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1.退婚

    烧掉那身金线密绣的嫁衣时,京城灰蒙蒙的天空,终于不堪重负,飘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雪片细碎,起初是羞怯的,很快便成了铺天盖地的鹅毛,纷纷扬扬,无声无息地覆盖了庭前枯败的花枝,也覆上了我手边那盆燃得正旺的炭火。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叠放整齐的嫁衣,那些精心盘绕的金线凤凰在高温下扭曲、发黑、蜷缩,最后化作一捧黯淡的灰烬,随着热气升腾,又被冰冷的雪片狠狠压下。

    丝缎燃烧的气味,混合着冬日特有的凛冽寒气,钻进鼻腔,呛得人喉头发紧。这气味,像极了我过去十几年的人生——表面金玉,内里却是一团焦糊的闷烟。

    我裹紧了身上半旧的素绒斗篷,指尖冻得有些麻木。廊下传来细碎又带着刻意的脚步声,伴着女子娇柔婉转的低语,由远及近。

    ……裴郎,你看这雪,多美呀。声音甜得发腻,是苏玉瑶。

    不及你半分。另一个声音响起,清润如玉石相击,曾是我年少岁月里唯一的暖色,此刻却只余下刺骨的冷。裴衍和。

    我僵在原地,没有回头。

    火盆里的嫁衣已烧得差不多了,只剩几缕残存的边角还在挣扎着吐出微弱的火星。雪落在滚烫的炭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脚步声停在了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空气凝滞了一瞬。

    哟,姐姐这是在做什么呢苏玉瑶故作惊讶地开口,声音里那点幸灾乐祸的尖利,几乎要刺破这层虚伪的温婉,这样好的料子,烧了多可惜呀。

    我缓缓转过身。

    雪光映着裴衍那张俊逸依旧的脸,他穿着天青色的锦袍,外罩一件玄狐大氅,衬得他愈发清贵出尘。

    苏玉瑶依偎在他身侧,一身簇新的海棠红斗篷,领口镶着雪白的风毛,将她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衬得娇艳如花。她发间斜插着一支赤金点翠的九鸾步摇,鸾鸟口中衔下的珠串随着她说话轻轻晃动,流光溢彩——那是皇后娘娘赏赐给她母亲的,如今堂而皇之地簪在了她的头上。

    裴衍和的目光落在火盆里那团焦黑上,又极快地移开,扫过我冻得发白的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归于一片漠然的平静。那平静,比这漫天风雪更寒。

    瑶儿心善,见不得糟蹋东西。裴衍和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探入怀中,再拿出来时,掌心托着一枚莹润剔透的羊脂玉佩。那玉佩雕着一对交颈鸳鸯,是当年两家定亲的信物,我贴身佩戴了十年,视若性命。

    后来……后来他借口代为保管,便再未归还。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此物,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却是一片疏离的冰原,也该物归原主了。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那枚承载了我十年痴心妄想的玉佩,便如一块弃石,被他随手抛掷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上。

    啪嗒!

    清脆得令人心碎的声音响起。

    玉佩砸在覆了一层薄雪的石砖上,瞬间碎裂成几瓣。鸳鸯的头颅滚落一旁,浸在雪水里,了无生气。

    我浑身一颤,目光死死钉在那片狼藉之上,仿佛碎裂的不是玉佩,而是我胸腔里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哎呀!苏玉瑶掩口惊呼,声音里却毫无意外,只有做作的惋惜,裴郎,你怎么这般不小心!这可是姐姐的宝贝呢……她说着,莲步轻移,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的轻响,款款走到那堆碎玉前。

    微微俯身,用她那缀着珍珠的绣鞋尖,轻轻踢了踢最大的一块碎片,将它踢得更远,滚到了廊柱的阴影里。

    姐姐,她抬起头,对着我嫣然一笑,那笑容在雪光下明媚又残忍。

    对不住呀,裴郎也是无心的。不过嘛……她拖长了调子,眼波流转,瞥了一眼身侧的裴衍和,又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东西旧了,碎了,也就该扔了。姐姐,你说是不是人嘛,也得识趣些才好。

    沈云舒,裴衍和的声音再次响起,冷硬地盖过了苏玉瑶娇柔的尾音,如同最后的宣判,你我之间,早已无话可说。望你,自重。

    自重。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十年倾慕,十年等待,换来的就是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和眼前这满地狼藉的羞辱。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我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

    我不能哭,不能在他们面前失态。

    眼泪是留给心疼你的人的,而在这里,我的眼泪只会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呼啸着卷过庭院,吹得廊下的灯笼疯狂摇晃。我挺直了早已僵硬的脊背,目光掠过那对璧人,最终落在那堆碎裂的玉佩上。

    二位,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陌生的沙哑,说完了雪大,当心风寒。请便。

    说完,我转过身,不再看他们一眼。炭火盆里最后一点火星也彻底熄灭了,只余下一盆死寂的灰白。雪,无声地覆盖上去。

    身后,是苏玉瑶一声娇嗔的轻笑,和裴衍那渐行渐远的、决绝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早已支离破碎的心尖上。

