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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惊蛰雨,阶前客

    雨水狂暴地抽打着锈迹斑斑的铁皮雨棚,发出擂鼓般的噪音,穿透老式公寓楼的寂静。晚上十点三十七分,周延拖着被项目

    Deadline

    和晚点地铁双重碾压过的身体,像一具电量耗尽的仿生人,终于挨到了自家门前。楼道感应灯罢工了,只有安全出口那幽幽的绿光,像深水潭底的水藻,在湿冷的空气里晃荡。

    他摸索着掏出钥匙串,金属的冰凉触感和楼道里阴湿的霉味交织。就在钥匙尖端即将探入锁孔之际,脚下猛地一绊,一个趔趄,钥匙差点脱手飞出!

    嘶……一声细微的、饱含痛苦与寒冷的抽气声在脚边响起,微弱得几乎被雨声吞没。

    周延心下一惊,慌忙掏出手机,刺眼的手电光柱瞬间劈开浓稠的黑暗,精确地打在了蜷缩在自家门旁角落的那团东西上。

    不是邻居堆放的旧纸箱。

    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水红色、材质考究但此刻浸透了雨水、泥泞不堪的古代裙装的年轻女子。湿透的衣服沉重地黏附在她身上,勾勒出的躯体单薄得触目惊心。湿透的黑发海藻般纠缠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像被暴风雨蹂躏过的精致瓷器,布满了裂痕般的脆弱。强光刺激下,她眼睫痛苦地颤动了一下,却无力睁开,只是下意识地将自己蜷缩得更紧,如同一片刚从枝头被狂风撕扯下来、零落在污泥中的花瓣。

    周延愣住了。加班加得出现幻觉了Cospy爱好者还是……拍摄事故走失的演员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衣领滑进去,一个激灵让他清醒了点。喂醒醒听得见吗他下意识蹲下身,用手机的光照亮她的脸。

    没有回应。触手是刺骨的冰冷,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啧,麻烦。周延低声嘟囔,社畜的本能是赶紧回家躺平。但让她躺在冰冷湿滑的楼道里自生自灭他看了一眼那女孩苍白得不似活人的脸,叹了口气。程序员残留的那点逻辑告诉他:死人或者冻僵的人更麻烦。

    他认命地伸出手,小心避开她湿漉漉的衣裙,试着把她架起来。女孩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她的身体冰冷而僵硬,毫无着力点。手忙脚乱中,他的黑框眼镜滑到了鼻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周延才半扶半抱地把人弄进了自己那不足三十平米的出租屋。

    把她放在唯一还算舒适的旧沙发上,周延立刻翻箱倒柜。找出一条自己洗得发白变形的宽大旧T恤,又扯了条干毛巾,手忙脚乱地想帮她擦干头发。近距离下,他才看清这张脸——年轻,不,应该说是幼态,十六七岁的模样,五官清丽得像仕女图里拓下来的,只是此刻毫无生气,眉宇间凝结着一种深重的恐惧,即使在昏迷中也不曾舒展。周延的动作顿了顿,常年面对代码的眼神里,一丝不常见的柔软悄然浮现。

    水……一个微弱如蚊蚋的声音忽然响起。

    周延回神,立刻倒了杯温水回来,小心翼翼扶起她。水来了,慢点。女孩的嘴唇接触到温热的水,像是沙漠旅人遇见绿洲,本能地小口吞咽起来。长长的睫毛再次颤动,终于吃力地掀开一丝缝隙。一双湿漉漉、如同浸润在寒潭深处的乌黑瞳仁,毫无征兆地撞进了周延的视线里。清澈得近乎透明,却又被巨大的、纯粹的惊恐和迷茫填满,像一头落入陷阱的幼鹿。

    这眼神让周延心头莫名一紧。太真实了,不像是演的。

    感觉怎么样他放轻声音,尽量显得友好。你是谁怎么会晕倒在我家门口

    女孩的目光惶惑地掠过四周,从周延的眼镜,移到头顶惨白明亮的节能灯管,再落到墙角嗡嗡作响的旧冰箱上。她的瞳孔猛地收缩,身体瞬间绷紧,向后缩去,仿佛那灯光是噬人的火焰,冰箱是蛰伏的猛兽。她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带着古语的抑扬顿挫,破碎而不清晰:此……此乃何地汝……汝非妖邪

    哈周延有点懵,这口音……不像普通话啊什么妖怪我是人!你……是不是拍古装戏受伤迷路了叫什么名字

    女孩似乎听懂了一些关键词,眼神里的戒备稍减,但恐惧依旧浓烈。她紧抿着唇,目光怯怯地扫过周延的脸,又飘向房间更深处。那里亮着一点幽蓝的光——周延忘了关电脑显示器,屏保是一个抽象的动态粒子流程序,无数色彩变幻的线条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淌、碰撞、重生。

    瞬间,女孩的反应炸裂了!

    妖!妖法!!她失声尖叫,声音撕裂般凄厉,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向后蜷缩,双臂徒劳地护住头脸,整个人筛糠似的抖成一团,神降!祭坛……火光!不要吃我!别过来!回去!我要回去!

