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冰封地狱
蔡振海!死哪挺尸去了!柴呢!灶膛都他妈凉透了!等着喝你娘的西北风啊!
母亲张玉秀尖利嘶哑的嗓音,裹挟着彻骨的寒意,像一条淬了剧毒的冰鞭,狠狠抽破冬日清晨稀薄的雾气,也精准地抽打在我因寒冷和饥饿而本能瑟缩的脊梁骨上。
那声音里没有丝毫属于母亲的温度,只有赤裸裸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厌恶与驱策。
在这个喧嚣拥挤、于我却是冰封地狱的家里,自我记事起,我便是一块任人踩踏的顽石,一个供人宣泄的沙袋,一块沉默而沉重的砝码,专门用来称量弟弟蔡振江那份被精心供奉的幸运究竟价值几何。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仿佛都只为同一个目的:用我的卑微与苦难,去反衬他生活的轻盈与甜蜜,用这副身躯,稳稳承托起母亲那双永远、永远只向弟弟倾斜的手,所施加的无尽重压。
长子
当这个词汇从母亲那张刻薄的嘴里吐出来时,它从来不是期许,不是责任,而是一道带着倒刺的诅咒枷锁。
它死死勒进我尚未长成的、瘦削的肩膀,烙铁般烫下四个鲜血淋漓的大字——吃苦受累!
这哪里是身份这是命!是债!是我蔡振海与生俱来、刻入骨髓、必须用这副残破皮囊去偿还的原罪!
打我懵懂记事起,这个所谓的家,其运行的铁律就像是用寒冰浇筑的模具,冰冷、坚硬、从未有过一丝松动。
每天清晨,我抡起沉重的钝斧,每一次劈砍都震得双臂发麻,虎口早已被粗糙的木柄磨破,渗出的血丝混着木屑,黏腻又刺痛。汗水刚渗出毛孔就被寒风冻住。
吭哧!吭哧!
单调的劈砍声里,母亲尖利的斥骂毫无预兆地炸响在身后,惊得我斧头差点脱手:磨蹭什么!没吃饭还是没长卵蛋!这点柴火磨蹭一早上!
养你这么个废物点心,不如养头猪!猪还能杀了吃肉!你呢屁用没有!给我快点!
骂我,似乎能刺激她的兴奋点,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后颈。
劈好柴,接下来便要去挑水。沉重的木桶压在肩上,冰冷的扁担仿佛要勒断我的锁骨。我佝偻着腰,像头不堪重负的老牛,一步一挪地在结冰的院子里艰难前行。
水桶晃荡,冰冷的水珠溅出来,打湿了我破烂的裤腿,瞬间结成了冰碴。就在这时,西屋的窗户吱呀一声推开一条缝,露出弟弟振江那张睡眼惺忪、被暖炕烘得红扑扑的脸。他好奇地往外张望。
几乎是同时,母亲像护崽的母豹般从堂屋冲出来,声音瞬间拔高八度,充满了紧张和溺爱。
哎哟我的乖宝儿!心肝肉儿!快关窗!外面冷风刀子似的,吹着可不得了!
随即,她转向我,声音瞬间冻结成冰,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蔡振海!你死人啊!水晃出来那么多!地上都结冰了!想摔死你弟弟不成!给我走稳当点!要是溅一滴水到你弟弟窗户上,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振江在窗后似乎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真笨,才慢悠悠地把窗户关上。
这天,我提着一桶猪食来到猪圈,刺鼻的酸腐气从泔水桶里蒸腾上来,熏得我胃里翻江倒海。
我屏住呼吸,费力地提起沉重的木桶,小心翼翼地向猪食槽倾倒。
就在这时,振江趿拉着母亲用我在窑厂一个月的工钱刚给他买的新胶鞋,故意在离猪圈不远的地方蹦跳,崭新的鞋底踩在泥泞里。
离远点倒!眼瞎了!
母亲的呵斥如同惊雷,吓得我一哆嗦,泔水差点泼出来。
她几步冲过来,指着振江脚上那双沾了点泥星子的新鞋,对我怒目而视:溅出来脏了你弟的新鞋,把你卖了都赔不起!废物!这点事都干不利索!滚远点!
振江则抬起脚,故意伸到我面前晃了晃,带着炫耀和幸灾乐祸:妈,你看,差点就溅到了!哥就是毛手毛脚的!
寒冬腊月,井台上结着厚厚的冰。我哆嗦着从冰冷的井里打上一桶水,手指触到水面的一刹那,刺骨的寒意像针一样扎进骨髓。
我咬着牙,将全家沾满泥污、汗渍的衣物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双手瞬间冻得通红麻木,失去知觉。我拼命地搓揉着衣物,试图用摩擦产生一点点可怜的热量。
堂屋里,炉火烧得正旺。母亲搂着裹在厚棉袄里的振江,坐在离炉子最近的小板凳上烤火。
暖黄的火光映照着他们舒适的脸庞。母亲剥开一颗炒得喷香的花生,细心吹凉,喂进振江嘴里:乖宝儿,香不香
振江满足地嚼着,发出含糊的嗯嗯声。
我这边,搓洗的动作因为冻僵的手指而变得笨拙迟缓。母亲偶然瞥见,非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皱紧眉头,刻薄的话语像冰锥一样甩过来。
洗个衣服磨磨唧唧!手冻僵了不会动装什么可怜相!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能有什么出息!活该受穷的命!赶紧洗完滚进来,别在外面碍眼!