    父亲和继母李氏,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正厅的门槛内,将方才那场羞辱尽收眼底。

    父亲沈崇,我那高居礼部侍郎之位的父亲,穿着一身家常的深色锦袍,负手而立。

    他脸上的神情,是那种我早已看惯了的、混合着疲惫与漠然的平静。仿佛方才被当众摔碎信物、肆意羞辱的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而只是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目光只是淡淡地扫过庭院里裴衍和苏玉瑶离去的方向,随即又落回厅内博古架上那只他新得的汝窑梅瓶上,像是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对廊下另一件残次品的遭遇,无动于衷。

    继母李氏则站在父亲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保养得宜的脸上,精心描画的眉眼间,那抹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得意与嘲讽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手里捏着一方素白的手帕,指尖染着鲜红的蔻丹,此刻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自己的唇角。那姿态,悠闲得像是在欣赏一出精心编排、终于如期上演的好戏。

    啧,李氏轻飘飘地咂了一下嘴,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清晰地飘进我冻得麻木的耳朵里,到底是首辅家的公子,行事就是干脆利落。有些人啊,总得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轻蔑如同实质的冰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平白连累得老爷也跟着操心。

    父亲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终于将目光从梅瓶上移开,极其短暂地掠过我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斗篷,随即又迅速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着脸,背着手,转身踱回了温暖如春、熏香缭绕的内室。那扇雕花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风雪,也彻底隔绝了我这个女儿。

    李氏看着父亲消失在门后,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意更深了。

    她慢悠悠地踱到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住。雪落在她华贵锦缎的裙裾上,很快便化成了小小的水渍。

    云舒啊,她拖长了调子,语气慈爱得令人作呕,你也别怪你父亲。裴公子今非昔比,他苏家又是皇后娘娘的亲眷……咱们沈家,总要识时务的。她用手帕掩了掩唇,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我冻得发青的脸上转了一圈,又落回我空空如也的腰间和脚下那堆碎玉,与其抱着些不切实际的念想,不如想想往后。咱们府上,虽说……嗯,养个闲人也不是不行,只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比这漫天风雪更刺骨——一个被首辅之子当众退婚、毫无价值的嫡女,在沈府,连做闲人都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我垂着眼,盯着地上那摊雪水混合着碎玉的污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麻木从脚底蔓延至全身,连心口那点残余的刺痛都感觉不到了。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透了冰雪的棉絮,又冷又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氏似乎很满意我的沉默和狼狈,她矜持地拢了拢身上的银狐裘,丢下最后一句:天寒地冻的,大小姐也别在这儿杵着了,没得再冻出病来,还平白惹人闲话。回你自个儿屋里待着吧。说罢,她扭着腰肢,带着一身浓郁的脂粉香,也转身进了那扇温暖的门。

    廊下,只剩下我,一地狼藉,和一盆彻底冰冷的死灰。

    雪,越下越大了,簌簌地落着,仿佛要将这庭院、这府邸、连同我这个人,一起埋葬。

    我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去触碰那几块浸在冰冷雪水里的碎玉。羊脂的温润早已被刺骨的寒意取代,棱角硌得指腹生疼。

    我一块一块,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些碎片。鸳鸯的头,断裂的翅膀,破碎的莲叶……每一块都映着裴衍和那张冷漠的脸和苏玉瑶得意的笑容。

    冰冷的碎片硌在掌心,尖锐的疼痛沿着手臂一路扎进心里。我死死攥紧,任由那锋利的边缘割破皮肉,一丝温热的液体渗出,很快又被冻得冰冷,混合着血水,黏腻而刺痛。这微不足道的痛楚,竟奇异地压过了心口那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窒息感。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不受控制地从我干裂的唇间溢出。我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望着那些不断砸落的、冰冷的雪花。识趣自重好一个识趣!好一个自重!

    十年倾心,十年等待,换来的是当众的羞辱,是父亲冰冷的漠视,是继母刻毒的嘲讽,是这满地的碎玉和心死。

    雪,无声地落在我脸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线,滑入脖颈。

    我慢慢站起身,将那些染血的碎玉紧紧攥在掌心,挺直了背脊。廊下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投下我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这空旷死寂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凄凉,却也透着一股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的硬气。

    风雪依旧,前路茫茫。但我沈云舒,绝不会就此无声无息地烂死在这冰冷的沈府后院。这满地的碎玉和心头淋漓的血,终有一日,我要让始作俑者,加倍偿还!

    祠堂里阴冷的气息,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四肢百骸,钻入骨髓深处。

    仅有的一个炭盆摆在远处角落,微弱得可怜的几点红光,根本无法驱散这深入骨髓的寒意,反而映照得那些层层叠叠、森然林立的祖宗牌位更加幽暗诡谲。香烛燃烧的呛人烟气弥漫在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腐朽的窒息感。

    我蜷缩在冰冷的蒲团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柱子,身上的旧棉衣单薄得像纸,根本无法抵御这地窖般的阴寒。

    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牙齿偶尔会磕碰出细微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2.巨变

    七天。距离裴衍和摔碎玉佩、当众退婚,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

    这七天里,沈府的天,塌了。

    宫中惊雷骤起。我那唯一的依靠,贤王妃姑姑沈清漪,被卷入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后宫巫蛊魇镇案。证据确凿,龙颜震怒。姑姑被褫夺封号,废为庶人,连夜被打入了西苑那座传说中连阳光都照不进去的冷宫!