    祭坛吃我周延心头剧震,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针扎进耳朵。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那闪烁着复杂图形代码的屏幕。那流动的粒子,在极度惊恐的古人类眼中,真像某种未知生物的触手或邪神图腾吗这反应……太疯了!也太真了!

    他试图安抚:那不是妖怪!那是电脑!一种……机器!但这解释显然徒劳。

    女孩的情绪彻底崩溃,所有的恐惧和无助决堤而出。她不再尖叫,转而变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泪水大颗大颗滚落,混着未干的雨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回去……回不去……祭坛……天火……他们……拿我喂……喂魇兽……跑……只、只想跑……

    她用不连贯的词语,夹杂着听不懂的古语和破碎的现代词,在极度的情绪波动中,指向了一个血腥而恐怖的过去:献祭、灾祸、祸水、逃命、被清除……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碎片,冰冷地砸在周延面前的空气里。

    周延彻底怔住了,手中的水杯差点脱手。荒谬感混合着一种沉甸甸的心悸攥紧了他的心脏。他看着沙发上那个因极度恐惧而蜷缩成一团的娇小身影,听着她语无伦次、悲愤绝望的呓语,所有的理性推测——演员、精神病、玩笑——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弯腰捡起刚才因慌乱而掉在地上的眼镜,指尖冰凉。楼道里,透过门板缝隙,隐约有汽车引擎的低沉咆哮在暴雨中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雨幕深处。他下意识地靠近门口,透过猫眼向外看——楼道尽头,应急出口的绿灯下,只有冰冷的雨水和被风鼓荡的垃圾袋,影影绰绰。

    周延关上了猫眼的盖子,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深深吸了一口气。屋外,风雨如晦。屋内,一个来自祭坛的古代少女,蜷缩在他破旧的沙发上,哭得撕心裂肺。而他,一个普通的程序员,眼镜片后向来只映照着代码世界的双眼,此刻第一次被一种深沉的迷雾与彻骨的寒意笼罩。

    她究竟……是谁从什么样的地狱里,逃到了他的门前而刚才那消逝在雨中的引擎声,是真实的动静,还是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产生的幻听

    暴雨,依旧在疯狂地敲打着世界。

    第二章:秉烛夜,照归途

    破晓时分,雨停了。灰白的晨光透过积满水渍的窗玻璃,渗进这间小小的出租屋。

    沙发上的沈浅月早已醒来,或者说,她根本不敢再睡死。她蜷在沙发一角,像一只受惊的雏鸟,身上套着周延那件过于宽大的旧T恤,下摆垂到膝盖,像件不合时宜的袍子。毯子被紧紧裹在身上,只露出一双惊恐未定的大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这个陌生的囚笼——明亮刺眼的灯光不见了(被周延体贴地关掉了主灯),只有一盏小小的台灯亮着,昏黄的光圈笼罩着她小小的身体。

    周延顶着两个更深的黑眼圈从卧室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这幅场景。他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认命地走向厨房。醒了感觉好点没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

    沈浅月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一颤,往沙发里缩了缩,警惕地看着他手里的水杯。

    水,喝点周延把温开水递过去,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指了指旁边的开关,哦,这是灯。他按了下开关,台灯灭了。沈浅月吓得倒抽一口凉气,瞬间抱紧毯子。

    灯……灭了……她的声音带着颤抖。

    周延赶紧又把灯打开。喏,开灯、关灯,很简单,人控制的,不是妖法。他耐心示范了几次,像教小朋友最基本的开关。沈浅月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零点零一毫米,但眼神里的惊疑未减。

    汝……操控天火她小心翼翼地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周延张了张嘴,放弃了。你就当……是一种听话的火吧。他决定以后慢慢解释物理原理,饿了吗他指了指冰箱,那个……会制冰,食物放里面不容易坏。冰箱嗡嗡地工作着,像一个沉默而规律的巨人。

    沈浅月看着这个白色金属大箱子,眼中恐惧与好奇交织。铁……箱子妖肚子……会叫她更听不懂了。

    早餐是周延用微波炉热的牛奶和面包。微波炉叮的那声脆响,让沈浅月瞬间弹跳起来,差点打翻牛奶。怪声!有物……要出来了!她声音发颤,指着那个嗡嗡声更大、还闪着光的金属盒子。

    周延一拍脑门。它……变戏法的!他灵机一动,拿出一个橙子放进去,设定时间,看着啊,这是没变的。他拿出橙子。然后放进去,关门,按键。变!他喊了一声,同时按下启动。微波炉发出规律的嗡鸣。沈浅月捂住耳朵,惊恐地盯着。

    时间到,叮的一声!周延迅速打开门,拿出热乎乎的橙子。瞧!变好了!变热了!他把温热的橙子塞到她手里。

    沈浅月捧着温暖的橙子,感受着掌心的热度,再看看一脸认真、努力变戏法的周延,懵懂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原来如此的微弱光芒。变……变热了……她小声重复,看着微波炉的眼神,从妖物降格为有点吓人的戏法盒子。

    生存的压力比恐惧更有驱动力。沈浅月开始了一场疯狂的学习。周延翻箱倒柜找出一本落了灰的《现代汉语词典》和一个旧笔记本。她端端正正地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开始用繁体字,一笔一划,极其工整地记笔记。