振江依偎在母亲怀里,也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嘴角似乎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嘲笑,随即又张开嘴,等着母亲喂下一颗花生。
这些苦役、这些屈辱、这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精准缠绕在我身上的肮脏、辛酸与寒冷,它们不是帮衬,不是分担,而是我蔡振海在这座冰窟里赖以生存、并被唯一认可的价值所在。
它们堆积如山,构成了一条名为本分的荆棘路,一条由母亲亲手铺设、只允许我一人匍匐前进的死路。我就是这个家豢养的、一头沉默的人形牲口。
与此同时,所有的光、所有的暖、所有带着甜香气息的美好,都像被一层无形的、只针对我的结界精准过滤,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弟弟蔡振江那个小小的、被精心呵护的世界里。
母亲张玉秀那张对我永远刻薄、怨毒的脸庞,只有在转向振江时,才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是一种近乎谄媚的、带着卑微讨好的笑容,仿佛她面对的是一尊需要小心供奉的神祇。她的声音会瞬间放软、拔高,充满了夸张的宠溺。
哎哟哟,我的小祖宗!小心肝肉儿!慢点跑!地上滑!摔着了可要疼死妈了!
当振江在院子里疯跑时,充满母性光辉的声音四处飘荡。
乖宝儿,快来!妈给你捂捂手!看这小手冰凉的!蔡振海!你个死人!炉子里的火快灭了!不知道添柴想冻死你弟弟啊!
当振江玩累了跑进屋时,母亲立刻对我咆哮。
看看我们振江!多机灵!多壮实!随我!将来准有大出息!不像某些人,天生就是下苦力的命!
母亲搂着振江,对着邻居炫耀,眼神却意有所指地瞟向我所在的阴暗角落。
就在这个冰冷的清晨,当我终于劈完柴,带着满手血口子和一身寒气,准备默默去挑水时,眼角余光瞥见母亲正神秘兮兮地拉着振江在堂屋角落里低语,手里似乎还攥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东西。
振江的眼睛亮得惊人,贪婪地盯着母亲的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母亲警惕地扫了一眼院子里的我,迅速把红布包塞进振江怀里,又低声嘱咐了几句,脸上是那种只对他才有的、混杂着宠溺和某种……狂热期待的笑容。
那是什么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母亲对振江的纵容从未停止,但这种近乎鬼祟的举动,还有她眼中那不同寻常的光芒……
忽然让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仿佛有什么更冰冷、更黑暗的东西,正在这座冰窟深处悄然滋生,即将吞噬掉这早已扭曲的一切。
2
崩断的弦
我低下头,继续走向那口幽深的井,但心中那根名为忍耐的弦,在无数次被拉紧后,似乎终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濒临崩断的哀鸣。
母亲张玉秀那双布满老茧、粗糙得能刮破树皮的手,落在弟弟蔡振江那颗圆滚滚的脑袋上时,竟能发生不可思议的蜕变。
那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瓷器,小心翼翼得如同捧着一尊易碎的金身佛像,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虔诚和溺爱。
她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梳理振江的头发,声音能滴出蜜来:乖宝儿,头发真软乎,随妈。
这景象,像一根冰冷的针,深深扎进我站在阴影里的眼中。那双手,落在我的头上时,从来只有粗暴的推搡和毫不留情的巴掌。
我家的饭桌,从来就不是吃饭的地方,而是划分尊卑、昭示权力的血腥战场。
中央,那碗油光锃亮、肉块厚实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红烧肉,仿佛自带定位系统,永远精准地落在振江触手可及的位置,散发着诱人的罪恶光芒。它像一块无形的界碑,将我和美好彻底隔绝。
母亲张玉秀那双眼睛,此刻化身为最精密的雷达,冷酷地扫描着桌面。当振江的目光,哪怕只是漫不经心地、在角落那碗点缀着零星腊肉丁的清炒豆芽上多停留了那么一瞬。
唰!母亲的视线如同淬了毒的箭矢,瞬间锁死我!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赤裸裸的警告和浓得化不开的嫌恶。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能冻结血液的威压,像一道冰冷的铁闸轰然落下。
蔡振海!眼珠子给我收回来!往哪瞟呢!那碗豆芽里的肉,是你弟的!一粒肉星子都不准碰!敢动一筷子,我剁了你的爪子!
我的筷子僵在半空,离那碗豆芽还有一尺远。一股混合着屈辱、饥饿和愤怒的火焰在胸腔里灼烧。我喉咙发干,试图辩解:妈……我没想……
没想!
母亲猛地拔高音量,尖利得刺破屋顶,唾沫星子喷溅在桌面上,你那点花花肠子当我不知道!饿死鬼托生的玩意儿!就知道盯着你弟碗里的东西!跟你那个没出息的爹一个德性!白养你这么个赔钱货!丧门星!克死你爹还不够,还想克死你弟吗!