    消息传来时,我正被李氏以言行无状、冲撞贵客为由,罚跪在祠堂冰冷的青砖地上。传话的小厮声音都在抖,李氏那张保养得宜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随即又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惧又掺杂着一丝隐秘快意的复杂神情。

    紧接着,是祖父沈太傅。这位历经三朝、德高望重的老臣,姑姑在宫中最大的倚仗,在朝堂之上为女力辩,触怒天威。

    陛下念其多年劳苦,未加严惩,却以年老体衰,宜归乡颐养为名,一道恩旨,勒令他即刻离京,返回我舅舅远在江南的封郡静养。

    祖父离京那日,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我被李氏派人看管在偏院,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只听说祖父临行前,在府门外驻足良久,最终对着紧闭的大门,长长叹息一声,背影佝偻,如同瞬间被抽走了脊梁。

    后来,我唯一的贴身丫鬟小荷,偷偷塞给我一张薄薄的银票,说是祖父身边的老仆拼死递出来的。

    小姐……老太爷说……留得青山在……小荷当时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最后,是来自首辅裴府的,那封姗姗来迟却又在意料之中的文书。不是正式的退婚书,只是一张普通的素笺,上面潦草地写着几行字,墨迹虚浮,毫无筋骨,甚至连个像样的印章都没有:

    沈氏云舒,性情乖戾,难配裴门。前约作废,各自婚嫁,两不相干。裴衍和字。

    字迹潦草敷衍得如同打发一个纠缠不休的乞丐。它被一个小厮随意地丢在祠堂门口的地上,像丢弃一件肮脏的垃圾。我捡起它时,指尖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姑姑入冷宫,祖父被逐,裴家退婚。三重巨浪,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将我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沈府上下,风向骤变。李氏的腰杆挺得前所未有的直,府中下人的眼神,也从过去的几分忌惮与敷衍,彻底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轻慢与鄙夷。

    祠堂外,远远地传来一阵喧闹,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是李氏那拔高了、透着十足欢快的声音,穿透厚重的门板和呼啸的风声,清晰地灌入我的耳朵:

    快!手脚麻利些!把那些碍眼的旧家具统统给我搬出去!……对,就是那架子床!还有那妆台!都抬走!……哎哟,小心着点我的新屏风!这可是苏夫人特意赏的紫檀苏绣!……那堆破书扔库房角落里去!占地方!……窗纱都换了!换成茜影纱!这多鲜亮!……

    她的声音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和一种翻身做主的扬眉吐气,像一根根烧红的针,扎进我的耳膜,刺进我的心里。

    她在收拾我的闺房。

    那个曾经属于我母亲、后来属于我的地方。那里有我母亲留下的气息,有我珍藏的书籍字画,有我少女时代所有隐秘的欢喜与忧愁。

    如今,李氏正带着她的人,如同清扫战场般,迫不及待地将我存在的最后一点痕迹,彻底抹去。

    用崭新的、属于她和她未来儿女的华丽物件,去填满那个空间。

    欢天喜地的喧哗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我已然麻木的心上。

    我蜷缩着,将身体抱得更紧,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掌心还紧紧攥着那张裴衍的退婚书和那几块冰冷的碎玉,硌得生疼,却也带来一丝扭曲的清醒。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底一片灼烧般的干涩和绝望的灰烬。

    没了,什么都没了。

    庇护我的姑姑被打入冷宫,为我撑腰的祖父被赶出京城,曾经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未婚夫当众退婚、弃如敝履,生身之父视若无睹,继母磨刀霍霍……

    偌大的京城,这冰冷的沈府,这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祠堂,竟无我沈云舒一丝一毫的立足之地!

    外面李氏的笑声尖锐地穿透风雪,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着神经。

    data-faype=pay_tag>

    3.圣旨

    我闭上眼,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恨意,如同祠堂深处渗出的寒气,丝丝缕缕,缠绕上心脏,渐渐冻结了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恨裴衍和的薄情,恨苏玉瑶的恶毒,恨父亲的冷漠,恨李氏的刻薄,恨这世道的不公……这恨意如此沉重,几乎要将我压垮在这冰冷的蒲团上。

    就在这恨意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的绝望深渊里,祠堂那两扇厚重的、仿佛隔绝了尘世所有声响的朱漆大门,猛地被一股大力从外面撞开!

    哐当——!

    巨大的声响如同惊雷炸开,震得祠堂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狂猛地倒灌进来,瞬间吹灭了角落里那盏唯一散发着微弱光晕的长明灯。

    整个祠堂霎时陷入一片幽暗混沌,只有门口透进来的雪光,映照出门口一个高大而模糊的身影——是府里看管祠堂的哑仆老周,他脸上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惶失措的表情。

    紧随其后,一道极其尖利、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金属刮过所有人的耳膜,撕裂了祠堂的沉寂,也彻底压倒了李氏在远处那欢快的喧嚣:

    圣——旨——到——!