    电——视。

    手——机。(她在旁边画了个小方块,加了天线)

    空——调。(又画了个类似方块的装置,加了几道曲线表示风)

    周——延。(写到这个名字时,她抬眼看了一下在敲代码的周延,又迅速低下头,字迹格外认真)

    我——叫……沈……浅月她指指自己。

    周延暂停了敲代码的手指。对,沈浅月。那……你呢他试图拼凑她的名字发音。

    吾……沈氏,名……浅月。她的发音带着古韵,浅月……即可。

    沈浅月……好名字。周延点点头。女孩低着头,脸颊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继续奋笔疾书。屋内只剩下键盘的咔嗒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形成一种奇异的宁静。

    几天下来,沈浅月展现出超乎周延想象的适应力。她不再对着灯光瑟瑟发抖,能勉强理解微波炉是热物之器,洗衣机是濯衣之器(虽然每次启动还是让她紧张地后退一步)。她开始尝试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笨拙地洗杯子、擦桌子,只是动作慢而谨慎,仿佛那些塑料、陶瓷物品都是易碎的宝贝。

    一天傍晚,周延又一次加班到深夜才回。项目遇到瓶颈,上司发来的邮件字里行间都是催命的焦躁。他瘫坐在椅子上,盯着屏幕上复杂的代码块,眼睛干涩胀痛,颈椎像生了锈。积攒的疲惫和社会时钟的沉重压力,像藤蔓一样勒住喉咙,让他喘不过气。他闭上眼,手指用力按压着发烫的太阳穴,整个人像一张被拉满后又瞬间松垮的弓。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旧电脑主机风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嗡嗡旋转。

    就在这时,一点柔和的暖光亮了起来。不是刺眼的主灯,而是他放在床头的那盏小小的蘑菇台灯。沈浅月不知何时悄悄走过去,小心地,按下了那个他教过她的开关。橘黄色的灯光,像一小团暖融融的火苗,驱散了床前一小片黑暗。

    周延被这光线吸引,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过去。女孩正赤着脚,无声地走回来,手里捧着他的水杯(水是新接的,还冒着微弱的白气),轻轻放在他手边的桌角,杯垫正正好好。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他,只是在回到自己的沙发角落前,极快地、近乎无声地向他行了一个有些走样的古礼(更像是微微屈膝),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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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她就安静地缩回毯子里,像从未离开过。只是那盏特意为他点亮的台灯,那杯温热的水,还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轻柔的动作轨迹,像无声的暖流,缓缓注入周延被焦虑冻僵的四肢百骸。那种无需言语的纯粹关怀,让他习惯性紧绷的脊背第一次,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点。

    然而,这难得的宁静时刻并未持续多久。沈浅月的存在成了新的负担——黑户。

    周延尝试跟关系尚可的哥们提了一句家里来了个远房表妹,丢了证件。

    对方在电话里笑得嘎嘎的:远房表妹还古装Cospy你编故事也整点时髦的行不行哥们儿,醒醒,大清早亡了!要不你拍段视频给我鉴定下

    周延默默挂断了电话。求助网络他都能想象出会掀起多大的无意义波澜。一股浓重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

    几天后,存粮告罄。周延不得不硬着头皮带沈浅月出门,去小区附近的小超市。

    沈浅月坚持穿了一套周延网上买的、模仿汉服款式但材质粗糙很多的棉麻常服。衣服样式依旧突兀,但好歹算正常衣服。她小心翼翼地把长发挽了个简单的髻,插了根周延母亲忘在这里的一根旧木簪。即使这样,走出单元门时,清晨的阳光和路上疾驰而过的汽车,还是让她瞬间紧张得同手同脚,下意识地想去拽周延的衣袖,又在碰到之前缩回了手。

    过马路时,一辆电瓶车按着喇叭飞驰而过。哔——尖锐的鸣笛如同利刃。

    啊!沈浅月惊叫一声,条件反射般猛扑到周延身边,像只受惊的猫。周延赶紧稳住她。没事,那是车在叫人让路。他低声解释。

    车……吼叫……沈浅月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地喃喃自语。

    到了超市门口,自动感应门无声地向两边滑开。

    沈浅月猛地刹住脚步,惊恐地盯着那透明的门扉:门……动了!吞人的口!

    周延拉着她胳膊带她进去:别怕,这叫自动门。跟电梯一样,是便利……

    话没说完,一个妈妈推着婴儿车正巧通过出口感应门。门开了又合上。

    沈浅月看着那吞人又吐人的门,又看看眼前琳琅满目的货架、明亮的灯光、穿着各异的人群,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格格不入的恐慌。她紧紧贴着周延,每一步都迈得极其小心,仿佛走在布满陷阱的雷区。

    在生鲜区挑苹果时,周延忽然觉得背后有点异样。他假装不经意地回头。

    几个货架之外,一个穿着灰色连帽卫衣的男人,正佯装挑选纸巾。那人帽檐压得很低,身形挺拔,站的姿态过于标准,与周围慵懒的顾客格格不入。在周延看过去的瞬间,那人的视线似乎正从他们这个方向移开。