她刻毒的咒骂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早已麻木的心上。振江则得意地夹起一大块腊肉,故意在我面前晃了晃,才塞进嘴里,发出满足的吧唧声。
在这个被诅咒的、名为家的冰冷囚笼里,蔡振海这三个字,连同我这个人,存在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在永无止境的苦役和日复一日的羞辱中,用自己沉甸甸的、浸透血汗的苦难,去精准地称量出弟弟蔡振江那份被母亲用扭曲的爱意精心供奉的幸运到底有多重。
我是那杆命运天平上,永远被死死压在冰冷底端、动弹不得、锈迹斑斑的砝码。
那些象征着好与喜的吉光片羽——远方亲戚带来的、包着粗糙彩纸的几颗硬糖;一年到头难得飘出的、带着荤腥的肉香;甚至是冬日里,那盆能驱散寒意的、跳跃着温暖火苗的炭火——都像被设定了精确制导系统,无一例外地、精准地降落在振江那个被蜜糖包裹的世界里。
他是理所当然的王子,而我,是永远蜷缩在阴暗灶膛后、被烟熏火燎、呛得泪流满面却还要不断添柴的奴仆。
我是那个在毒辣日头下,挥舞着沉重锄头,汗水混着泥土在晒得黝黑皴裂的脊背上流淌,像牲口一样在田埂上挣扎的人。
而振江,是那个躺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枕着草帽,悠闲地嚼着草根,偶尔被母亲唤去喝口加了糖的凉水还要抱怨不够甜、不解渴的人。
我是那个在昏暗油灯下,默默修补着全家破损的农具、家具,手上布满了深深浅浅、新旧叠加的划痕和血泡的人。
而振江,是那个心安理得地坐在我刚刚修补好的、唯一一把还算结实的椅子上,跷着脚,磕着瓜子,稍有不顺,就能立刻引来母亲紧张兮兮的嘘寒问暖。
乖宝儿,怎么了椅子硌着了快起来让妈看看!蔡振海!你个死人!修的什么破玩意儿!差点硌着你弟!
这种鲜血淋漓的对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一把钝锈的锯子,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缓慢而残忍地来回切割,留下深可见骨、永不愈合的沟壑。
童年记忆里那些刺眼的不公,绝非褪色的模糊影像。
它们是滚烫的烙铁,是烧红的钢钎,在时光的砧板上,被母亲那双无情的手,一笔一划、带着皮肉焦糊的嗤响,深深地、永久地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每一次触碰,都足以引发灵魂的剧痛,激起血肉模糊的幻象。
那辆小小的、油漆斑驳剥落、轮子有些歪斜的木头小汽车,是我在镇尾垃圾堆里刨了整整三个下午,才从一堆腐烂的菜叶和碎瓦砾中翻捡出来的珍宝。
它是我灰暗童年里唯一能握在掌心、由我主宰的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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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捡来的碎布头仔细擦干净,用磨石小心磨平了棱角,甚至偷偷用捡到的半截蓝色粉笔,在车身上歪歪扭扭地画了条纹。
我用砂纸小心地磨平了毛刺,偷偷藏在自己睡觉的稻草堆的最深处。它是我灰暗世界里唯一能掌控的方向盘,承载着一个男孩对拥有和快乐最卑微的想象,是我对抗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秘密堡垒。
那一天,堡垒的墙壁轰然倒塌。弟弟振江那双贪婪如秃鹫般的眼睛像钩子一样锁定了我手中的宝贝。
给我,这是我的!他像发现了稀世宝藏,蛮横地扑上来,小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死死抓住车身就往外拽。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是我仅有的一点东西了!
我的心脏瞬间被恐惧攫紧,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几乎嵌进木头里——那是我仅有的、唯一的!是我的!
哇——!
振江刺耳的哭闹声像尖刀划破了屋内的平静。母亲张玉秀如同被触怒的母兽,裹挟着狂风冲了进来。她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振江委屈的眼泪和我死死攥着玩具、指节泛白的手指。
反了你了!
一声炸雷般的怒喝。母亲粗糙有力的大手毫不留情地劈下来,不是打人,而是精准狠辣地砸在我紧握玩具的手指关节上!一阵钻心的剧痛让我瞬间脱力。
咔嚓!
一声脆响,钻心的疼痛让我瞬间惨叫出声,手指痉挛着松开。下一秒,那辆承载着我所有幻想的小汽车,已经像战利品般被母亲粗暴地夺走,塞进了振江仍在嚎叫的怀里。
哭什么哭!给你了!
母亲对振江的语调瞬间切换,带着一种刻意的安抚。随即,那张刚刚还带着一丝对弟弟的温情面孔,转向我时,已化作一片冰封的怒海。
刻薄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毫不留情地扎过来,蔡振海!你长本事了是吧跟你弟抢东西!
白眼狼!下贱坯子!当哥的没个当哥的样!让着弟弟都不会!
我看你就是欠揍!一天不打上房揭瓦!辱骂声中,带着唾沫星子喷溅在我脸上。
辱骂声中,她猛地扬起蒲扇般的手掌,啪!啪!