    沈氏云舒,接——旨——!

    这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家威严,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祠堂内外的黑暗与死寂,也狠狠劈在了蜷缩在角落里的我身上。

    什么!

    我猛地抬起头,冻得僵硬的脖颈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声。

    眼前一片昏花,耳朵嗡嗡作响,几乎怀疑自己是被冻僵出现了幻听。

    圣旨给我怎么可能!

    老周扑通一声跪在了门边的雪地里,头埋得极低,浑身都在发抖。

    那宣旨太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光处。他穿着深紫色的宦官袍服,身形瘦削,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隼。

    他身后跟着两队面无表情、手持拂尘或宫灯的侍从,肃立在漫天风雪之中,如同没有生命的石雕。

    太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扫过幽暗的祠堂内部,最终牢牢钉在了蜷缩在蒲团上、形容狼狈不堪的我身上。

    他微微扬着下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

    沈氏云舒,那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清晰、冰冷、不容置疑,温良敦厚,淑慎性成,深慰朕心。

    温良敦厚淑慎性成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进我的耳膜。

    在这七天里,我身上贴满了性情乖戾、不识时务、连累家门的标签,此刻这从天而降的褒奖,荒谬得令人遍体生寒。

    太监的声音没有任何停顿,继续宣念,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特赐婚于襄阳王萧彻,为襄阳王正妃。

    襄阳王……萧彻!

    这个名字像一道裹挟着冰碴的寒流,瞬间冻结了我全身的血液。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那个名字在疯狂回荡——萧彻!那个权倾朝野、手段狠戾,连皇子都要避其锋芒的煞神!

    那个……那个据说在姑姑那桩巫蛊案中,扮演了最不光彩角色的幕后推手!姑姑被打入冷宫,祖父黯然离京,裴家迫不及待退婚……桩桩件件,背后似乎都若隐若现地晃动着襄阳王府的影子!

    怎么会是他陛下怎么会把我赐婚给他!

    ……即日完婚!钦此——!

    即日完婚四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轰然敲响。

    太监那拖长的、毫无温度的尾音,在空旷阴冷的祠堂里回荡,如同鬼魅的低语。

    宣旨完毕,祠堂内外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雪呼啸着灌入的声音。

    那太监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怜悯

    他微微抬了抬手,示意身后捧着王妃冠服、凤冠霞帔的宫人上前一步。

    那在幽暗中依旧流光溢彩、象征着无上尊荣的嫁衣,此刻在我眼中,却如同染血的裹尸布,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沈小姐,太监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公事公办的平板,领旨谢恩吧。吉时将近,莫要耽误了王爷的大事。

    领旨……谢恩

    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脚底瞬间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巨大的荒谬感、灭顶的恐惧感,还有那被命运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绝望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4.王妃

    祠堂外,李氏那原本欢天喜地的喧嚣早已消失无踪。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站在风雪中,脸上会是怎样一副震惊、扭曲、难以置信的表情。

    圣旨……襄阳王妃……即日完婚……

    这几个词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搅得天翻地覆。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冰冷的汗意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后背。

    那太监似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沈小姐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硬的催促。

    我猛地一个激灵。

    不能抗旨!

    抗旨的结果,只会比现在更惨烈百倍!

    沈家已经风雨飘摇,祖父远在江南,姑姑身陷囹圄……我若再抗旨,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

    一股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求生欲,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恐惧和恨意。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从冰冷的蒲团上撑起冻得麻木的身体。

    膝盖和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双腿早已失去知觉,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

    我踉跄着,几乎是跌爬着,挪到那宣旨太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祠堂冰冷坚硬的地砖透过薄薄的鞋底,寒气直透骨髓。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

    然后,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强迫自己屈下膝盖,僵硬地跪伏下去。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我眼前发黑。

    那刺骨的凉意瞬间从额头蔓延至全身。

    臣女……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挤出来的,沈云舒……叩谢……天恩!

    最后的天恩二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我伏在冰冷的地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灭顶的屈辱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借着那尖锐的疼痛,才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没有当场崩溃。

    襄阳王妃……萧彻……

    姑姑被打入冷宫的手笔……

    好!好一个天恩!好一个襄阳王妃!

    这哪里是赐婚这分明是把我这个沈家最后的弃子,亲手推入虎口,送入那最凶险的炼狱!