    是巧合吗

    就在周延心生警惕的同时,他身边的沈浅月猛地揪紧了他的衣角。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脸色比刚才听到汽车喇叭时还要苍白几分。

    周……延,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却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而是空洞地、异常警觉地扫视着整个超市空间,有……杀气……有人在看……我们

    周延的心倏地沉了下去。

    第三章:旧月痕,映新愁

    超市里那句低语的杀气,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周延的心脏,瞬间冻结了刚刚因为简单采购而松弛下来的神经。他猛地握紧了沈浅月冰凉的手,后者微微颤抖着,手指用力回握,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那个灰帽卫衣的身影,在他们离开时也消失在货架深处,像从未出现过,但那股窥伺的寒意却如同实质,牢牢黏在了周延的背上。

    不怕,他低声说,声音却有点发紧,可能……看错了。他把杀气归结为沈浅月过度的敏感和古代人用词的误差。

    沈浅月没有说话,只是将身体更加贴近周延,低着头,任由他拉着快步走出超市。夕阳的光芒毫无暖意,拉长了两人紧挨着的、带着浓重不安的影子。

    接下来的日子,这份不安如同无声的背景噪音,挥之不去。周延开始注意到更多细节:楼下偶尔停着牌照陌生的黑色轿车,在他回来时刚开走;楼道里似乎总有轻微的、不像邻居脚步声的动静;一次晚归,他在公寓楼大门外似乎瞥见远处墙角暗影里有人闪动……他悄悄在门口装了个简易的报警小装置,是大学时参加电子社团的遗留产物。沈浅月则变得更加沉默和警觉,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窝在沙发角落看书或笔记,但任何一点意料之外的声响——走廊里的脚步、远处警笛的嘶鸣——都会让她瞬间绷紧身体,眼神像受惊的小动物般扫向门口,连呼吸都屏住。

    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汹涌。

    更大的压力来自周延的工作。游戏开发进入关键攻坚期,但核心模块的一个bug像顽疾般迟迟无法解决。连续熬了几个通宵,眼下的乌青堪比熊猫,咖啡因都快要失效。项目组群里的信息一条比一条急躁,顶头上司下午又发来了措辞严厉的最后通牒:周延,明天晨会我要看到可行解决方案!再不行,项目节点延误的锅,你自己背!字里行间的冷酷,不比那超市里的窥视目光温暖多少。

    项目失败意味着什么绩效清零,年终奖泡汤,甚至可能失去这份在都市勉强立足的工作。房贷、房租、母亲时不时的询问……现实的绞索似乎一下子收紧了。周延靠在椅背上,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报错代码,那些符号仿佛在扭曲跳动,嘲笑着他的无力和即将到来的职业终结。一种沉重的窒息感攫住了他,比任何被追踪的感觉更具体、更压垮人。

    ……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无声地伸过来,指尖轻轻点在了他因长时间敲击而微微发烫的键盘边缘。周延疲惫地抬眼。是沈浅月。她不知何时离开了沙发角落,静静地站在他桌旁。她手里端着那盏小小的蘑菇台灯(那盏象征着她无声关怀的灯),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他桌角那早已空了的咖啡杯。

    她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清澈的、蕴藏着古老星河的眼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不忍,还有一种试图分担却不知如何表达的笨拙。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咖啡杯,端着那盏灯,走到客厅一个稍微宽敞的角落,轻轻地将它放在地上。

    接着,出乎周延意料,她走向客厅角落那个落满灰尘、属于前租客的古筝(周延不会弹,一直当衣架用)。她小心地拂去琴上的浮尘,从随身的布包里(她自己缝的)拿出两张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薄薄的仿古纸片,卷成小卷,轻轻塞进了筝的雁足下(一种简单的调音吸潮方法)。然后,她撩起有些粗糙的现代家居服袖子(网购的改良汉服款还没到),在古筝前跪坐下来。

    没有言语。她纤长的手指,带着一种源于血脉的优雅和生涩(显然技艺不如从小精通那般娴熟,穿越带来的精神和身体创伤仍在影响她),轻轻抚上了冰冷的琴弦。

    第一个清冷的音符滑出,像一滴寒泉滴落玉盘,打破了房间的焦灼死寂。那声音并不洪亮,却在电扇的嗡鸣和电脑低沉的运转声里,破开了一条缝隙,如同月光穿透厚重的云层。指法有些犹豫,旋律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摸索和回忆的味道。但周延听出来了,是很久以前无意间在音乐APP里听过一遍的某首古琴小调,极其舒缓、空灵,带着某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她竟凭着那微弱的印象,艰难地在复现吗

    琴音虽稚拙,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沈浅月闭着眼,眉心微微蹙起,全神贯注地引导着指尖在琴弦上流转。她不再是角落里那个惊恐不安的异世少女,此刻的她,仿佛与这古老的弦索产生着共鸣,在极度的专注中找到了片刻的宁静归宿。

    周延听着。慢慢地,屏幕上那些刺眼的报错信息似乎没那么狰狞了。连续熬夜的头痛似乎被这冰凉清越的音符浸润、稀释。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神经,在那断断续续却执着流淌的旋律中,一寸寸、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他被焦虑填满的心脏,竟然寻回了一丝缝隙,得以喘息。这一刻,纯粹的、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抚慰,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阻隔,精准地击中了他。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干涩的双眼,第一次觉得疲惫也有了重量,不再是漂浮的虚无恐慌。