左右开弓,重重地扇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痛感伴随着耳朵的嗡鸣。
振江的假哭在她介入的那一刻就停了,他紧紧抱着那辆小汽车,小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神里却闪烁着胜利者的得意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看着母亲对我施暴。
那一刻,小小的木头汽车不再仅仅是玩具,它成了我身份的原罪证明,成了宣告我永远低人一等的耻辱柱。
这还不够。
母亲似乎觉得这样还不足以平息她的怒火。她劈手又从振江怀里夺过那辆小汽车,在振江惊愕的眼神和我绝望的注视下,高高举起,然后狠狠地、用尽全力摔在坚硬的地面上!
啪嚓!脆弱的木头车身瞬间四分五裂!一只轮子蹦跳着滚到了我的脚边。
抢!我让你抢!谁都别想要!你个丧门星!碰过的东西都晦气!
母亲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摔碎的不是一个玩具,而是她心中某种扭曲的秩序。
我看着地上那堆散落的、染上尘土的木头碎片,又看看母亲因为暴怒而扭曲的脸,再看看弟弟从惊愕转为幸灾乐祸的表情。
世界在我眼前彻底失去了颜色和声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死寂。那碎裂的不仅仅是木头小汽车,更是我心中对这个家最后一丝微弱的、名为亲情的幻影。
3
毁灭之念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滋生,冰冷而清晰:这个家,必须毁灭。
逢年过节,是这个家最热闹也最令我窒息的时候。哪怕只是一件最廉价、针脚歪扭的粗布新衣,或者一个最简陋、连漆都没刷匀的木头陀螺,都会成为母亲向世界宣告她爱子之心的盛大仪式。
她会用一种刻意拔高八度、穿透墙壁、生怕左邻右舍听不见的尖利嗓音,将那点可怜的东西像供奉圣物般塞进振江怀里。
哎哟哟,快看看,快看看!我们振江的新衣裳!瞧瞧这颜色,瞧瞧这做工!啧啧啧,穿上这个,十里八村最俊的后生就是我们振江了!我儿子就是有福气,天生的富贵命!不像某些人,穿龙袍也不像太子!一辈子土坷垃里刨食的贱骨头!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斜睨着我,那鄙夷和炫耀的神情,仿佛振江得到的是稀世珍宝,而我,连呼吸这节日空气的资格,都是一种亵渎。
振江则会配合地昂起头,用一种施舍般的眼神瞥我一眼,仿佛在说:羡慕吗这都是我的。
那年的腊月二十八,我第一次领到了在镇上砖窑厂扛活挣来的血汗钱。虽然微薄,但我还是咬咬牙,拿出大半,在集市上给自己和弟弟各扯了一块布,求裁缝做了两件新棉袄。
我的是藏青色,耐脏;弟弟的是时兴的军绿色,鲜亮。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钱,试图在这个冰冷的家里,为自己挣得一点点过年的体面。
大年初一清晨,我怀着近乎虔诚的心情,小心翼翼穿上了那件藏青色的新棉袄。粗糙的布料包裹着身体,带着新衣特有的挺括感。
那一点点暖意,似乎能暂时驱散骨子里的寒意。我对着水缸里模糊的倒影,难得地挺直了脊背。
这时,弟弟振江揉着惺忪睡眼出来了。他身上那件簇新的军绿色棉袄,衬得他小脸愈发白净。可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就锁定在我身上。
咦
他歪着头,小手指毫不客气地戳向我胸口,哥,你这件……颜色好看!
他的语气里没有欣赏,只有一种发现新玩具般的占有欲。
我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正在灶台忙碌的母亲张玉秀立刻像接收到最高指令般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在我俩身上扫视。
她放下锅铲,几步就跨到我面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振海,听见没你弟喜欢你这件!脱下来!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新衣的下摆。妈……这是我……
我想说这是我用自己扛大包挣的钱买的,是新年唯一的新衣。
你什么你!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能刺破耳膜,当哥的穿什么颜色不一样你弟喜欢就给他!快点脱!别磨磨蹭蹭耽误拜年!
她不耐烦地直接上手,粗糙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开始解我胸前的盘扣。
我像一尊僵硬的木偶,任由她剥下那件还带着我体温的藏青色新袄。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此刻只剩下屈辱的冰冷。
母亲看都没看我一眼,立刻转身,脸上瞬间堆起一种近乎谄媚的笑容,将那件衣服往振江身上套:
来来来,乖宝儿,试试你哥这件!藏青色,多稳重!比你那件绿的好看多了!快穿上给妈瞧瞧!
她手脚麻利地帮振江系好扣子,上下打量着,嘴里啧啧称赞:哎呀,我儿子穿什么都精神!真好看!
振江得意地扬着那张还算英俊的脸,故意在我面前转了个圈,炫耀着他的新衣服。
而我,手里被塞进了一件散发着陈旧气息、袖口磨得发亮、领口还有可疑油渍的旧棉袄——那是振江去年淘汰下来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愤怒直冲头顶。我看着母亲那张对着弟弟笑靥如花、对着我却冷若冰霜的脸,喉咙里挤出一点微弱的声音:……这是我的新衣……我买的……
啪!话音未落,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痛感瞬间炸开,耳朵嗡嗡作响。
反了你了蔡振海!