    5.洞房

    雪,还在下。红烛,却在无声地燃烧。

    襄阳王府的新房,静得可怕。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甜腻的合欢香,熏得人头脑发昏。窗外风雪呼啸,却像是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满眼刺目的红——红帐、红烛、红被褥……映照着身上这件沉重繁复、金线绣满鸾凤和鸣的王妃嫁衣,红得如同凝固的鲜血。

    凤冠压得头颈酸痛欲折,镶满珍珠宝石的沉重边缘几乎要嵌进额头的皮肉里。

    我端坐在宽大的、铺着百子千孙锦被的婚床上,双手死死交叠在膝前,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布料,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对抗心底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恐惧和混乱。

    即日完婚四个字,如同催命的符咒。从冰冷的祠堂被架起,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般,被一群陌生的、面无表情的宫嬷嬷剥去旧衣,换上这身象征无上尊荣却又沉重如枷锁的嫁衣,戴上这顶价值连城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凤冠……

    再到被塞进那顶华丽到令人窒息的王妃鸾轿,一路颠簸,在无数百姓或好奇、或探究、或敬畏的目光中,抬进这座比沈府威严森冷百倍的襄阳王府。

    没有拜堂,没有宾客喧哗。

    只有王府管家那张刻板得如同面具的脸,和一句毫无温度的王爷军务繁忙,王妃请先行入内歇息。

    然后,我就被安置在了这座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新房里,独自面对着这满室红烛,和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路的房门。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四肢百骸,越收越紧。萧彻……那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禁忌。

    6.疑惑

    他为何要娶我

    一个刚被首辅之子当众退婚、家族轰然倒塌、毫无价值的孤女是羞辱是试探还是……

    因为我那被打入冷宫的姑姑

    他是想斩草除根,还是……另有所图

    纷乱的念头如同毒蛇,在脑海中疯狂撕咬。就在神经紧绷到几乎断裂的边缘时——

    吱呀——

    厚重的雕花房门,被缓缓推开了。

    一股裹挟着外面寒气的冷风猛地灌入,吹得案几上粗如儿臂的红烛火焰剧烈摇曳起来,光影在满室猩红的墙壁上疯狂跳动,如同鬼影幢幢。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外廊下昏暗的光线,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并非喜服,衣料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衣摆和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花。

    随着他迈步进来,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凛冽风雪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铁与血淬炼过的冰冷压迫感,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将原本弥漫的甜腻合欢香冲得七零八落。

    我浑身猛地一僵,连呼吸都停滞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

    他一步步走近,步履沉稳,靴底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

    烛光随着他的移动,终于清晰地勾勒出他的面容。

    襄阳王萧彻。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同刀削,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幽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丝毫新娶王妃该有的温度,只有一片冰冷锐利的审视,如同鹰隼锁定猎物。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直直地落在我被凤冠珠帘半遮半掩的脸上。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化,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7.惊雷

    他微微俯身。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毫无征兆地伸了过来。

    指尖带着从风雪中带来的冰凉,轻轻撩开了遮挡在我眼前的、那串微微晃动的赤金珠帘。

    冰凉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我的额头,那触感让我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如同被毒蛇的信子舔过。

    珠帘被撩开,视线再无遮挡。

    我被迫直接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

    在那冰冷的瞳孔深处,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的倒影——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眼中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愕、恐惧和……一丝濒临崩溃的茫然。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薄削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忍的玩味。

    王妃,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似乎……很意外

    那冰凉的指尖并未离开,反而顺着我额角滑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缓慢的描摹感,轻轻抚过我因极度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眉眼。

    冰冷的触感如同毒液蔓延,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他微微倾身,靠得更近了些,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我的耳廓,带着一种致命的、低沉的蛊惑,也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冰冷:

    贤妃娘娘的事……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那双寒潭般的眼眸紧紧锁住我瞬间因惊惧而放大的瞳孔,清晰地欣赏着里面骤然翻涌起的滔天巨浪。

    ……是本王的手笔。

    字字清晰,如同惊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8.愤怒

    萧彻低沉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瞬间冻结了全身的血液。

    我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俊美却如同修罗般的脸。

    贤妃姑姑的事……是他的手笔!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栗!

    那些冰冷的祠堂日夜,那些锥心的绝望,那些对姑姑在冷宫不知生死的忧心如焚……

    原来一切的源头,竟是我此刻名义上的夫君!

    一股灭顶的怒火混杂着彻骨的寒意,猛地从心底炸开,直冲头顶。

    我几乎想不顾一切地推开他,质问、怒骂、甚至撕打!

    但残存的理智如同一根细若游丝的弦,死死勒住了濒临崩溃的冲动。

    这里是襄阳王府,他是权势滔天的襄阳王!

    我此刻的生死荣辱,皆在他一念之间!

    身体僵硬得如同冰雕,只有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逼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带着玩味审视的寒眸。

    王……王爷……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此话……何意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带着无法掩饰的颤音。

    萧彻似乎早料到我会有此反应。

    他并未因我的失态而恼怒,反而缓缓直起身,收回了那冰凉的指尖。

    他踱开两步,玄色的衣袍在摇曳的烛光下流动着冷硬的光泽。

    他走到桌边,随手拿起一只空置的玉杯把玩,姿态闲适,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闲聊。

    9.羞辱

    何意他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新房里显得格外刺耳,沈云舒,你觉得本王为何要娶你娶一个刚被首辅之子当众退婚、家族倾颓、声名狼藉的孤女

    他转过身,目光如利刃般再次锁住我:是因为你那点可怜的美貌还是因为沈家如今那点摇摇欲坠的虚名

    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脸色惨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的现实。

    都不是。萧彻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那玩味的笑意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洞悉,本王娶你,是因为有人想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而本王……恰好需要一个理由,把你从那个火坑里捞出来。

    什……什么我彻底懵了,巨大的冲击让大脑一片空白。

    死无葬身之地捞出来这和我预想的羞辱、折磨、斩草除根……完全背道而驰!