    直到一曲终了,最后一声余音袅袅散去。

    谢谢你,浅月。周延的声音沙哑,却带着真诚的暖意。

    沈浅月的脸颊微红,有些笨拙地收起手,轻轻摇头,眼神里有一丝完成的快乐和被感谢的羞涩。愿……安神。

    几天后,周延暂时压下工作焦虑和外部窥探的不安,决定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帮沈浅月找找家乡。他坐到电脑前,沈浅月默默挨在他身边坐下,眼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你记得朝代吗皇帝名号

    沈浅月努力回忆:是……‘昭’朝国姓……似乎……

    线索太少。周延凭着零星的发音记忆,在历史数据库中摸索。输入沈家、祭天、献祭等关键词。海量的、光怪陆离的信息涌出——上古传说、民间野史、少数民族祭祀记载……像一团乱麻。

    昭……后期……沈浅月小声提醒。

    周延缩小范围。他点开一个关于昭朝末年天灾异象录的子条目。

    页面加载缓慢。他顺手滑动鼠标滚轮,一旁的沈浅月也好奇地凑近屏幕看。突然,一张古朴、线条略显生硬的版画插图映入眼帘。画中描绘的似乎是某种盛大的祭祀场景:高耸的祭坛上火焰熊熊,台下民众跪伏一片。画面角落里,画着一名被绳索束缚、打扮庄重华丽、面容模糊但明显是贵族女子的形象,正被推向祭坛中央一个象征性的、张着巨口的怪兽图腾!

    插图配文:昭历己酉年春三月,天星异动,大旱。沈氏女被指为祸水源头,祭天以平天怒。沈氏一族亦受牵连……

    嗡——!

    世界仿佛瞬间失声。

    周延还没来得及反应,身边猛地传来一声像是被扼住喉咙般倒吸冷气的声音!滚烫的液体猝不及防地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是眼泪。

    滚烫的,带着巨大的痛苦和绝望的眼泪。

    周延愕然转头。只见沈浅月脸色惨白如纸,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那双清澈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行冰冷的文字和那个被推向祭坛的古装女子轮廓,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痛苦瞬间缩成一点,然后骤然放大!

    祸……水……不……是我……真的是……我……她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来。

    刚才因为琴声而显现的那点温顺和安定荡然无存。巨大的创伤记忆,被这冰冷的文字和图画无情撕开!她猛地抱住了头,身体蜷缩到极致,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令人心碎的悲鸣:

    阿爹!阿娘——!不是我……不想是祸水……我想活……只是想活啊——!

    她终于无法抑制地放声痛哭起来,泪水汹涌而出,几乎无法呼吸。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从椅子上滑落,跪倒在地板上,浑身战栗着,脸埋在地板与沙发的缝隙之间,肩膀剧烈的耸动,发出泣不成声的呜咽。

    是我……都是因为我……家没了……阿爹阿娘死了……姐姐们……所有人都……被烧了……被扔了……喂了怪物……是我……是我把他们克死的……我是祸水……是天煞孤星……逃到这里……他们还是找来了……要抓我回去填命……还要连累你……

    她混乱地控诉着,哭诉着,将那个被强行烙印在她灵魂上的不祥身份,那个让她夜夜噩梦的血腥祭坛,那个吞噬家族希望的地狱之火,那个被污名化、被恐惧、被推向死亡的绝望……一股脑地倾泻而出。她不是在向周延解释,更像是在向这冰冷的世界控诉,在命运的铁拳下发出最后的嘶喊。

    对不起……周延……对不起……我真是不该活下来的祸害……最后一句,已近乎绝望的呓语。

    周延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地上蜷缩的、痛哭失声的沈浅月,看着她因为深重的自我厌弃而缩成一团的卑微姿态,仿佛看到了一个被整个时代抛弃、碾碎的孤魂。屏幕上的字——沈氏女,祸水,于己酉年祭天——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他的眼睛。

    不是巧合,不是演戏,更不是精神错乱。

    是真实发生过的、针对一个无辜少女的、极其血腥残酷的献祭!而眼前这个被世俗定义为祸水的女孩,用她崩溃的痛哭和血泪的控诉,向他交付了全部的信任和撕心裂肺的过去。

    他的心被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巨大痛楚紧紧攥住,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在骨髓深处炸裂。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清晰、有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节奏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不轻不重,刚好三声。

    像是……某种判决的开始。

    瞬间,整个房间如同冰封。

    沈浅月惊恐的抽泣戛然而止,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壁虎般僵在地上,连呼吸都停滞了,恐惧的眼神瞬间被放大到极致。

    周延猛地抬头,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

    门外是谁邻居快递

    超市里窥探的灰帽人

    还是……沈浅月口中他们终于找上门来了!