母亲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你的钱你吃家里的喝家里的,哪一分钱不是家里的!给你弟件衣服怎么了要你命了!再敢顶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丧门星!大过年找不痛快!赶紧把那件旧的穿上!晦气!
她恶狠狠地瞪着我,那眼神,仿佛我才是那个抢夺弟弟东西的恶人。
我低下头,默默套上那件散发着弟弟体味和陈腐气息的旧棉袄。新年的喜庆气氛,屋外的鞭炮声,都成了巨大的讽刺,将我紧紧包裹在无边的冰冷和绝望里。
晚饭时分,难得的,桌上有一碗油汪汪的红烧肉,是我用卖粮食的钱咬牙买的,算是年夜饭的硬菜。
肉香弥漫在小小的屋子里,勾动着所有人的馋虫。我埋头扒着碗里的糙米饭,努力克制着不去看那碗诱人的肉。
弟弟振江的筷子却像长了眼睛,精准地伸向了肉碗里最大、最肥的一块。就在他夹起的瞬间,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旁边那碗清炒豆芽——里面点缀着零星几片过年才舍得放的腊肉片。
妈,
他嘴里嚼着红烧肉,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豆芽里那点腊肉看着也挺香……
就这一句话,像按下了母亲身上的某个开关。她立刻放下自己的碗筷,凌厉如刀的目光唰地一下锁定了我,仿佛我下一秒就要去抢那碗豆芽里的腊肉星子。
振海!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违逆的威压,像一道冰冷的铁闸轰然落下,听着!不准碰那碗豆芽!听见没里面的肉都是你弟的!你敢伸一筷子试试!
我的筷子停在半空,距离那碗豆芽还有一尺远。一种巨大的屈辱感让我浑身僵硬。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试图解释:妈……我没想夹……
没想夹你眼珠子都快掉碗里了!当我瞎啊!
母亲根本不听,她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我握着筷子的手上,管好你的爪子!那碗菜,没你的份!让你弟吃!
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也许是那碗红烧肉的气息和母亲刻薄的话语混合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刺激,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一动,筷子尖无意识地朝那碗豆芽的方向偏了一下——仅仅是极其微小的一个动作,甚至没有越过桌面的中线。
啪嗒!一声脆响!母亲的手快如闪电,狠狠地、精准地劈打在我手腕上!剧痛传来,手指一麻,我的筷子脱手飞出,掉落在肮脏的泥地上。
不长记性的东西!
母亲怒骂着,还不解恨,穿着硬底布鞋的脚在桌子底下猛地踹出,重重地蹬在我的小腿骨上!钻心的疼痛让我瞬间蜷缩起来,差点从条凳上摔下去。
吃你的饭!
她厉声呵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转头又立刻换上温和的语调,把那碗豆芽推到振江面前,乖宝儿,吃吧,妈给你看着呢,没人敢跟你抢。
振江得意地瞟了我一眼,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专属的美味。
我弯腰捡起沾满泥土的筷子,默默地在裤腿上擦了擦。碗里的糙米饭混着咸涩的泪水,变得无比苦涩,难以下咽。而那碗豆芽里零星几点腊肉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只剩下令人作呕的油腻。
后来,母亲为了进一步榨干我身上的油水,强硬地要我出资翻修老屋,把我好不容易攒下的不多的血汗钱掏空了,除了母亲的主卧外,勉强隔出两间小小的卧室。
我那间,位置好些,有一扇小小的窗户,能在下午时分,吝啬地漏进几缕珍贵的阳光。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拥有了一点点好的东西,一个可以暂时躲避风雨和目光的小小港湾。
好景不长。弟弟振江很快发现了这个好。他跑到我那间房门口,探头探脑,然后便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拉着母亲的衣角,指着洒落在我床前那一小片温暖的光斑,用那种惯有的、带着撒娇和蛮横的腔调嚷嚷:妈!我要这间!这间亮堂!哥那间又黑又潮!我要换!
母亲甚至没有看我一眼,仿佛这间房从来就不属于我。她的目光只落在振江委屈的小脸上,立刻做出了裁决,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振海!听见没你弟要这间!你收拾收拾东西,搬去西头那屋!
西头那屋,紧邻着猪圈,终年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阴湿霉味和牲畜的臊气。墙壁常年渗着水珠,墙角爬满墨绿色的苔藓,连空气都是沉甸甸、黏糊糊的。那根本不算房间,只是一个勉强能放下一张破床的储藏角落。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我站在原地,没有动,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看着她,眼神里或许有哀求,有难以置信的震惊,有对那一点点可怜的阳光的留恋。仅仅是这片刻的迟疑,就点燃了母亲更猛烈的怒火。
聋了我的话你听不见!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像破碎的玻璃刮过石板,让你搬你就搬!磨磨蹭蹭想造反啊!
骂骂咧咧了半天,母亲仍不解气:没良心的东西!给你口饭吃还挑三拣四了!你弟要住好点怎么了!