    看来你那好父亲,什么都没告诉你。萧彻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也对,他自顾不暇,能做的,不过是拼命划清界限,盼着你早日嫁出去,或许还能在风暴来临前,保住你一条性命。

    风暴

    10.大案

    父亲……划清界限是为了保我

    这信息太过颠覆,我几乎无法思考。

    萧彻不再看我,目光投向窗外呼啸的风雪,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肃杀:

    数月前,江南盐道亏空案发,牵连出更深的毒瘤——有人勾结番邦,倒卖军火!私盐暴利,军火更是动摇国本!此案拔出萝卜带出泥,京中数位重臣牵涉其中,包括你那位好继母李氏的娘家兄长,以及……你心心念念的未婚夫裴衍和的父亲,当今首辅裴元敬!

    裴元敬!首辅!倒卖军火!

    这消息如同惊雷,炸得我魂飞魄散!难怪……难怪裴衍和退婚退得如此急切、如此绝情!

    难怪父亲在我被退婚后,眼神是那样复杂难辨的漠然!

    他不是不痛,他是自身难保!

    你父亲沈崇,萧彻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虽身处礼部,看似无关,但年初那批‘赏赐’给番邦使节的‘御制器物’出了问题,被人暗中调包,成了军械走私的掩护。他发觉不对时,已深陷局中。首辅裴元敬,更是此局核心之一,牵涉更深!你父亲无力回天,自身难保,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尽快把你这个女儿摘出去,让你远离京城这个漩涡中心。他以为把你嫁给裴衍和,哪怕裴衍和对你无情,至少裴家看在姻亲份上,能护你一命。呵……

    萧彻发出一声冷嗤,充满了对沈崇天真想法的嘲讽:他没想到,裴元敬老奸巨猾,察觉风向不对,为了自保和切割,第一个要踢开的就是你这个烫手山芋!裴衍和退婚,不只是薄情,更是裴家自保的手段!

    原来如此!原来父亲那冰冷的眼神下,藏着的是走投无路的绝望和保护!原来裴衍的绝情背后,是家族存亡的冷酷算计!

    11.亲人

    我浑身冰冷,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反复揉捏,痛得无法呼吸。

    就在你父亲绝望之际,萧彻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带着一丝深意,他暗中联系了远在江南封郡的,你的舅舅镇南侯。虽然他本欲联系的是你的外祖父。

    舅舅!那个在我母亲去世后,因与父亲政见不合,多年未曾踏足京城的镇南侯!

    镇南侯手握重兵,虽远在江南,但威名犹在。他收到消息,心急如焚。萧彻缓缓道,但他鞭长莫及,京中局势瞬息万变,他若贸然插手,只会引火烧身。就在此时,本王……恰好得知了此局。

    他顿了顿,看着我眼中升起的巨大疑惑,嘴角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本王与镇南侯,早年有些渊源。更重要的是,皇上对此案震怒,决心彻底清算,但牵涉太广,势力盘根错节,皇上既想除恶务尽,又忌惮……某些势力因此坐大,尾大不掉。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那某些势力不言而喻,指的恐怕就是他自己,以及他背后的力量。

    本王得知镇南侯的困境,也洞悉了皇上的顾虑。萧彻的声音冷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棋局,于是,本王与镇南侯暗中商议,定下此计——由本王出面,求娶你沈云舒为襄阳王正妃。

    他走近一步,烛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跳跃:一来,将你纳入本王的羽翼之下,名正言顺地将你从沈家这个即将倾覆的泥潭中剥离。襄阳王妃的身份,便是你最大的护身符,只要本王在一日,无人敢动你分毫。二来,本王此举,主动迎娶一个‘声名狼藉’、‘家族失势’的女子,也是在向皇上表明姿态——本王无意借机扩张势力,更无结党营私之心,所求不过是一桩‘不合时宜’的婚事,以此打消皇上的部分忌惮。

    12.是局

    原来……是这样!这滔天的婚事,这看似将我推入火坑的旨意,竟是……竟是舅舅与萧彻联手布下的,一个为了保我性命的局!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防备和恨意。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眼眶酸涩得厉害,视线瞬间模糊。

    原来那些冰冷、漠视、甚至是羞辱的背后,竟藏着如此沉重而曲折的守护

    父亲、姑姑、舅舅、外祖父……还有眼前这个我一直视为仇雠的男人……

    那……那我姑姑呢我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最后一丝不敢置信的希冀,贤妃娘娘被打入冷宫……王爷方才说,是您的手笔

    这依旧是我心头最深的刺。

    萧彻的眼神微微一凝,随即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锐利:你姑姑呵,那是另一盘棋了。后宫巫蛊魇镇,本就是皇后那边精心为你姑姑设下的死局!她们想借机彻底扳倒贤妃,打击你祖父沈太傅,顺便……将沈家彻底踩入尘埃!