    夜半敲门,三声为令。

    笃、笃、笃。

    三声敲击,像丧钟的锤,冰冷地砸碎了一室刚被泪水浸透的绝望寂静。

    周延的心脏骤然停跳一拍,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四肢又急速退去,留下僵硬的冰冷。沈浅月像被冻住,蜷缩在地的身体剧烈一颤,连哭泣都噎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急促、如同濒死小兽的喘息,恐惧几乎凝成实体将她压垮。

    不是邻居。没有哪个邻居会这样沉默而精准地敲三下。

    也不是快递。

    别出声!周延无声地做着口型,动作快得像被电流激活。他一把将还在剧痛情绪中未能回神的沈浅月用力拉起来,几乎是拖着她跌跌撞撞地塞进卧室衣柜与墙壁形成的窄小夹角里,顺手把刚才擦泪的毯子胡乱扔在她身上。

    藏好!别出来!别出声!他用气声嘶吼,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凌厉。

    就在周延关上卧室门、冲向客厅玄关,手刚摸到手机准备报警的瞬间——

    咔嚓!

    一声沉闷的金属机括脆响!门锁,他花两百块加固过的防盗门锁芯,应声弹开!

    厚重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内推开,快得甚至带起一阵风。三个穿着纯黑色、剪裁利落到冷酷的西装男人,如同三片浓重的、散发着金属和寒意的人形乌云,无声地入侵了这个小小的空间。领头那人身材高大,面容如同冷硬的岩石雕刻而成,眼神锐利如鹰隼,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左侧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女人,梳着一丝不乱的发髻,鼻梁上架着一个小型单眼扫描仪,发出微弱不可闻的嗡鸣。右侧的壮汉孔武有力,动作迅猛精准,手中端着一个造型怪异的管状武器。

    沈浅月!领头的男人开口,声音平直得像机器播报,目光穿透性地扫过客厅,无视了僵立当场的周延,异常编号

    ‘蚀月’001。依据《时空稳定条例》第七章第九款,予以清除程序。他的语气就像在宣读一份过期文件的处理决定。

    清除!这个词让周延头皮瞬间炸开,一股灼热的愤怒压倒了恐惧,你们是谁!凭什么清除!这是我家!滚出去!他怒吼着,想要冲过去夺门或者按报警键。

    干扰者,制服。领头男人甚至没看他一眼,语调毫无起伏。

    话音未落,那壮汉手一抬!一道黑影带着细微的破空声射出!

    呯!

    不是枪声,是周延手中的手机被一道细小的金属镖精准击中,屏幕碎裂,瞬间黑屏。紧接着,那管状武器射出一片闪着微光的绳索大网,直扑周延!周延下意识地扑倒闪避,网擦着他的后背罩住了沙发旁的台灯和垃圾桶,发出嗤嗤的微弱电流声——这是非致命的束缚网枪!

    目标锁定。卧室。戴着单眼扫描仪的女人冰冷地报出方位。

    三个人的目标极其明确,动作快如鬼魅,瞬间向卧室门移动!无视周延!

    被无视,本身就是最大的蔑视和危险信号!沈浅月还在里面!

    周延瞳孔骤缩,求生的本能和心底炸裂的保护欲混合着滔天怒火,让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从地上一跃而起,不管不顾地用尽全力朝着最靠近卧室门口的那个女分析师撞了过去!巨大的冲击力让那个女分析师猝不及防,撞在旁边的墙壁上,闷哼一声,单眼扫描仪滑落在地。

    浅月!跑!周延嘶吼着,试图用身体堵住房门。

    找死!领头的男人眼神一厉。他身旁的壮汉迅速反应,一个迅猛的手刀斩向周延的脖颈!

    住手!我在这!

    一声带着哭腔和决绝的嘶喊,撕裂了混乱!

    衣柜的角落被掀开,沈浅月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站了起来!她没有再看周延,那双盛满泪水、却在此刻燃烧着最后勇气的眼睛,死死盯住门口的三名黑衣人。她的身体还在因巨大的恐惧而颤抖,但声音却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凄厉悲怆:

    放过他!我跟你们走!带我去填命……填祭坛!反正……我本就是不祥之人!留在此处……终究……终究要害人!把我带回去喂魇兽!放了周延!她放弃了抵抗,张开双手,仿佛等待命运的绳索将她捆绑,重归地狱。这句话,击碎了她在周延给予的新生活里挣扎建立起的每一寸脆弱的安心。

    目标归案!领队无视她的宣言,眼中只有执行效率。壮汉手中的束缚网枪再次抬起,精准地瞄准沈浅月!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呃啊——!一声压抑的痛哼!

    周延为了阻止那壮汉发射网枪,不顾一切地猛扑上去,死死抱住了壮汉持枪的手臂!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周延完全是乱打,毫无章法,但那股不顾一切的狠劲一时竟让壮汉无法挣脱。混乱中,周延被壮汉一个肘击狠狠击中胸口,剧痛让他闷哼着后退,脚下被地上的毯子一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去!

    砰——!沉重的闷响!

    周延的后脑勺重重撞在坚硬的实木桌角边缘!他甚至听到了骨头撞击木头的脆响。

    温热的液体瞬间沿着他额角太阳穴滑下,火辣辣的痛感迟了一步才传来,黏稠、鲜红——血!

    周延——!!!沈浅月魂飞魄散地尖叫起来!那抹刺眼的猩红,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击溃了她刚刚强撑起的全部意志!那祭坛上的火光、族人的鲜血、祭司冰冷的宣言再次涌上心头——她只会带来灾祸和死亡!眼前的血色印证了这诅咒!是她,再次把灾祸带给了唯一庇护她的人!

