有趣又无关紧要的东西,随即又和同伴谈笑着走向前排预留的空位。

    那短暂的一瞥,像一根冰冷的针,无声无息地刺穿了陈默试图维持的平静。顾源看向张梦梦时的眼神,秦默曾在几次偶然的场合见过,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志在必得有的笃定,那才是琉璃塔尖的人该有的目光。

    3

    光暗之隙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张梦梦的信息,只有几个字和一个笑脸符号:晚上七点,礼堂彩排,来看吗[HelloKitty]

    礼堂巨大的穹顶下,灯光尚未完全亮起,只有舞台区域被几束追光照得通明,像悬浮在幽暗深海中的孤岛。空气里弥漫着木头、油漆和灰尘混合的味道。秦默缩在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身体几乎要陷进那破旧绒布座椅的阴影里。他努力地把自己缩小,再缩小,仿佛这样就能彻底隐没在黑暗中。

    舞台上,张梦梦正和搭档对着一首英文长诗的台词。她换上了演出服,一条酒红色的丝绒长裙,衬得她肌肤胜雪,身姿优雅挺拔。追光灯柱笼罩着她,每一根发丝都在光里跳跃着金色的微芒。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亮、圆润,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空旷的礼堂里回荡,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陈默的心弦上。

    O,

    never

    say

    that

    I

    was

    false

    of

    heart,

    Though

    absence

    seemd

    my

    fme

    to

    qualify...

    她念着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里的句子,目光专注地凝视着舞台对面的搭档,那琥珀色的眼眸在强光下流转着摄人心魄的光彩。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光。秦默看着她,看着她被无数目光聚焦、被灯光膜拜的样子,一种强烈的抽离感攫住了他。他坐在这里,像隔着厚厚的、冰冷的玻璃罩,观看一件不属于他、也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稀世珍宝。

    他的手下意识地伸进外套口袋,指尖触到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那是他熬了几个通宵,删删改改无数次才写好的情书。与其说是情书,不如说是一封笨拙的自白,倾诉着他那些隐秘的、无法宣之于口的仰望、惶恐和卑微的爱意。此刻,口袋里的纸张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指尖发颤。他把它拿出来,又飞快地塞回去,反复几次,纸张的边缘已经被他捏得有些发软起毛。

    舞台上的排练暂时告一段落。灯光亮起了一些,工作人员开始调整道具。张梦梦提着长长的裙摆,从舞台侧边的台阶轻盈地走了下来。她环视了一下观众席,目光很快锁定了角落里的陈默,脸上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朝他快步走来。酒红色的裙摆在她身后摇曳,如同流动的火焰。

    秦默!她走到他面前,微微喘着气,脸颊因为运动泛着健康的红晕,额角沁出细小的汗珠,在灯光下晶莹闪烁。她自然地伸出手,想拉他起来,怎么坐这么后面我刚刚在台上都差点没看见你。

    秦默像被那伸过来的手烫了一下,猛地往后一缩,动作大得甚至带倒了座椅旁边放着的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瓶子哐当一声滚落在地,在寂静的礼堂里格外刺耳。

    张梦梦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有些错愕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狼狈和躲闪,周围几个工作人员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我……秦默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厉害,他慌乱地弯腰去捡那瓶水,借此避开她的视线,坐这里……挺好,看得清。他笨拙地解释着,直起身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舞台前方。顾源正和几个学生会的干部站在第一排的位置,低声讨论着什么,姿态从容,仿佛他天生就该站在那个离聚光灯最近的地方。顾源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侧头看了一眼,嘴角依旧挂着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张梦梦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一眼顾源的方向,随即收回视线,落在秦默脸上。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审视一个难解的谜题。那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欢快和亲近,多了一丝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你……她刚开口。

    秦默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口袋里的那几张纸,此刻重如千钧,又轻飘飘地仿佛随时会被他揉碎。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在张梦梦探寻的目光中,用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冲动,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掏出了那几张被他攥得温热、边缘发皱的纸。他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低着头,飞快地将那叠纸塞到她提着裙摆的手中。

    给…给你的。声音低哑,带着明显的颤抖。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甚至不敢等她的反应,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地冲出了礼堂厚重的侧门,将张梦梦惊愕的目光和那片属于她的璀璨光晕,彻底隔绝在身后。