    我的心猛地揪紧。

    本王不过是……将计就计,顺水推舟罢了。萧彻的语气带着掌控一切的冷漠,让她们以为得逞,让贤妃‘顺利’被打入冷宫。只有让敌人觉得目标达成,放松警惕,才能露出更大的破绽。同时,也让你祖父沈太傅‘心灰意冷’、‘黯然离京’——这同样是保护!让他远离京城这个风暴眼!否则,以他的耿直,在此案中必受牵连,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祖父的颐养天年,竟也是金蝉脱壳之计!

    至于你姑姑,萧彻看着我眼中翻涌的震惊和逐渐升起的希望,语气终于缓和了一丝,冷宫那只是暂时的囚笼。在本王和你祖父、外祖父的暗中布置下,真正的罪证已经悄然指向了真正的幕后黑手。就在今日我们大婚之时,想必……冷宫的旨意已经变了。你的姑姑沈清漪,不仅洗脱冤屈,更因祸得福,晋位贵妃,重掌六宫协理之权!

    轰——!

    这个消息如同最后一记重锤,彻底击碎了我心中所有的坚冰和怨恨。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摇曳的烛光和萧彻那张冷峻的脸。

    不是屈辱的泪,不是恐惧的泪,而是劫后余生、得知亲人无恙、得知所有冰冷背后竟是如此深沉算计与守护的……震撼与释然!

    姑姑没事了!还升了贵妃!祖父离京是保护!父亲疏远是无奈!舅舅在千里之外运筹帷幄!

    而眼前这个我一直恐惧、怨恨的男人……竟是这场惊天大局中,最终出手护住我性命、甚至间接救了我姑姑和祖父的关键之人!

    13.劫后

    巨大的情绪冲击让我浑身脱力,身体晃了晃,几乎要从床沿滑落。

    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及时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我的胳膊。那手掌宽厚,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热。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中,撞进萧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此刻,那寒潭般的眸子里,似乎褪去了些许冰冷和审视,多了一丝复杂难辨的微光。他看着我满脸的泪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哭什么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少了几分刻意的冰冷,该哭的,是那些即将被清算的人。

    他扶着我在床沿重新坐稳,却并未立刻收回手。那带着薄茧的指腹,若有似无地擦过我手臂上冰凉的嫁衣布料。

    至于裴衍和……他忽然提起这个名字,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和他那位娇滴滴的表妹苏玉瑶,以及他们背后那些自以为得计的家族……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皇上震怒,铁证如山,谁也跑不掉。

    听到裴衍和以及苏玉瑶的名字,我心中已再无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14.往事

    曾经的痴心妄想,早已在那场风雪和满地碎玉中死得透彻。

    如今,他们不过是即将倾覆的楼宇中,两只挣扎的蝼蚁。

    萧彻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似乎想从我的表情中探寻什么。

    片刻,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当那莹润的光泽映入眼帘时,我如遭雷击,呼吸瞬间停滞!

    那是一枚羊脂玉佩!

    雕工精湛,一对交颈鸳鸯栩栩如生!

    它完好无损,光洁如新,在烛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赫然就是我当年视若性命,却被裴衍和亲手摔碎在雪地里的定亲信物!

    这……这……我震惊得说不出话,看看玉佩,又看看萧彻,完全无法理解。

    本王当年在江南镇南侯府,萧彻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追忆的意味,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又缓缓移到我脸上,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烛光点亮了,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审视,曾见过你一次。那时你年纪尚小,在侯府后园……爬树摘桃,被蜜蜂吓得差点摔下来。

    我猛地一怔,尘封的记忆被唤醒。

    那似乎是……母亲去世后不久,我随父亲去江南探望外祖父散心时的事当时确实淘气……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怎么会……

    萧彻的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淡、极浅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本王那时便觉得,这小姑娘,胆子不小,就是……有点莽撞。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带着一丝探究,后来回京,听闻你与裴衍和定亲,本王便……罢了。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罢了,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他……他竟然在那么早之前就……

    再后来,听闻你痴心裴衍和,非他不嫁……萧彻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意,本王更无兴趣。直到此次风波,镇南侯来信,言及你处境危殆,恳请本王援手。本王才知,你竟被裴家如此作践!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凛冽的寒意,显然对裴家的行径极为不齿。

    本王本可以有很多种方式保你一命,萧彻看着我,目光深邃如渊,但最终,本王选择了最麻烦,却也最彻底的一种——娶你为妃。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玉佩,指尖拂过那对交颈的鸳鸯,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感。

    沈云舒,他忽然唤我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清晰,那双寒潭般的眼眸紧紧锁住我,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浓烈而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探究,有洞悉一切的锐利,但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白的灼热。

    15.心意

    你可知,他微微俯身,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浓密睫毛投下的阴影,能感受到他气息拂过脸颊的微痒,那声音如同最醇厚的酒,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我混乱不堪的心上:

    这襄阳王妃之位,自始至终,本王都只想过……给你一人

    烛火猛地一跳,在他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投下两簇跳跃的光焰,如同幽暗寒潭中骤然点燃的烈火。