    巨大的绝望和自我厌弃如同灭顶的潮水,将她彻底吞没。她再也站不住,瘫软在地,彻底放弃了所有求生的念头,只有无声的泪水在脸上肆意奔流。完了……一切都完了……

    龙雀的三人也因为这突发状况动作微滞。

    头部的剧痛和眩晕感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周延的神经,但他模糊中看到沈浅月瘫倒的样子,那万念俱灰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

    不!不是!

    他不能晕!不能让她被带走!不能让她再回到那个被定义成灾祸的地狱!

    一股从未有过的凶悍力量,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不顾天旋地转,猛地扑向离他最近的东西——掉在桌角、屏幕摔出一道裂痕但还在运行的平板电脑!沾血的手指在湿滑的屏幕上疯狂划过!解锁!点开!相册!备忘录!音频!

    清除!周延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嗓子破裂般沙哑,额角的鲜血顺着太阳穴流到脸颊,滴落在平板的屏幕上,如同血红的印章!他猛地把平板屏幕转向那三个冷酷的黑衣人!刺目的冷光屏幕亮得惊人!

    屏幕上不是冰冷的代码或系统警告。

    是沈浅月!是她笨拙地握着筷子夹起第一块鸡蛋(照片);是她蹙着眉,在旧笔记本上一笔一划认真写着洗衣机、计算机的简体字(照片特写和她的歪扭字迹的备忘录截图);是她悄悄在他睡着时,用他的手机拍下的他疲惫的睡颜(模糊偷拍照);是桌面上一个简陋的涂鸦图片——画着一个顶着黑框眼镜的方块脸小人,旁边写着两个笨拙的大字:平安(她用绘图软件画的第一幅画);屏幕播放列表里,还停留在一段音频文件上,文件名标注着浅月琴——安神。

    周延的嘶吼在染血的平板光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肉刻出:

    看清楚!这就是你们要‘清除’的‘灾祸’!这就是你们要夺走的‘生命’!她值不值得存在!我们……值不值得活下去!

    第五章:键笔生春,玉兰浅月

    平板电脑冰冷的屏幕光,固执地映照着黑衣人毫无表情的脸。那上面滚动的,不是代码,不是威胁,而是沈浅月在这个陌生世界里笨拙求生的足迹——学写的简体字、偷拍周延的模糊睡颜、歪歪扭扭的平安符、还有那段命名安神的古筝录音。周延沾着血迹的手指死死按在屏幕上,指尖发白,混合着额头伤口流下的温热,像某种染血的控诉与恳求。他嘶哑的吼声在狼藉的房间里回荡:她值不值得存在!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领头的黑衣人,那双鹰隼般锐利冷酷的眼睛,在那充满烟火气和笨拙温暖的屏幕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零点几秒。那眼神没有软化,更像是高速处理器遇到了未曾录入的复杂情感参数卡壳了,需要重新评估。他没有回答周延的问题,目光最后落在周延血流半边的脸颊,又扫了一眼彻底瘫软在地、如同被抽空灵魂、万念俱灰的沈浅月。

    任务……暂停。领队的冰冷声音打破了窒息般的沉寂,数据修正上传。原地待命。他像是下达了一道纯粹的指令,不带任何情绪。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三人如同来时一样迅捷沉默。那个壮汉从腰间取下一个类似拆信刀的微型工具,看似随意地在他刚才撞松的一块旧地板缝隙里戳了一下,一个小米粒大小、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黑色小点被塞了进去。动作快如闪电。

    随后,他们如同三道融入暗夜的阴影,迅速而安静地退出了周延的出租屋。门被从外面轻轻带上,留下满地狼藉、浓烈的血腥味、还有劫后余生的死寂。

    周延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巨大的眩晕和剧痛袭来,他眼前一黑,强撑着才没有栽倒。沈浅月像是被那关门声惊醒,连滚爬爬扑到他身边,泪水早已糊满了脸,声音破碎不堪:血……好多血……是我害的……是我……

    闭嘴……小傻子……周延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不关你事……他挣扎着想找纸巾按住伤处,却被一只冰凉颤抖的手抢先一步——沈浅月用力撕下自己身上那片廉价棉麻家居服的下摆内衬,不管不顾地压在了他额角的伤口上。她的手抖得厉害,布料很快被血洇透,温热的触感灼烧着她的指尖。

    别……死……她语无伦次,声音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死……不了……周延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疼痛让他龇牙咧嘴,心口却因为这不顾一切的笨拙止血和这声哭腔的别死,泛起一阵又酸又软的暖意。血还在渗,但她的慌乱和眼泪,比任何止痛药都更有效地安抚了他的神经。他们像两头在风雨飘摇中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

    社区的保安姗姗来迟,自然什么也没发现。撬锁没有痕迹。伤害周延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撞的,婉拒了报警建议。一个程序员磕着碰着了,太正常不过。惊惶的邻居探头探脑也很快散去。世界似乎恢复了秩序的表象。