我数三声!再不收拾,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疾风骤雨般的斥责劈头盖脸砸下,每一个字都带着唾沫星子和刻骨的厌恶。
这还不够,她顺手抄起靠在门边的、用来顶门的粗木棍,或者干脆就是她结实的手臂,带着一股狠劲,重重地推搡、捶打在我瘦弱的肩膀上、后背上。
棍棒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和母亲尖利刻毒的咒骂声混合在一起,在阴暗的走廊里回荡。我被打得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土墙上,新翻修的墙皮簌簌落下,沾了我一身。
最终,在那棍棒和辱骂的驱赶下,我像个被扫地出门的乞丐,抱着自己那点可怜的、散发着霉味的铺盖卷,一步一挪,走向那间终年不见阳光、只有阴冷和潮湿的新房间。
身后,是弟弟迫不及待冲进阳光房、兴奋的脚步声,以及母亲瞬间转为温和的叮嘱:慢点,别磕着,我的乖宝儿……
门板在我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和虚伪的温情,将我彻底打入冰冷、黑暗、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深渊。那扇关闭的门,不仅隔开了两个房间,也在我心里砌起了一道再也无法逾越的冰墙。阳光,从此与我绝缘。
最让我心如死灰的讽刺,并非仅仅是这些明目张胆的掠夺和羞辱,而是支撑着这个家,支撑着母亲对弟弟无限宠溺、对我无限苛责的每一分钱、每一粒米、每一寸布,几乎都浸透了我成年后在砖窑厂、在建筑工地、在任何一个能出卖力气的地方,用汗水和血水换来的微薄报酬。
当我把那沾着煤灰、浸透汗水的钞票交给母亲时,她总是面无表情地一把抓过去,数也不数就塞进怀里,就这点还不够你弟买双鞋的!下个月多干点!
转身,她就能拿着这些钱,给振江买崭新的球鞋、时髦的夹克,或者他看中的任何玩具。
我的付出,在她眼中,是天经地义,是生为长子、生为蔡振海这个人就该背负的宿命。我的血汗,理所当然地灌溉着弟弟振江无忧无虑、予取予求的幸福花园。
我的存在,在这个家,仿佛从来就不是一个儿子,一个需要被关爱的人。
我只是一个工具,一个会走路的钱袋,一个沉默的苦力,一个被设定好程序、专门用来供养弟弟的、名为哥哥的机器。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流汗,每一次忍受屈辱,都在无声地履行着这冰冷而残酷的天职。
然而,命运似乎觉得我承受的苦难还不够深重,它挥下了最致命的一刀——夺走了我灰暗生命中唯一的光亮:刘雪梅。
雪梅是在镇上的纺织厂认识的。她像一株风雨中顽强生长的小花,安静,坚韧,眼神里有着与我相似的、对温暖的渴望。
她不嫌弃我沉默寡言、满身疲惫,反而用她轻柔的话语和温暖的笑容,一点点融化我心底的坚冰。
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是苦涩生活里偷来的蜜糖。我们小心翼翼地规划着未来,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远离这个冰冷之地的未来。她是我在无边黑暗中,唯一抓住的、带着温度的星光。
这微弱的星光,却刺痛了弟弟振江那双贪婪的眼睛。不知是在镇上偶然遇见,还是他刻意打听,总之,他见到了雪梅。
仅仅一面,他那被母亲无限宠溺滋养出的占有欲,便像毒藤一样缠绕上了雪梅。
那天我刚下工,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还未进门,就听见屋里传来振江带着哭腔的吵闹和母亲拔高的、带着哄骗意味的劝慰:
妈!我不管!我就要那个刘雪梅!我哥凭什么找那么好看的我就要她!你去跟哥说,让他把雪梅让给我!
哎哟我的乖宝儿,心肝儿,别哭别哭!好好好,妈知道了!妈给你想办法!不就是个女人嘛!你哥的东西,哪样不是你的放心,妈给你做主!
母亲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理所当然。
我的心瞬间沉入冰窟,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果然,我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母亲凌厉如刀的目光就射了过来,弟弟则躲在母亲身后,脸上哪还有半分哭意,只剩下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挑衅。
母亲几步跨到我面前,叉着腰,像一尊怒目的金刚,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尖利刻毒的话语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雹,劈头盖脸砸下:蔡振海!你还有脸回来我问你,你是不是在厂里勾搭了个叫刘雪梅的
妈,雪梅她……
我想解释,却被她粗暴地打断。
闭嘴!听我说完!
她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尖,你当哥的,有个对象了不起啊尾巴翘上天了我告诉你,振江看上她了!那是她的福气!是你蔡振海八辈子修不来的福气,能让你弟弟看上!
我如遭雷击,浑身血液都凉了:妈!你……你说什么!雪梅是我对象!我和她是……
是什么是!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刺破屋顶,你对象怎么了你弟想要,你就得让!你个没出息的窝囊废!连个女人都拢不住,还要跟你亲弟弟抢你配吗啊你配得上人家好姑娘吗别耽误了振江成家立业!我告诉你,这事就这么定了!你赶紧去跟那刘雪梅断了!让她跟振江好!
这荒谬绝伦、毫无人性的要求,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屈辱冲昏了我的头脑,我几乎是吼了出来:不可能!妈!你疯了!雪梅是人!不是物件!她是我对象!我死也不会让!
反了!反了天了!
我的反抗彻底点燃了母亲的怒火。她双眼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猛地抄起门后靠着的、用细竹枝扎成的硬扫帚,劈头盖脸就朝我打下来!