    新房内,红烛高燃,映照着满室刺目的猩红。他身上那件玄色常服,肩头落雪早已化开,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非但没有减弱那份迫人的气势,反而更添了几分风尘仆仆的凌厉。

    他方才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王妃之位……只想过给我一人

    这句话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烙印在我的心尖,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栗。

    我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避开他那双仿佛能吞噬人心的眼睛,但身体却如同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缓缓地、不容抗拒地将那枚完好如初的羊脂玉佩,重新系回我的腰间。

    玉佩触碰到冰凉的嫁衣锦缎,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那温润的触感透过层层衣料传来,却像带着灼人的电流,瞬间窜遍四肢百骸。这枚承载了十年痴心妄想、最终被摔碎在雪地里的玉佩,此刻竟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回到了我身上!

    系上它的,还是我视为仇雠、却又在顷刻间颠覆了我所有认知的男人!

    巨大的荒谬感、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以及一种陌生而汹涌的、连自己都分辨不清的情绪,如同失控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心房。

    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沿着冰冷的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水痕。

    这一次,不再是恐惧,不再是屈辱,而是被命运反复捉弄后的茫然无措,是得知所有冰冷算计背后竟是如此曲折守护的震撼,更是……面对眼前这双深不见底、却又仿佛燃烧着烈火的眼眸时,那种无处遁形的慌乱。

    王……王爷……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语不成句,臣女……臣女……

    我想说什么谢他的救命之恩质问他为何如此还是……回应他那句石破天惊的宣告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剩下无措的哽咽。

    萧彻看着我的眼泪,眉头似乎蹙得更紧了些。他并未出言安慰,只是抬起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些生硬地、略显笨拙地拂过我的脸颊,拭去那滚烫的泪珠。

    他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一种常年握剑、习惯命令的僵硬,但那指尖的温度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所有权。

    哭什么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本王说过,该哭的是别人。

    他的指腹停留在我的下颌,微微用力,迫使我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直视着他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

    沈云舒,他叫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心上,从今日起,你便是本王的王妃。本王护下的人,便无人能动。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你的仇怨,自有本王替你清算。你只需记住一点——

    他微微倾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带着一种致命的蛊惑和绝对的强势:

    你的余生,无论荣辱,皆系于本王一身。你的命,是本王保下的;你的路,也只能由本王……亲自来铺。

    这宣告霸道得近乎蛮横,却奇异地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重量。在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眼眸注视下,我混乱的心绪竟奇迹般地沉淀下来一丝。

    那些关于裴衍和、关于苏玉瑶、关于继母李氏的恨意,似乎都被这更加强大的存在感和冰冷的承诺所覆盖。

    我望着他,泪眼朦胧中,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每一处线条都透着冷硬的棱角,如同精心雕琢的寒玉。

    然而此刻,在那双幽深的眼眸深处,在那紧抿的唇角细微的弧度里,我竟捕捉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专注。

    王爷……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心绪,声音依旧带着哭腔,却多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和探寻,那……我们……

    未来会怎样这桩始于算计和保护的婚姻,又将走向何方

    16.屋内

    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呼啸着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红烛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新房内,暖炉的热气混合着残留的合欢香,渐渐驱散了最初的寒意。

    萧彻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许久,那锐利的审视似乎穿透了我所有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他缓缓松开钳制着我下颌的手,却并未退开。那只手转而落在我肩上,隔着厚重的嫁衣,依旧能感受到那沉稳的、带着掌控意味的力量。

    我们他重复了一遍,薄唇勾起一个极淡、却不再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笃定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自然是做一对名副其实的……襄阳王与王妃。

    他微微俯身,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深邃的阴影,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数清他浓密的睫毛。他身上清冽的、混合着风雪与沉水香的气息瞬间将我包围。

    至于别的……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垂,带来一阵令人心悸的酥麻,来日方长,王妃……我们有的是时间。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并未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

    一只大手蓦地穿过我披散在背后的长发,扣住了我的后颈,力道不重,却带着绝对的掌控。另一只手则揽住了我的腰,将我整个人不容抗拒地带向他坚实的胸膛。

    然后,一个微凉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的吻,便落了下来,封缄了我所有未尽的疑问和惊惶。

    唔……

    我所有的思绪在这一刻彻底化为空白。感官被无限放大——唇上微凉而柔软的触感,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我颈后敏感的肌肤,他身上强烈的、如同冰雪森林般清冽又危险的气息……

    还有腰间那枚失而复得的玉佩,随着身体的贴近,轻轻地、清晰地硌在我的肌肤上,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烙印感。

    烛火在帐幔上投下两人紧密相拥的剪影,随着火焰的跳动而摇曳生姿。

    窗外,风雪正急,仿佛要涤荡尽这京城所有的污浊与阴谋。

    而窗内,这桩始于冰冷算计与绝境求生的婚姻,在这风雪交加的新婚之夜,以一种猝不及防、却又带着宿命般强势的方式,掀开了它真正……且注定无法平静的序幕。

    红烛燃至过半,烛泪无声堆积。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