    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给沈浅月一个身份。

    周延动了所有能动的脑筋。他联系了几个有基层民警同学的好友,模糊地铺垫了很久一个远方表妹的存在(你们懂的,家族里那点不太体面的事儿……)。他厚着脸皮去敲了楼上楼下几家印象中住了很久的老住户的门,陪着笑脸,递上水果,请老人们在社区证明上含糊地签了个名。是老王家的远方亲戚吧小时候好像见过…叫沈…啥来着挺可怜一孩子…

    社区主任是个热心肠的大妈,看着周延额角结痂的伤疤(他编了个加班晕倒磕桌角的故事),再看看沈浅月那副怯生生的、穿着复古衣服又满身书卷气的文弱模样(加上周延隐晦地暗示她精神受过旧社会习俗创伤),同情心盖过了疑窦,终于盖章认可了这份充满模糊记忆的证明材料。

    两个月后。一个飘着细雨、带着初春凉意的早晨。

    周延推开派出所办证大厅的玻璃门,沈浅月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呼吸都放得很轻。当那份簇新的、还微微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浅绿色户口簿递进手里时,周延感到手都有些发沉。他轻轻翻开那洁白的硬纸内页。

    户主:周延。

    紧挨着的下一行——

    姓名:沈浅月。

    沈浅月踮着脚,屏息凝神地看着,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周延的衣角。当沈浅月三个清晰的印刷体映入眼帘时,她那双清澈的杏眼蓦地睁大了,像有细碎的星光在瞬间点亮。一层薄薄的水汽飞速地氤氲而上,模糊了视线。她慌忙低下头,用手指用力揩掉,又抬头去看那个名字,看了又看。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确认那两个字——浅月。不再是族谱上的符号,不再是祭坛上的祭品。是白纸黑字,是这个时代承认的、存在的证据。一滴温热的泪终究还是没忍住,啪嗒一声,落在了户口簿崭新的塑料封套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点。她立刻用手背用力擦掉,指尖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拂过那印着自己名字的一行字。新生的锚点,自此牢牢地沉入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生存的压力依旧存在。周延的项目保住了,但竞争更加激烈。他无法让沈浅月长久躲在身后。一天深夜,周延又一次对着项目里极其烧脑的关卡美术设计需求文档头疼时,沈浅月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旧笔记本凑了过来。那上面画满了她学习简体字之外的练习——各种繁复的裙襦、发髻款式、云纹水波的组合图案,笔触虽稚拙,但线条流畅优雅,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古意。甚至有几页是她尝试用周延的绘图软件临摹的,歪歪扭扭却别具韵味的仕女草图。

    这个……她小声指着文档里要求的一种结合古风仙侠的独特视觉符号,我……画过的云纹……这样……可以吗她在笔记本空白处快速勾勒了几笔,线条瞬间流畅起来,一个融合了水波律动和古朴几何纹样的图案跃然纸上,灵动又稳重。

    周延眼睛一亮!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把沈浅月手绘的几个最满意的图案草图和几张她临摹的线稿扫描上传,配上简短的说明古风设计概念稿,打包发送给了为需求抓狂的美术组长。

    一周后,他接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来自策划总监的私人电话,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那个云纹!太对了!周延,你从哪儿挖来的宝贝!完美踩中了我们要的‘失落的古典韵律’这个点!甲方一眼就看中了!快问问原作者,接不接外包设计!就按高级顾问标准付酬!

    春天终于彻底拥抱了这座城市。窗外阳光明媚,微风正好。新装修好的、属于周延自己组建的微型工作室里,大面落地窗迎接着整个春天的暖意。

    窗外,花槽里那株沈浅月带回来的小玉兰树苗,已经舒展了嫩绿的新叶,倔强的枝条上,几颗饱满的花苞正迎着朝阳蓄势待放。

    工作室中央宽大的工作台前,沈浅月正襟危坐。柔和的自然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纤细的手指握着一支崭新的数位笔,在板子上流畅移动,偶尔点击屏幕。大屏幕上,一套融合了传统工笔韵味和水墨渲染效果的虚拟女子裙装正在逐步成型,飘逸的衣带如同流淌的春水,古朴的刺绣纹样仿佛在发光。她看得入了神,偶尔停下笔,揉揉因长时间专注而有些酸涩的眼睛。

    她的目光会习惯性地移到旁边——桌角放着她宝贝似的、用素白小瓷盆养着的玉兰盆栽,枝叶间的新绿透着勃勃生机。旁边摊开着那本《现代服装设计制版原理》,书页边角写满了标注,夹杂着她的繁体笔记和简体速记。还有那本浅绿色的户口簿,摊开在内页。

    户主姓名:周延。

    姓名:沈浅月。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户口簿上那并排的名字,嘴角抿起一个极其细微、却无比真实的弧度。窗外的阳光落在她身上,落在生机勃勃的玉兰叶上,落在电脑屏幕上流转的古韵新风上,也落在那枚确认了她新生身份的浅绿小本上。

    一切仿佛尘埃落定,宁静而充满希望。

    然而,当屏幕的光芒暗下去,玻璃的倒影浮现时,沈浅月却无意识地瞥了一眼墙角的旧地板缝隙。那个不起眼、被塞入黑色小点的位置。

    阳光正好,键盘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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