    天空阴沉得如同泼了浓墨,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透不出一丝天光。空气粘稠凝滞,带着暴雨前特有的闷热和土腥气,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了滚烫的棉絮。风开始不安地躁动,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碎纸片,打着旋儿撞在宿舍楼斑驳的墙壁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秦默在狭窄的宿舍里焦躁地踱步,那几张被他塞给张梦梦的纸,此刻像无数烧红的针,反复刺扎着他的神经。她看了吗她会怎么想嘲笑怜悯还是彻底的不屑一顾每一种可能的反应都让他如坐针毡。手机屏幕被他无数次点亮又熄灭,张梦梦的名字就在通讯录的最顶端,他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那个拨号键。

    就在他几乎要把手机攥出水来时,屏幕突然亮起,伴随着尖锐的震动。

    是张梦梦的来电!

    秦默的心跳瞬间飙到了喉咙口,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踏入战场,猛地划开了接听键。

    喂……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秦默!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尖锐、冰冷,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近乎失控的怒意,瞬间刺穿了他的耳膜,你下来!现在!立刻!

    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电话被猛地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在死寂的宿舍里显得格外刺耳。

    秦默的大脑一片空白。那冰冷的怒意像一桶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宿舍门。楼道里昏暗的灯光,将他失魂落魄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刚冲出宿舍楼的大门,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撕破了天空的禁锢。豆大的雨点裹挟着万钧之力,狂暴地砸落下来,砸在水泥地上噼啪作响,激起一片迷蒙的水雾。瞬间,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雨声轰鸣,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就在这片狂暴的雨幕中,秦默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张梦梦就站在宿舍楼对面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树冠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摆,提供的遮蔽聊胜于无。她浑身湿透,单薄的浅色连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线条。雨水顺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不断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她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她死死地盯着冲出楼道的秦默,琥珀色的眼眸里燃烧着两簇冰冷的火焰,那火焰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失望、愤怒,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

    秦默的心被那眼神狠狠攫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冲进雨里,想把她拉到屋檐下,想问她怎么了……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炸开,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张梦梦动了,她猛地踏前一步,彻底暴露在倾盆暴雨之下。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她身上、脸上、头发上。她高高地扬起手,将手中那团被雨水浸透、早已看不出原貌的纸团——正是秦默塞给她的那几张情书——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摔在秦默脚前湿漉漉的地面上!

    啪!纸团砸在水洼里,溅起浑浊的水花。本就脆弱不堪的纸页在雨水浸泡下迅速瘫软、破碎,上面那些他呕心沥血写下的、笨拙而真诚的字迹,瞬间被雨水冲刷、晕染成一团团绝望的墨迹,如同他此刻的心,被无情地撕碎、践踏。

    秦默!张梦梦的声音穿透震耳欲聋的雨声,带着撕裂般的尖锐,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秦默心上,你写的这些……这些是什么你告诉我!这算什么!

    她指着地上那团迅速瓦解的纸浆,雨水顺着她的手臂流下,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极致的愤怒。

    你说你爱我你说你仰望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嘲讽,却又奇异地混杂着浓重的哭腔,可你懂什么!你懂我要什么吗!你懂我每天站在聚光灯下是什么感觉吗!你懂我害怕什么、想要什么吗!

    她一步步逼近,雨水冲刷着她的脸,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眼睛此刻像破碎的琉璃,里面翻涌着陈默完全无法理解的痛苦和愤怒。

    你永远只敢躲在角落里!像只受惊的老鼠!你写你的,你写你的情书,你把你那些可悲的仰望和自卑写进纸里!她指着地上那摊污浊的纸浆,声音因为激动而破碎,你写的从来都不是我!你写的只是你自己!是你自己那点可怜巴巴的、不敢见光的心思!

    你永远不懂!最后这四个字,她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绝望。喊完,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陈默一眼,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白茫茫的雨幕深处,单薄的身影很快被密集的雨帘吞噬,消失不见。

    只留下秦默一个人,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僵硬地立在宿舍楼门口肆虐的雨瀑边缘。冰冷的雨水被狂风卷着,不断扑打在他脸上、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低头,看着脚边那滩在雨水中迅速扩散、最终只剩下模糊墨迹和几缕纸屑的污浊水洼。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张梦梦那句带着哭腔的嘶喊,如同淬毒的诅咒,一遍又一遍,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在他空荡荡的胸腔里,反复回荡、撞击,留下冰冷而绝望的回响。

    你永远不懂!