我叫你顶嘴!我叫你不听话!我叫你敢跟振江抢!打死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打死你个克亲的丧门星!
竹枝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抽在我的头上、脸上、手臂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和一道道迅速肿起的红痕。
我下意识地护住头,蜷缩着身体,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远比皮肉的疼痛更甚千倍万倍。
心,在这一刻,彻底死了。我咬着牙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却再没有一句求饶或辩解。
也许是听到了屋里的打闹和咒骂声,也许是弟弟振江迫不及待地去报喜,刘雪梅竟然在此时出现在了门口。
她看着屋内的景象——面目狰狞挥舞着扫帚的母亲,躲在母亲身后得意洋洋的振江,还有蜷缩在角落、满脸伤痕、眼神死寂的我——吓得脸色惨白。
母亲看到雪梅,立刻停下了抽打,但脸上的戾气丝毫未减。
她一把推开我,像换脸一样,努力挤出一点虚伪的和善,对雪梅说:雪梅啊,你来得正好!我们家振江啊,可是真心实意喜欢你!比振海这个闷葫芦强百倍!你跟了他,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完的福!振海他……他配不上你!他自己也认了,同意让你跟振江好!是不是,振海
她恶狠狠地瞪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威胁。
振江也立刻凑上来,带着一种施舍般的笑容:是啊雪梅姐,哦不,雪梅!我哥他……他根本不懂疼人!你看他那个怂样!跟着他有什么出息跟我吧,我保证让你过上好日子!
他说着,竟想去拉雪梅的手。
雪梅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光在我死灰般的脸上和振江那令人作呕的笑容之间游移。她嘴唇颤抖着,似乎在挣扎。我以为她会拒绝,会尖叫,会逃离这个魔窟。
然而,在母亲充满压迫的逼视和振江志在必得的眼神下,她眼中那点微弱的挣扎,渐渐熄灭了。她避开了我最后投去的、带着一丝绝望期盼的目光,低下头,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说:……张……张阿姨……振江……我……我……
她没有说完,但那低垂的头颅,那躲闪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她选择了看似更有前途、更被这个家认可的振江。
这一刻,我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最后一丝光,熄灭了。世界在我眼前彻底崩塌,化为一片冰冷的、死寂的废墟。
母亲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这就对了嘛!好孩子!识大体!
她亲热地拉住雪梅的手,雪梅微微瑟缩了一下,但没有挣脱。
母亲转头对如丧考妣的我吼道:看见没人家雪梅都愿意!你个没用的东西还杵在这儿碍眼滚回你屋去!
振江得意地几乎要笑出声,他故意走到我面前,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哥,谢了啊!雪梅,我就替你‘照顾’了!
那语气里的轻佻和恶意,像毒蛇的信子舔过我的耳膜。
我看着母亲半拉半劝地把雪梅带向她和振江的阵营,看着雪梅最终没有回头地跟着他们离开堂屋,走向了那个代表着好日子的方向。
我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僵立在原地。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冰冷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在为这个家敲响最后的丧钟,也为我心中最后一丝名为亲情的东西,彻底送葬。
原本温婉贤淑的雪梅,在振江母子俩的畸形庇护下,竟也渐渐适应了我家那奇葩的环境,与振江一唱一和地对我冷嘲热讽了起来。
这一切,像烧红的烙铁,一笔一画刻在我心上。我沉默着,隐忍着,但我知道,有些债,终归要还。
4
毒蛇滋长
埋在心底的那个念头,再次如同毒蛇般悄然滋生,冰冷而清晰,并逐渐放大:这个家,必须毁灭。
机会,悄然降临。
村里那个恶名昭著的霸爷,仗着早年混黑发了横财,行事越发嚣张。不知怎的,他竟主动找上我,拍着我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说:振海,你小子看着老实,哥给你指条发财路!保管你一年翻身,盖房买车不在话下!
他压低声音,描述的是一门大生意——在村外废弃的砖窑厂帮他看管仓库,主要是收发一些特殊的货物,要求只有一个:绝对保密,不准私自打开看,嘴巴要严实,报酬极其丰厚。
霸爷是什么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他口中的大生意,能是什么正经行当
我脊背发凉,直觉告诉我,这浑水沾不得,一旦沾上,万劫不复。
然而,一个念头,像毒蛇般悄然钻入我的脑海——这或许,是上天给我的机会。
我强作镇定,假意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和犹豫,在霸爷面前表现得既心动又胆怯。
离开后,我刻意绕到同村的大姨张海秀家附近。我这个姨,是出了名的大喇叭,肚子里存不住二两香油,芝麻大的事都能被她嚷嚷得全村皆知。
我装作心事重重、不小心说漏嘴的样子,在她家门外自言自语:……霸爷说的仓库保管……钱是不少……可这活儿……总觉得有点悬乎……
果不其然!不出三天,母亲张玉秀就带着弟弟蔡振江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
母亲脸上是惯有的刻薄和不容置疑:振海!听说霸爷给你找了个发财的好活儿你弟弟刚成家,处处要用钱!你这当哥的,有这种好事不先想着你弟你那点本事,别糟蹋了机会!赶紧的,把这活儿让给你弟!