    时间像一条裹挟着泥沙的浑浊河流,沉默地淌过破碎的堤岸。那个暴雨倾盆、撕心裂肺的夜晚之后,秦默和张梦梦之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冰冷的断崖彻底割裂。

    4

    枫笺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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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璃塔尖的珍卉与塔基的顽石,本就该拥有各自运转的轨道。秦默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了图书馆那个熟悉的、弥漫着尘埃与旧书气息的角落。厚重的书本和笔记本上不断延伸的墨迹,成了他唯一的盔甲和堡垒。他不再抬头看向舞台的方向,不再留意文化与传媒学院布告栏上那些关于她的消息。只是偶尔,在深夜笔尖停滞的间隙,或在某个相似的、带着土腥气的闷热午后,那场暴雨的轰鸣和她嘶喊的回声,会毫无预兆地冲破记忆的闸门,将他瞬间淹没。每一次,他都只能用力攥紧手中的笔,直到指节发白,将那尖锐的痛楚和汹涌的酸涩,强行摁回心底最深的角落,任由它们在那里无声地发酵、沉淀。

    毕业季,终究还是裹挟着它特有的喧嚣与离愁,汹涌而至。

    四月的风,终于吹散了最后一丝冬日的寒意,变得温软和煦。校园主干道两旁栽种的樱花树,仿佛在一夜之间得到了讯息,将积攒了整个寒冬的力量毫无保留地喷薄出来。粉白的花瓣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缀满了每一根枝条,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片温柔燃烧的云霞,又似凝固的、无声的雪浪。风过处,花瓣便纷纷扬扬地飘落,打着旋儿,轻盈地覆盖了路面、长椅、行人的肩头,在阳光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甜又带着一丝哀愁的冷香。

    秦默拖着略显陈旧的行李箱,轮子碾过被花瓣覆盖的路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穿着简单的格子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身影在穿着各式毕业服、兴奋地合影留念的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疏离。他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移动的脚尖上,刻意避开那些喧闹的笑语和投向他的、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这条通往校门的路,他曾无数次走过,有时步履匆匆,有时心不在焉,有时……身边还伴着另一个身影。那些早已褪色的画面,此刻却在这纷飞如雪的樱花雨里,不合时宜地、带着尖锐的刺痛感,悄然浮现。

    他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离开这片被回忆浸染的土地。就在他即将踏上校门外那条车水马龙的街道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穿透了身后鼎沸的人声和簌簌的花落声,清晰地钻入他的耳中:

    秦默!

    那声音并不高,却像带着某种魔力,瞬间钉住了他的脚步。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凝固,又猛地冲向头顶。秦默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撞击的声音。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纷飞的樱花雨幕中,张梦梦就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她没有穿那身象征离别的黑色学士袍,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和浅蓝色牛仔裤,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枝,在她身上投下细碎而晃动的光斑。她的脸色比记忆中更加苍白,眼睑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仿佛这些日子也未曾安眠。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此刻正定定地望着他,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有挣扎,有疲惫,还有一丝……近乎孤注一掷的恳求

    花瓣无声地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又滑落下去。

    翻到书签背面……她的声音哽住了,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破碎的哽咽,那本书……《安娜》……书签……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剩下的话语被汹涌而上的泪水堵了回去。她抬起手,飞快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却无法阻止更多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清晰的水痕。她不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他,眼神里有种近乎绝望的脆弱。

    书签《安娜》

    秦默的脑子像被重锤击中,一片混乱的嗡鸣。图书馆那个被书砸中的下午……那本厚重的暗红色精装书……她捡起书时指尖擦过他掌心的微凉触感……还有她当时那句低语——书里说,有些相遇,是宿命。

    一个模糊的影像猛地撞进脑海。是了!那本《安娜·卡列尼娜》里,似乎一直夹着一枚小小的书签!他当时甚至没有看清是什么样子,只记得在她俯身捡书时,那书签似乎随着书页的翻动,在光线下闪了一下。

    那本书……后来呢那个暴雨夜之后,所有与她相关的东西,都成了他避之不及的禁忌。那本书,仿佛连同那个下午的记忆,一起被他封存、埋葬了。

    书……秦默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干哑得厉害,那本书……还在吗

    张梦梦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哀伤几乎要将他溺毙。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然后,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这沉重的对视,她猛地转过身,纤细的背影决绝地投入了身后纷乱喧闹、花落如雨的人群之中。白色的身影在粉白的花瓣雨中摇晃了一下,很快就被涌动的人潮吞没,消失不见,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只剩下秦默,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站在原地。行李箱的拉杆深深嵌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口那巨大的、冰冷的空洞。纷飞的樱花温柔地落满他的肩头,带着清冷的香气,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向她消失的方向,拉起行李箱,几乎是跑着冲出了校门,冲进了喧嚣的街道。阳光刺眼,车流喧嚣,世界依旧繁忙运转。他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那个他存放杂物的小出租屋的地址,声音急促得变了调。