振江在一旁趾高气扬,仿佛那好活儿本就是他的囊中之物。我惊慌失措,百般不愿,在母亲尖利的辱骂和几乎要落下的巴掌威胁下,最终痛苦万分地妥协了。
看着母亲心满意足、弟弟得意洋洋离去的背影,我紧握的拳头里,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但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灾难的序幕,就此拉开。
弟弟振江接手了那个仓库。在霸爷的关照下,他果然发财了。崭新的摩托车轰鸣着进村,脖子上的金链子晃得人眼晕,说话也财大气粗起来。
更让我心如刀绞的是,他身边形影不离的,正是我曾经的挚爱——刘雪梅。如今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疏离,依偎在振江身边,俨然已是蔡家的新媳妇。
他们似乎以在我面前炫耀为乐。振江会故意把摩托车停在我打工的厂门口,搂着雪梅大声说笑,谈论着新买的家具、准备在城里买的楼房。
雪梅偶尔投来一瞥,那眼神不再是温柔,而是怜悯,或者更糟——是看一个失败者的漠然。
最可恨的是,他们筹备婚礼时,母亲竟舔着脸找上门,理直气壮地说:振海,你弟结婚是大事!你这当哥的,得出点血!彩礼钱还差30万,你给凑上!
仿佛榨干我最后一点价值,是天经地义。
我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生意了。风声再紧,也总有透风的墙。霸爷,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毒枭!那个废弃砖窑厂,就是他精心挑选的毒品中转仓库!
振江这个保管员,不仅仅是看门,有时还需要亲自开车运送那些绝不能打开看的货。
高额的报酬背后,是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我当初的预感没有错,这果然是一条死路!只是现在,走在死路上的,是他们。
母亲张玉秀对此一无所知,或者根本不愿深究。她只看到儿子出息了,有钱了,娶了漂亮的媳妇。她整天笑得见牙不见眼,逢人便夸振江有本事。
同时,她看我这个没出息、克亲的大儿子,更加不顺眼到了极点,打骂成了家常便饭。
最后,她竟以一个莫须有的偷拿家里钱的罪名,在村里人鄙夷的目光中,将我所有——不足一旅行袋的东西扔出家门,当众宣布与我断绝母子关系,让我滚得越远越好。
5
尘埃落定
那一刻,站在被扫地出门的狼藉中,听着身后紧闭的大门和母亲刻毒的咒骂,我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我终于,彻底挣脱了这个名为家的牢笼和枷锁。
我第一次出了县城,来到了陌生的城市。
找了一份辛苦但干净的体力活,租了一个简陋的单间。日子清贫,心却平静。我没有忘记关注家乡的消息。我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等待着那必然到来的结局。
半年,不长也不短。该来的,终究来了。
新闻铺天盖地:警方雷霆出击,成功捣毁一个横跨数省的特大贩毒网络!主犯霸爷落网!
报道中特别提到,其位于某村废弃砖窑厂的中转仓库被彻底端掉,现场查获毒品数量巨大!
仓库的保管员蔡振江及其妻子刘雪梅参与协助运输和记账,作为该网络的重要环节,因涉案毒品数量特别巨大,犯罪情节特别严重,经法院审理,被依法判处死刑!
枪响,带走了两条曾经鲜活、如今却因贪婪和愚蠢而堕入深渊的生命。
消息传回村里,母亲张玉秀的天塌了。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她费尽心机抢来的好儿媳,瞬间化为乌有,还背上了万人唾骂的污名。
巨大的打击和强烈的羞耻感彻底击垮了她。在一个飘着冷雨的清晨,她从自家新建不久却已蒙尘的二层小楼楼顶,一跃而下……
尘埃落定。
我回到了那个承载着我所有痛苦记忆,如今又添了新坟的村庄。站在冰冷的墓碑前,看着上面定格的名字,心中翻涌的情绪复杂得难以言喻。
没有预想中大仇得报的狂喜,只有一片沉重的死寂和深不见底的悲凉。那终究是赋予我生命的母亲,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弟弟,是我曾经真心爱过的姑娘。
他们的结局如此惨烈,像一场荒唐又血腥的闹剧。我恨他们的不公与掠夺,恨他们的愚蠢与贪婪,可看着生命以这种方式终结,我无法开心。
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意外中丧生,从此我便失去了唯一的依仗。母亲张玉秀为何对我如此刻薄这个问题便像一根刺,也许只能永远扎在我心里。
也许仅仅因为我是长子,在她眼中生来就该背负更多也许我出生的某个瞬间不合她心意谁知道呢。这扭曲的母爱,最终吞噬了她最想保护的人,也彻底毁了她自己。
一切都结束了。故乡的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悲伤和议论。这里,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也再无值得我留恋的人和事。
6
新生之路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埋葬着所有过往的土地,转身,带着我弟弟那不满一岁的儿子,买了一张通往最南方的火车票。窗外飞逝的景色,像是告别,又像是新生。
远方,或许没有金山银山,但那里有未知的可能,有重建生活的机会,有……属于我的,不再被掠夺、不再被践踏的,平凡的幸福。我要去寻找它,用我自己的双手,干干净净地,重新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