    一路飞驰。狭窄的出租屋里弥漫着久未通风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陈默像一头困兽,粗暴地翻动着角落里那个积满灰尘的纸箱——里面存放着他大学四年几乎所有的遗物。课本、笔记、几张过期的电影票根、一个摔裂的马克杯……他发疯似的把东西一件件扔出来,灰尘呛得他剧烈咳嗽,眼睛也刺痛起来。

    终于,在箱子的最底层,他的手触到了一个坚硬而熟悉的棱角。

    暗红色的硬质封面,烫金的俄文花体字。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信物,静静地躺在那里。书页因为受潮而微微卷曲发黄,散发出陈旧纸张特有的气味。

    秦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沉重的书。书页在他手中自动摊开,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指引,露出了夹在中间位置的那枚书签。

    那是一片深褐色的、形状不规则的枫叶标本,脉络清晰,边缘已经有些干枯卷曲,却依旧能看出它曾经饱满的生命形态。枫叶的叶柄处,用一根细细的、褪了色的红丝线系着,丝线的另一端,似乎还残留着被摩挲过无数次的光泽。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书签的正面——那片枫叶上,用极细的黑色中性笔,清晰地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To

    my

    Anna.

    With

    all

    my

    heart.

    献给我的安娜,以我全部的心。

    秦默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瞬间逆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留下彻骨的寒意和巨大的眩晕感。他盯着那行字,每一个字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安娜……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脑海。

    他猛地将书签翻转过来!

    书签的背面,同样用那种细小的、娟秀的字迹,写着一行字。那字迹,陈默无比熟悉——正是他无数次在自己潦草的笔记本上、在那些无人知晓的故事结尾处,郑重写下的签名!

    而那一行字,更是熟悉到刻骨铭心,是他那部从未示人、藏在笔记本最深处的、关于一个穿红裙子的安娜的荒诞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倾注了所有隐秘情感和卑微幻想的句点:

    献给穿红裙子的安娜。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空间、窗外喧嚣的车流声、出租屋里弥漫的灰尘气味……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陈默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只有捏着那枚小小书签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枫叶标本冰冷的脉络硌着他的指腹。正面娟秀的英文和背面自己潦草的笔迹,在眼前重叠、交错、旋转。

    图书馆那个被阳光切割的下午,她俯身捡书时指尖的微凉,她琥珀色眼眸里流转的光彩,那句低语书里说,有些相遇,是宿命……

    迎新晚会后台惊鸿一瞥的红裙……

    暴雨夜她浑身湿透、眼中燃烧着冰冷火焰的嘶喊:你写的从来都不是我!你写的只是你自己!……你永远不懂!

    还有刚才,樱花树下,她苍白脸上无声滚落的泪水,那哽咽着说出的翻到书签背面……

    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情绪,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樱花雪,呼啸着、旋转着,疯狂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那个被他一厢情愿供奉在琉璃塔尖的叶蓁蓁,那个他怀着巨大自卑仰望、又带着巨大惶恐去爱的影子……轰然倒塌。

    原来她早就看见了,看见了他藏在角落里的王国,看见了他笔下那个虚幻的安娜。她不是被他的平凡吸引,不是被他的沉默打动,她走向他,或许只是因为……在那个被书砸中的宿命般的瞬间,她看到了书签背面,那个属于穿红裙子的安娜的献词

    她想要什么她期待的,究竟是那个躲在角落里写故事的沉默男生陈默,还是那个能把她当作安娜、写进故事里的、带着虚幻光环的作者

    而他,他写的那些情书,那些笨拙的仰望和爱语,在她眼中,是否只是再一次印证了他的不懂印证了他爱的,始终只是他自己投射在她身上的那个虚幻的影子那个穿着他臆想中红裙的安娜

    冰冷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从捏着书签的指尖迅速蔓延至全身。出租屋窗外,城市依旧喧嚣,阳光正好。而秦默的世界,却在这枚小小的、写满命运嘲弄的书签面前,彻底崩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失重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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